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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求師

李大與范小就在新路巷口租瞭半間屋,本是院裡人傢的柴屋,將舊門堵死,臨街重開一扇,就住下瞭。與張傢一巷頭一巷尾,為的是好替老東傢照應雜務。所以,雖然自己單立門戶,但一早一晚,或是李大或是范小,都要去張傢院裡,送擔柴,挑擔水,醃一缸咸菜,洗半盆衣服,灑掃庭除一番。張夫人勸阻不瞭便也不勸,由他們去來,因是養他們上半輩子,又安頓下半輩子,受惠顧心中坦然。傢裡少瞭一個病人,也少瞭人情互往,餘下自傢幾口,衣食都十分簡單。蕙蘭繡活,夫人照看燈奴,三頓飯婆媳二人連手,燈奴也幫著剝豆、挑米蟲。三代人倒也過得不緊不忙,隻是冷清些。

自從張陞入贅婦傢,夫人就將燈奴看得很嚴,再不讓出門,一是怕走丟,二是怕學壞。又開始與他立規矩,每日要背書和描紅。燈奴才四歲,野慣瞭,一下子如何受得管束,急得亂叫亂跳,還有幾回,竟號啕起來。可夫人是什麼人物?多少個大男人都不在話下,何況黃口小兒,又是自己的孫子。隨你哭還是嚎,就是一個沒商量!三五日一過,便轄制住瞭。祖母當院一叫:張遂平!立刻起身乖乖走去。難免舉目顧盼求告,母親通常是不理的,看都不看他,要遇到戥子,情形就不同些。戥子的目光是同情的,四目相對,有一時停頓,無限的情義便在其間交匯。然後,各向各的地方去瞭。

幸好這傢裡還有戥子。喪事辦完,戥子便回申府去住,依然是午後過來,但往往晚飯後再離去,讀完書的燈奴要留她玩耍。夫人不允出門,隻能在院子裡。戥子替他梳小辮,分成許多股,編成豬尾巴細的無數條,有時披散著,有時合起來結一根,戴一頂圓帽。戥子用一塊麂皮,幫燈奴把銀鎖圈擦得鋥亮,污臟的紅線繩拆去,換上新的七色絲。大花貓死瞭,燈奴身上也沒瞭尿臊氣,穿上幹凈的藍佈袍,袍角繡一朵紫花。是戥子的手藝,她傢姐姐教的,平針繡成,有些死,卻整整齊齊。腰帶也是戥子打的絡子,兩頭各拴一顆珠子,是針線匣裡的存物,系起來,正好垂在中間。這樣,燈奴真的就像一個斯文的讀書郎。燈奴纏著戥子不讓走,戥子不好意思白吃飯,就要去灶房幫著燒鍋,飯後又搶著洗碗。漸漸就成定律,戥子在張傢晚飯,飯前搭把手,飯後刷鍋洗碗。有時,婆媳倆開玩笑,要將戥子說給燈奴做媳婦。燈奴隻是咧嘴笑,戥子就不幹瞭,手一甩走開去,過後幾天不理睬燈奴。蕙蘭忍不住說戥子:莫說是玩笑,即便是正經,怎麼?咱們傢娶不起你!戥子平素是說得起的,此刻卻立馬回嘴道:當我是李大呀!這孩子說話就是梗,讓人不順耳。蕙蘭說:李大怎麼瞭,你未必及得上她,再說,燈奴是范小嗎?戥子又頂回去:燈奴幹我什麼事!蕙蘭真生氣瞭,手上的針一放,抬頭說:這是誰傢的規矩?彭傢還是申傢,抑或是我們張傢給放縱的,主子說一句,頂一句,不依不饒!我娘倒要怪我,看來隻有打發你回去瞭。聽到要打發她回去,戥子的眼淚下來瞭,不再說話,看神情卻是不服輸。蕙蘭不再理她。於是,戥子不理燈奴,蕙蘭不理戥子。燈奴最沒骨氣,一勁地追逐,戥子隻得搭理瞭,卻不肯向蕙蘭服軟,隻是手下加倍地勤快。蕙蘭其實早已不生氣瞭,等著戥子自己與她說話。戥子就是不開口,並非不服氣,而是下不來臺階,不知如何說謝罪的話,也是缺調教的緣故。蕙蘭暗自嘆息,少爹沒娘的孩子,真是有想不到的難處。

事情正僵著,這一日,戥子卻沒來。蕙蘭心裡記掛,臨街的大門敲響瞭。自老爺去世,傢中就沒什麼賓客,那前門的鐵閂幾乎都要銹住瞭。婆媳二人,加上燈奴,一並跑過院子去迎客。進來的不是別人,竟是蕙蘭的母親,夫人趕緊引親傢在廳堂裡坐。那廳堂久不待客,雖然打掃得潔凈,卻更顯得四壁蕭瑟。天已入冬,廳裡沒有生炭盆,桌圍、椅墊、帷簾也未單換棉,坐著隻覺寒氣逼人。兩親傢縮著手腳相對而坐,互問瞭些近況,夫人坦言傢道不濟,實在委屈瞭蕙蘭,本是金枝玉葉,如今扶老將雛,針黹湯釜,無半點怨言,真是好爹娘好教養!夫人的話並非恭詞,確乎由衷之言。蕙蘭母親答道:這是她的命,縱然在傢裡,也夠她忙累的!如今闔傢上下,全指著女紅度生計,就這樣,該花的還要花,今天買馬,明天置車,倒不如在你傢清省。這話也不止是謙詞,說的全都是實情。夫人看出親傢母秉性率直,媳婦原來像她,便也放下寒暄,將傢中尷尬事說出一二給親傢母聽。蕙蘭母親自然又有更多可說的,婆傢和娘傢的,種種事故。她原是對人沒什麼防備,夫人呢,斷瞭一切交際,其實已憋悶很久,因此,兩人越說越多,冷也不覺得瞭。說到後來,不知在哪個節骨眼上,夫人想起來:親傢母今日特特來到,不會有什麼事吧!蕙蘭母親“哦”一聲,這才恍然道:是有點事,她伯祖母想瞭,要蕙蘭回去住幾日——親傢不知道,她伯祖母可說是一傢之主,連她伯祖父都憚幾分!大伯祖母說的話,沒一個人敢違拗。夫人不等道出這一段的來龍去脈,立起身就說:親傢今天就帶她走,怪我糊塗,蕙蘭久未回娘傢瞭!說罷就領瞭親傢到蕙蘭房裡,讓蕙蘭收拾東西。燈奴一聽要走親戚,幾乎狂喜,卻被母親按捺住,要他留下跟祖母讀書,怎麼說情都不行。蕙蘭是讓夫人安心不起疑,還怕燈奴被娘傢那些叔侄染上紈絝氣。最後,燈奴哭瞭一場,淚汪汪看著母親隨外婆出門去。

從午後起,蕙蘭就覺得有事,先是戥子不來,後是母親突然來到,接著就帶自己回傢,又說是伯祖母的意思。一旦上路,蕙蘭倒安下心來,橫豎躲不過去,趁早水落石出。轎子一路小跑,轉眼到方浜南岸申傢大門前,下轎進院,上東楠木樓母親房裡放下東西,忽抬頭看見戥子,在用撣子掃案子櫃子窗臺。兩人都一怔,定睛看瞭一眼,什麼也沒說,又各自轉回頭去。不作停留,蕙蘭就下樓去伯祖母的偏院。穿宅子過去,看見幾個男孩聚在一處,用淘籮撲麻雀,形狀都與上回來傢時的有改變,長大和長高,還多瞭一個極小的,圍著打轉轉,不知是誰傢房裡新添的。

伯祖母的小偏院依然十分整潔,細白石子地上嵌的紅綠石子磨蝕瞭,顏色難免陳暗;但石桌石凳則磨亮瞭,銅似的;樹添瞭年輪,粗大壯碩;窗欞上的漆早改瞭顏色,是土紅;門簾上的絡子是新打的,卻是素色;帳屏、桌圍還是緞面的,繡著同色的蔓草,貴而不矜,顯出是女人的屋子,且是上歲數有體面的女人。小綢今年五十五,因眼神退瞭,已不再拈針拿線,隻是監管監察。細部雖看不甚真切,但格局色澤,尤其品級風氣,卻瞞不過她。如今繡品多是有定傢,價格不菲,於是每一件要經小綢的眼方可出去,倘有一點粗疏便回去重來。惟有希昭,自可主張繡什麼,不可代她定買傢,也不可催促。雖也需從小綢這裡過,而小綢惟有嘆息,哪裡挑得出一點不是?希昭的繡藝已非人工,而為天之所降,每每出神入化,世人不可評議。因此就會有無數盲目求索者,買通傢中仆傭,一旦聽說將繡成時,也不問繡的是什麼,隻要出自武陵繡史,便乘車乘船蜂擁而至,每日三巡,好比無頭蒼蠅。其實希昭亦不是有求必應,她反是要挑買傢的。若是詩書人傢,清情雅致者,再要能道出眾人所不知的好處,略差幾錢銀兩也是肯讓的,這就有些知遇的意思瞭。

蕙蘭進伯祖母的院子,撲鼻是臘菊的晚香。院墻底下,果然栽瞭小小一方菊圃,黃白二色。有它,入冬的景象也不至過於蕭條。蕙蘭叫聲:奶奶,我來瞭!雖是伯祖母,但因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祖母,所以是當親的稱呼。不等應聲,蕙蘭已進瞭屋,立在伯祖母跟前。屋裡也是臘菊的香,黃白的菊是插在紫陶瓶中,蓬蓬亂亂,亦有一種繁榮氣象。蕙蘭說:好香的臘菊!小綢說:菊香裡多少有些殷苦,不像你名字裡的那個“蘭”,苦裡有回甘。又說:還是你太伯爺爺的時節,得知兩湖還是兩廣有冬蘭這稀罕物,你太爺爺便滿城去拔來栽下,那東西不好養,許多日月無聲無息,偏在你娘生你那年,開起花來,所以叫你蕙蘭!蕙蘭得意道:原來我白撿個好名字!小綢看她一眼,前二年瘦進去的兩頰漸漸又鼓起來,面色紅潤,眸子黑亮,倒有些回去做姑娘時的形貌,心中暗想:還不知道有多少苦處在前頭等著呢!就生出幾分憐惜,讓她坐下,著人上茶,又從瓷壇子裡取出幾枚糖漬的青梅。蕙蘭挑一顆最大的,兩個手指拈著,一松開,正落在茶盅裡,也是做姑娘時的吃法。小綢看著她捧瞭茶盅的手,想著:申傢的女人都長瞭一雙好手,專為做針線來的,是什麼命啊!祖孫二人面對面坐著喝茶,小綢問:給龍華寺裡趕的活如何瞭?蕙蘭說:奶奶怎麼知道的?小綢說:不是阿暆給攬的嗎?蕙蘭就“哦”一聲。小綢又說:上海的和尚終有些俗氣,用女人的繡件,不怕褻瀆!蕙蘭說:他們給我衣食,是積善呢!小綢就問繡的什麼,蕙蘭答是羅漢。小綢點頭道:這還算切題。蕙蘭說:就是費工,幸而有戥子來幫忙。說出戥子的名字,兩人都一怔,打住瞭。

小綢喝口茶,放緩瞭聲音,說:今日你娘接你來傢,原本是我讓的,要與你說一樁事,就是戥子。蕙蘭小心問:戥子犯什麼錯嗎?沒有!小綢趕緊說。那就是我錯瞭,蕙蘭說。小綢擺手道:誰的錯都不是,是天香園的錯!蕙蘭眼睛看住伯祖母,不明白是怎樣一回事。小綢繼續往下說道:你知道,“天香園繡”集兩代人心血,不知多少針多少線,方才到今日!古話說,“千秋之功,毀於一旦”,何況是閨閣中的針黹,談不上千秋大業,到底也有許多秘法,略一外傳,轉眼間鋪天蓋地;多還在其次,怕的是濫,免不瞭魚目混珠,從此式微,因此,許多年來,從不讓外人染指繡活,你的采萍姑、頡之姑、頏之姑,閨中都學瞭繡,卻無一人可用“天香園繡”的印記,擅自繡活;惟有你——蕙蘭一急:難道伯祖母要收回?小綢笑道:你伯祖母雖是女流,卻也守君子之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給出的從不會收回!蕙蘭松一口氣:我並沒有傳給外面什麼人,如今,傢中隻有我與婆婆,婆婆年歲已高,縱使想學也學不得瞭。小綢說:可是不還有戥子嗎?戥子的名字一出口,兩人又停一下。戥子不已經學會辟絲瞭?小綢說。蕙蘭不由有些慌,卻還強辯道:除去辟絲,再沒教什麼瞭!小綢說:伯祖母知道你難,一傢子,老的老,小的小,再沒什麼來源,隻靠你!可是,也不能壞規矩。蕙蘭流著淚說:我再不敢教她什麼瞭!小綢嘆氣道:這孩子人小心大,見她在桃姨娘房中,幫著辟絲,那手勢一看就是從傢裡人來的,再多學幾樣,都可憑這糊口養傢!當下是個孩子,過幾年成人,就要結親,一個丫頭,無非嫁個雜役,那天香園繡便落入下九流瞭。蕙蘭擦幹眼淚:伯祖母放心,我再不要她瞭!說罷起身告辭,離去瞭。

本來當即就要走的,因不想再見戥子,可母親定要留她。反正活計隨身帶著,打發戥子到別處去就是瞭。於是便在母親房裡,燃一炷香,挑一幅花繃,將繡活鋪展開,埋頭做起來。

戥子這一日被遣到這又遣到那,一會兒去灶房裡傳話添菜,一會兒去三重院內掃鴿子屎。再又到老太爺處送點心,老太爺讓送給老太太,老太太不屑於接,讓送給閔姨太,閔姨太也不收,讓送阿暆母親,阿暆母親不是和老太爺住一處?於是,點心轉一圈,又回到老太爺處。就在戥子腳不點地從一處到另一處的當兒,關於戥子的閑話也在一處院子一處院子地傳,轉眼間上下全知道。傳話總是錯中錯,就不曉得生出多少枝杈,最終,歸根結底一條:老太太生氣瞭,要攆戥子出去,嫁個雜役!戥子耳朵裡刮到片言隻語,連著想到這一日的遭際:不讓去姑娘傢;姑娘來瞭,又如此支使,分明是不讓見姑娘的面。心突突地跳著,不知將會有什麼事發生。回到大奶奶的東楠木樓上,大奶奶四下裡瞧瞧,再找不出什麼可支開她的由頭,隻得讓她在房門外樓梯口,用把細毛刷子,剔窗欞鏤刻裡的灰。房間的門關著,熏香的氣味從門縫裡滲出一些,就曉得姑娘在繡活,也曉得傢中人有心不讓她看。想到姑娘還生著自己的氣,這輩子再沒機會向姑娘澄清,戥子就落下淚來。

這時,希昭下瞭西楠木樓,再上東楠木樓,看見一個小丫頭在門廳裡,邊流淚邊做活,就問哭什麼,受瞭誰的委屈。戥子扭過臉不吭聲,就知道是個倔脾氣,不再理會,兀自推門進去,迎頭問:你房裡的丫頭在哭呢,是你打瞭她?蕙蘭母親說:誰打她?一定是想傢瞭。於是將戥子的身世說瞭一遍。蕙蘭聽說戥子在哭,心中一動,不由將臉埋得更深。嬸嬸希昭走到身後,看著她繡,有一時沒做聲。蕙蘭抬頭看希昭的臉色,不知道是贊成不贊成。希昭沉靜著,說:你隻管繡你的!再轉回頭繡一陣,心下略略安定下來,沉浸到活計裡頭。待繡完一雙僧履,希昭方才出聲:辟絲不必過細,太托實瞭反倒不像,還是簡約些才莊嚴。蕙蘭曉得如此就已是極大的褒獎,再看那一雙草履,果然太肖真,俗情就重瞭。希昭又看一時,沒挑出別的不是,而是說:別有一番韻致。過得嬸嬸希昭這一關,蕙蘭籲出一口氣,然後說:這佛繡是我獨占,嬸嬸可不能染指啊,要不誰肯要我的?希昭批她一下,說:真是個吃裡扒外的東西!蕙蘭正色道:凡天下所有的人和物,嬸嬸都可繡,蕙蘭卻隻得繡這一件。希昭看瞭素面素服的侄女兒,黯然道:又何必自定約束,也忒難為人瞭。蕙蘭一笑:並不是什麼約束,隻是見不得有顏色的東西,就好像是愧對什麼似的。這些話她對娘都不曾說過,此時說瞭出來。不禁想起未出閣的日子裡,與嬸嬸如同閨密,無話不說。其實不過幾年的光陰,卻猶如隔瞭千山萬水。兩下裡都有些戚然,但也都是爽朗的人,蕙蘭一抬頭,說道:咱們君子約定,嬸嬸這邊不繡佛,我這邊再不讓戥子來!戥子是誰?希昭問。蕙蘭母親向門外努努嘴,就知道是方才哭的丫頭。

蕙蘭說瞭大概的原委,希昭卻不以為然:大伯母也過慮瞭,由她去學,能學成個什麼!蕙蘭默瞭一下,說:嬸嬸別小看這丫頭!希昭說:並不是小看她,隻是咱們這繡,不比尋常女紅,單憑針線即可,是要有詩書畫作底,沒讀過書,心是蒙塞的,領不瞭其中的才情。蕙蘭說:那丫頭,心在手上。希昭一笑,不與她爭辯,顯見得心裡是不信。放下戥子不談,再回到佛繡上,希昭又說:佛像不用色,針法卻可活潑超脫些,接針、滾針、套針,無須多,就這幾種,對調穿插著用,就不至於太呆板,莊中有諧,也是佛道的趣味。論一時繡活,希昭便告辭回去,蕙蘭送到門口。戥子還在剔窗欞,背著身子,看都不看。但等希昭下樓,忽對希昭背影剜一眼,讓蕙蘭看見,心中一驚。木呆如戥子,眼中竟也會有這般鋒芒。猜想方才說話被她聽去,所以氣恨。蕙蘭回進屋去,掩上門,這回兩人誰也不看誰,陌路人一般瞭。

蕙蘭在娘傢住瞭三天,又從嬸嬸希昭處得幾項繡活上的要領,就要回新路巷的傢去。早上起來收拾收拾,上伯祖父、伯祖母及各房道瞭別,時候已到中午。母親又留飯,結果挨到午後方才出門。一旦往傢去,心中便陡然牽掛起來,不知這幾日婆婆帶瞭燈奴如何應付過來,一老一小擦瞭或者碰瞭,灶間裡的柴火,缸裡的水,樣樣都可釀禍,不由得火急火燎。幸而路途不遠,不過隔幾道橋,幾條街。那轎夫一路小跑,一眨眼工夫就進到巷子。打發瞭轎夫,推門進去,李大正在灶上和面,范小在挑水,夫人在屋裡睡晌覺。蕙蘭的心放下大半,穿過堂屋,尚沒進院子,就聽見燈奴高聲說話,也不知是對誰。從廳堂下去臺階,眼前情景叫她大吃一驚。正午的日頭下,兩把小竹椅子,坐著燈奴和戥子,面對面挑繃玩。燈奴框著線繩,戥子小指一挑,就挑起一朵長瓣花,開在十個指尖上。輪到燈奴挑,便是一團麻。再亂的麻,戥子總能挑出花。蕙蘭吃驚過後,緊接是又急又氣,直跑過去,停在戥子跟前,竟說不出話來。戥子從竹椅上站起,通紅著臉,手上卻還挑著線繩,一絲不亂。蕙蘭見她如此鎮定,更加生怒,說聲:進屋來!轉身向屋裡走。聽見戥子在身後安撫燈奴,讓他自個兒用線繩打梅花結玩,又打瞭一個給他看,隨後才不緊不慢地跟進屋。蕙蘭向來以為她木訥,不知道其實是頂沉得住氣的,真是小看這丫頭瞭!蕙蘭坐在椅上,戥子低頭站在門邊,蕙蘭看她比剛來時躥瞭個子,至少高半頭,眉眼也清楚起來,卻還梳著抓鬏,看起來半大不小的,很是滑稽。

戥子你立馬回去,再不要進這個門!蕙蘭開口說道。戥子不應聲,也不動窩,隻是低頭站著。蕙蘭又說一遍:回去吧,今後這裡不用你瞭!戥子還是不動。蕙蘭說:你到底聽見還是沒聽見?戥子這時抬起頭,說:燈奴在等我!蕙蘭說:你不必管他,走你的!戥子低下頭,又不出聲瞭。蕙蘭就知道,戥子不隻沉得住氣,還是死犟。心中主意已定,看誰能犟過誰!於是,兀自燃上香,拉開花繃,穿針引線,埋頭做活,由她倚門站著,再不和她說話。其間,李大過來交待面揉好瞭,放在盆裡餳著,水缸也滿瞭。看見戥子,打趣說:犯什麼錯處,罰站啊!戥子不理睬,看都不看李大。自從李大范小成婚,戥子就沒正眼瞧過這兩人。李大嗤一下鼻子,與范小二人走瞭。兩口子尋著的營生是賣砧板,到十六鋪木柴行,撿柳樹墩子,做什麼都不成器,極賤的價拉回來,劈劈改改,再挑出去,穿街走巷地賣,日子過得勤懇踏實。燈奴探過兩回頭,讓蕙蘭斥走,又叫祖母喊去背書。

戥子就這麼站著,不說話也不走,有幾度試圖走近來,要幫著遞剪子,讓蕙蘭的眼睛給逼回去,重又站倚到門邊上。天已深秋,晝短夜長,午後方兩個時辰,暮色都起來瞭,屋裡漸有些灰暗,主仆兩人卻還僵持著。蕙蘭不明白自己一個大人,卻對付不瞭一個孩子,隻得甘拜下風。嘆一口氣,停瞭針,說:你和我鬧也無用,有本事和老太太鬧去!聽到“老太太”三個字,戥子就抬起頭瞭,眼睛看著蕙蘭,說:我知道你們怕什麼,我可向姑娘賭咒發誓,若這輩子結婚嫁人,天打五雷轟!蕙蘭嚇瞭一跳,站起身說:你發這麼個毒誓做什麼?你嫁不嫁與我們有何幹系!戥子眼睛裡汪著淚:我都聽說瞭,老太太生怕我偷瞭繡技,出去嫁人自己做營生!蕙蘭一時和她說也說不清,又好氣又好笑:這與嫁不嫁人無任何幹系!戥子走上一步,仰著臉說:無論有沒有幹系,我反正是不嫁人!要我說,天底下最壞的人,就是嫁人的人,生下孩子任他們受苦受罪,嫁人就是造孽!說著,滿眶的淚直接瀉下來。蕙蘭曉得戥子是從自己身世得出的一知半解,覺出她的可憐,又聯想到燈奴。於是,頹然坐回椅上,待要拿針,天色卻昏沉沉,看不清絲路瞭。

靜瞭靜,蕙蘭說:任你嫁人還是不嫁,我總不能留你在這邊瞭!戥子急瞭,說:姑娘還是不信,我就剪瞭頭發出傢做姑子!說話間,一步躍到跟前,抄起剪子。蕙蘭一激靈,將剪子與戥子的手一並握住,說:你這孩子怎麼一根筋?和你說,不單是嫁不嫁人的事!不料想,戥子竟然跪下瞭,扶著蕙蘭的膝頭,說:我知道你們怕天香園繡外傳,憑戥子這樣沒爹娘教養的粗人,哪裡學得來一絲半點天香園繡,單就是喜歡針線,一拈針線,就好像回瞭傢,心裡很親很親!蕙蘭握著戥子的手,曉得這手的聰敏和靈巧。戥子見蕙蘭不言聲,以為是意有所動,又向前膝行兩步,扒著蕙蘭的身子說:姑娘去向大太太要我來,大太太最疼姑娘,準定給!我會做米飯、蒸饅頭、挑水、洗衣、侍候夫人、照應燈奴,從此不必讓李大范小上門,醃臢院子裡的地!蕙蘭本還心軟著,聽到此不禁又來氣瞭,將戥子推開,斥道:李大范小怎麼得罪你瞭,說人傢醃臢!戥子還要辯解,蕙蘭卻不聽瞭,站起身說:你不要逼我!兀自走出門,將戥子一個人留在地上。最後還是燈奴踅進來,將她拉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