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天涯書庫 > 天香 > 第38章 辟發

第38章 辟發

臘月底近新年,蒲團終於完工,就等阿暆來取。來的卻不是阿暆,而是畏兀兒。那畏兀兒乍一見有些嚇人,深目隆鼻,虎背熊腰,還以為是仰凰先生那地方的人種。開口卻是漢話,且出聲極柔和。燈奴先是在膝下仰望他,轉眼識破他不可畏,等他隨蕙蘭進院,竟對瞭後背撩起一腳。那畏兀兒退縮道:別,別!一邊伸手將燈奴撩起的腿一握,正握在腳踝處,鐵鉗一般。燈奴眼看要倒地,畏兀兒腰一彎,手一送,腳又落地站住瞭。燈奴收斂起來,卻再不肯離開畏兀兒,緊隨身後,亦步亦趨。蕙蘭引畏兀兒在廳堂落座,由夫人照應著,自去房內取瞭那八個蒲團。畏兀兒點出銀子,比上回又多瞭有一半。蕙蘭說:師父,多瞭!畏兀兒說:不多,廟裡的主傢說瞭,如此人工本是天價,就當做借塊福田種種。夫人見畏兀兒面目勇壯,貌似魯夫,又做著雜役的差事,未曾料到說話有理有節,態度和平,很覺不凡。起身敬瞭茶,畏兀兒一驚,站起來要接,將茶盅打翻,夫人與蕙蘭都被他的窘態逗笑。銀貨兩訖,夫人又留畏兀兒說會兒話,說話間問起親傢叔叔怎麼不來,要師父自己親自上門。畏兀兒說,阿暆又去常州,走之前有交代,所以就直接過來,實在很貿然。夫人趕緊擺手,意思是過謙瞭。蕙蘭說:阿暆叔真是個大忙人,一時養狗,一時喂馬,一時耶穌會,一時又東林書院!畏兀兒一笑:與你叔叔就是在館驛結識的。夫人道:這就是男人,五湖四海交朋友,我們婦道人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猶如井底之蛙。畏兀兒說:不還有一句話,叫做“人在傢中坐,便知天下事”?夫人笑道:那是要修煉過的,如你們佛道中人,“洞中一日,世上千年”,覺悟瞭才可到得的心境。畏兀兒點頭:夫人這話說得極是,不論仙俗,其實都是心境比地境大。話說到此,都有些像參禪瞭。畏兀兒起身告辭,捧瞭東西出門。門外有一架馬拉車,罩著素色簾。放好東西,畏兀兒自己上瞭馭座,好歹哄燈奴松手,許諾下回專來帶他,一緊韁繩,再一松手,走瞭。

畏兀兒走後,婆媳二人難免議論一番,說阿暆結交多是奇人,道統之外,另有一路。蕙蘭就告訴道,阿暆叔出生之時,天有日再旦。夫人說:天有異相,即兆福又兆禍。蕙蘭說:追根究底,我傢祖輩父輩都是這一路的,玩心大!讀書也罷,做官也罷,最終都歸一個“玩”字,阿暆叔也出不瞭這個格。夫人卻說:玩和玩又有不同,一般玩不過是怡情悅性,倘玩得兇瞭,就有大不韙!蕙蘭笑笑,不很信的樣子。夫人正色道:親傢叔叔總是往常州去,就叫人不安得很,你公公在世時,陳老爺喬老爺常來聚談,說到東林,就覺出是個是非之地,雖然坐而論道,可言詞鋒利,招搖得很,自會有人不快,指責結黨;朝中最忌“結黨”二字,明是中傷之詞,卻也無從辯誣;那時候是如此,這幾年閉門守戶,聽不到什麼,但想來內裡還在躁動,不定是越演越烈,俗話說“樹欲靜而風不止”,親傢叔叔還是要小心!夫人的話,其實也正是蕙蘭所擔心,雖然不能像夫人那麼明白,多少有些懵懂,因朝廷之遠,遠在天邊,非是身邊人可涉足。可是,卻另有不祥的預感,近來時常籠罩心頭,那就是,她娘傢,似乎走在瞭下坡道上,不是出自哪一個人哪一樁事,而是怎麼說?是一種命。因此,無可阻止。蕙蘭心中戚然,嘴裡隻敷衍道:阿暆叔聽誰的啊!轉身做她的針線去瞭。

繡佛的活計交付瞭,蕙蘭騰出手接著繡《晝錦堂記》。一是為練針,二是為——說不定呢,哪一天有人沽瞭去。戥子隔三岔五地來,蕙蘭知道是背著人偷跑的,因阻不瞭她,索性睜眼閉眼,作不知道。起頭,還隻在屋外面,掃院子,挑水,帶燈奴玩。漸漸地,就潛進來拿針遞線。於是,又回到原先的樣子,一個在花繃上繡,一個在花繃邊縫,辟絲的活又落到她手中。就這麼著,戥子大著膽子,挨著蕙蘭看她繡。蕙蘭見她看得專註,有意氣她:這上頭的字你認得嗎?戥子老實說:不認得。蕙蘭說:不認得還看!戥子說:我不是當字看,是當物件看。蕙蘭這就有些奇怪,問:什麼物件?戥子被問住,傻笑一下,說:針線的物件。蕙蘭回頭看她一眼,覺著她什麼都不懂,又什麼都懂。停一時轉回頭,說:看也白看,我不會教你。戥子不說話,還站著,蕙蘭隨她去。

過罷年,燈奴就滿六歲,婆媳二人商議送去塾學,受些管束。錢傢塾學,彭、申二戶的子弟歷來都在那裡開蒙讀書,夫人和蕙蘭卻都有顧慮。那塾學中多是世傢和大戶,紈絝風日益盛肆,小孩子難免受濡染。市中亦有商賈辦學,又是殷實人傢簇擁,最易學得攀財比富的毛病。這事本來請教阿暆最好,可阿暆隻是不露面。最後,夫人做主,送燈奴去九間樓,徐傢塾學裡開蒙。徐傢學堂與其他無異,隻是每七日多開一門,入敬一堂聽講新經。夫人以為地方上既已允許建堂所,就是正道,所傳必是有用之學。九間樓離傢近便,徐傢門風又謹嚴質樸,況且束脩也比通常低廉。說話間便行動起來,夫人托請喬陳二位,前往九間樓拜見先生,隔日就將燈奴送去瞭。從此往後,一傢人的衣食中又要格外多出燈奴入塾這一份用度。如今,傢裡生計惟有憑蕙蘭的繡活,先莫論繡活的千針萬線,也不是說有就有。自畏兀兒分先後取去十六個蒲團,就再沒有新的活計。時間如流水,一日日過去,婆媳二人能省即省,已苛減到不能再苛減。燈節時,燈奴要一盞兔子燈牽在手裡,都是范小看不過掏錢給買的。蕙蘭也思忖過去伯祖母那邊討要幾件活計,可再想那些帳屏帷幕、裙衫衣帶,大凡婚慶喜宴的用物,色和款總是鮮艷明亮,自己的身份也會讓人覺得不吉祥,所以就打消念頭,隻能坐等。莫說上海縣,即便松江府,龍華寺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廟,香火旺盛,又有皇上頒賜的經函和題額,方才能夠設置華麗。小庵小廟哪有這個餘裕,隻怕和尚都要自做自吃。雖然目下還有積存,衣食自然是有的,卻經不得一點風吹草動。居安思危,終是愁人。

這年閏三月,二十四日一夜驟雨,河塘皆溢,稻麥全爛根。夫人說:陸傢浜那一傢又可囤積居奇,財源滾滾來。這是張陞一傢走後,婆婆頭一回提起,且帶著戲謔,蕙蘭就曉得那個坎,夫人已經邁過,不以為意瞭。不禁佩服婆婆心氣高強,真是不下一個男人。果不出所料,清明過後,米價疾漲。夫人又與蕙蘭玩笑道:將院裡花草刨瞭,種糧食吧!蕙蘭說:早晚會有這一天,天香園裡都種甘薯瞭!婆媳二人一並笑起來。想來天無絕人之路,索性放下不計,照常過日子。

端午這一天,依然浸米泡豆,裹粽子,熏艾葉,調雄黃。正忙著,門拍響瞭,站著畏兀兒,牽馬穿一身短打,褲腳紮起,打著綁腿,是踐約帶燈奴騎馬。燈奴卻還沒放學,這才知道小子開蒙瞭。夫人請上廳堂坐,畏兀兒躬身一謝,說:罷瞭,今天穿得不成樣子,很失禮的。又道:來府上還有一件事,就在這裡站著說瞭,看夫人允不允。夫人問:什麼事?有什麼允不允的!畏兀兒說:寺裡得瞭那些蒲團,很有體面,都說酬勞菲薄瞭,但出傢人又不可揮霍過奢,委屈瞭女師父;如今有一位施主,看見蒲團十分喜歡,就也想勞動大駕,給繡一幅佛……話沒說完,蕙蘭已擠到夫人前面,應道:如何大小寬窄,做什麼用度?畏兀兒說:無論什麼,幔子簾子,隻要是佛,絹子和絲改日送來。蕙蘭說:絹子送來,絲不必瞭,天香園繡所用絲線是蘇州織造專制。畏兀兒領瞭吩咐,道別離去。直到那一人一馬走得看不見,這邊才掩上門。蕙蘭自是一臉的高興和得意,夫人看著她,說瞭聲:有你苦的!

這天的下半日,又來人,不是別人,是張陞和媳婦,帶著迎兒和新生的丫頭一同來到。如此一傢四口,圓圓滿滿地上門,又已經在客邊,夫人就不好說什麼。那迎兒和燈奴都長瞭個頭,迎兒要單薄些,站在院子裡,不敢挪步,覺著生分,又分明是熟悉。燈奴也是,跟前的這個,是新人,又是舊人。兩人互相看一會兒,不知怎麼,一下子就黏纏在一處,扯也扯不開。夫人一徑淡淡的,張陞難免羞赧,不敢直面夫人,又看傢中比以往清簡許多,更覺得愧疚。惟有他媳婦泰然自若,照例一口一個“媽”,對蕙蘭則一口一個“妹妹”。因有段日子不見,比先前又親熱十分。那媳婦本是個直性子,早把芥蒂拋到九霄雲外,也想不到別人心裡的難堪,隻一味我行我素。蕙蘭實是覺得窘,怕礙瞭婆婆的面子,又不好冷臉人對熱臉人,辜負大嫂的心意。勉強應付一陣子,索性退到自己屋裡。不料,大嫂抱著丫頭也跟進來。她是真心與蕙蘭要好,有一肚子的衷腸要訴於舊日的姐妹。

蕙蘭見大嫂跟進屋,不禁忐忑,因怕婆婆生疑,以為她們有什麼私房話,又不能攆她走。萬般為難,隻低下頭繡字,並不與大嫂說話。大嫂毫不察覺蕙蘭的冷淡,看她行針走線,看一時嘆一時。蕙蘭倒有些慚愧,想這大嫂是最沒心機的人,所以行事才會無分寸,漸漸放下戒備,與她搭起話來。可是怕什麼就來什麼,沒幾個來回,大嫂就說出令她心驚膽戰的話來。大嫂說:妹妹想沒想過朝前再走一步!蕙蘭手上的針險些兒落下來,抬起臉看著大嫂:說什麼呀!大嫂的神情格外正經:妹妹這麼年輕,路長著呢,難道就這麼孤燈寡影一世!蕙蘭眼睛還在那人臉上,卻說不出話來。大嫂說:你別瞪我,我是為你著想!蕙蘭又吐出一句:說什麼呀!大嫂一不做二不休,將話兜底倒出來:你娘傢是深門大戶,縱使心裡頭有,也不好說出來,其實是要誤你,張陛沒有功名,你也封不上個誥命夫人,到頭來至多立個貞節牌坊,於事又有何補益?不如我們市井百姓,凡事都務實,名聲有什麼用,過日子才是真要緊!我們傢街坊有戶人傢,年前死瞭媳婦,那兒子讀過書,傢中雖是經商,卻身世清白……蕙蘭不由已渾身打戰,針上的線也斷瞭,煞白臉啞著嗓道:你再不要說瞭!大嫂也急瞭,將懷裡的嬰兒往床裡一扔,雙手抓住蕙蘭的胳膊,搖著她說:這種話聽起來不堪得很,也惟有我與你說,還有誰會說?我當你是我妹妹,才如此不避嫌地勸你,讓婆婆聽到,都能一棍子甩死我!可她也不想想,硬留著你守空房子,還讓你養一傢老小!蕙蘭掙出身子,推她出去:住嘴,趕緊住嘴!昔日的妯娌如今扭在一起,推搡拉扯,彼此都變臉變色。孩子被驚醒,“嗷”一聲哭起來。兩人這才想起來,傢裡還有人,可除那嬰兒啼哭,院子裡靜得沒一絲動靜。大嫂去抱孩子,蕙蘭終於脫身,兀自推門出來。一院的斜陽,沒有人,迎兒和燈奴不知去什麼地方鬧瞭,戥子也不知躲在哪裡。蕙蘭籲出一口氣,在玉蘭樹底坐下。兔舍與雞窩早沒瞭,隻剩那一片地,新長出無名的花與草。

稍停一時,蕙蘭穩住神,見大嫂攜嬰兒出屋,沉著臉走過去,叫張陞回傢。張陞這才露頭,兩個小的原來在祖母房裡喝枇杷蜜糖水,此時一個被叫出來,另一個戀戀地跟在身後。一傢四口就像來時那般唐突地,又去瞭。剛出得院門,戥子卻躥出來,手裡提一桶水,嘩地沖瞭他們身後潑過去。蕙蘭心頭一團火陡地上來,跑過去將戥子一推,一並趕出去。回轉身,越過玉蘭桂花扶疏的枝條,看見夫人站在廳堂前的臺階,神情極為平靜。蕙蘭臉上發燙,退進屋,帶上門,再不出去。

下一日,畏兀兒果然送來絹綢,還有兩錠銀子,說是針線燈油的錢,不在工錢裡面。展開絹子,見有五尺長,三尺寬,四邊留空,佛像便在四二寬長內,可作一幅大繡。繡什麼呢?還是要求請嬸嬸希昭。再回娘傢,直接就往希昭的西楠木樓上去,說明來意。這日晨起就有霧,久不散,日頭出來便成氤氳,於是,希昭停繡,正好有清閑。見蕙蘭又來討要佛畫做粉本,就說:我又不信佛,釋迦事跡僅道聽途說,哪有多少積藏供你揮霍的!蕙蘭說:我才不問這些,就隻管向你要!希昭道:這不是蠻橫無理嗎?蕙蘭耍賴說:我本是個蠻橫無理的人!兩人正打鬧,忽然進來一個人,竟是戥子,說:大太太聽到姑娘來瞭,要過去說話。主仆二人背瞭申傢,兀自往來這一段,此時見面,蕙蘭不免有些尷尬。那戥子倒無事人一個,臨走還向蕙蘭一眼,暗通款曲的意思。蕙蘭想罵又不敢,怕嬸嬸窺出什麼,隻能作不看見。

希昭與蕙蘭纏不過,隻得又拿出那本《十六應真圖冊》:我惟有這本經,多念幾聲佛罷瞭!於是,兩人一同翻看著,看一會兒,希昭說:選其中一幅化開來成不成?來回反復又看幾遍,終看定兩幅。一幅是羅漢乘蓮花,蓮花載於一匹白象背上;另一幅的羅漢也是坐蓮花,蓮花卻載於牛拉車,有童子護駕。希昭沉吟道:或兩幅合一幅,羅漢蓮花童子,變牛拉車為白象駕車,更繁華吉祥;再添些幡旗、經幢、纓絡、雲紋、松石,便很壯觀瞭。蕙蘭大叫好,於是,在案上鋪開紙,用炭筆描摹。兩人埋頭其中,連吃飯都忘瞭。蕙蘭母親久等不來,先罵戥子不會傳話,然後索性自己過來瞭。見希昭描畫,立一邊看,也看得呆瞭。那蓮花托瞭羅漢,高高載於白象。白象的騎氈上佈著小蓮花,額上鼻上各綴一朵蓮花,車輻為羽雀圖案,輪軸又是一朵蓮花。羅漢背披卷霞,衣褶為流雲,伸手向童子接經幢,經幢煙靄纏繞,花裡霧裡。童子們或為寬袍廣袖,或為垂帶束袂,四周上下飛鳥跑兔……僅隻是個輪廓,細部還不及畫,就已經花團錦簇。蕙蘭母親脫口道:蕙蘭可別繡壞嬸嬸的畫!這話說得可笑,蕙蘭卻笑不出來,認真道:可不是叫我不敢繡瞭!希昭卻自嘲:越畫越離佛道遠矣,一派俗情,看來欺得自己欺不得佛。蕙蘭母親說:俗就俗,菩薩坐於人間,耳聞目睹的,單是那世人香火,熏也熏俗瞭!希昭說:你們母女都是蠻不講理!

直到向晚,約略規劃出細部的大體格局,希昭說:差不多瞭,該添該減,自己看著辦吧!立起身,推開窗,向外嗅瞭嗅,欣喜道:濕氣收斂瞭,明朝一定爽朗天!蕙蘭跟著走到窗前,一同向外嗅著,也覺有一股新澀,不像早上那般滯重。連綿的屋瓦上,雲已散去,露出清白的天,暮色變得明亮。希昭說:聽沒聽見?有蛙鳴。蕙蘭屏息凝神聽一會兒,似有似無。希昭說:小針似的,陣陣入耳呢!蕙蘭說:嬸嬸耳聰。希昭卻道:是江南氣輕,所以遠載而來。兩人憑窗而立,都不說話,靜著,那蛙鳴果然越來越近。希昭又說:天地間又要生出什麼來!

蕙蘭當晚就要回傢,母親留也留不住,罵道:嫁出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就是個白眼狼!讓福哥雇頂小轎,護送上夜路去。福哥也是有子孫的人瞭,一直在申府裡做雜役。如今天香園大體廢瞭,用不著那麼些人,可並沒有打發誰,任其生老病死。所以,宅第中的人其實有大半是仆傭,蕙蘭看見的一簇簇的孩子,也大多是仆傭傢的。天沒黑透,蕙蘭就到傢,祖孫已吃過飯,也不點燈,坐在院子裡,等天上的星星出來,一顆一顆地數著。蕙蘭忽覺著無比安心,進屋換瞭衣服,也坐出來一同說話。鄰傢院子裡傳來些柴煙蒸汽,熱騰騰的,顯出這邊的寂寥。好在有燈奴一聲遞一聲地叫喚娘和奶奶,多少生出幾分喧鬧。夫人問蕙蘭向嬸嬸索來什麼圖畫,蕙蘭就拿瞭展開給婆婆看。月亮升起來,星星也差不多出齊瞭,就好像有滿天的燈,照得清清楚楚。燈奴湊過來喊瞭聲:光頭大和尚!夫人則指瞭象車底下一個童子,說:這個很像燈奴!燈奴又指一個披發沙彌說:這是范小!婆母倆仔細看,果然有些神似,就笑瞭。燈奴受大人們慫恿,越發起勁,再指另一個捧經的童子,說:這是迎兒!聽到“迎兒”的名字,婆媳二人不由都一愣怔。燈奴正在興頭,一味地指認下去,那是學裡的同伴阿二,這是街上拉車的老王。婆婆先說身上很乏,起身進屋去歇息,蕙蘭卷起粉本,也將燈奴扯進屋睡瞭。

夜裡,蕙蘭起來與燈奴接尿。月到中天,屋裡屋外一片明,院子裡恍惚有個人影,以為是晃瞭眼。不放心,再定睛看,卻真有個人,是夫人,坐在月下。蕙蘭一驚,覺醒瞭,趕緊披衣推門,喊瞭聲“媽”。夫人回過頭,眼眶裡有光,原來是淚。蕙蘭走近身邊,偎著夫人坐下,兩人都無話。多少件傷心事,此時都在靜夜裡浮起,無須問答,便心知肚明。坐瞭一時,蕙蘭說:回屋睡吧!夫人嘴裡答應,卻不動身子。又坐一時,夫人仰頭說:你看那月亮大的,都看見嫦娥瞭。蕙蘭也仰頭望月,真是明鏡一般。夫人又說:那嫦娥孤身一人,可憐得很!蕙蘭說:不還有玉兔和蟾蜍相伴嗎?夫人說:倒也是。蕙蘭看看夫人,亮晃晃的清光下,夫人鬢上的白發絲絲可見。眼裡的淚幹瞭,變得枯槁,止不住心驚。夫人秉性強,凡事不向人求,其實是內耗,最終將心血一點點耗盡。蕙蘭又向夫人膝邊緊瞭緊,夫人看蕙蘭一眼,說道:你是好孩子,可惜張陛沒福分。蕙蘭也看夫人一眼:我有福分啊,有個好婆婆!夫人苦笑:婆婆有什麼的,憑空添累贅罷瞭!蕙蘭納悶怎麼說這話,隨即有疑團生起,難道那天大嫂說的話被夫人聽進耳裡?蕙蘭是個直性子,一著急,便說出口:媽,你千萬莫聽那些嚼舌頭的話!夫人將蕙蘭的嘴掩住,說:怎麼是嚼舌頭!蕙蘭掙著說:我是決不理會一絲半點的!夫人扳起蕙蘭的臉,望著她道:第一眼看見,我就在心裡說,這丫頭我要定瞭!所以一意孤行,結果是害瞭你!蕙蘭說:是媽將我接來,才不致在閣中養老。夫人說:這麼好的孩子,怎麼能養老在閣中?隻怕門檻都要踏破。蕙蘭說:那些年,傢中事多不景氣,都將我忘瞭,是媽想著我!夫人說:媽是個要強的人,總是信事在人為,不知道人命強不過天命,你和張陛沒緣分!可是我和媽有緣分!蕙蘭的淚流下來,我和媽前世一定是母女,所以修得今生長相廝守。夫人的眼睛又亮瞭,這回的淚直流下來:難得我們婆媳如此投契,可實在太苦瞭你!蕙蘭忽從竹椅上站起,回身進屋,夫人正猜是去做什麼,人已經又回到院裡,手裡握一把頭發,是方才一瞬間鉸下的。夫人幾乎跳將起來:你這是做什麼!做烈女嗎?蕙蘭說:我不稀罕烈女還是貞女,我隻是要讓媽知道,再說這樣的話,我就去庵裡做姑子!

這一晚的情景後來誰都不提起,因是有無限的傷心,還有放心。自此,婆媳間再不說那樣肝膽相照的話,倒是常有戲謔。有一回,夫人正經問道:蕙蘭本是要去哪座庵子裡做姑師的呢?蕙蘭也正經答道:我嬸嬸杭城娘傢巷口的那一個,名叫無極宮。夫人便“哦”一聲,恍然有悟的樣子。接下來,“無極宮”且成瞭婆媳倆的口頭禪,誰要是說狠話賭咒,不是說天罰,而是說:去無極宮!圖快活也是說到無極宮。旁邊聽的人不明白,大眼瞪著小眼,惟有這兩人會心,相視一笑。鉸下來的那一段頭發,黑黝黝的發亮,足有二尺長,搭在花繃上的線架,也是不能註目,註目就會傷心。戥子並不知道其中的原委,有一日問這麼好的頭發怎麼舍得鉸,又問鉸下來是做什麼用。蕙蘭頭也不抬地說:拿走吧!戥子真的拿走瞭。蕙蘭抬頭看一看,架上的發綹不見瞭,心裡有些空,悵惘一陣,又過去瞭。

新圖樣展開在面前,覆上絹子,嬸嬸希昭的筆跡便從一片湖白中顯現出來。依著它一筆一筆地描,炭色在白絹上有一種鮮麗,正應瞭墨有五色的說法。蕙蘭邊描邊思忖,究竟用哪一色的線,才可有墨跡的沉著與潤澤,經久而不敗。這一幅佛畫,全在線描。人和物的形態表情,以單線勾勒,最適宜接針繡,一針到底,一色到底,以清晰明快取勝。既安靜又不至於呆滯;既活潑,又不至於太喧鬧。

蕙蘭足描瞭三日,略做些刪節,規整四角四邊。待要選色,卻又遲疑不決,反復度量。先在黑灰中盤旋許久,就覺煙氣太重,抑鬱得很;再到青綠藍中,辟開合起,來回相配,總是浮麗;取來五色合並,取其深濃厚密,卻隻是雜蕪繚亂。在躊躇中又度過三日,就是下不瞭針,忍不住心煩氣躁。夫人便讓燈奴不要惹她,由她自去無極宮!燈奴不解無極宮是何樣地方,隻知道是常人不可及處,便遠著母親。李大和范小來送柴送水,見她臉紅筋漲,亦不敢多嘴問什麼。李大已身懷六甲,走路行動,范小便左右護衛。看他們兩口子穿行院中,夫人與蕙蘭都有一時出神,相視一眼又趕緊避開。多少事是不能想的,一旦要想,情何以堪!於是各自回屋閉門歇瞭。

這時候,戥子來瞭,徑直進瞭蕙蘭屋裡,手裡握著一綹絲,舉到蕙蘭臉面前:姑娘看!蕙蘭看那黑亮亮的一握,不知為何種線與絲,問:是什麼?戥子說:問姑娘自己呀!戥子在這裡廝混久瞭,漸漸沒得規矩。蕙蘭正要罵她胡攪,突然止住。她心跳著,接過那絲,輕盈盈,又沉甸甸,涼涼又暖暖,分明是個物件,卻又連著骨血!她認出,是自己的頭發。那日一氣之下鉸斷,又讓戥子拿走的。可當時僅是一綹,如今卻千絲萬縷。戥子得意道:看這頭發極好,就當絲來辟,練手藝呢!辟著辟著就想,姑娘何不當做線,繡它一幅!蕙蘭將發絲掛上線架,一松手,散開來,活的一般!可不是活生生的,受自父母,養自父母,親得不能再親。蕙蘭的眼淚都要下來瞭,硬是忍回去,強笑著說瞭半句:戥子你——接著才又說道:叫人拿你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