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息穿上針,那發絲幾近無色無形,眼睛都捉它不住,千般萬般的小心,穿過絹子。剎那間,蕙蘭的心靜下來,氣息也勻瞭,可說是天配地配。湖白的絹面,好似風吹來一絲皺,走出一行針跡。就是它瞭!這一日,蕙蘭就沒出門,戥子也沒出門,一個繡,一個看,不知覺中,日頭從東到西。那大羅漢的眉眼輪廓漸漸顯出來,慈悲中帶著俏皮,好像在與世人說:沒什麼打緊的!湖白上的黑勾勒,如同青石上的鐫刻,肅然中且透出娟秀,就是出自閨閣裡的手和心。蕙蘭籲出一口氣,直瞭直腰,說:再不怕你變顏色瞭!這才看見天色,又看見戥子,不覺一驚:怎麼還不回去,我娘要找瞭!戥子說:不怕她!蕙蘭說:知道你有膽子,當今世上還怕哪一個!戥子“嘻”一笑,說:姑娘怎麼謝我?蕙蘭白她一眼:謝什麼?戥子說:辟發呀!蕙蘭說:謝你個毛栗子!說著就屈起手指,指節在戥子頭上敲一下,的一聲。戥子趁勢拉住蕙蘭的手:教我學繡!蕙蘭抽手卻抽不動,斥罵道:不能給一點好臉,忒忘形瞭!戥子松開手,將臉一仰:我這就去向老太太和奶奶交待,姑娘一直在教我,我已學成大半!蕙蘭再想不到這丫頭如此作怪,竟然會訛詐,恨聲道:好心待你,不想倒成瞭把柄,用來要挾,告去吧,當我怕你!戥子說:好,我告訴過奶奶、老太太,至多挨幾句罵,姑娘就可光明正大教我。蕙蘭道:想得美,替你配個雜役嫁瞭才幹凈!戥子的臉騰一下紅上來,吵著說:把天香園繡的名號收回去才幹凈!蕙蘭不曾想到戥子會說出這一節,先是氣急,而後又笑起來,笑自己那麼沒身份,和個未及笄的小丫頭拌嘴,決計不再理她。站起來,將繡活罩上,收工瞭。不料戥子上前將架上的發絲一把擼走:不給你瞭!蕙蘭這才真急瞭,曉得遇上纏不清的,回轉身重新坐下:戥子你到底要做什麼!戥子退後一步,直跪下來:姑娘教我!
蕙蘭默瞭好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說。戥子就是不起來,身子往下一坐,坐在後腳跟上,決心賴到底。斟酌一時,蕙蘭道:天香園繡不單是針黹女紅,幾近筆墨書畫,又多出一份娟心,不是想學就學得來。戥子說:姑娘說的那些我都不懂,我隻依著葫蘆畫,總有一天也能畫出個瓢!天色暗瞭,燈奴在窗外喊點燈吃飯。蕙蘭急著要她回去好交差,戥子卻豁出去一般,毫不顧及前後左右,就是不起來。蕙蘭想瞭想說:你還未成年呢,等及笄瞭才可拜師求藝。戥子聽是松口的意思,立即從地上爬起來,道:姑娘說話要算話!蕙蘭再不敢滯留,逃似的出瞭屋。戥子隨在身後,穿過院子,一溜煙地走出去,燈奴看見瞭也沒叫她。自從燈奴上學,交瞭新朋友,就不再搭理舊玩伴。戥子是有脾氣的人,不搭理就不搭理。所以,這兩個人又成瞭不說話的人,面對面遇上,也作看不見似的走過去。
現在,燈奴最好的朋友是仰凰先生。在他不記事的時候,仰凰先生還表演過腹語給他看,如今,仰凰先生老瞭,說不動腹語瞭,那是非常耗力氣的把戲。燈奴當然也記不得腹語這碼子事,他隻是不像別的孩子那樣,覺著仰凰形容可怖。非但不害怕,甚至有幾分喜歡,就像是一個熟人,隻是有段日子不見面瞭。塾學是在九間樓裡,最東邊的一間,自開一扇門,臨街。南北三進,間隔兩個天井,站在天井裡,就可看見敬一堂的山墻。每七天,仰凰先生稱作一禮拜,第七天就是禮拜日,早上要去敬一堂聽講經半個時辰,再到塾學讀書。仰凰不像塾師那麼嚴厲,背不出書就要打手板,倒是反過來,要喂小孩子吃糖,還有糕餅——仰凰稱作聖餐。小孩子統是欺軟怕硬的貨色,便不把仰凰放在眼裡,將他的話當耳旁風,又取笑他的外國腔。仰凰並不生氣,從不呵斥,實在太喧嚷瞭,方才舉起一根手指貼在唇上,“噓”一聲。幸虧老趙很令小孩子生畏,如今他又掌管敬一堂的教務。生就一張大紅臉膛,眼睛像銅鈴,濃眉豎起,說出一口京片子,就像北地來的京官。惱火瞭,會用大掃帚驅雞般地驅趕小孩子。逢到這樣不開交的時候,仰凰反會幫著向老趙求饒。小孩子們被擁在他的身後,貼著他的佈袍子,等他與老趙交涉。佈袍子上有一股子氣味,由灰塵、鼻煙、柴火、香膏,還有異族人的體味一並合成,嗆得很,此時此刻,卻讓人覺得安心。
小孩子其實是喜歡仰凰的,這喜歡往往表現在戲弄上。他們極少遇見過一個大人,可以盡著被他們嬉鬧耍弄。他們偷走他的眼鏡,從那眼鏡裡望出去,四下頓時變成模糊一片,可仰凰離瞭它就成瞎子,兩隻手在空中抓撓,搖晃著身子。他們將仰凰的細辮子系在椅背上——仰凰也留瞭一條辮子,灰白的顏色,毛毛糙糙,摸上去就像一束草——仰凰不提防一起身,又跌坐回去。唱聖詩的時候,“哈利路亞”他們是唱成“哈哈呀呀”,仰凰沉浸在自己的歌唱中,也聽不出來。要說,這是夥極討厭的東西,奇怪的是,仰凰卻很喜歡他們。別的勿論,隻要看他對著他們的笑模樣,就知道瞭。臉上的笑紋,一括一括地向兩邊蕩開著,真像個老猴子,善心的老猴子!遠離傢鄉,在馬六甲海峽的暈船與熱病中傷瞭元氣;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由於水土不服,身上起著疹子,腸胃病常年困擾;夏天的暑熱,冬日的寒潮,再有思鄉病,侵噬著身體,使仰凰比五十三歲的實際年齡更顯得老邁。有幾次,病得起不來,躺在敬一堂的偏廈——仰凰就在這裡住,板壁的墻下,擱一張硬木床,鋪著單薄的褥子,木棉芯的枕頭已經睡扁瞭。仰凰躺在床上,床跟前站著小孩子,帶來各種草藥,有的是從大人處討來,有的則是自己去四鄉八野采摘。因此,屋裡充斥著藥草苦澀的氣味。小孩子們變得分外安靜,看著床上的人。由於光線的緣故,又或許疾病會改變人的容貌,這人看起來有點不像。突出而誇張的輪廓平伏下來,皺紋也消失瞭,他不再是原先那個異族人,而是本地街巷市井中任何一個老人,不是因為衰弱,而是慈悲,才顯得和藹。他和孩子們互相看著,之間生出一股奇異的安寧,就是這安寧讓人害怕。一個最小的孩子忽然帶著哭音叫道:不要!不要到天堂去!所有的孩子都哭瞭。仰凰笑得更熱情瞭,他的眼睛又大又明亮,他說:放心,我不會去,我還有罪,沒有贖完的罪,我不夠好,不夠受苦,不夠愛……他進入譫妄,說著胡話,奇妙而可愛的胡話,孩子們掛著淚笑起來。
那個哭喊著“不要到天堂去”的孩子,就是燈奴。除去禮拜日,每天散學,從敬一堂前走過,都要探頭看看。那廳堂也是板壁墻,梁和椽子用的是原木,還散發著樹脂的清香。和所有本地的房屋一樣,天光照不進深處,白晝也暗著。墻上的聖母聖子像從暗中浮現起來,特別逼真,無論站在哪裡,都被那母親的眼睛看著。燈奴心怦怦跳著,朝裡喊一聲:仰凰!聲音是顫抖的,在四壁間回蕩。墻上,一人高的位置釘著木頭壁架,平時空著,有大事情,便放上燭臺與燈座,由老趙舉著火捻子,一盞一盞點過去。清掃的日子,老趙會帶幾個教友將木連椅推到墻根,提清水刷洗木板地。清洗過的地板到下午已經幹瞭大半,木頭的紋理在夕照的光裡格外清晰,此時的敬一堂甚至比早晨更要明亮些。仰凰不在,出去瞭。下午,他會去教友傢中拜訪,或者在茶館與教友會晤。仰凰喜歡茶館,讓他想起他的意國傢鄉,同樣也是鬧嚷嚷的,每個人都在大聲說話。這兩地的說話有些像呢,都是快刀切菜,一連串不歇氣。區別是意國人說著說著就唱起來,而本地人再怎麼說都不唱。有時他還會乘船去城外看田野草木,尤其是春夏的季節。船也是一樁聊解鄉愁的物件。不外出的時候,就坐在敬一堂一角,低頭默禱。聽見燈奴叫喊,便抬起頭轉過臉。看起來,並沒有怪罪燈奴的攪擾,反是歡迎,歡迎來到這裡,坐在身邊,與他一同默禱。
到底是小孩子,靜不太久的,稍過一會兒便動起來,推推仰凰,問:在想什麼呢?仰凰閉著眼睛回答:上帝。燈奴又問:上帝是誰?仰凰答:我們眾人的父親。燈奴說:我沒有父親。仰凰不知聽沒聽見燈奴的話,又說:我們每一個人的父親。燈奴就吵起來:我沒有父親,我父親死瞭!仰凰吃驚地睜開眼睛:你父親在天上看著你!燈奴就仰起頭,轉來轉去說:哪裡?哪裡?仰凰無奈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燈奴哈哈大笑起來,他就喜歡仰凰這樣的表情,拿他沒辦法,他盡可以耍賴,想怎樣就怎樣!這樣的對答在他們倆有無數次,百試而不厭倦。然後,仰凰會送燈奴回傢。與一個異族人走過熙攘的鬧市,難免招致側目,燈奴也覺難為情,便甩脫仰凰的手,拉開一段距離,表示兩不相幹。走一段,又覺對不住仰凰,再說也覺寂寞,就走回來,主動牽住那隻幹燥卻溫暖的大手。緊接著,又窘起來。回傢的路程就在這窘迫的親昵中走過。仰凰將燈奴送到臨街的門前,看他進去,自己並不急著回敬一堂,站在路邊,有些茫然的樣子。太陽將要落到底,停在縱橫交織的街巷中,仰凰臉朝向天,抽動他的大鼻子,像要把什麼東西使勁吸進去。這時候,燈奴其實就在門縫裡看著他呢,止不住地要笑,卻又有一種憐意。這好笑和憐意到下一日,又變成對仰凰的戲弄。
有幾回,是孩子的母親出來開門,看見仰凰,也忍俊不禁。畢竟是大人,有著禮數,請仰凰進去吃茶。仰凰當然知道這個國度的規矩,兩代寡居的女人,是不可隨便接近的。為表示謝意,便深深地作著揖退去,不防碰著身後的騾車,險些兒坐到地上。等立定瞭,這邊的門已經關上。那扇門上,有野薔薇的花和枝葉,影影幢幢。仰凰有一時恍惚,不曉得身在何處。這裡有著極精微的雅致,卻秘不可宣,他懷疑自己是否能真正瞭解這地方的人和事。那門裡的一傢卻很確定他是個什麼人——一個好人,曾經是阿暆的朋友,如今又成燈奴的護佑。盡管並不知道耶穌會的教義,但夫人說:無論信什麼,有敬畏就是正道。夫人與蕙蘭商議,等阿暆回來,要請仰凰,還有畏兀兒來喝茶。可是,阿暆在哪兒呢?
這一日,吃過晚飯,收拾罷,夫人回房歇著瞭,燈奴也被蕙蘭哄上床,半睡不醒的。蕙蘭這才得清靜,做她的發繡。忽聽通巷子的後門被人敲瞭兩下,心想:這麼晚會有誰造訪,難道是李大臨盆瞭,來叫人幫忙?蕙蘭放下針,起身出門,穿過院子到後天井開門。門外站著兩個女人,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前面那個略有些面熟,像是在哪裡見過,又像與某人相似。後面的則掩在黑影地裡,看不出見過沒見過。前面的先向蕙蘭鞠一躬,後面的就也鞠一躬。前一個就開口瞭:得罪姑娘,貿貿然撞上門來,我是戥子的三姐!蕙蘭這才明白,原來像的是戥子,隻是年長幾歲,大約與自己相仿。梳瞭髻,沒有插簪,眉眼比戥子細致些,神情也要穩重。仿佛也在外婆彭傢府上見過,這才想起來,戥子原就是她三姐帶去彭傢,然後又被母親要到申傢。蕙蘭“哦”一聲,問:是戥子有什麼不妥嗎?戥子三姐趕緊道:戥子很好。蕙蘭說:那麼是外祖母的事瞭?戥子她姐姐就笑瞭:所以說我們冒昧,姑娘莫猜疑,老太太安康得很,能活一百歲!是我們自己的事。蕙蘭也笑瞭,往門裡讓客,心裡道:倒是個大方人,難怪人們說大傢的奴仆抵得上小戶的主子!戥子的姐姐略謙讓一回,便邁進門,那一個低著頭緊隨其後,貼著蕙蘭的身子過去瞭。蕙蘭不禁生疑:那姐姐口口聲聲“我們”,是連帶她嗎?那她又是什麼人?入夜時分來到究竟為什麼事?
蕙蘭臉上並不露聲色,帶她們從灶房夾弄間走出,穿過院子,進瞭自己屋。先將幔子拉上,燈移到外間,就請客人坐。三姐謝一聲坐下,那一個還站著,再三地請,方才挨著椅子的沿坐瞭,正擋在燈外面,影地裡,依然看不清形容。蕙蘭留意瞧瞧,隻見一個輪廓大概,削肩、細腰,像是個俊俏人。眼睛轉回來,望瞭戥子的姐姐,說道:其實有什麼話,讓戥子捎過來便可,何必親自跑一趟。話出口便覺得不好,說漏什麼似的,補一句:不過,戥子長久不來瞭。這一句又仿佛此地無銀三百兩,要再說什麼,戥子的姐姐已經接過話去:我知道。十分體恤的意思,蕙蘭反倒窘瞭。那三姐穿一身藍佈衣裙,系月白腰帶,看來是自己的衣裳,主子不會允底下人如此凈素穿戴,卻並不寒磣,反顯溫靜淡雅。戥子雖要差十萬八千裡,但那昂然無畏縮,又是一般無二。蕙蘭暗自贊嘆,貧寒人傢,能走出這樣的女兒們,隻有歸於天賦。三姐說:今天來府上叨擾,實是為我這一個妹妹。蕙蘭望過去,那一個受驚似的往後退瞭退,躲在燈影的更深處,越發看不清瞭。戥子的姐姐接著說:這是我的小姑,稱得上是妹妹,帶她來,是求姑娘教她學繡!蕙蘭嚇一跳,一個沒打發幹凈,又來一個!不等說“不”,那三姐又說:不瞞姑娘,戥子時常拿姑娘教她的顯擺本事——蕙蘭毅然打斷:戥子的瞎話,萬萬信不得,我並沒教她!戥子的姐姐語氣急切起來:戥子說得不錯,是真長進瞭!蕙蘭急得再要辯,被姐姐擋住:戥子成天誇姑娘,姑娘是她的恩師!如今,我這個妹妹也鐵心要與姑娘學——姑娘先別推辭,我這個妹妹比那一個心靈手巧何止十倍百倍,這是她仿著天香園繡做的,姑娘看瞭再說話!說著就伸手遞過來一個物件,拿到燈底下展開。是一個嬰兒的兜肚,繡瞭一隻白頭翁,立在海棠枝上,白頭翁的白肚腹,毛茸茸的。倘沒有事先說瞭仿的,真以為就是天香園繡。蕙蘭心中暗暗吃驚,萬不料及坊間流傳天香園繡到如此亂真的地步。再看燈影中人,悄靜無聲。
戥子的姐姐嘆一口氣:我這妹妹有好命卻無好運!人傢父母都盼養兒,惟有我公婆,因先頭生瞭三個兒,就盼個女兒,燒香拜佛,求來個閨女,又長得乖,父母兄弟都當寶貝,乳名就叫個乖女;三歲時候,我公公背瞭出去集上玩,千小心,萬小心,卻不知怎麼,腳下絆個跟鬥,將丫頭摔出去老遠,下巴正磕在鐵匠的砧子上。蕙蘭背上起一陣寒戰,輕輕叫出一聲“啊”。燈影裡的人頭低下去,身子縮得沒這個人似的。戥子的姐姐接著說:都以為這丫頭沒命瞭,可偏偏撐過來,就是破瞭相。屋裡一片沉寂,三個人都默著。停一時,蕙蘭問:妹妹今年多大?三姐說:比我傢戥子長三歲,到瞭媒聘的年齡,上門提親的不外是殘瞭手腳身子,或者續弦,有更荒唐的,就是與無後的人做妾,好續接香火,這也忒委屈瞭,除去臉上留疤,哪一點輸給人瞭!此時,燈影裡的人出聲瞭,說:我不嫁人!聲音很輕,卻明明白白,意思則和戥子一樣。蕙蘭不由一動心,再看那人,卻從影地裡坐出來些,又出來些,停瞭停,仿佛穩穩身子,再出來,就到瞭燈下。蕙蘭咬住舌頭,提防自己出聲。那張臉,幾是從顎下去瞭一半,沒有下巴,隻剩一片疤,直接就是嘴!可那雙眼睛,又大又明。蕙蘭滿心裡都是一個“慘”字,眼淚直流下來。乖女卻不哭,說:姑娘教我,就是收留我。蕙蘭說不出話來。乖女又說:姑娘給我手藝,我再不靠別人,自立天地。乖女的聲音很細,卻透出十分的鎮定。此刻完全到瞭燈下,站起來,屈膝要跪,被蕙蘭扯住,幾乎是求告道:你們不要逼我!然後又補一句:容我想好!
接下去的三天,戥子都沒來,蕙蘭曉得她是害怕,怕怪她多嘴又多事。蕙蘭果然在心裡罵瞭她三天。那夜間來客的身影縈繞不去,讓她坐臥難安。煩躁一回,就罵戥子一回。第四天下午,戥子來瞭,手裡捧一個大石榴,帶給燈奴。蕙蘭認得石榴,她外婆傢與西路客商有往來,每到秋季便有大石榴送來。也曉得是戥子三姐的意思,其中就有瞭逼迫似的,冷著臉看也不看。戥子不敢進屋見蕙蘭,隻在院子裡和燈奴說話。燈奴如今倨傲得很,愛理不理,問三句,答一句。戥子忍不住刺他,他就連聲都不出瞭。戥子討個沒趣,索性棄下燈奴,找個笤帚掃起院子來。李大待產,不大能動,夫人也不讓范小過來,這院子有多日不掃瞭。戥子又找來一柄鋤子,將些雜草刨去,殘根清除,露出一棵女貞,不知什麼時候樹種順風而來,紮下根,已長到齊膝。戥子跳起腳嚷一聲,眾人聽見,都從各處過來,隻見碧綠一棵小樹,倚在桂花樹下,好比小依老。夫人不禁叫出一聲“好”,認定是個吉兆無疑。蕙蘭隻覺著荒蕪冷清的院子,因有瞭新樹,氣象煥然。燈奴也來看一看,說占瞭他兔窩的地盤。仔細度量,果然正是當年兔子窩,難得他竟然還記得,多久的事瞭啊!戥子蹲在地上,抬臉望著眾人,得意而又賣好,隻一觸到蕙蘭,便躲閃開來。蕙蘭一轉身,回進屋裡去。
戥子掃過院子,又去灶房擇菜、洗米、燒火做飯,一切停當後要走,過來院子敲瞭蕙蘭的門。門裡沒聲音,大著膽子推進去。姑娘並不抬頭。怯怯地站一時,然後問:替姑娘辟的發絲夠用不夠用?蕙蘭從這話裡又聽出要挾來,停下手裡的針,冷笑道:差點兒忘瞭誰替我辟的發絲,原來是這位大功臣,不知道如何謝呢!難道從此就被轄制住,由著擺佈瞭?戥子低著頭,說:不敢!她這一年長得風快,個頭已經與蕙蘭平齊,骨架子又大,頭上卻還梳著抓鬏,看起來十分不相稱,就像個傻丫頭。蕙蘭就又心軟,口氣也緩和瞭些:明知道我身不由己,無奈何,還出難題!戥子答道:其實也不難!蕙蘭不由火起:不在你身上,當然你不覺難!戥子辯道:真的不難,姑娘別生氣!聽戥子犟嘴,蕙蘭怎能不生氣?這丫頭確實缺管教,與她說話平起平坐,沒個尊卑長幼。自己呢,也就將她當個人待,還與她認真論理,不覺冷笑幾聲,是笑自己的。而戥子卻不管不顧起來,因怕被打斷,於是一連氣放炮似的說:實在是不難的,姑娘就收我們做徒弟,又如何?現在收不收徒弟也不由她們瞭;天香園裡的那幫子人,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根本不知道外面世道,自以為鐵箍似的箍得緊緊的,天不知地不知,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墻”,早將天香園繡仿得滿天下!與其魚目混珠,不如真正傳給我們,多少貼近些,不至於太歪;我們自己學著,誰也不說,她們又怎麼知道?蕙蘭詰問道:“她們”是誰?“我們”又是誰?戥子頓一下,隨即又接口:“她們”是她們,“我們”是我和乖女姐!提到乖女,蕙蘭心裡就是重重一沉,擺一擺手,讓戥子出去。戥子拉開門,回頭叫瞭聲:乖女姐好可憐,我也好可憐!蕙蘭回頭瞪一眼:還不快走!
又過瞭兩日,是外婆七十歲生辰,蕙蘭帶燈奴過去拜壽。夫人早備下禮,一封上好人參,兩匹福字團花緞,再有一壇糯米白酒,暗藏“財”“福”“久”的吉意。即便在中等人傢,這一份禮亦過得去瞭,何況是孤寡。蕙蘭接繡活這二年來,不自覺裡,傢中優渥許多,漸有積蓄,方才備得下這份禮。話說回去,倘不是有一份禮,婆媳二人對祝壽這等熱鬧事就都不會有興致。蕙蘭久已不去外婆傢,見那園子凋敝許多,廣庭以南幾乎全廢。本是以八卦圖為構架,如今去瞭一半。就像是要將那一半補回來似的,餘下的這一半格外堆砌,奇石屹立,樓閣新修葺,花事也繁榮,又逢外婆大壽,舅舅們在水上搭瞭戲臺。宴席就擺在廣庭,張瞭無數盞燈,將河水都映紅。蕙蘭坐在人堆裡,隔老遠看見戥子的三姐。因是老太太的吉日,就也穿幾點紅,插瞭釵環,看起來不很像,但身姿行態還是那晚上的利落簡潔,是個有主意的人,所以才敢將妹妹接過來養育。也不知是被什麼心事催的,蕙蘭走過去,叫她一聲:三姐姐。三姐姐聽見蕙蘭叫她,並不覺有意外,淺淺一笑,說:燈奴這般高瞭,讀什麼書?燈奴對這位姐姐也生出敬畏似的,不敢像對戥子那般無理,老實回答道:剛讀完《三字經》。蕙蘭張張嘴,又收住,倒是三姐姐問道:姑娘有什麼事要吩咐?蕙蘭搖頭說並沒有。三姐姐就說:姑娘陪老太太說話,那邊又叫我呢!蕙蘭脫口說聲:等等!三姐姐站住腳,望著蕙蘭,蕙蘭囁嚅著問:那一個妹妹好嗎?三姐姐的眼睛在蕙蘭臉上停留一時,說:好不好就看她的造化。
這一晚,外婆不讓走,蕙蘭帶燈奴住瞭一宿。第二天晨起回傢,走過無數回廊、廳堂、夾道,不知有多少丫鬟仆役迎面過來,又屈身讓在一邊,由她牽瞭燈奴過去。蕙蘭不敢回眸,就覺著那都是三姐姐,等她走過,抬起眼睛望著她背後。終於走出彭府,出街門,上一乘小轎,方才舒出一口氣。轎夫一溜小跑,經過九間樓,放燈奴下去上學;再又一溜跑,就到新路巷張傢門前。推門進院,婆婆便從廳堂臺階上迎下來,滿臉喜色。原來昨日夜裡,李大生瞭,一個大胖小子!紅蛋已經送到,尖起的一籃,坐在堂屋案上。夫人說:外人看多有不般配,其實卻是好姻緣!一旦說出“姻緣”二字,夫人便覺不妥。又看蕙蘭神色有異,淒楚淡泊,心裡一沉,自責說錯瞭話,觸及媳婦痛楚,連帶出自己的傷感,便也黯然起來。蕙蘭全看在眼裡,曉得婆婆多心,待要再作歡欣,反變得欲蓋彌彰,讓婆婆更不忍。這婆媳二人之間,終是擱著一樁極傷心的事,略不留意,便碰上瞭。
這一日,兩人都是罩在辛酸裡,案上那一籃紅蛋,好似專用來襯托她們的不幸,眼光都不敢在上面流連。本是要與蕙蘭商議送李大禮的事,也按下不提。直等到燈奴下學回傢,瞅見紅蛋,吵著要吃,又吵著要范小抱小伢兒來看,就這麼,李大生產的事才又提起來。夫人說,要送一對銀鎖,蕙蘭就說,她早已備下瞭。畏兀兒曾送給燈奴一副銀手鐲,燈奴大瞭,不肯戴,就送李大范小的新生兒。還有幾套單衣棉衣,一並裹上,夠禮瞭。說著話,兩人心裡就都松快些。吃罷飯,燈奴被打發寫字去,夫人要回房,蕙蘭卻叫一聲:媽,留步,媳婦有話說!夫人看她一眼,返回來重又坐下,問:什麼樣的事?
蕙蘭曉得婆婆又生誤會,不覺一笑,免去周旋,直接將那一晚戥子姐姐造訪的事說出來。眼見得夫人的臉色和悅下來,然後又變得凝重,說道:媳婦是為這事不安嗎?蕙蘭說:媽當是什麼事?夫人道:當是去無極宮做姑師的事瞭!婆媳都笑瞭,笑罷後,夫人正色說:天香園繡是傢傳,不好泄漏,我們外姓人本是不好說三道四。蕙蘭說:媳婦也是萬般為難,才與媽商量,媽要不肯說什麼,就無人再可說話瞭。夫人說:莫著急,我還未說完,其實,天香園繡,學是學不來的,所以漏也漏不去,如你希昭嬸嬸這般人物,鐘靈毓秀,多少年才得一個,亦是天工,終成絕傳;但倘若能悉心授教,再加克勤習藝,大約還可有末技存留,僅這等末技,讓人謀個立足之地也盡夠瞭;要說,咱們這個窮途末路的傢,就是第一受惠的瞭!蕙蘭說:要論受惠,申府上才是第一,如今,大小用度都仗瞭女眷們的繡品開支,否則,真不知那日子怎麼過呢!夫人說:也難為你們,錦衣玉食的,結果也都撐持起來瞭!蕙蘭說:撐持不撐持的,一多半是個門面,不像那個妹妹,可是安身立命,生存大計!說到此,蕙蘭又愁上心頭:那麼說,到底是教還是不教?夫人說:其實也並不算破天荒的事,你不已經教瞭戥子?蕙蘭一驚:我可沒說教她!夫人笑起來:放心,我也不說。蕙蘭更急瞭:誰說我教她瞭?戥子說過嗎?夫人收起笑,復正色道:無論說不說,都是授藝,師是師,徒是徒,再是暗中,亦要有個規矩,好比童子開蒙,要拜孔子,燒香祭主。蕙蘭不禁羞怯道:不過是閨中針黹,拜誰去?夫人說:拜嫘祖啊!嫘祖?蕙蘭一怔。是啊,嫘祖!夫人眼睛亮著,西陵氏之女,黃帝正妃,養蠶治絲就是由她而來,有瞭絲才有之後的紡、織、染、漿,衣被天下,繼而千針萬線,錦上添花!蕙蘭肅穆道:就拜她!夫人點頭:也稱得是認祖歸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