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三十五年,九間樓的老太爺過世,於是徐光啟向皇上報請丁憂,回傢來守孝。隨同一起下船上岸的,竟有一個意國人,穿著官服,但不帶補子,戴六合一統圓帽。初看和漢人無異,走近細瞧,不禁大駭。碧眼黃發,五官突兀,會說漢話,但四聲不分;亦會漢人禮,拱揖鞠躬,形狀終有些奇異。一時滿城風傳,就是那位利瑪竇,送給萬歷皇帝無數珍奇,如今來到上海,也有車拉船載的寶物,一並進瞭九間樓。不過數日,就有人在街市看見這名洋和尚,也不坐車,也不乘轎,而是徒步,身邊跟隨有一個北方人,說說笑笑,走進一間刻書鋪。聽刻書鋪的夥計說,那意國人是要刻一部自寫的經文,落款為“仰凰”,顯然是表字。看他官服下的鞋襪,以及隨身的包書手帕,全是粗佈,而且陳舊,並不像傳說中的奢華,人們便生疑,會不會是又一個意國人?事實上,這既不是利瑪竇,也不是又一個,而是更早些年,徐光啟在廣東韶關結識的第一個,漢名叫做郭居靜。跟隨的北方人,則是徐光啟從京師雇來專門管理田租的。這些年,徐老太爺在淞滬地方購置瞭數十頃田地,傢道殷實瞭不少。再隔幾日,恩師黃體仁傢又傳出消息,徐光啟要在城裡買地。買地做什麼?種甘薯,人們笑道。坊間的流言總是混雜的,不可全信。不管用來種什麼,徐光啟要在城裡買地的事不久便證實瞭。
立夏前,申明世無疾而終,終年八十四。那口好棺材八年前讓申夫人睡瞭,之後,再沒有提過棺材的事。但凡小輩有人問起,申明世便說不必,隻一領席子卷卷即可。現如今,雖不至於真的席子卷卷,但也睡不上好棺木瞭。那一口櫸木的,隻怕比張陛的還薄削些呢,也是武陵繡史的一幅繡換來的。隻是,換來的銀子不能單用在棺木上,一應喪事用度全包裹在裡面,餘下的幾兩,則被阿潛要去刻書。這些年,他專為希昭的繡畫題跋,自稱繡佛主人,題跋集於一冊,取名“天香”。一直就念著去刻,苦於拮據,日常傢用都難,哪來這閑錢?一旦見喪事有盈餘,及早與大娘說好瞭。小綢向來寵慣阿潛,不度分寸,再說,她也知道申傢匱缺的不止一兩二兩,隻將眼前度過去就罷。反正補不齊,索性趁個興,隨他去瞭。
楊知縣專從錢塘過來吊喪,帶著徐光啟。仰凰也想來,為逝者做超度祈福,楊知縣沒讓跟來,雖然他一片虔誠,但總覺得有失莊重,讓喪傢誤以為不敬。靈堂設在府上,青蓮庵早已傾圮,碧漪堂也四壁漏風,墻倒樓塌,池子淤塞瞭,花木凋零,傢中人都不大去瞭。所以,老太爺就近在三重院的正廳裡停靈,頭七過後直接起喪往墳地去瞭。申傢終究是落魄瞭,然而子孫們倒都不顯出頹唐,生來個個好相貌,女眷們也都端莊秀麗,穿瞭一色的孝服,濟濟一堂,依然讓人覺得老太爺有福氣。
楊知縣與徐光啟相繼在靈前憑吊,一個頭磕下去,四周伏下一片。白袂飄兮間,楊知縣認出當年親做大媒的那蕙蘭,自己還認瞭幹孫女的。幾年不見,姑娘已是媳婦,又成新寡,滄海桑田,人事無常,不禁傷感起來。吊過之後,柯海專引二位進一間內廳吃茶,原是老太爺的書齋,如今用作待客。書案上筆墨紙硯依舊,壁架滿當當的書還在,一排木板鏤刻長窗分出一道隔間,一面通書齋,另一面通天井,苔蘚綠森森的,透過門直映到隔間的窗戶。柯海說:父親原先養一頭九尾龜,自老太爺去世,那龜再不肯露面,不知藏哪裡去瞭。楊知縣嘆息道:龜這樣生靈,最通人情。徐光啟也說:世間萬物皆有知有情,惟德者能互通。柯海看一眼徐光啟,形貌似乎依然,還是多年前傢宴上那位叨陪末座的書生。即便是在那不甚得意的時候,目光還是從容鎮定,如今添瞭歲數和閱歷,還有許多不凡的見識,自然多幾分自信,神情明快,倒顯得年輕而有生氣。柯海想起近日坊巷傳聞,心中好奇,問道:據說府上有一位遠客,來自西洋,是長住還是短留呢?楊知縣說:方才還說要來行禮,攔下瞭,非我族類,怕犯老太爺忌諱。柯海說:其實並沒什麼的,父親是個開通人。雖是謙辭,但也真流露出些個憾意,楊知縣就說:改日讓他來補禮。柯海先說不必,後又問:咱們的飯食意國人用得慣嗎?徐光啟不由笑瞭,答道:並沒什麼大不同的,糧食裡無非米和面兩種,菜肴中大體是葷和素兩類,論起來,還是意國人比我國人簡樸,這位仰凰先生又是意國人中的最簡樸。這時,連楊知縣都來瞭興致,問道:是教規所限嗎?聽說那是個意國的和尚。徐光啟說:仰凰確是耶穌會的教徒,倒不是受教規限制,而是耶穌會向來克勤克儉,服務眾人,所以,教徒們都頗能吃苦;想他們漂洋過海,經印度果阿、馬六甲、澳門,暑熱瘴氣,艱難險阻,一路死病無數,非有超常的堅忍莫可支持。聽到此處,柯海忍不住又發問:大老遠的,又非是同宗同族,耶穌會何苦必來我國不可?徐光啟說:這就好比我國大唐鑒真法師,天寶元年東渡,幾起幾落,雙目失明,終於將戒法傳入日本國。楊知縣則問:依光啟兄看,這耶穌教與中華道統有何高下短長?徐光啟說:互為補益,一為務虛,一為務實,虛實倘能結合,世上再無難事!這麼著追問一氣,問的和答的都覺著過於急迫瞭,笑著喝些茶,舒緩下來,換瞭話題。
柯海問道:徐大人丁憂在傢,除讀書做文章,還做些什麼呢?楊知縣代答說:正與另一個意國和尚,名利瑪竇的,譯寫一本書,類似中國的《河圖洛書》。徐光啟釋解道:那書的本名為《幾何原本》,非一人所能譯寫,而利瑪竇先生正在北京傳教,譯書的事便不得不停下,正在謀措做些其他的事。柯海問:什麼樣的事呢?徐光啟說:種幾畝甘薯。柯海失聲笑起來:果然!楊知縣不明白,問:果然什麼?柯海說:城中一徑在傳徐大人買地種甘薯,看來並非空穴來風。又問:地買在哪裡?徐光啟道:還沒買下,因是實驗,所以需在城內,好照顧些,可是人煙稠密,每一寸地都有主,起樓的起樓,造園的造園,不亦樂乎,無一隙空閑,正為難呢。楊知縣調侃道:就在天井裡“實驗”吧!三人都笑,柯海忽一擊掌,說:有瞭,就在我傢園子裡“實驗”好瞭!徐光啟眼一亮,楊知縣說:天香園裡種甘薯,坊間又多一件流言!三人又笑一陣,柯海說:無礙,那園子早就荒得可憐,不是說務實嗎?看哪一處合適就“實驗”哪一處。徐光啟問:當真瞭?柯海說:當真!立即遣人叫阿暆來,見瞭面,日後就由阿暆與徐傢接洽,看園、辟地、定方位,因阿暆是傢中頭一個會辦事,也就是“務實”的人。
阿暆是第二回見徐光啟,頭一回見時還小,並不記得什麼,後來盡聽說傳聞,又常從九間樓走過,就想:這是個什麼樣的人?此時到瞭眼前,卻十分平常,就是一個鄉下讀書人,又有些上歲數瞭。然而,誰都知道,這不是平常的讀書人,所以,暗暗驚詫。徐光啟向阿暆問詢幾句,也是平常的寒暄。阿暆一反往日灑脫不羈,拘謹得慌,說話都不流利瞭。徐光啟好像猜出阿暆的心思,就移開目光,不再多說。阿暆不禁籲出一口氣,如釋重負,徐光啟微微一笑,阿暆臉紅瞭,兩人卻似乎通瞭款曲。
老太爺出殯,又滿瞭七七四十九日,大事完畢,九間樓那邊就來人瞭。來的是徐光啟帶回上海管事的北方人,自稱老趙,說一口北京話。也穿一身袍服,但為行動方便,將前襟撩起掖在腰上,看起來就像一個衙役。這一日,天氣晴朗,阿暆領老趙過方浜,上園子裡去瞭。池子周邊,繡閣、碧漪堂幾處樓臺雖敝舊,卻還未倒,倘有財力,尚可修葺;桃林不怎麼掛果,但按季開花,是園中殘存的一絲生氣;墨廠一帶早夷為平地,竹根漫延過來,將地面全部拱成丘陵一般;餘下青蓮庵一處,隻剩一圈院墻,圍瞭幾堵斷壁,不是說過,成瞭阿暆的養雞場。那蓮庵地方有限,但接著庵後的白蓮涇河岸,早些年瘋和尚辟為百花園。如今白蓮涇淤塞成一條溝,倒讓出大片河灘地,丈量丈量,就有約十來畝,而且肥得很。庵裡的雞糞,庵外百花園草葉的漚泥,河灘地則有魚蝦貝殼,整平瞭都是好地。老趙看瞭就很喜歡,當場要下定金。阿暆攔住瞭,說:地又跑不瞭,等回去和主傢商量妥瞭,再談交易。其實是阿暆決斷不下收不收銀子,父親是說送給九間樓,反正是塊閑地。阿暆知道傢裡不缺地,可是缺銀子。隻隔一天,老趙來瞭,還帶著銀子,用主傢的話說,就是親兄弟明算賬。得著這樣好的一塊地,怎麼給付也給付不過來,略表心意罷瞭。說是略表心意,但卻是市價的一倍還多,阿暆想到傢中母娘嬸嬸手中的針線,也不回稟父親,自己就收下瞭。那一片地,掐頭去尾,也為好聽,就叫瞭九畝地。不日,老趙便帶人過來平地瞭。
交道中,阿暆和老趙相熟瞭。阿暆生性不拘泥,北方人又大多豪爽,老趙尤其直性子。所以,沒幾個往返,阿暆知道老趙原本是個生意人,從關外往關裡販皮毛,再將關裡的茶葉綢佈販出關外。那年,京師流行瘟病,不巧染上,客棧老板都要往城外扔人瞭,卻遇上仰凰先生。老趙說他當時燒得眼睛都花瞭,就見一個毛猴子湊過來。湊到臉前,卻不是毛猴子,而是閻羅殿的無常,扒開嘴往裡灌湯。這才知道,不是無常,是陰陽橋上的孟婆,灌的是迷魂湯,叫都叫不出聲,直挺挺死過去。不想一覺醒來,頭腦水洗過似的,一片清明,再看眼前那張臉,實在就是菩薩的臉。從此,一日好過一日,終於痊愈。他就認下那菩薩,做瞭菩薩的信徒。阿暆問:是什麼菩薩?老趙告訴道:那菩薩的名字叫耶穌,母親受上天神的孕,獨自生下他來,所以就叫做聖母。阿暆問:是不是類似觀音?老趙說:觀音是男女同體,聖母單隻是女身。阿暆說:聖母受孕於大塊自然,其實也就是男女同體的意思。老趙看看阿暆,說:你很聰明,要不要與仰凰先生說說,也入耶穌會來?阿暆笑而不語。下一日,老趙真把仰凰給帶天香園裡來瞭。阿暆沒敢引仰凰進府上,隻在九畝地邊見面。
正逢秋季,太陽高照,翻起來的泥地散發出土腥氣,轉眼間揮發瞭水分,變成幹燥的灰白色。一些無名的小蟲,猛然間見天日,急促地爬行著,整塊地都在動似的。平整下來的這一片地顯得格外寬廣,回頭再看那亭臺樓閣,山石池塘,就隻是些坑窪瓦礫。老趙差人用竹爿搭瞭個涼棚,放一張桌幾把椅,專為監工用。此時,阿暆便和仰凰坐在棚下,喝著老趙的茶。碧綠的茶葉上浮著茉莉,揭蓋便濃香撲面,不像是老趙的茶,可也像是老趙的茶,老趙的粗獷裡就是有一股子嫵媚。阿暆不由得微笑,老趙以為笑他的茶不好,解釋說:北京的水硬,隻有沏花茶方才沏得出味兒來,所以就喝慣瞭。仰凰四下裡望望,神情十分舒坦,說來到這裡,不自主想起他在意國的傢鄉,也是澤國,水網縱橫,船兒在水道裡穿行。阿暆說:仰凰先生是思鄉瞭!仰凰說:我們意國人是思鄉的人,有許多思鄉的歌!說罷就揚聲唱起來,那聲音起伏不定,無限悠長,空氣都在顫動,十分誇張。阿暆雖聽不懂,卻很奇怪地一激靈,又覺好笑又覺酸楚。仰凰好像忘記瞭時間,兀自唱著,忽引頸,忽低頭,眼睛忽開忽合,忽拔上一個極高極強的音,持續良久,漸漸低弱,終於弱到無聲。停一時,阿暆說:我國人也有許多思鄉的歌,比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仰凰不甚瞭解,阿暆解釋給他聽。聽完,仰凰沉思不語,過瞭片刻,說:我與歌中人不一樣。阿暆問:為何不一樣?仰凰說:歌中人離鄉多年又返回,而我永不歸去!阿暆又問:為什麼?仰凰說:我把自己奉獻給上帝瞭!阿暆“哦”一下,忍著不笑出聲來。那仰凰的生相、姿態、發音的聲腔,還有這一句“奉獻給上帝”的話,都十分可樂,有一股幼童的稚趣,惟有那一段唱,令人感懷,卻又矯揉瞭。
接著,仰凰便給阿暆說瞭幾則上帝的神跡。無非是得病的人不治而愈,惡人受到懲戒,行船遇風浪化險為夷,聽起來與釋迦牟尼有同功同德,都是普度世人。但阿暆聽起來還是想笑,因仰凰的形貌音調,讓那些故事也變得憨稚。仰凰看出阿暆不以為然,嘆口氣說:你這人很聰明。阿暆不禁生出幾分愧意。不知什麼時候,地邊上多出七八個人,都是申府上的,以女眷為多。其中也有蕙蘭攙著燈奴,不遠不近地站著,做出無事的樣子,卻都往這裡望,是來看仰凰的。阿暆向燈奴招手,蕙蘭手一放,燈奴便向叔公跑過來。剛會走不久,小腿軟軟的,跑瞭一時方才跑到跟前。阿暆讓給仰凰請安,燈奴抬起頭,看瞭那張異族的臉,嘴扁著,很害怕的神情,終於“哇”一聲哭瞭。阿暆又笑又氣,向仰凰致歉道:小孩子沒大見過世面,很欠大方的,讓先生見笑!仰凰卻並無窘態,隻是笑,一張馬似的長臉上漾起一括一括的笑紋。就在這時,發生瞭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一串說話聲。聲音很古怪,可千真萬確,就是說話聲。說的是異族的言語,又間著本國話,是在仰凰身上響起來。可他分明是笑著,並沒有動口,再則,聲音也不是從他嘴裡發出的。就好像,在他身體裡還藏著一個人,一個意國人。那隱身的意國人說瞭一段,忽又止住,仰凰接過去,似乎是在回應他,說的也是意國語。說一段,停下來,隱身人再接過去。就這麼,一裡一外,一起一落地唱和著。燈奴早已顧不上害怕,瞪大眼睛,連阿暆都瞠目結舌的。嘁嘁喳喳說瞭好大一會兒,仰凰用漢話說道:再見,再見,走好,走好!那腹中人呢喃一陣,不再做聲,息止瞭。這邊一大一小還在夢中,滿臉惘然,仰凰朗聲大笑起來。即便是在這張迥然相異、無從辨識表情的臉上,依然覺得出一種天真無邪的善意。他的淡藍眼珠斜乜著,嘴角翹上去,狡黠而得意地咯咯笑著,燈奴竟也笑起來瞭。
阿暆說:是鬼附身瞭吧!仰凰收起笑,正色道:萬不可如此說,我們的主和你們的子同樣,不妄語怪力亂神!阿暆趕緊道歉,仰凰則慢慢與他釋解,這是他們意大利的一項古老技藝,叫做“腹語”,就是在腹肚間運氣發聲。阿暆道:是天生成,還是後天練就呢?仰凰說:自然是要練習,可並不是人人都能練成,還是需要天分!在他們從小居住的街區,常有一個演偶戲的藝人巡遊,名叫“利寇”,不僅會腹語,還可用腹語說出各種聲調語氣,孩子們紛紛練習摹仿,最終練得的卻隻有他一個。阿暆問:為什麼沒有去演偶戲呢?仰凰又一回正色道:我已經把自己奉獻給上帝瞭!說話間,人們漸漸走攏來,就站到跟前,聽兩人說話。燈奴也回到母親身邊,偎在蕙蘭膝上,手牽著手。日頭已到中天,秋陽底下,四處幹得起煙。遠望過去,這一景奇異得很,一群穿孝服的女人,圍著一個異族人,彼此靜靜地觀看。此時,阿暆與仰凰的話也說完瞭,靜默下來,阿暆無意間學仰凰半合上眼睛,迎日頭抬起臉,享受這暖烘烘的空氣。
這樣,阿暆,仰凰,再加上老趙,結成朋友,三人常常聚飲。免不瞭的,那兩個要說服阿暆入耶穌會,阿暆便推托說:君子群而不黨。然而,他卻也不反對聽兩位傳道,並且時有感悟。比如,仰凰佈經《箴言》第七句,“敬畏耶和華是知識的開端”,阿暆便想起《論語·季氏》孔子語,“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諾亞方舟的故事與鯀、禹治水有異曲同工之處,看起來,無論何地何族,都必經天地劫數,脫生於混沌;《出埃及記》中,神在西奈山與子民立約,又極似中國的《禮記》;《耶利米書》中諸王之爭,則可類比春秋大戰;耶路撒冷和巴比倫就像楚漢相爭……凡此種種都讓阿暆感到有趣,但隻有一件,就是老趙有時會說,侄婿的病倘是在耶和華手中,興許是有救的!此時此刻,阿暆不禁一陣惘然。並不是說他真相信耶和華有什麼神術,但是想到一個年紀輕輕的人竟然無論如何也拉不回瞭,心中就有萬般的不甘。要說是命,他阿暆又是不信命的。那張陛就好像沒長熟便落瞭蒂的一顆青果子,可就是這麼半生不熟、自顧不暇的一條命,還下瞭種,傳下血脈,蕙蘭不至於變成《路得記》中的那個摩押女人,孤寡一人,最後和族人結親,生下兒子,兒子生孫子,孫子生曾孫,就是以色列王大衛——阿暆這時候發現耶穌會的奇異之處,那就是,他們的神聖,傢世都很低下,耶和華名分上的父親約瑟是木匠,他母親直接就將他生在馬槽裡。而華夏先祖,出身皆是王貴:伏羲、神農、黃帝;少昊、顓頊、高辛、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武王,隻是不受而孕這一點,卻依稀有所相仿。《輿地志》裡說,少典國君妻名附寶,在曠野裡見天光閃爍繞北鬥,“感而懷孕”,二十四月之後生黃帝。《秦本紀》中則說,顓頊之裔孫名女修,吞玄鳥之卵,生大業,大業娶少典國的女子,再生柏翳,然後生生息息,有瞭軒轅黃帝。說起來,都來自於茫茫虛空,不過,光環北鬥與玄鳥之卵終究是有來歷,因此,還是有貴賤之別瞭。
阿暆對耶穌會多少有些不以為然,但他依然以為仰凰是他有生以來認識的人中,頂頂有趣的一個。這兩人相差十五歲,可算作兩代人,異族人又特別顯老,看上去幾乎像是祖輩。可雙方都不存有什麼隔膜,且並非世人所稱的忘年,而仿佛生來就是的兄弟,甚至於,阿暆還當仰凰是弟弟,覺著他就像個大孩子。不隻因為他說漢話語音稚拙造成的錯覺,更是他生性裡有一股天真,他的近乎無色透明的眸子——現在阿暆已經能夠辨識異國人的表情,一旦能夠辨識表情,竟不覺得仰凰是異國人,看上去沒什麼大不同似的。他的眸子就像嬰兒,澄澈寧靜,映出自己的睫毛,密叢叢的睫毛裡有一個人,就是阿暆。仰凰有一種無名的歡喜,不是聖人至知而明的慧智的喜歡,亦不是道莊物我兩忘的逍遙喜樂,再不是釋傢空明的禪悅,而就是初生嬰兒一般單純的喜悅。吃到好吃的就會咂舌贊嘆,看見好看的簡直心花怒放,大聲唱起歌來,聽到美妙或者悲慘的故事,便久久不語,流下眼淚。阿暆漸漸明白,仰凰所皈依的教義,其實也是一種天真的教義,那些《聖經》故事,亦是孩兒氣的。就是這一股憨稚,讓阿暆好笑又感慨,有時候,卻也覺得可怕。
九畝地平好瞭,深翻細刨,東西向打成壟,拍實瞭,準備過冬,景色難免肅殺。老趙搭的涼棚頹圮瞭,老趙也不常來瞭,而是去往南邊陸傢浜交易另一片地,要修聖墓和聖墓堂。仰凰便也隨老趙看地與規劃,偶爾過來,兩人喝一回酒,說一席話。仰凰曉得阿暆不入會,本已經放棄,可一旦人在跟前,就又不甘心,要再試一試。這一回,仰凰開門見山,直接挑起奉獻上帝的話題。阿暆則問:人本是父母生,父母養,為何卻要奉獻給上帝,豈不是不孝?仰凰說:中國人不是有忠孝不能兩全之說?所以奉獻上帝也可說成是一個“忠”字。阿暆說:做官人喪父母,便可辭官丁憂,好比徐光啟這樣,可見得忠與孝是必左右兼顧。仰凰承認忠孝之比不妥,忠與孝是對不同人而言,而上帝是神界,在上帝面前,世上每一個人都是罪人。阿暆又不懂瞭,問這是哪一樁公案,為什麼人人都有一份幹系!於是仰凰就又回到先前說過的,上帝發洪水懲戒世人的一節。阿暆以為水火本是大塊自然,即“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物”的意思,就對他講鯀和大禹的故事。往常也說過同樣的人和事,可情急之下,仰凰全沒瞭聆聽的耐心,他打斷阿暆的話,兀自切切地往下說,不免夾雜瞭意國的話語,以及言詞顛倒,就變得難懂。阿暆也還是聽出大概,世人的罪,都是從胎裡帶出來的,與後世所為無關,怎麼辦呢?耶和華釘上瞭十字架,兩腳滴血,就是為眾生贖罪,因他是眾生的父。阿暆的眼前現出陰曹地府刀山火海,那是母親落蘇慣常說的,聽著隻覺得好玩,此時此刻卻不由毛骨悚然。仰凰無色透明的眸子,忽像淬瞭火的青銅一般熾熱著,阿暆以為他病著,斟一盅茶遞過去。仰凰避過茶,將臉逼到阿暆跟前,這張臉上溝壑縱橫,佈著褐色和紅色的斑點,眼睛則下陷成兩口深井。阿暆從井底又看見自己,變瞭形的,兩頭尖,中間鼓,他自己都駭然。他們這兩個異族人,誰不怕誰啊!
開春季節,甘薯的葉子披在壟上,一行一行碧綠,白蓮涇淤灘上的蘆葦,抽出一片白葉。凋敝的天香園又有瞭生機,是鄉野的生機,與原先的玲瓏瑰麗大相徑庭。殘餘的幾處亭閣越發舊損和矮小,草木雜蕪,遮掩瞭甬道,又被老趙的役工大刀橫斧破出一條直徑,供作田的人往來。這一日,徐光啟來看甘薯地瞭。
先到申府問瞭安,柯海便同阿暆陪瞭前往。徐光啟與柯海各乘一領敞轎,肩挨著肩。阿暆,老趙,還有仰凰,都騎馬。一行人浩蕩而來。隔過一冬,這三人不覺疏遠瞭,老趙自然是跑前跑後為眾人開道引路,仰凰和阿暆並駕齊驅一段,一時沒什麼話說,兩下裡有些窘。阿暆偶一回頭,仰凰正看他,瞭眼,過去的一些情景又回來瞭。可是,畢竟時過境遷,依然不再有話說。不約而同,兩人都緊瞭緊韁繩,卻是各向一側跑去。甘薯在壟裡長個兒,空氣中已經有絲絲沁甜彌漫開來。阿暆的棗紅馬在壟邊上小跑一陣,忽又反身跑回去,在敞轎跟前站住,與徐光啟打瞭個照面。這個人,曾是祖父席上客,一意推崇甘薯,在場全笑不可抑,以為諧謔。如今,祖父過世瞭,同席還有幾位也成故人,阿暆呢,從孩子長成大人,而甘薯真的就在瞭眼前。就在那一道一道的地壟裡,好像嬰兒在母腹中。阿暆閃過馬首,避開那人,從旁看一眼。那人雖穿著官服,可膚色黑黃,筋骨堅韌,更像是一個農人,日頭下苦作,種什麼吃什麼。風吹日曬雨淋,辛勞是辛勞,卻心中踏實,所以就有一種鎮定自若的風范。地頭上開瞭些無名的花,引來野蜂飛舞,蜇瞭仰凰胯下的褐色馬,馬尾甩打著,又驚瞭老趙的黑馬,一聲長嘶,撒腿跑將起來。老趙轄制不住,隻得伏在馬背上,由它上瞭積翠崗。阿暆一拍鞍,追逐過去,抓住絡口,兩匹馬打著旋,噴著響鼻,沉寂已久的園子瞬間歡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