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天涯書庫 > 天香 > 第41章 登門

第41章 登門

蕙蘭想得到又想不到的是,嬸嬸希昭竟真的上門來瞭。午後時分,一頂藍佈小轎停在臨街的門前,轎夫打起轎簾,希昭出得轎來。身穿靛青裙衫,裙幅上是同色線繡木槿花,冷眼看不出花樣,但覺著絲光熠熠,倏忽間,那花朵枝葉便浮凸出來,華美異常。日頭未有一點偏移,正正地照下來,讓人目眩,於是希昭抬手擋瞭擋,發髻上的鳳頭釵搖曳一下,發出清泠的丁當聲。就有一種窈窕,不是從她身上,而是在她周遭的空氣裡,生出來。希昭舉手叩瞭門,出來應門的是夫人,一時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等希昭深深一揖起來,方才喚一聲:嬸嬸來瞭!蕙蘭在東屋聽到動靜,針都刺瞭手,忙不迭跑出來,希昭已走到院子中央。正是仲夏時節,院裡的木槿在開花,美人蕉也開花,女貞長瞭一人半高,枝葉稠密,桂花樹、香樟樹全是新綠幢幢,將院子擠得更逼仄,卻又十分繁榮。希昭好似從花叢中走過,一頭一身的亮和影。夫人將貴客引到廳堂,蕙蘭尾隨身後。婆媳二人全是恓惶的神色,隻當是問罪的人來瞭。希昭轉身看見,不由微微一笑。夫人依次問親傢人平安,希昭一一回答都好。夫人略定下神,就喚戥子上茶,話一出口就覺不妥,收也收不回瞭。戥子應聲端茶過來,看是二太太,想退也退不下,硬著頭皮上前,放下茶碗逃也似的跑走,很失禮儀,蕙蘭不由滿臉羞紅。見一傢上下局促不安,希昭又一回想笑,但怕夫人見怪,忍住瞭,垂下眼睛喝茶。喝一會兒茶,道明來意:聽說蕙蘭侄女繡瞭一幅新品,是用頭發辟絲繡成,百聞不如一見,所以按捺不下,直接就跑來瞭。行動魯莽,請親傢母見諒。夫人說:哪裡的話!請也請不來的,實在是喜出望外,這才亂瞭手腳,讓親傢嬸嬸見笑。說話時,蕙蘭就去取來發繡。已從繃上卸下,隔瞭綿紙卷起,裝入錦盒,等畏兀兒來取。

夫人早知道這嬸侄二人情義不同一般,又像是母女,又像是姐妹,當有無數體己話要說,借口晌午有一眠,進屋內去,由她們自去紛爭協調。蕙蘭移開茶盤,解開錦盒,取出繡品,鋪在案上,將綿紙一揭,大佛小佛活脫跳出。希昭俯身看一時,又讓遠瞭再看一時,看瞭針跡,又看絲路,至上至下,至左至右,足有半個時辰。兩人都不說話,默著,任由日光挾著花影從繡卷上從東到西。希昭終於看完,說出一聲:果真不凡!蕙蘭不由籲出一口長氣,說道:為嬸嬸這句話,這會兒就死也值得!希昭斜她一眼:莫高興過早,還有不中聽的在後頭!蕙蘭眼睛又睜大瞭,希昭看她一眼,心中不落忍得很,輕嘆一聲:好,好得很,把心放回肚子裡去吧!蕙蘭卻不肯罷休瞭,扯住希昭的袖子說:嬸嬸要不說出實情,決不放手!這一刻又好像回到往昔,蕙蘭做姑娘的日子,有多少時光與事故來瞭又去瞭,希昭的鬢角約略見白,蕙蘭呢,素衣素裙,煢煢孑立。兩人相視一眼,不約而同有一股傷感,蕙蘭松瞭手。希昭說:是真的好,虧你想得出,也繡得出,堪稱世上一絕!蕙蘭不相信:是真的嗎?希昭說:什麼時候說過假話?不過——蕙蘭心裡一緊,怕就怕“不過”兩個字!希昭說:不是讓道實情的?蕙蘭一閉眼,橫下性命似的:說吧,說吧!

希昭說:畢竟太過刁鉆瞭!蕙蘭睜開眼睛,看著希昭,這話幾有振聾發聵之勢,已不止是好和壞的意思。希昭說:多少有些炫耀,自然讓世人耳目一新,然而,終究不是大道。蕙蘭此時心平氣和,嬸嬸的話字字入耳:發繡果然有蘊含,因是受之父母,又是身體氣血,用於言志明心,可寄托寓意,但到底是在繡外,走的是偏鋒,偶爾為之尚可,不能成氣候!蕙蘭惟有點頭。希昭接著說:技藝這一樁事,可說“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稍有不及,便無能無為;略有過,則入“雕蟲”末流!蕙蘭這才開口,疑惑道:如何才能不偏不倚居正中?希昭笑道:這就不好說得很瞭!沉吟片刻,又說:大約要牽涉到繡之外瞭,不隻是針線的事,天香園繡與一般針黹有別,是因有詩書畫作底,所以我常說,不讀書者不得繡!蕙蘭臉紅一下,想到私下傳授於民女婢女,不由阻斷希昭話頭:方才說發繡偏入繡外,此時又說天香園繡也涉及繡外,都是繡外功夫,應是如出一轍。希昭嘆道:所以我說薄冰與深淵呢,這一轍不是那一轍,南轅北轍就是從此得來!先頭說的那繡外,是在技;後頭的繡外,則在心!

蕙蘭“哦”一聲,似有領悟。停瞭一時,喃喃自語說:嬸嬸的意思是先養心,方學技。希昭亦沉浸在思緒中,兀自說道:都知道天香園繡好,誰又知道天香園繡中有多少心事呢?你大伯祖母先要希昭學繡,其時萬般抵觸,後來幾乎是,看見大伯母就要繞道走,從小讀瞭些書,自視不是女紅中人,多少妄自尊大!希昭輕笑一下,笑自己年少時的輕薄,哪裡知道個中深淺。日頭偏瞭,庭院裡的光和影都移瞭地方,徐徐地,互相錯著,錯著,然後停住,又有一長段的靜止不動。蟲啊,鳥啊,都在午眠。希昭看蕙蘭一眼:你知道咱傢從誰開始這繡的?蕙蘭懵懂地望著希昭,她還以為天生就有。希昭說:其實是從閔姨娘起始的。閔姨太?蕙蘭眼前悄然浮起一個細瘦白皙的身影,坐於角落裡的窗下,埋頭在花繃。極少聽見她言語,甚至都難得與她照面,卻有一雙手,一上一下,遞針接針,轉眼間,一片彩雲,一泓流水,一朵花,一株草,顯現綾面上。真不敢相信!蕙蘭說。希昭耐心道:你看繡藝啊!閔姨娘的繡藝是最上乘,那些行針,辟絲,其實全出自閔姨娘的傳教。那閔姨太又從何處得藝?蕙蘭還是不甚相信。希昭老實說:這就不得而知瞭,大約是蘇州,蘇州向有衣被天下之盛名嘛!莫小看草莽民間,角角落落裡不知藏瞭多少慧心慧手,隻是不自知,所以自生自滅,往往湮沒無跡,不知所終。蕙蘭“哦”瞭一聲。希昭說:大塊造物,實是無限久遠,天地間,散漫之氣蘊無數次聚離,終於凝結成形;又有無數次天時地利人傑相碰相撞,方才花落誰傢!要追根問底,恐怕一無所得,隻好從有形之時說起。蕙蘭同意:好,那就從閔姨太說起!

希昭接著說下去:閔姨娘將繡藝帶來咱們傢,倘不遇上大伯母,大約也就隻是個針線女紅,無非是略精致華美一籌,可大伯母卻是書香中人——說到此,希昭不免羞紅臉:年輕時不知天高地厚,隻當自己讀過幾本書就當得上書香,豈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莫看上海不過是商瀆之邦,幾近荒蠻,可是通江海,無邊無際,不像南朝舊都杭州,有古意,卻在末梢上,這裡是新發的氣勢,藏龍臥虎,不知有多少人才!你大伯母可是有淵源的,據說年輕時,大伯父納娶閔姨娘,大伯母心中鬱悶,作過璇璣圖,如今不知藏哪裡瞭,要我作可作不來;閔姨娘的繡藝裡摻入大伯母的詩心,就更上一層樓;除去這兩位,還有一個人,也註入過心思。誰?蕙蘭問。這個人你沒見過。我也沒見過,卻與你我都有親緣,就是我的婆母,你的親祖母!蕙蘭“啊”一聲,方才想起自己是當有一個親祖母的。希昭說道:極早的時候,她便去世,在世時,與大伯母最知心,閔姨娘也得她照應,是極為大度善解的一個人,若不是她,隻怕大伯母和閔姨娘到今天還不說話,也談不上有什麼“天香園繡”瞭!她入殮時的裝裹,是閔姨娘與大伯母親手所繡,據傢中老仆人說,此生此世,再不能有如此絕品,艷到慘處!可惜你我都無緣看上一眼。

此話說罷,兩人又是沉默,院中花影再移一回,又不動瞭。東屋裡悄無聲息,好像也在側耳聆聽。希昭說:所以啊,天香園繡中,不止有藝,有詩書畫,還有心,多少人的心!前二者尚能學,後者卻絕非學不學的事,惟有揣摩,體察,同心同德,方能夠得那麼一點一滴真知!蕙蘭說:那些人,都是錦心繡手,可是嬸嬸,你也是天香園繡裡的添磚加瓦人,繡畫就從你起始!希昭笑道:究其底還是藝,至多沾一些書香氣,前輩人的心事心知,與咱們隔瞭不知多少層。蕙蘭說:可嬸嬸集前輩人之大成,青出於藍勝於藍,推天香園繡而至鼎盛!希昭說:那也是時運,好比種桃,一茬青,一茬黃,終於熬到一茬紅熟,巧不巧從樹底下過,落進懷裡!蕙蘭說:樹底下過的人多多少,還是要個有緣的才能得,這就叫做知遇之恩呢!希昭聽見這話,倒是一怔,出會兒神,慢慢地說道:據說咱傢園裡的桃林,當年幾可賽得過天上王母的蟠桃會,可一茬不如一茬,再經過無數次扦枝,不得已便枯萎下來,如今索性都不掛果瞭。蕙蘭說:可到底是傳開瞭,南門外,還有松江廣富林,都已成林,市中沽賣,最搶手的還是它們!希昭說:究竟不如最初,根子裡生出來的!好東西都不經多,一多便稀薄瞭。說到此,蕙蘭心裡暗暗一驚,覺著嬸嬸希昭影射她授教的事,可希昭並未把話說下去。

停一會兒,蕙蘭說:以後再不做這發繡瞭。希昭笑瞭:何必如此沮喪,這發繡自有一種肅然,在米白絹面上,切切懇懇的,於佛像倒十分貼合,但終是比不上絲啊!那絲是蠶吐命一般吐出來,經無數雙手調治,方才有它;那發就過於現成,本不是用作針線。物各有用途,也是物裡的德性吧!蕙蘭說是,卻又不服,抬頭問道:那麼以繡作畫,難道不是物作他用?將針作筆,將絲作墨,算不算偏鋒?希昭又一怔,說:我倒是被你問住瞭!蕙蘭得意地一昂頭,揚眉吐氣的樣子。希昭一邊想一邊說:繡與畫許是前世一傢,繡就是畫,畫就是繡;陰差陽錯,分為兩傢,再又幾度輪轉,陰陽遇合;好比觀世音是男女同身,到瞭凡間眾生,才分為男女,需修煉幾百幾千世,又可合二為一。畫人說“墨分五色”,大約就分到絲裡來瞭;書人所說“筆鋒”,其實是指“針”吧!所以,繡畫亦還是遵循物理,不脫原意!蕙蘭聽此說法,大覺有趣,興奮道:上古時候,天地混沌一團,自盤古開天地,各歸其位,各司其職,方才有瞭五行,金、木、水、火、土!希昭亦很興奮:然而五行相生,五行相克,終為一體;又好比春秋戰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蕙蘭忽又冷靜下來:如此說,發繡是在五行之外?希昭再是一怔,方才明白的事理,猝然間又被說亂,斥道:怎麼又扯上發繡不發繡的,正在說世間萬物呢!蕙蘭堅執要問:發繡究竟該算在哪一門裡?希昭說:哪一門都不算,歪門邪道!蕙蘭道:你說的?希昭道:我說的!兩人撕扯纏磨的勁頭,又回到從前。鬧瞭一陣,希昭說:無論是不是正道,這發要辟成絲,也算得一絕技,隻是無關乎繡!提到辟發,蕙蘭不禁畏縮起來,住瞭嘴。

希昭並未覺察蕙蘭的遲疑,繼續說道:絕技是絕技,然而究竟是單一的用物,除去線描,難作別用,這也是物性所限。蕙蘭小聲道:可是,這發繡確有我蕙蘭的心在。希昭註意地看蕙蘭一眼,忽覺著一股剜心般的痛楚,緩和瞭口吻道:我很知道,我們這不是在說繡藝嗎?這物性多少是狹隘瞭,隻拘泥於物本。蕙蘭問:哪樣物不是拘在物本裡,否則,何為此物,又何為彼物?希昭說:物有大小之別,小物隻一生一,二生二;大物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不可等量齊觀。蕙蘭又問:比方說呢?希昭說:天,地,人,這三件本是造化,無從論起,凡議論都是犯上,單就說些常見常用的東西——螢火蟲,隻一夜生息,亮過即滅;蜜蜂,生長之後,采蜜釀蜜,蜜可食,又可制蜂蠟照明;再有一年生的草本,僅一歲枯榮,回進土裡;而常年的果木,先生葉,後開花,又結果,饗食人間;還有石,可煉鐵,鐵可制鍋釜,鑄劍,鑄鼎,鑄鐘,可祭天地!物性就好比物之德,有大德,亦有小德,甚至無德;咱們閨中的針黹,本是小物小德,但卻是有淵源的,淵源是在嫘祖,與黃帝齊輩分——聽到嫘祖兩個字,蕙蘭心頭怦然一動,神情就有些異樣,希昭不免看她一眼。蕙蘭定瞭定,聽嬸嬸說話:因是源遠流長,所以就能自成一體,自給自足,可稱完德,無所而不至。希昭停下話頭,對瞭蕙蘭,無盡地體貼與同情,緩緩說道:發繡確是有你心在,可隻在膚表,距深處還遠得很!

蕙蘭點頭。希昭說:一件物,倘若物表、物性、物本皆全而美,且又互為照應生發,便是上乘,缺一則不成大器。蕙蘭笑道:聽嬸嬸說來,都無法正眼看這發繡瞭!希昭也笑道:不過是借題發揮,信口開河,凡繡成的,便已立於不敗之地,算得上功德圓滿!還是要說,辟發是天下絕技,難為想得到,又做得成。蕙蘭心情已復平靜,坦言道:辟發是戥子所為。希昭略想一想,不禁笑道:就是那個小丫頭?粗粗拉拉的。蕙蘭說:看上去是個粗人,可一雙手格外的巧。希昭說:那就是天賜瞭。蕙蘭又說:這些人就像路邊田間那類沒有姓名的稗草,嬸嬸方才說的,渾然不自知,但其實,也有她們的心事。希昭收瞭笑,認真聽起來,蕙蘭便一徑說下去:嬸嬸你看那些野花,無論多麼小或者賤,不過半日,便又化進地裡作瞭泥,可也有薄如蟬翼的瓣,纖長細致的蕊,頂著一丁點兒的蜜,供蜂們去采集,那就是它們的心事吧!這些心事或都是粗鄙的,免不瞭爹死娘嫁人,或者缺衣少食一類的苦楚,可也是心事一樁,到底是女兒傢,未出閣的,幹幹凈凈,就能將那些苦楚打磨成女兒心!再給嬸嬸看一件東西。蕙蘭說罷反身走下院子,進自己屋裡,將希昭一個人留在廳堂。

院裡的樹影一動不動,其實沒過去多少時間,半個時辰最多,卻像過瞭一世,翻山越嶺,都望不見來路似的。正出神,樹影中走來瞭蕙蘭,手裡捧一卷綾子,當希昭面前展開。米白綾面靛藍絲繡,“晝錦堂記”四個字題額,底下有二三行繡成,其餘還是炭筆所描字跡。那繡成的題和字,點頓撇捺,折轉斷續,猶如行雲流水,既有筆墨意趣,亦是絹秀格調。蕙蘭說:嬸嬸知道她們怎麼說?怎麼說?希昭問。她們隻當這是草葉花瓣,絲練纓絡,或是燈影燭光,勿管字不字的,又勿管寫的是什麼,隻覺得出神入化!希昭端詳一時繡字,說:你說“她們”是什麼意思,難道除戥子外還有別人?蕙蘭知道今天是挨不過瞭,既已開頭,隻有和盤托出:還有一個妹妹。

蕙蘭將乖女的身世來歷一五一十說瞭一遍,希昭不作答,隻是默著。蕙蘭道:我自己都沒學好,怎敢收徒,隻是她們真心想學,又實在可憐,一生無所托寄,倘有一技在身,或可自食其力,糊個口吧!希昭淒然一笑:天香園繡竟要用於糊口!蕙蘭說:若大伯祖母與嬸嬸不答應,萬不許落天香園款!希昭又是淒然一笑:我是不在意的——蕙蘭道:可大伯祖母她——你大伯祖母多少糊塗瞭,希昭說:你知道,昨日裡她老人傢叫我什麼?叫我“閔女兒”!“閔女兒”就是閔姨娘。蕙蘭說:那是因為嬸嬸和閔姨太是天香園繡中最好的。希昭說:落不落款又算得上什麼,天香園其實早已凋敝,空留個繡名!蕙蘭說:要我看,天香園繡很對得住天香園,那草木樓閣說朽就朽,繡品可是口口相傳,代代相傳,所以,那繡藝千萬不能讓它滅絕瞭。希昭看蕙蘭一眼,說:早聽說你開門授徒,卻不知道於天香園繡是損是補!蕙蘭苦笑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早晚申府都會興師問罪,果然,嬸嬸來瞭!希昭說:並不是問罪來的。蕙蘭固執道:就是問罪來!蕙蘭我膽大包天,取天香園繡名做妝奩已屬出格,又要傳於坊間,毀天香園清譽!希昭說:是夠大膽的,但事已做下,問罪如何,不問罪又如何?我隻好奇,收瞭些什麼樣的學生,有無造詣。

蕙蘭說:雖是背瞭天香園私自收徒,卻也不逾矩,拜瞭嫘祖!說到嫘祖,兩人相視一眼,會心而笑。蕙蘭再接著說:就按童子開蒙的式子,略改瞭改,變寫字讀書為繡活,亦是借用七月七乞巧會的俗習,所收這兩名,又均是鐵定心不嫁人,不出閣,一是免去濫傳之虞,二也是不至過於受生計之累,最終蹈入沽鬻衣食,棄道背義。希昭不覺點頭:你這丫頭倒是正經設帳瞭。蕙蘭正色道:可不敢有半點疏忽,這是樁大事情。希昭說:明知道大事情,還先斬後奏。蕙蘭一屈膝,跪下瞭。希昭說:起來,起來,最見不得這個!蕙蘭很害臊,起來瞭,卻手足無措,隻低頭站著。希昭說:別看你又下跪又低頭,其實心裡有諸般的不服氣!蕙蘭說:不敢!——還說不敢?蕙蘭就說:敢!希昭拍一下案子:把你的爪子剁瞭!嬸侄二人又戲謔起來。鬧一陣,希昭嘆一口氣道:大伯母已老瞭,我也半老,你呢,終也有老去的一日,再是舍不得的東西,握也握不住,隨波逐流罷瞭!蕙蘭聽見此話倒上來脾氣瞭:再怎麼隨波逐流,武陵繡史還是武陵繡史,怎麼也抹不去的!希昭苦笑道:這武陵繡史又像是我,又像是與我無關,如今,沒有一幅繡畫留在手裡的,都天南海北,不知在瞭什麼地方!蕙蘭說:無論天涯海角,總是在人世間!希昭又說:還是散出去幹凈,這天香園早晚夷為平地,申府又能有多久,哪裡會有千年不散的筵席!

兩人靜一靜,蕙蘭道:有一句話,說又不敢,不說又可惜,再想,豁出去說瞭吧,至多——希昭問:至多怎樣?蕙蘭說:嬸嬸罵我!希昭譏誚道:跪都跪過瞭,還怕罵嗎?蕙蘭說:嬸嬸去看一眼如何?不等希昭說是或不是,蕙蘭緊接著又說:也不能全怪我冒昧,是嬸嬸自己送上門來的,豈能放過呢!希昭又笑又氣:怎麼叫做“送上門來”?到侄女兒傢坐一時,喝一盅茶,難道逾矩瞭?蕙蘭聽出“逾矩”這兩個字的來歷,分明是借用方才說拜嫘祖的話,無論怎麼冷嘲熱諷,反正今天嬸嬸是脫不出身瞭。蕙蘭也抱定一不做二不休,極力地慫恿,將那兩個說得花一般的,由不得希昭不動心。將手裡的茶盅放下,一起身說:看就看,長點見識,不定是天上哪一個星宿!蕙蘭上前一步擋住:要說星宿,嬸嬸才是,我是得瞭惠顧,那兩個卻是草根裡最苦的一味,竭力強掙著,或可吐一點芬芳,求嬸嬸寬待!希昭定定地看蕙蘭一眼,抬手輕輕將她撥開,出廳堂,下臺階,向東屋走去。

日頭偏西,院子被切成兩半,一半光,另一半也是光,卻是從影裡透出,罩著一張網似的,不是模糊,而是寧和。推開門,門裡的人一起抬頭往這邊看。希昭不由一驚,那露在面罩上邊的一雙眼睛;還有戥子,平日裡從不註意,如今才發現她亦有一雙杏眼。從亮地裡進到屋內,陡地一暗中,那四隻眼睛顯得極清明,還有一種肅然。因為猝不及防,又因為敬畏,這兩個都忘記起身,隻是望著希昭,傳說中的武陵繡史。漸漸適應屋內的光線,那些眼睛裡的光也柔和下來,身子動瞭動,要起來行禮,被希昭止住。走到花繃前低頭看繡活,不料先看見一個小竹床。床上睡一個嬰兒,也有一雙明澈的眼睛,同樣是肅然的,但因是嬰兒,就比大人更為逼人。希昭停瞭停,忽覺這間屋裡有一股凜冽,從四角上下聚攏來,心裡暗問道:這是什麼呀!定定神,希昭彎腰看那蒙面女的繡活,那針法都是從天香園繡來的,循規蹈矩,但看起來卻又不盡相似,仔細辨認,發覺差別是在用色。每一種色都要厚重一成,是辟絲不夠細分?還是有意為之?抑或二者皆有?希昭思忖一時,心中猶豫。如此用色,自有著強勁迸發的意蘊,於天香園繡的清雅倒是有另一派新鮮,可難免又粗疏瞭,稍有差池即落入鄉艷。希昭再又細辨幾番針法,才抬頭與蒙面女說出癥結:用針堆砌瞭!那女子“哦”的一聲,已是領悟。然後到戥子跟前,戥子比那一個學天香園更像,要不是針下禽鳥有一股野趣,幾可騙過希昭的眼睛,不禁笑道:比市裡那些贗品還更像些呢!眾人也都笑瞭。希昭看出這一個比那一個會仿,但不如那一個有主意,心思深。這一個至少不會貶損天香園繡,那一個卻不定會有如何的新進和錯接,將天香園繡引向什麼樣的去處!

希昭從花繃上起身,四下裡亮晶晶的眼睛都含瞭笑意,幾乎開出花來。光線更勻和溫潤,潛深流靜,這間偏屋裡漸漸充盈欣悅之情。希昭想起天香園裡的繡閣,早已成殘壁斷垣,荒草叢生,不想原來是移到坊間雜院,紆尊降貴,去盡麗華,但那一顆錦心猶在。那兩個站起身,直直地鞠下躬去,蕙蘭在前邊推開門。院裡地上花影團團,希昭走瞭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