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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阿暆

阿暆這個人是有些奇相的,他落地的乙亥年夏四月己巳朔,天有日再旦,傢中人都驚詫,不知何兆。即日,皇上下詔書,列十二事自警:謹天戒,任賢能,親賢臣,遠嬖佞,明賞罰,謹出入,慎起居,節飲食,收放心,存敬畏,納忠言,節財用。因此當視為吉祥,傢中床、桌、椅、幾案,四角都系瞭紅。起名以“日”為偏旁,叫做“暆”。阿暆自小身體結實,出言有趣,常在道統之外,這兩點其實是隨母親落蘇,可是,誰說得清呢?抑或是天賦異秉。等長成少年,形象日益俊拔彪煥,性情也越發風趣,全傢都很喜歡,並不以庶出輕視。當然,多少也因為是長房中的獨子而器重。

五歲開蒙,讀寫都頗順利,再要精進卻不能瞭。不是天智混沌,而是遁離常理,塾師謔稱為“偏德”。看在申傢長房晚年得子的面上,並不特別管束,於是,更放任瞭。阿暆的結交很廣,全不在同學間,而在於市井。有匠人的徒弟,有行販的夥計,有船上的纖夫,還有一個廟裡的香火,可謂三教九流。叫人寬慰的是,阿暆並沒有學壞,可見哪個行當都分上中下幾等人品,就看本人的稟性是正是邪。所以,傢人們也就放縱他去瞭。過瞭二十,阿暆又長瞭一尺,劍眉星目,發濃膚潔,堂堂一表人才。多少人傢過來攀親,他全是一笑瞭之。其時,父親柯海已過六旬,看這兒子總覺得還小,並不急催,母親落蘇就也不慌忙。傢中其他人私底下猜測,阿暆會不會有龍陽之癖,但見他行為磊落,往來大方,漸漸就也不往那一處去想瞭。一年二年過去,到這年,大王廟集上遇見蕙蘭時,已是三十,尚未婚娶。而龍舟上那一夥水手,便是他的結交。

傢中接到蕙蘭生產的喜信,即要還禮。蒸瞭甜食,炸瞭馓子,再就要煮紅蛋。按規矩,因是生子,要回送倍加的紅蛋。張傢的喜蛋有一百個,這邊至少要回二百。如今,申府上用蛋無須去市上買,去到天香園,青蓮庵的庵門一推,撲啦啦奓起來,一地的雞,全是阿暆飼養的。俯首皆是黃燦燦的蛋,隻垂手拾就得瞭。於是,當晚一邊煮蛋,一邊煎紅花草餅,再將煮好的蛋浸在紅湯裡,一夜工夫即成。第二日,就由阿暆押瞭兩對抬子,走去張傢瞭。李大見是自己走來的,以為是申傢的仆役,又見這名仆役氣宇軒昂,生相十分喜人,就去稟報夫人。夫人出來一看,認出是那天集上見過的,媳婦的叔叔,立即請到廳堂。廳堂上已坐著賀喜的客人,就是喬陳二位老爺。阿暆雖然年輕,但輩分高,因此便與客人們平起平坐,略寒暄一回,主客繼續先前的話題。

陳老爺正說著外傢祖宗,隨三保太監下西洋事,船到馬六甲,拜見土著酋長,人稱甲比丹。席上所設菜肴,均有奇味,或是香或是臭,無從形容。特別是一種果子,有牛首大小,佈瞭棕毛,操起長刀劈開,立時熏倒。那一股氣息,猶如屍腐,可當地人無不垂涎。聽者問如何吃法,答用手從殼中掏出果肉,如蒜頭般一瓤瓤裹緊著,卻黏稠稀爛,滿手流膿似的,直接送進口便大啖起來,欲罷而不能。在座人都覺惡心,掩口捂鼻。陳老爺說:可是,再也想不到,如此惡物卻有一個極美的名字,你們猜叫什麼?叫什麼?眾人一並問道。陳老爺微微一笑:叫榴蓮。“流連”?人們問。陳老爺點頭:大約就是從“留戀”二字來,那榴蓮結在高高的樹上,待人從樹下走過,便掉落下來,砸你一個頭,是留人的意思。眾人“哦”一聲。可是——喬老爺說,何苦這般留人,簡直是害人!阿暆也說:我傢伯祖父在西南做官時,曾聽說有一種秘方,可調制“蠱”,常是女子用於遠行的丈夫,或者情郎。服下之後,倘說定的期限不能回來服解藥,或死或瘋,絕無好下場!陳老爺說:這就是化外之地,方才有如此刁鉆邪毒!沿長江一路,山巒奇峻,形狀各異,有多少處仿佛婦人獨立,人都命名“望夫石”,可見一條江上有無數情郎得已或不得已一去不歸,登高遠眺到化石,入天地山河,情至深而德至敦厚。張老爺說:激奮的也有,比如松江孟薑女,為萬喜良往秦地送寒衣,沒見到人,一哭傾圮長城數十裡,即天怒人怨!陳老爺又道:就算是私怨,亦可正大光明,《詩·衛風》中那一首《氓》,即便如此不義不信,憤恨交集,卻是一聲“亦已焉哉”,從此算瞭吧,瞭斷!阿暆插言道:其實凡“道”都是小道,凡“德”統是小德,《淮南子·原道訓》所說,“生萬物而不有”“莫久知德”,索性回到元初,一無教化,倒大千世界,日月昭明。這時,幾位老爺回頭認真看阿暆一眼,阿暆並不生怯,笑笑。陳老爺說:這位叔叔讀的什麼書?阿暆如實說:在塾學裡讀《論語》《詩經》《公羊》《爾雅》,自己私下又讀瞭《淮南子》《莊子·內外篇》,每一種都隻讀瞭十之一二。陳老爺說:這就險瞭,讀書無須多,但要全,這樣東拾一點,西拾一點,最易誤入歧途。阿暆就說:謝謝指教,回傢再好好讀。

這一個話題結束,夫人命李大奉上點心,紅糖馓子,每一碗裡打四個蛋,是北地人的習俗,同喜的意思,但要追根溯源,卻又說不清緣故瞭。喬老爺就說:南北遷徙,風物混雜,來龍去脈不免有錯接。比方喬姓,說是脈出本邑,但喬懋敬喬一琦這一支祖上在安陸做官,地處荊湖,為楚地,楚風剽悍,從周到秦,屢犯漢地,就可想而知瞭;那喬一琦身材魁偉,相貌奇俊,多少帶些個突厥氣血,已和本宗大相迥異。喬一琦自小擅長騎射,也像北人,鞍與臂套都繡鳳,是楚民所信奉,由此演變,雞便是聖品——上梁要以雞血祭,出殯要以雞血開路,婚聘要有紅冠大公雞,生子互送小雞崽,於是才有蛋之所用……喬老爺難得說這麼多,還是叫陳老爺打斷:大約還是取“雞”之諧音“吉”!喬老爺略辯道:這隻是坊間習俗,難免牽強附會,依鄙人見,還是從鳳來——陳老爺又打斷:《漢書·藝文志》上說,“禮失而求諸野”,莫小看瞭坊間!十二諸侯國時,吳越尚是蠻荒,為鳥耕之地,所以,江南的雞許是從鳥耕之“鳥”而來,此雞與彼雞不同宗!喬老爺還要辯,卻讓陳老爺止住瞭:“鳳”這類東西,並非實有,而是出自妄念,楚國屈大夫被楚懷王貶逐,悵然行吟於洞庭湖一帶,哀歌《涉江》,其中有“鸞鳥鳳皇,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全為詩中的比賦興,比賢俊與奸邪,倘真有實物,又從何分鸞鳥與燕雀為高下尊卑?再要說到荒蠻,大禹在會稽山慶功治水時,十二諸侯國又在哪裡?說不定楚地的鳳是吳越的鳥,幻化而成!這一席話,說得喬老爺無言以對,半日才喃喃出一聲:所以我說是錯接!主人張老爺便出來打圓場:俗言道,山不轉水轉,數千年來,不知有多少物種陰陽交匯,背反貫通,滅瞭舊的,生出新的,由物種到人,再到國朝,不外出此物理。此時,阿暆又接上話來:稻粱秫麥,瓜果蔬菜,非要錯接才能生良種,然而,一次錯接,必要再再錯接,一旦停住,即刻退回,比原初還不如,好比那一句話,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三位老爺回頭看他:這回又是哪本書裡的說道?阿暆靦腆一笑:不是書上說的,浦東三林塘有一戶農傢,專事育秧,每每稻熟,便往各塊地裡覓種,專挑稗子和蘗生,凡他傢育的秧苗,產出倍多於平常稻畝。老爺們都笑瞭,說:這倒和小叔叔很像,年深日久,可著一部“稗史”。阿暆羞紅瞭臉,也笑。時候已到中午,灶上早備瞭飯,款待來賀喜的客人,喬陳二位和阿暆都留下瞭。

未出正月,席上多是年裡的菜食,雖然平常,卻極豐厚。單臘肉就有幾種:裡脊、蹄髈、夾心肉;筍菜也有數種:醃筍、燜筍、煮筍;火肉燉桂圓紅棗與鰻鯗肉則是客人送的喜禮;再有一大個炭鍋,湯裡汆羊肉、牛肉、豆腐、各色蔬菜,配韭菜餃和芝麻醬餅,是張傢獨有的吃法,廳堂裡頓時熱氣騰騰。開瞭一壇酒,暖透瞭斟上來,酒香繞梁。席上,陳老爺新起一個話頭,就是九間樓的徐光啟。據說,此時,徐光啟在北京翰林院,將那位意國和尚利瑪竇引見給神宗皇帝,送上無數新奇玩意。有一具西洋自鳴鐘,皇上尤其喜歡,專造一間亭閣供起來,於是,利瑪竇得許在北京傳洋教。徐光啟和利瑪竇往來頻繁,結下不小的交情。喬老爺迷惑道:這些洋和尚不遠萬裡,漂洋過海來到中華,究竟是為什麼?張老爺說:所謂洋教,亦是意國人的道,他們自以為是替天行道罷瞭!陳老爺說:據傳,洋和尚們的船走的正是永樂年間三保太監下西洋同一條線路,從馬六甲經過,就是方才說的“榴蓮”地方,不過一是向東,一是向西,相向而過,到蠔鏡落腳,那也是一塊蠻荒之地,暑熱、瘴氣、又多毒蟲毒草,疾病流行。那洋和尚多半會醫術,便以行醫而為行道,得瞭人心,再往大陸來。

座上都問,西洋醫術與本國有何同異?陳老爺答:全不一樣!比方,馬六甲一帶,多是熱癥,易起癰疽,我國醫道是以清熱解毒、活血化淤診治;西洋人則操起一刀切開,放血引膿,一是由裡及表,一是由表及裡。座上又問:哪一種更有益處?陳老爺說:利弊皆有,一是根治,一是速解肌膚苦痛。眾人都說還是治根要緊。喬老爺說:治病需循理而為,又不是打仗,要動幹戈!阿暆就又插嘴:《後漢書·華佗列傳》中說,有針藥不可及病癥,便“刳破腹背,抽割積聚”!老爺們又都笑瞭:東漢莫如說是小朝廷,王氣式微,沉渣泛起,少不得怪力亂神,隻可作野史看!阿暆爭道:李時珍《本草綱目》中有鎮痛藥草延胡索,或就是華佗用來制麻沸散,合酒服下,便不覺疼痛,於是操刀……張老爺止住他的話:千百年間,出一二個異能人也是有的,終非大統。喬陳二位便笑道:小叔叔走的是偏鋒!這與塾師說的“偏德”不約而合上,阿暆隻得住口瞭。

回到原先的話題,徐光啟。徐傢本是貧寒人傢,無論種田還是經商,都不過糊口而已,不料此輩出瞭一個人物。又說,也並非憑空而降,而是全力供奉,刻苦勤勉。再說,刻苦勤勉者遍地皆是,讀書都能讀出一個呆頭鵝,到底是有造化。然而,造化遲來太久,直至四十二年華方才中進士,所餘時間不夠成就大器的瞭。聽街坊中與徐傢相熟的人說,徐光啟生性並不敏慧,但頗為求真務實,讀書、做事、奉親,全是有一做一,有二做二,毫不浮誇。座上又有人認識徐光啟同窗,一並為先生黃體仁校訂《四然齋集》,態度極為謹嚴,無一筆一畫容得馬虎隨便,決不通融。於是,人們恍然,就是這樣的人性,才和洋人投緣,刻板!釘是釘,鉚是鉚。同是格物,洋人講的是分毫畢肖,有一種西洋鏡,可將一根頭發絲照出鱗爪角齒;而中國人循的是物理,一通百通。又聽說,徐光啟正和那意國洋和尚利瑪竇共事,校譯一本西洋經書,好比《禹貢》,還好比《河圖洛書》。說到此,不禁擔心長此以往會不會移性!那西夷多半有奇技淫巧——就像“蠱”一樣嗎?阿暆插嘴道。什麼“蠱”?眾人看著他,無邪的一張笑臉,忍不住也都笑起來。笑過後,親傢公張老爺正色道:異類不比,西夷是另有一路,雖難免拘泥於形制,但總歸有來龍去脈,自成法度,那“蠱”先不說有沒有,即便有,也是巫類,不入正道,都可施重罪。阿暆趕緊道:再不敢說瞭,隻是從小在傢聽大人說起來,將百種毒蟲飼養於缽中,讓自相殘殺,最終決出的一種毒中毒則為“蠱”,攻無不克……喬陳二位一並喝起來:怎麼越說越詳瞭,拖下去打個二百板子!阿暆急忙收住瞭。

這餐飯直吃到過午,正月裡天短,暮色漸起。客人們紛紛告辭,阿暆也要回傢。臨走時去張陛房裡,李大將燈奴抱出來給叔公看。一卷錦繡緞被裡裹著個人,隻露出一張臉,紅紅的,閉著眼。阿暆向張陛道瞭賀,便返去瞭。到傢後,都問母嬰如何,回大小皆平安。又問像父還是像母,阿暆即刻答:像蕙蘭!眼前出現張陛瘦削的臉和身子,眼瞼下面一片青。轉眼間,又被熱騰騰的炭鍋裡的火掩住,耳邊盡是賓主們的談笑。自此,阿暆有時就會往新路巷去,十之八九,喬陳二位也在。雖然阿暆常有駭人之見,但因其坦然大方,就覺得新鮮有趣,有些忘年的意思瞭。

阿暆去新路巷,路經九間樓,不由仰頭看看,心想:徐光啟是個什麼人啊?再繼續走,就到瞭張傢宅院。天暖的日子,見那蕙蘭抱著小兒坐在樹下,燈奴已大瞭一圈,奓著手腳,臉頰圓鼓著,真的像他母親,阿暆就覺著心安一些兒。要是正好遇到張陛,少不得站住腳寒暄幾句。在阿暆眼裡,那小張陛好比是個紙糊的人兒,沒什麼脾性,問候過瞭便兀自走過去。再回頭看一眼,卻見張陛還站在原地,眼睛望著他背後,微張著嘴,好像還要說什麼,卻沒來得及說出來。不防阿暆回頭,就轉身走去瞭。阿暆略想想:有什麼事嗎?接著向廳堂走去,喬陳二位早就在瞭,喬老爺在寫字,一邊站一個看。阿暆站到對面扶紙,見個個神情肅然,也就不敢出大氣,隻看那墨筆運走。寫一會兒,喬老爺抬頭看看阿暆,問:小叔叔也寫字嗎?阿暆紅瞭臉,一勁搖頭,老爺們卻非要他寫。無奈,隻得取一支粗筆,蘸飽墨,一張鬥方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大大的一個“暆”,稱不上什麼體,隻是十分端正,每轉折處皆圓大飽滿,結實敦厚。老爺們紛紛說:真是字如其人啊!阿暆臉更紅瞭,要將字紙團瞭,老爺們不讓,又說:很有福相呢!說罷便笑。喬老爺還收起來,要帶回傢仔細賞。阿暆說:難道羞死我才算數嗎?陳老爺正色道:羞什麼呀?是為瞭得小叔叔些氣。阿暆愧道:我有什麼氣可予人得的?張老爺說:人間氣。陳老爺問是什麼意思,張老爺就說:書畫歷來崇古,卻也要通今才是。那二位都點頭,阿暆的愧色便也褪去些。

阿暆說:今天來,本就是邀親傢公與二位先生走一趟人世間,去法華鎮看牡丹花,今年春暖,花開得極盛。喬老爺說:牡丹本是北地的物種,到江南隻怕會變性。阿暆說:不過是提早一季開花,隻要是花草樹木,無不喜歡暖濕,所以隻怕是越發嬌艷!喬老爺就說:嬌艷並不是牡丹的秉性,牡丹是大王朝的氣象,富貴堂皇!來到江南,好比王室南渡,成瞭小朝廷。張老爺卻有異議:蘇松地方的氣候是暖濕,卻非小朝廷氣象,你們說,有哪一朝曾在此偏安過?因是另一種天下,不是王天下,而是稼禾天下!楊知縣在上海做官時,就在官邸種瞭一院牡丹,品相毫沒有流俗。陳老爺說:北地水土嚴酷,若不是有十二分的根力,萬萬開不瞭花,凡開花的無不驚艷;南方雖溫暖濕潤,但野物競爭,蟲蛇傷擾,亦需要無限的鼎力,方能從雜蕪草莽中脫穎!所以兩地各有艱難,生機都是莊嚴的。阿暆道:不論怎麼說,江南牡丹免不瞭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傢”,咱們也不管它門第高下,自取個“賞心樂事”!眾老爺笑道:小叔叔很喜歡吟句啊!阿暆又羞紅一回臉。

次日,阿暆帶瞭幾領轎子,自己則騎一匹棗紅馬來到。轎子停在院門外的街上,棗紅馬則徑直進瞭院子。阿暆下瞭馬,韁繩拴在玉蘭樹幹上,就去廳堂接老爺們。等再回到院子,那馬已被媳婦們圍住瞭。蕙蘭和大嫂握住小孩子的手去觸馬背,剛要觸到,馬尾巴一甩,大人小孩一聲尖叫,退瞭回來。阿暆先抱起張陞傢的小毛送上馬背,扶坐一時,再抱張陛的燈奴上馬。燈奴到底還小,直不起腰骨,於是阿暆翻身上馬,將燈奴扶在胸前,高高坐著,一院子的人和物都在他腳下似的。這時便看見張陛從窗戶探出頭,臉上流露好奇的表情,於是阿暆就喊瞭一聲:張陛!張陛嚇一跳,收回身子,再不出來瞭,阿暆不由哈哈大笑。這時,三位老爺從廳堂下來,經過院子出門上轎。於是,阿暆一馬當先,領三頂轎子,向南門外法華鎮去瞭。日頭高照,馬蹄嘚嘚地敲著石板路,行人無一不駐步張望,目送他們遠去。

法華鎮的牡丹起始於何時何由,已難考證,據坊間傳是北宋開寶年間有和尚建法華鎮寺,寺院內栽瞭牡丹。法華寺幾頹幾興,盛時大殿裡還有過趙孟的題額。如今且隻是一座小廟,廟裡住二三個和尚,供幾座長生牌位,種一片菜地,自給口糧,看不見一株牡丹。倒是寺周圍的人傢,門前門後都栽牡丹,最簡易也有零散著的幾叢,繁盛的幾戶,則稱得上牡丹園。每年谷雨前後,到花事季節,法華鎮便熱鬧起來,遍是賞花的人,車馬濟濟。也就這幾日,法華寺裡有些香火。近法華鎮,三位老爺便下瞭轎,阿暆也下馬步行。沿途農傢籬笆裡,果不然都開著牡丹,有的間在菜畦裡——陳老爺說:是不是很有些個陶淵明《歸園田居》的意境?喬老爺應和著:可不是,直接就是《飲酒詩》中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隻需將“采菊”換成“采藥”,牡丹的花形不是很像芍藥?芍藥的根塊不是可入藥?張老爺則道:如此意境便大兩樣瞭,菊是清雅,卻不免寂寞,牡丹卻熱鬧多瞭,原是富麗的,到這柴門泥徑,好似變得俗艷,卻生出一種鄉氣的好看,歡歡喜喜的。那兩位聽瞭也說是。

阿暆牽著馬,引來小孩子們,鄉下孩子都不怕牲畜,爭著撫弄它。有調皮的,拽瞭馬鬃毛打秋千;還有安靜些的,就折瞭花草喂馬,棗紅馬隻嗅著並不吃。有一個三四歲的小子,格外蠻橫,拖著馬尾巴攀繩一樣往上攀,也不怕尥蹶子踢著他。阿暆一心驅趕小孩子,也顧不得看花,錯過好些好景致,不由要發怒。可那蠻橫小子一點不怕,還向他吼一聲,齜出小白牙,阿暆隻得笑瞭。小子頭頂上紮一個沖天炮,四周碎發散下來,好像哪吒。臉頰紅得像蘿卜,胖脖子上套個銀鎖圈,鎖圈上纏著紅線繩,就曉得是嬌兒,所以養得這麼野。

終於有大人出來喊瞭,才擺脫小孩子的糾纏,繼續向前。賞花的人流多是湧向那幾傢擅栽牡丹的園裡,因是農傢,以稼穡司花事,就如種菜般地一畦一畦,園裡也沒其他的點綴,一色的牡丹。老爺們都笑:鄉下人的一根筋,說種牡丹就種牡丹,養得又如此壯碩肥大,都結得出果實瞭!阿暆說:莊戶人傢的口味,喜歡厚重。老爺們道:這就是本義瞭,怎麼說?不是正史,亦不是稗史,是漁樵閑話!那牡丹花隻是紅、紫、白三種本色,並無奇麗,一味地盛開,紅的通紅,白的雪白,紫的如天鵝絨緞。農傢人惜地,在花畦裡插種瞭蠶豆,正結莢,綠生生的,真是有無限的生機。太陽暖洋洋,撲啦啦地撒下光和熱,炊煙升起來,挾著柴火的氣味。阿暆率老爺們往回去,棗紅馬拱著花畦,拱瞭一頭的花瓣和葉片,跟在最後。一扇院門敞開著,門口坐個農婦,半掩著懷喂奶。吃奶的小子腳站在地上,撅起屁股蛋鉆在他媽懷裡,就像牛犢子吃奶。阿暆看見小子頸上的銀鎖圈,認出就是那個欺負棗紅馬的小子,忽然間不知想到什麼,站住腳,與那鄉下女人說,能不能買小子頸上的銀鎖圈。那婦人推開吃奶的小子,掩好懷,說出兩個字:不賣!阿暆賠著笑臉還要買,婦人說:自己打去!口氣很蠻,鄉下人的做派。阿暆有幾分生氣,高瞭嗓門,也是蠻蠻地說:不是看你傢小子養得好嗎?想借些福氣,怎麼連商量都不商量?婦人聽到誇孩子就笑瞭,說:這拴命的物件,賣它好比賣兒子,不賣!口氣卻緩和瞭好些。三個老爺都站住腳,看阿暆與村婦交道,覺著怪有趣的。

阿暆再次放緩聲氣,幾近哀求:就是想買你傢兒子不成,才要買鎖圈的!婦人笑道:要兒子自己生去!阿暆說:那就請阿嫂替我生一個!老爺們不禁唾道:越說越下道瞭!婦人卻更笑瞭:好得很,我很喜歡這位阿叔呢!鄉下人的諧謔就是這般辣豁豁的,隻是不知道阿暆從哪裡諳熟此道。說來說去,那村婦竟從小子頸上卸下鎖圈遞給瞭阿暆,卻不肯收銀子,說不賣,送阿叔做個念想。阿暆終究不好意思白拿,從帽子上摘下佩玉,交給婦人。婦人剛接住,小子就來奪,順手給瞭他。完成一項交割,再走幾步,到瞭停轎的地方,老爺們上轎,阿暆上馬,往回去。隻小半個時辰,已進城過橋到新路巷。蕙蘭抱著燈奴還在院裡曬太陽,阿暆將討來的銀鎖圈戴在侄外孫的頸脖裡,告辭回去瞭。人們這才明白阿暆要鎖圈的用意。

就在這年仲夏,張陛染瞭傷寒,陳老爺請來外傢祖父診脈。先有七日不用藥,隻少食靜養;七日後用大柴胡湯一方,再靜養;然後繼用一方輕清配劑,日夜服用,這就到瞭初秋。人瘦得真就成一片紙,終日躺在帳裡,沒有一絲動響,靜極瞭。這時,張陛已經挪進裡間屋,因怕傳給孩子,燈奴由李大抱走,晚上跟祖母睡。房裡隻有他和蕙蘭,二人卻也無話。張陛或睡或醒,醒時便將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不曉得望在什麼地方。夜裡,蕙蘭扶他喂藥,喝過瞭,他在蕙蘭臂上停瞭停,臉向裡側,偎在她懷裡似的。蕙蘭覺得張陛比燈奴還小,就像燈奴的弟弟,應該好好疼他才對!輕輕放回枕上,蕙蘭將他的一隻手捂在胸口,想她一身的火力,還怕暖不過他來?可是,多少時間過去,張陛的手沒有暖熱,蕙蘭的身上也涼瞭。

下一回,陳老爺帶老太醫來診脈,老太醫出瞭張陛房到廳堂就座,沉吟半時,對張老爺與夫人說,傷寒為百病之長,表癥裡癥,陰陽皆病,所以,用藥極難。以厥陰論治而進桂附,是火上加油;以少陽論治用苦寒,則助其冰擱之勢。老太醫道:令郎體質尤為虛弱,隻能無為而治,以清為主,亦是以守代攻;然而到底正不壓邪,熱與寒均固結,萬藥難攻,至今已不敢用任何方子,隻好仰賴造化。話未說完,老爺與夫人皆熱淚盈眶,默瞭一陣,方才想起送客。經過院子,春花秋樹都已謝盡,寒梅又未到開時,顯得格外清寂。枝葉疏闊中,可見西窗上的雙喜字還艷紅著。

又挨過一月,寒露時,夜裡,沒有一點聲息,連睡在一邊的蕙蘭都沒驚動,就如活著時一樣悄然,張陛走瞭。至此,蕙蘭進門兩年整,張遂平滿半歲。白發人送黑發人,喪帳不能用黑,一色青佈幔子,一口櫸木棺材。起靈時,燈奴由大伯張陞扶著手摔孝子盆,再抱起來,頭前領著,送去北門外張傢祖墳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