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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遍地蓮花

萬歷四十六年,東北邊陲,努爾哈赤收復女真人各部,立國後金,開始發兵攻撫順。撫順守將李永芳投降,遼東巡撫李維翰派遣總兵官張承蔭赴援,戰死,全軍覆沒。邊城清河,全線崩潰。自此,後金突破天險,有進發中原之勢。朝廷一邊緊急征稅征賦,加派兵餉;一邊調兵遣將,緊急起用遼東事務官員楊鎬為兵部右侍郎。萬歷四十七年,楊鎬統率四十七萬大軍,分四路進伐後金。開原總兵馬林攻北;山海關總兵杜松攻西;遼東總兵李如柏直驅清河攻南;東南一路,由遼陽總兵劉、涼馬佃率領,朝鮮兵協助進攻;上海人喬一琦喬公子受命遊擊將軍,領五百朝鮮軍從鴨綠江北岸寬奕口向劉靠近。二月天氣,遼境一片冰封,連日大雪紛飛,各路兵馬滯阻不前。努爾哈赤得此消息,遂定出作戰計劃:“憑你幾路來,我隻一路去”,全力打擊西路,包圍薩爾滸營地,杜松戰死,西路全軍覆沒。努爾哈赤則急轉馬頭,向北而去,又打瞭個勝仗。東路軍劉正行軍到深河,距後金兵馬所據赫圖阿拉不遠。努爾哈赤心生一計,舉杜松部旗旌,易明軍衣甲,直入軍營。就在此時,喬公子率朝鮮兵迎戰數十起,越大鼓河,小鼓河,堇鄂河,抵富察之野,等候劉、杜松會合。數日過去,無一點消息,遣一騎前往偵察,方才得知,劉、杜二部全潰!喬公子大驚,即刻改變戰術,率部下轉移,不料,已經重兵層層包圍。邊戰邊退,逼到鴨綠江邊,又逼上滴水崖頭。五百朝鮮兵盡數陣亡,喬公子亦中流矢,回顧身後屍身遍地,說一聲:吾不負天子!下得馬來,遙望京師方向拜三拜,墜崖自盡。乘騎名素駿,步後塵騰空一躍,躍入崖下。至此,惟有李如柏南路軍得以保全,楊鎬受軍法處決,其餘全部戰死。開原、鐵嶺被後金占領,東北一線全面敞開,異族人的鐵騎直撲中原。

喬公子死訊傳到地方,上海決議建忠義祠。無論官宦世傢,名紳隱逸,販夫走卒,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張府裡也出瞭一大份,喬公子忠義節烈,族人喬老爺又是張老爺生前至交,從公從私,於情於理,都有義務。張傢已度過危難時刻,傢道逐漸殷厚,吃穿用度而外尚有盈餘。是蕙蘭媳婦勤力,也是得天地時勢惠顧,就當回報公益。忠義祠修在九間樓東邊藥局弄內,本是喬傢舊祠堂,如今就在地基上重建。請畫師繪瞭喬一琦像,供奉於正中;堂入口列石人石馬兩行,夾道而立;大紅棟梁懸掛五色旌旗,猶如征戰威勢;橫匾豎聯不盡其數,少不瞭“忠”“烈”二字。喬傢人重修族譜,刻印成書,供於堂後二進樓上,題名為“藏書閣”。落成那一日,靈舟明燭,鐘鼓大鳴。蘇浙兩地均有前來參拜者,航船泊滿大溝小渠,桅帆林立。藥局弄四邊方圓二三裡,車水馬龍,人潮如湧。停課,停市,停刑,停公事,而淞滬寺廟,全部水陸道場,超度將軍亡靈。誦經聲遍起,哀哀不絕。

這一年裡本還有幾樁逸聞軼事,在喬公子的英雄傳奇之下,不禁褪去聲色。比如,嘉靖丙辰禮部郎中趙灼後人趙東曦,萬歷四十六年戊午科取進士,在原宅第趙傢弄造園。因臨河半段,就取名“半涇園”,園內多植桂樹,當年剛近九月,便桂香滿河,順流而往四面八方,全城皆聞。然而卻有無聊好事者,私下竊語道:此園不是吉相,因枕水之上,隨波逐流,非長久之征兆!再從時局推論,女真人大勝薩爾滸,自後可說是勢如破竹,雖說路途尚為遙遠,成化年又加築長城,從山海關,沿遼河至九連城鴨綠江,可那異族人另有一脈,不定哪一天就渡瞭黃河,倒還有心弄園子玩,本就已是敗相。然而,無論閑言碎語滿天飛,上海似乎又興起一輪造園子風氣。禮部郎中喬煒,也在喬傢弄內辟地造園子,名字就叫個“也是園”,看似謙遜,其實是倨傲,意思好比“你造得,我也造得”!不隻是造園,還起廟堂。烏泥涇鎮上破土起寧國寺,將黃道婆請進偏殿,專立黃母祠。敬一堂雖未擴建,但人數卻多起來,單隻一年裡,皈依耶穌會就有七十二名新教民——就在這造園的造園,蓋廟的蓋廟,轟轟烈烈之中,京城裡換瞭皇帝,神宗換光宗,光宗又換熹宗,改萬歷為昌泰,再改昌泰為天啟。本來是山高皇帝遠,渾然不覺,卻有一變不覺也要覺,那就是,也在這一年中,到處起造魏璫生祠。那北地人魏忠賢,誰都不知道他是哪塊地裡的苗,剎那間四下裡開花,不知道要結出個什麼果子來。

接下去,天啟二年,三月與十二月,地震海嘯;天啟三年,三月十三日地震,十六日復震;天啟四年甲子科,松郡試場擠軋,文童死者十有三人,邑宰郭如闇祭文道:“人間業斷,地下文修;前花未報,後果須收”——此為人禍,天災卻也不消停:二月烈風暴雨沙塵,白晝如黑夜,整整三日;五月淫雨,禾苗皆淹,大饑;七月地震,十二月復震!就好比天怒人怨,惴惴不安。免不瞭燒香拜佛,投瞭和尚投道士,耶穌會又有無數人受洗皈依。過瞭一年,到天啟六年,禍事終顯端倪。

這一日夜間,畏兀兒忽到張府。府上正操辦燈奴的婚事,都以為畏兀兒是來道賀。燈奴這年二十歲,十七歲通過童試,入泮。因憐他自小無父,傢世又清明,便將其父張陛生前所任廩生的額,配給瞭他。於是,傢中又有個廩生,夾著書包,穿青佈衫袍,去府學點卯。但這廩生非那廩生,燈奴至少要比父親身長半尺,肩厚背闊,氣血旺盛,是像外婆傢人。遠近都有人來問親事,凡有意作親的,必取來這傢女兒的針線,由他母親過目。蕙蘭不禁好笑,是娶媳婦,又不是收徒弟!可也擋不住世人們的心願。糾纏瞭整一年,最終定下喬傢族中的女兒,少燈奴兩歲。倒不單是女孩兒針黹好,也不止模樣好,是因她從小失怙恃,隨祖父母長大,蕙蘭動瞭惻隱之心。覺著兩個孩子,一是半孤,一是全孤,不容易長大,又都長得齊整周全,是一對同命人。燈奴的婚事,李大范小都來幫忙,掃房子,掛幔子,殺豬宰羊,烹酒調醬。如今,學繡的人有十數,東屋擠不下,移到廳堂,隻留一隅作待客用。東屋就做瞭燈奴的洞房。

入夜,蕙蘭與李大在燈下揀花生紅棗,喜期來臨時撒帳用。蕙蘭忽想起一件事,問李大:剛嫁入張傢頭一年除夕,守歲講故事,說張傢人身上有記認,要我們回房裡去查。後來傢中出瞭多少事故,也沒認真搜尋,如今,張陛作古那麼些年,燈奴也要娶媳婦,卻還不知道那記認是什麼。李大說:還不趕緊的,這一夜過去,燈奴從此就另有同眠共枕人,再近不得身瞭!蕙蘭說:也說個大概方位,如此滿身上下地查,都要查到天明!李大說:往腰底下查。蕙蘭真就起身要去,李大卻笑起來。這才知道其中有詐,逼著李大快說。李大好不容易不笑瞭,說:腳指頭有三節!蕙蘭也笑瞭:哪一個的腳指頭少一節瞭!就在此時,畏兀兒敲門瞭。

門一開,畏兀兒閃身進來,蕙蘭剛要說來得巧,卻徑直往裡走去。蕙蘭這才覺著有事,平素若不是三邀四請,他必不踏入院子的。今晚上,卻是畏兀兒在前引路,穿過天井夾道,又走過院子,直接推開蕙蘭屋的門。蕙蘭要點燈,畏兀兒止住瞭,兩人就站在暗影地裡,幸好有月亮,從窗戶投進來。畏兀兒的眼睛灼灼亮著,他說:姑娘——因是阿暆的朋友,所以還是舊稱呼,姑娘,你阿暆叔出瞭點小事。蕙蘭心裡重重一沉,她曉得,倘是畏兀兒這樣舉重若輕的人,說“小事”,就必有大礙。啞著嗓問:多半與東林黨有涉?畏兀兒強笑一下:姑娘猜對瞭,東林書院遭禍,走的走,抓的抓!阿暆叔呢?蕙蘭急問道。畏兀兒說:入獄是入獄,但據說未上鐐銬,就還有救。蕙蘭又問:在哪一地的大獄?北京!畏兀兒答。蕙蘭不由一頓足:叔叔怎麼跑北京去瞭!接著想起多年前那一夜,也是這麼出其不意忽然而至,之後已有七八載沒有見過,也沒有一點音信。或許,就是要遠行,所以專來看一眼燈奴,如今,燈奴就要娶妻成親瞭!蕙蘭不由流下淚來。畏兀兒安慰道:姑娘安心,這就北上,探索路徑,看有無法子早日脫身……蕙蘭聽到此,二話不說,轉身進裡屋,也不點燈,湊瞭月光,從箱底掏出兩整封銀子,再添幾件金銀釵環,又找出數幅天香園繡品,用一張包袱皮裹好。待要出去,又回來,從櫃子角落摸出一個銀鎖圈。是燈奴幼小時,他舅叔公不知從哪個野地裡尋來給戴上的,後來得著九尾龜石頭,蕙蘭穿瞭根紅線繩替他系上,換下瞭銀鎖。倘他舅叔公能看著,抵得上見燈奴一面。蕙蘭將東西交到畏兀兒手上:阿暆叔就拜托畏兀兒叔叔瞭,若能見面,就將銀鎖給他,告訴說,燈奴很好,已經娶親!畏兀兒將東西收好,轉身出門,又照原路出院子,走後天井,如來時一般閃出。就見一騙腿一騰身,胯下突躍出一匹白馬,一陣風似的出瞭巷子。

申府裡對阿暆的事渾然不覺,一半是真不知,另一半是佯裝不知,知道又能如何?到後來索性就不提“阿暆”這兩個字。有人問起,便說在外遊玩,倘有多嘴多舌的人來傳話,則以誹謗自解。申柯海早在阿暆出事前,天啟三年便謝世,享壽八十,這也是他的福分,免去多少世事幹擾。小綢晚一歲,也是八十終年,又少去一個操心人。餘下的,或是不管事,或是自顧自,外面看是一傢,內裡其實已經各過各的。院落與院落間,因疏於往來走動,回廊過道漸漸頹圮,殘磚爛瓦堆壘,又成隔斷。那大廚房以及廚房前的小碼頭也久不用而廢,塌下水裡。三重院有兩重是不住人的。兩處楠木樓還算完整,在一片頹敗中尚留些生氣,卻又顯得突兀,而且不可靠,早晚都會被瓦礫堆掩埋。阿暆的母親落蘇,是個寬心人,總說阿暆在外遊學,自己竟也信瞭,並不多慮,自在門前開瞭一畦地,種些菜蔬瓜豆,其中真的就有落蘇。得瞭收成,東鄰送送,西鄰送送,也夠一大傢的日常食用。這一畦菜地,生出一股怡然自得,不把落魄當回事的樣子,頗合乎申傢人的性情,就好比紫藤一類的花,開相好,敗相也好。

惟有蕙蘭知道阿暆的事,為他日不安,夜不眠。畏兀兒一去不回,無一點消息。倒是坊間時有傳說,東林黨如何受魏忠賢殘害,有六君子為東林之首,在獄中受杖,死去活來。說得極多極詳的是一名燕客,在京師四處活動,與衙門裡的馬夫、獄卒喝酒尋歡,混得透熟,得以潛入監房,撫慰囚人;又出銀子行賄,卸鐐解銬,或者送些酒菜;然而,終是不能解脫,六君子相繼斃命……蕙蘭聽得心驚,深恐六君子中有一個阿暆,因那燕客形狀頗似畏兀兒。傳聞所說六君子又各不同,今日姓張,明日姓王,最齊全的有道是:“應山楊大洪,嘉善魏廓園,常熟顧塵客,武定袁熙宇,桐城左浮丘,南城周衡臺”,聽起來確鑿得很,蕙蘭的心略放下一些,可是叛黨多是隱名,誰知道真身是誰呢?況且,魏忠賢一個不放,即便是在六君子之外,又能有多少活路?愁緒就又上心頭。時間就在憂患中過去,燈奴娶妻生子,四世同堂。繡學擴張幾許,戥子與乖女已成師傅,送女都拈針引線瞭。所以,憂患之外,還有欣喜紛至沓來。悲悲歡歡,又換瞭皇帝,改瞭年號。

崇禎二年春,申府前方浜上行來一艘船,緩緩靠岸,下來一個人,長身瘦面,著佈衫,足上一雙麻草鞋,隨身一柄雨傘。到申府門前,不認識似的打量一下,門上的竹簽子斷的斷,朽的朽,鐵釘子也銹完瞭,門腳下生瞭青苔,顯見得長久不開。於是沿風火墻繞到側面,那裡有一扇小門,開著,徑直走進去。看來是一位熟客,原來是阿暆。

阿暆回來,從此深居簡出,或在屋裡看書,或幫母親種菜。偶爾過浜對面,去到天香園舊址。九畝地上的甘薯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歇種,斷垣之上,卻建起一排兵營,駐進崇明水師。穿瞭兵服的小小子,就地挖灶起炊,鬧得遍地煙熏火燎。園中央開出一片方場,鋪瞭細沙,供操練列隊。阿暆立得遠遠地看,聽那口令聲清泠泠傳過來,腳步聲則齊刷刷,有一股清新矯健。歇息時,散瞭隊,有小兵速速地跑來,從地上草叢中拾瞭什麼,又速速地往回跑。阿暆叫住他,問他哪裡人。答過來的卻聽不懂,不知何方鄉音。

這年夏秋二季,接連海嘯,沖刷民房田地無數。冬時大饑,城內外凡殷實戶開明紳均開粥棚放賑濟。連張傢都開一小棚,由范小幫忙主持,他傢小子也已長成少年,一並掌勺。申府向來最熱衷公益,但此時自保都難,就顧及不瞭。阿暆新近學習看天象,庚午年熒惑入東井,非吉兆,果然又是大饑;辛未,熒惑再入鬼宿,次年大旱,冬大寒,黃浦江冰封。癸酉,徐光啟在北京逝世,次年,靈柩抵滬,千百人迎靈,暫停於南門外徐氏故地雙園。八年後,崇禎十四年,方才落葬。以耶穌會儀式,十字架引領,耶穌受難旗跟隨,再是四名青年手捧香爐,繼而眾人肩負木臺,臺中放金十字架,四周燭光熒熒,最後是一百四十名天主教徒,持白色燭,一路高誦玫瑰經,徒步至雙園,移靈,送葬於城西徐氏農莊別業北面的空地,後以徐傢匯得名。

之前三年,仰凰往杭州開辟新教區,二年後,即崇禎十三年,亡故,壽八十。正應瞭燈奴所說,仰凰當活長久。臨去杭州前,張傢繡幔以蕙蘭名贈仰凰一件繡品,是乖女與蕙蘭合繡,馬利亞與耶穌,聖子聖母像,設色用針全依著西洋畫法,如同一幅西洋畫。接替仰凰的也是意國人,漢名潘國光。

又過三載,崇禎十七年,李自成起義,天下響應。蘇松富傢奴婢紛紛向主傢索討賣身契,而申府上早已不堪仆傭之累,趁此時機,一眾遣散。有幾個實在不肯走的,阿奎、阿昉、阿潛房中各留一二名。阿暆不要,母親落蘇本是婢女出身,更不要。園中一下子清靜許多,而屋宇樓閣更顯空廓寂寥,真已到曲終人散時。

同年,明崇禎改清順治。次年,武陵繡史卒;閔女兒早在天啟年,與小綢同年卒。蕙蘭卒於順治九年,享壽七十。繡幔由其媳主持。

阿暆卒於順治十三年,無嗣。臨終那一年,既日食,又月食。傢中老仆福哥,還記得生阿暆那日,正是日再旦,全食。

康熙六年,繡幔中出品一幅繡字,《董其昌行書晝錦堂記屏》。其自蕙蘭始,漸成規矩,每學成後,便繡數字,代代相接,終繡成全文;共四百八十八字,字字如蓮,蓮開遍地。

2010年6月10日初稿 滬

2010年10月27日二稿 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