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蘭的母親是個笨人,所以戥子的針線就不能是她教的,那又是從哪裡學的呢?姐姐們。戥子上面有三個姐姐,大的二的都嫁人瞭,三的自小在彭傢做丫頭,長大後,就配給彭府上一個雜役,也嫁瞭。本來,戥子也要走這條路,可是不等她長到嫁人的年齡,做父親的患赤痢,一晝夜便屙死瞭。母親帶著底下兩個弟弟改嫁,繼父不肯收她,隻得由三姐帶去。先在彭傢灶火間裡打雜,後來就進房裡,替奶奶姑娘做些貼身的活,然後又被蕙蘭的母親要走,到瞭申府。
姐姐多,就有一般好處,總是針啊線啊,花兒朵兒的。貧寒人傢,縱使沒有綾羅綢緞,縫補連綴的活卻少不瞭。女兒傢都是愛美的,能將補丁做成一朵花。父親做過幾日買賣,生四的那一年,在市面盤下個鋪子,生意有興隆的跡象,巴望生個兒子,不料又是個丫頭,取名叫戥子,是稱銀子進財源的意思,又是“等”的音,表示等著生兒子的決心。到瞭下一年,真等來個兒子,可買賣卻不濟瞭。貨接不上,要就是貨交付瞭,卻收不回錢。不得已,便關瞭店,將鋪子又盤出去,回到肩挑手提,串街走巷,第二個兒子卻又來瞭。世人看來,就是福分淺,有傢業沒兒子,有兒子沒傢業。想不到還有更不濟的事,索性一命嗚呼歸瞭西,連兒子都姓瞭別傢的姓。
到申傢時,戥子十二歲,雖然年紀小,經歷遭際卻抵得上一個大人還多。本來就是傢中最不疼的那一個,然後到姐姐姐夫傢,即便自己親戚,也是寄人籬下。還要做使喚丫頭,做瞭這傢又做那傢,真是夠她應付的。她還沒長熟心智,也沒有爹娘教,隻守著一條,讓做什麼就做什麼。如此,以不變應萬變,都頂下來瞭。也是自小看人眼色慣瞭,還沒開口,已經知道讓做什麼。看起來有些木訥,是變故給嚇的,生性裡還是有一股小聰敏勁。剛到彭府時,多少吃的用的,從來不曾見過,卻也沒有打碎過東西,或者傷瞭手腳。再從彭府到申府,又是多少不相同,也沒有攪混過。走瞭這兩傢,都是城裡數得著的大戶,到底長見識,遇事更加不憚畏,木訥裡倒有幾分從容瞭。小心眼裡,會將這兩傢作比較。彭傢有排場,規矩也大;申傢不拘禮,卻糜費些。做仆傭,照理是樂意不拘束的主子,可是在儉省人傢出身的戥子,申傢的隨心所欲卻讓她不忍,以為造孽,今天的百寶千珍,明天就棄之如敝屣。彭傢也豪奢,卻還有長性,看起來也像是底子厚一些,就沉著,反不那麼張揚,像是過日子之道,底下人也覺牢靠安心似的。不過,待人自然也嚴苛瞭,不像申傢,尊卑上下不怎麼分明,就有自由,人性呢,也風趣許多,卻難免有朝不保夕之虞。說是聽使喚的奴婢,也多少將主子的傢當傢,總是盼望長久安穩。所以,戥子評不出誰傢更好,或者是兩傢都好。反正,她總是讓做什麼就做什麼。就知道,憑著一雙手,就有她的衣食。
自從每日到蕙蘭屋裡做半天針線,戥子卻漸漸喜歡上張傢,因為有些像自己原先的沒潰散掉的傢。雖然自傢的院子沒這傢的大,也沒那麼多棵樹,隻有一棵棗樹。到掛果的時候,就結滿一樹的棗,兩個弟弟用竹竿打落一地,那個燈奴就像自己小些的弟弟。戥子記著的弟弟,就是燈奴這樣的大小,現在一定改瞭模樣,可是再沒見過。夫人和自己母親年紀差不多,自然是尊貴威嚴許多。老爺從來沒出過房,就也是尊貴和威嚴的。可是,還有李大和范小呢,總是忙碌著,進進出出,柴火炊煙。有一回,戥子看見范小在院子裡曬醃菜,和自己傢一樣的東西和氣味:苤藍、蒜苔、豆角、青菜梗、蘿卜條,就知道這傢的日子怎麼樣——平常的,卻是從長計議。要是父親不死,她傢就會這樣一日一日往下過。姑娘——因戥子算是她娘傢的人,就這麼稱蕙蘭。姑娘像誰?像大姐。大姐嫁在三林塘鎮,姐夫在鹽場記賬,寫一手好字,已經有一兒一女。大姐的針線也很好,當然不能和姑娘比,做的是粗活,可也是一樣的安靜,娟秀。戥子覺著高興的是,大姐教給的那一點女紅,姑娘並沒有挑剔出什麼,這更說明瞭,姑娘是像大姐的。
戥子不隻是喜歡張傢,她其實還喜歡針線。在彭府時,就知道申傢的天香園繡,可是姑娘的母親,她服侍的大奶奶卻是不怎麼會繡的。雖是申傢有規矩,丫頭們一律不讓習繡,但別人傢房裡的,好歹還能打個絡子,做個滾條,或者像她如今這樣繰邊;在大奶奶這裡,卻連這點活都沾不上手。所以,挨瞭天香園繡,離針線反倒遠瞭。那天阿暆爺給奶奶帶來姑娘的話,叫她去幫忙,奶奶找出姑娘在傢時用的針線匣交給她,戥子將針線匣裡的東西翻著看著,一晚上舍不得放手。各等樣的針,長長短短插在針插上;線軸上齊齊繞著棉線,一軸黑線,一軸白線,一軸藍線,一軸青線;一把尖頭彎彎翹起的小剪子,專門剪線頭;一個銀頂針,戥子試瞭試,在指頭上打著轉,等她再長幾歲,就正好;幾塊碎綾子,幾粒鎦金紐扣,一些珠子,一朵翠花,一條貂毛,鑲領子或是做抹額用的……摸著這些零碎物件,就好像摸著一雙手,姑娘的手。之前,戥子見過姑娘的面,如今,又看見姑娘的手,溫潤的,靈巧的,而且有恒心。
第二天,戥子捧著針線匣去往張傢。她自小長在市井街面,從不懼車馬行人,也很識路,過橋穿巷,一徑到瞭地方。她按囑咐,走的是後門,那一條巷子,院門緊閉,肅然得很。一直走到巷底,橫頭半扇門,叩兩下,就開瞭,撲面而來一股藥味,就知這傢有病人。往裡走,離灶房遠瞭,藥味漸漸散瞭,就有花香,還有太陽曬在樹葉上的青澀氣。再接著,貓和雞的腥臊也來瞭,再有燈奴身上,小孩子的油汗乳味,熱騰騰地逼近過來。可是,立刻,被攔在姑娘的房門外。
姑娘房裡熏瞭不知哪一種花和草,嗅不見香,卻好像將什麼都洗一遍,角角落落的積垢都掃除瞭,地方就變得空廓和軒敞。姑娘的屋子讓一幅幔子隔成裡和外,裡間屋的窗下,架瞭花繃。姑娘對瞭窗迎亮繡活,戥子呢,坐在側邊,借一角窗,做她的活。窗外是玉蘭樹,有大朵大朵的玉色花,經范小修剪,葉和花都讓過窗戶,不至於擋瞭屋裡的亮,還給這亮鑲上影的邊。咕咕的雞叫傳進來,貓被燈奴掐得咋呼一下,燈奴隨著也是一聲嚷,然後就有李大的走路聲,大腳板啪啪地拍著石板地,亮開瞭大嗓門。還聽見夫人的聲音,不知說什麼,總是吩咐辦事,但話音裡有一股憂愁,戥子認得出來;是愁傢中的病人,還是衣食緊湊,總歸是過日子的難處。戥子心裡特別的靜,就好像回到從前,傢道並不十分和美,卻也輪不著她耽慮。姑娘難得說話,她覺得是不讓她難堪,因為說話多瞭,她不知道該答什麼。所以,這不說話裡,就有一點知己的意思。日頭斜過窗戶,接著,餘光收斂起來,香也燃盡瞭,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氣味從地上、天棚下、墻角裡漸漸起來,也不難聞,而是顯得暖和與熱鬧。姑娘起身,將繡活覆上一面絹,戥子就知道她該走瞭。收拾起針線匣,向姑娘鞠一躬,出門,穿過院子,循原路回去。
這傢裡,頭一個與戥子相熟的人是燈奴。立夏那一日,戥子下午來,送給燈奴一個大鴨蛋,套著五色絲線網,底下垂一束纓子,掛在脖頸上,沉甸甸的。端午,又縫一串香包,每個顏色款式都不重樣,是用針線匣裡的碎綾子縫的,雞心形、粽子形、鎖形、錐形,又用雄黃替燈奴畫瞭臉,門神秦叔寶的樣子。天長瞭,向晚的時分也是明亮的,臨到走時,燈奴墜著戥子的手,要跟她一同去。戥子便牽著他,在街上轉一遭,再送回來。九間樓邊上在起廟,西洋廟,小主仆二人多是從那裡經過。九間樓的管賬老趙是認識的,因為常往天香園的九畝地看甘薯去,還到申府上送東西。有時也會遇見洋和尚仰凰先生,燈奴已不記得小時曾經逗過他玩,卻也不怕他,沖他一聲聲喊:老毛猴!俗話說:傢貧養嬌子,這孩子多少是缺管教,性子有些野。戥子喝止不住他,撒開手就走。燈奴這才怕瞭,撲上來死命拽住,於是,兩人又和好瞭。
燈奴最喜歡看船,有載貨的,有載人的,有迎親的,有送葬的,響器順著水流,喧騰起來又沉寂下去,船老大搖著櫓,吱嘎吱嘎響。尤其在暮色裡,老遠的都聽得見。有一回,船上人還扔給他們一條活魚,戥子拾瞭根草繩穿過鰓系著,由燈奴提回傢去。起初傢裡不讓走遠,後來見戥子很可靠,就略放手些,由他們去。這一日,兩人出門,過橋,穿弄,到縣署前街,有一個耍猴的北方人正拉場子,燈奴自然不肯走,那小猴穿一件紅坎肩,打鈸鐃,吹喇叭,拿大頂,翻跟鬥,又去箱子裡摸出頂官帽戴上,兩臂背在身後頭走官步。因是在縣署門前,就分外的好笑。趁著熱鬧,小猴環場一周,趴地磕頭,拱手作揖,意思是要錢,到底有幾個扔瞭銅子,燈奴沒有錢,扔瞭一個土坷垃,再要扔,被戥子的眼神制止瞭。
耍猴人收瞭場子,兀自背起箱子向西去,小猴也不系鏈子,跟著一並走,真像爺孫倆。燈奴扯著戥子的手尾隨走過幾條街,戥子不讓跟瞭,再是晝長,也已經垂暮,天色沉下來,就要回傢。走瞭幾步,忽然站住,戥子木呆片刻,陡地一反身,拉瞭燈奴的手跑起來。轉過街角,經過一座石板橋,沿河跑一段,進一條窄巷,巷裡有一口井,井邊有一扇柴門,虛掩著。戥子松開燈奴的手,撲開門,門裡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院裡有一棵樹,樹下滿地的棗,燈奴俯下身就拾起來。戥子站在院子當地,迎面兩間屋窗破門毀,一間披屋,原先大約是灶間,如今灶已坍成一堆土。戥子一動不動地站著,燈奴拾夠瞭落棗,起身看她,又動手拉她。一彎腰,抱住燈奴哭瞭。燈奴摟住戥子的頸,並不知道怎麼一回事,隻是害怕和難過,咧嘴嚎起來,嘴裡滿是嚼碎的棗。兩人抱著哭著,好一會兒,天東邊出來一彎淡淡的上弦月,戥子擦擦燈奴的眼淚,燈奴也擦擦戥子的,手牽手走出院子。那邊的傢真著急瞭,從來沒出去過這麼久的。李大專跑去九間樓工地,砌廟的勞力都收工瞭,洋廟已經上梁,立在薄暗中。待李大走入巷子,戥子已經將燈奴送回來,兩人正在門口分手。剛要開口罵戥子,卻見戥子臉上似乎有淚痕,神情與往日不同。燈奴也像是哭過瞭,周身上下查一遍,沒什麼不對,隻是兜裡裝滿瞭棗子,大而且紅,卻有些瘦幹瞭。
蕙蘭看戥子手巧,有意教她辟絲。先讓她立一邊看,看過幾日再上手試。因是單色,必要細分,才可從一種黑裡化出許多層,不至於呆板枯索。所以,一根絲非辟成十六,甚至三十二,猶如蛛絲。頭一辟,就要辟得極勻,如此,再二辟四,四辟八,略有一毫厘的偏倚,便無法辟下去。這裡邊的道理,蕙蘭不說,戥子也不問,隻是一個做,一個看。眼見得一縷絲披成一披,霧似的,呵一口氣就要散得無影無蹤。戥子閉住氣地看,晚上睡覺前,自己取一根棉線學著辟。辟過棉線,再取一段絲線辟。半月後,姑娘讓她上手時,就已經有幾分樣子瞭。又練瞭半月,蕙蘭便將辟絲的活交給戥子,自己全心在繡。如此緊趕慢趕,到年根才趕得成那八張蒲團。蒲團上的羅漢,有和鳳凰說話,有臨淵觀魚,有受童子蓮花,有乘法輪雲遊。每一種都各配石、松、竹、籬、芭蕉、松雞、靈芝、祥雲、流水,無色而繽紛。夫人看瞭,笑道:恨不得就要念佛吃齋瞭。李大說:雖不是吃齋人,也算是積功德,老爺怎麼會不好起來?夫人臉上不由開朗幾分。
老天幫忙,這一年恰逢幹黃梅,隻下二三場雨,立刻收燥瞭。否則,濡濕的天氣裡萬不可動繡活的。一是絲色要變;二是緞面會伸縮;三是手上的汗氣難免玷污,還會有氣味。往年,一旦入梅,申府的女眷一律放下活計,無論繡到如何緊要關頭,再也不碰,直到出梅入伏。一年中,亦隻有這十數日可歇得針。今年卻不必,收進去的活又擺出來,一刻也不誤。至於作田的人耽慮,幹黃梅多是預兆有災變,此時也顧不得瞭。蕙蘭這邊,一日接一日,不間斷地趕繡件,幾乎足不出戶。九間樓下的洋廟建成瞭,取名“敬一堂”。每七天一回,仰凰先生開堂講經,叫做“禮拜”。李大、戥子、燈奴,都去看過,說是堂裡供的女菩薩,懷裡坐一個小孩,是母子。母親叫馬利亞,小孩叫耶穌。夫人問:為什麼不是父親與兒子,不是更名正言順嗎?回答是那小孩名義上的父親是個木匠,其實呢,是上帝,在天上,並沒有人形,就好比盤古氏。人們攛掇蕙蘭也去看一眼,蕙蘭笑說:哪有這個閑工夫和閑心呢?隻有一件事讓她停下針,抬起頭怔瞭一時,就是李大說,老趙向她打聽阿暆叔叔,說久不見阿暆,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又忙著些什麼。蕙蘭想到,自從浴佛節前,叔叔阿暆收去蒲團,又過來交付銀子,至今有半年過去,沒再見過他。戥子說阿暆爺又新交瞭朋友,是在常州府,所以常往那邊去,傢中人也見不著他。蕙蘭從小在傢聽父親叔叔說起,常州有東林書院,宋時為龜山先生楊時的學堂,廢棄日久,直至本朝,退官顧憲成重新啟用,開門授學,講者有“東林八君子”之稱,傢中爺們也去聽過。後來因講學牽涉世事,甚或抨擊朝廷,生怕惹是生非,漸漸就不再談起瞭。此時,朝中閹黨得用,大有壓倒之勢,連山高皇帝遠的江南一帶,都有造魏璫生祠的,坊間頗有議論。東林書院難免是風起雲湧的地場,阿暆叔偏偏往常州去得勤快,讓人不安得很。
入伏後,一日熱過一日,院子烤成鍋鏊,一盆水潑上去,遍地生煙。李大喂的雞熱死幾隻,又成雞瘟,最終全部告罄。燈奴的大花貓下小貓,得瞭產褥熱,咽氣前掙著將產下的小貓咬死,隨後跟著死去。燈奴哭得什麼似的,他爹走的時候還不懂事,都沒這麼哭過,蕙蘭覺得不祥。李大安慰說,畜類是可替人頂罪的,死凈就平安瞭。蕙蘭略安心一些,但從此再不讓養活物,免得死去時傷心。院子裡沒瞭這些畜類,清寂得很,尤其中午,日頭將石板地照得煞白,望出去都目眩,白日裡被夢魘著瞭似的。燈奴赤條條個身子,隻頸上戴個從不摘的鎖圈,在樹底下挖土玩,就像六道裡的小鬼。
老爺病得沒瞭火力,畏寒,天氣如此燥熱,還要罩床薄被,手腳卻是涼的。吃不下飯,隻吃西瓜,又必要井水裡冰透,從這看,又像是內熱。如此粒米不進,熬過三伏,又挨過立秋後賽火三十天,終到瞭白露,人們方才喘出一口氣,以為有生機。其時,已有數月未下雨,城裡城外溝幹河枯,舟船擱淺,稻子得黃枯病,蝗蟲便起來瞭。饑年已呈兆頭,百業漸蕭條,惟有寺廟裡香火旺盛,求降雨,求消災,求收成,求水漲河滿舟行船走。連向來不信這些的夫人,都遣李大去龍華寺燒一炷香,嘴上不說,但都知道是為老爺的病。一旦求到佛上,事情也就沒什麼指望瞭。
白露過後三天,老爺便歿瞭。臨走時,眼睛對著燈奴,看一會兒,又移過去,停一會兒,再移回來,就知道是在找大孫子。已經著人去親傢報信,卻總也不見人影,等那張陞拖瞭兒子一步一跌,氣籲籲地趕到,老爺已經停靈。又過半時,張陞媳婦才姍姍來遲,身邊扶著個小丫頭。人們看出,張陞媳婦又有瞭身孕,不禁扼腕嘆惜:倘若早一步,讓老爺看瞭,有多麼安心啊!到底是病得久,中間有無數次險情,如今去瞭,傷心是傷心,但也有一種踏實。人們都以為,老爺是為張陛病的,如此,可去張陛那裡,父子聚首,不謂不是慰藉。所以,傢中還比較平靜,入殮,蓋棺,出殯,又做瞭水陸道場。和尚們敲瞭木魚念經,燈奴小兄弟倆在院裡,搶著拾香爐裡未燒化飛出來的紙屑,再扔進爐裡。哥倆都穿著粗麻孝衣,頭上系著麻繩,在地上滾得稀臟,白變成瞭黑。也是叫人心寬,老的走瞭,還有小的,終究會一日一日長大,頂起梁柱。傢裡人都振作著精神,將屋子刷新,點瞭長明燈,張著一排白紙燈籠,日夜守著,給吊唁的人磕頭。
陳老爺、喬老爺總是第一到,之後便絡繹不絕。張老爺在地方上雖不顯赫,但有著清名,與許多商賈鄰裡寫過表賦,不敢稱天下文章,卻字義懇切,文理井然。兩個公子同年入泮,一對小童生曾傳為佳話。可惜那小的壽短,早早夭折,於是感懷中又添嘆息。連他們自傢人都想不到,吊喪的人如此之多。無數的喪帳,無數的挽辭,又有留下奠儀,曉得原本單薄,一傢之主故去,以後的日子如何過下去,一片茫然。兩親傢自然也都來人,陸傢浜的是父母兄嫂,申府上則是雙親扶著祖父一同到來。祖父來過的第二日,伯祖母與叔叔嬸嬸也來瞭,阿暆叔是在出殯那一時趕到的,一身風塵來不及撣掃,抽根麻繩系在腰間,擠到棺木邊執紼。杠頭一聲“起”,隻見一片白麻上一桿白幡,搖搖擺擺出瞭街。
喪期裡,張陞一傢三口重新回到傢中,那兩間東屋開瞭門窗,日裡有人,夜裡有燈。蕙蘭母親將戥子留下來幫忙,與蕙蘭睡一個屋。兩個小的多日不見,此時又廝纏住瞭。少瞭一口,多瞭幾口,院子裡擠攘攘的。夫人心想:可不是否極泰來的意思?然而,事情並不像夫人所想。三七過去第二日,張陞一傢就要回陸傢浜。理由是生意繁忙,媳婦又挺個大肚子,不宜在喪事中久留,那小的則已經上塾學,背不出書先生要打手板,總之是必回去不可。夫人先將母子二人放瞭,單留下張陞,就在老爺靈下,說道:張陞你講清楚瞭,到底是這傢的人,還是那傢的人!張陞竟撲通一聲跪下瞭,淚流滿面道:兒子已是大不孝瞭,看迎兒的面上饒瞭我!如今傢中這般拮據,兒子又無能,連自己的妻兒都要靠嶽丈傢。我也想通瞭,不再讀什麼書,弟弟那樣的天智和勤勉,結果卻早夭!實話對母親說,我已退瞭月銀,一心學習買賣,今年恐又是大饑年,嶽丈的貨棧裡囤積有數百石豆糧,又有數十條船候在吳淞江,但等水漲便入港,上下忙得不可開交,會有我們一傢的飯吃。我不讀書,迎兒讀,他的束脩亦是嶽丈擔負;我們也商定瞭,迎兒依舊姓張,以後生瞭再當別論。說罷,就往地上砰砰磕著響頭。夫人跌坐在椅上,隻聽清前一半話,後一半不知在說些什麼。那張陞則是一勁地磕頭,夫人不說話就不停下。邊上的李大看不下去,拉扯他起來,張陞硬是不起,還要往地上撞,額頭已經出血也不覺得。拉小孩子打架似的拉扯一陣,才直起身子不再磕頭,卻還不起來。夫人靠在椅上,掩面許久,終於放下手,說瞭聲:走吧!張陞應聲從地上爬起,退到門口,跨過門檻,回過身去,一溜煙地走瞭。
東屋的門窗重又閉上,燈奴問瞭幾遍:迎兒哪裡去瞭?無人回答,漸漸作罷。從此,沒有人再提“張陞”兩個字。到五七與七七兩個大日子,張陞帶迎兒來,自己躲在灶間范小那裡,迎兒自己到祖父靈堂磕頭,起身時看見燈奴。兩個孩子雖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麼,卻都覺得生分,不由向後縮縮身子。院子回復寧靜,戥子一時還不回去,因喪事誤瞭工,需加緊趕上。到晚上,老的小的睡下,這屋裡掌起幾盞琉璃燈,燃的是上好的清油,無色無臭,將屋子照得通明。主仆二人埋頭做活,戥子辟絲幾成熟手,又在學上繃,描畫簡單的邊飾。一直到角樓上敲瞭三更,才收拾收拾熄燈。一覺到天明,還未睜眼,就聽見院子裡戥子和燈奴說話,教燈奴猜謎:“快快逃,快快逃,赤膊的逃去,穿衣服的拿牢。”正猜不出是什麼,忽聽到沙沙的落米聲,原來是范小在篩米,心頭一亮,謎底就有瞭。
七七過去,第二天晚飯後,夫人要蕙蘭留一時。又讓戥子叫來李大和范小,到跟前站著。人們不知有什麼事,都看著夫人,心裡擔憂,怕夫人氣糊塗瞭。夫人真是憔悴許多,卻更比先前沉靜,停瞭停,夫人開口瞭。先問李大:來傢有多久瞭?李大說:我是傢生子,落地就在你傢,今年三十六,就是有三十六年瞭。范小呢?夫人問。范小說:七歲時過來跟王廚打雜跑腿,後來王廚走瞭,我留瞭,至今已有十七年。夫人輕聲道:很好,跟瞭張傢這些年,應當好好發落才行啊!范小還不明白,李大聽出些話音,問:夫人什麼意思?夫人苦笑道:你們也看見瞭,如今這一傢隻剩孤寡三人,從此不能靠掙,隻能靠省,且過一日算一日吧!這一回,連范小都明白瞭,說:夫人要攆我們走?夫人說:不是攆你們,是不敢拖累你們!那兩人神色茫然,一時無話可說。
夫人接著往下說:我也替你們想過瞭,從這裡出去後,也是兩個孤單人,不如兩傢合一傢。眼下我還是主子,比得上半個父母,就可做主這一份婚配,今天是九月二十四,雙日子,你們就在這裡磕下頭拜個天地吧!兩人還是愣著。半日,李大說出一句:我是願意的。夫人就問范小如何,范小臉漲得通紅,說不出一個字。蕙蘭禁不住想笑,又不敢笑,硬是忍著。李大說:我知道他是嫌我年紀大!范小此時才憋出一聲:不是!蕙蘭和夫人都笑瞭:那就磕頭吧!於是,兩人跪下去,按規矩,先拜天地,再拜夫人,然後對拜。拜過起來,夫人說:從此你們就是夫妻,老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不說患難與共,就說搭伴過日子。夫人取出半封銀子在桌上:再多我也不能瞭,盡著這些租下一間屋,謀劃做個小本買賣,你們都是勤快人,糊口總歸不難的!
萬沒想到,傢道的哀戚中,還能成就一樁姻緣,人人臉上都有瞭喜色。蕙蘭心想:李大和范小這一對,實在有趣;夫人呢,竟然生得出這個主意,更是有趣。不由得,暗自又笑一回。回到房裡,掌燈做活,戥子猝然吐出一句:婚姻不是什麼好東西!蕙蘭一驚。難得聽戥子說話,出言竟如此莽撞。又才發現,從頭至尾,戥子一直沉著臉,一笑沒笑。想斥罵幾句,又止住,隻說:做你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