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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費霓再去看方穆揚,一進病房就鎖好門,給他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怕別人聽見,她低頭將嘴附在他的耳邊,一句句順著他的耳朵傳到他的腦子裡。

她背完一首就馬上去把門打開,繼續給他念很進步的書,給他讀報紙,一版版念過去,領會最新精神。

費霓有兩把指甲剪,一把給方穆揚剪腳趾甲,另一把給他剪手指甲,每周給方穆揚理一次頭發,總是保持一個長度,頭發太長很費洗發水。她自己用肥皂洗頭,卻給他用洗發膏,海鷗牌的。她低頭給他念詩的時候,會聞到他的洗發水味。他一直躺著,完全不需要襪子,但她還是給他買瞭一雙新襪子,修完腳趾甲就給他穿上。

費霓看方穆揚的時候,有一種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溫情。她把所有對未來的希冀都寄托在眼前這個男人身上。

他醒瞭,她就能上報紙評先進上大學瞭。

費霓廢寢忘食地跑醫院做好事引起瞭傢中二老的好奇,知女莫若父母,她們的小女兒雖然從沒給人使過絆子,也從沒占過別人便宜,但也從沒這麼好心。費霓對傢人的說辭也是,她是出於對方穆揚的敬佩才去幫助他的。

她的父母根本不懂她在禮帽廠做帽子有多苦悶,也不知道她多想上大學,她從沒說過。這個機會是她哥哥下鄉換來的,她哪裡有資格嫌棄。傢裡三個孩子,她是最小的,要是大哥頂替瞭父母任何一人,下鄉的就是她。大哥主動下鄉,說是為瞭兩個妹妹,其實是為的她。

費霓的好事從冬天做到第二年暮春。

她偷偷給方穆揚念詩:

我離開你的時候正好是春天,

當絢爛的四月,披上新的棉襖,

把活潑的春心給萬物灌註遍,

連沉重的土星也跟著笑和跳,

可是無論小鳥的歌唱,

或萬紫千紅、芬芳四溢的一簇簇鮮花,

都不能使我訴說夏天的故事

……

就是在念這首詩的時候,方穆揚的眼睛動瞭動。

費霓激動地去觸碰方穆揚的眼睛,動作很輕,好像怕稍微重一點就不動瞭。

她又繼續念:

我也不羨慕那百合花的潔白,

也不贊美玫瑰花的一片紅暈;

它們不過是香,是悅目的雕刻,

你才是它們所要摹擬的真身。

因此,於我還是嚴冬,而你不在,

像逗著你影子,我逗它們開懷。

費霓多日的努力終於獲得瞭回報,方穆揚醒瞭。

她以為這是幸福的開始,後來才發現這是幸福的錯覺。

方穆揚醒瞭,但醒來的他連自己是誰都知不道。他忘記瞭自己的出身,忘記瞭自己的英勇事跡,也忘記瞭他的年齡,他的父母,甚至連他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醫生不確定他是否有語言理解能力,因為他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他醒來後第一句話是對費霓說的,還是一個個字往外蹦的,他問費霓,你是誰?

旁邊的醫生告訴方穆揚:這是費霓,在你醒來之前,都是她在照顧你。

正常人應該說謝謝,而他隻是重復瞭一遍費霓的名字。

知青辦的人得知方穆揚醒瞭,派人來看他,醫生說方穆揚的情況並不樂觀,他失去瞭記憶,這記憶不光包括他是誰,他幹瞭什麼,連以前習得的生活和學習技能都忘記瞭。

費霓當然不能半途而廢,她繼續每天去醫院做好事兒。她一切從頭開始,先教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重復,又教給他怎麼寫,試圖喚醒他的記憶。她將講述他救人事跡的報紙拿出來,一遍遍給他念,她越念,越驚心,他已經救瞭三個人,他隻要不會去救第四個人,就不會在醫院裡躺瞭這麼久。救三個人,也是英雄。

費霓不再給方穆揚剪指甲,他雖然現在隻有六七歲孩子的意識,但身體上畢竟是個成年男人,醒來的和睡著的,是不一樣的。她教他剪指甲,通過剪自己的給他演示,然後她問他是不是會瞭,會瞭就點點頭,方穆揚點點頭,費霓把指甲剪給他,他抓住費霓的手,拿著剪刀去尋她的指甲。費霓的手急忙往回縮,我是讓你給你自己剪,不是給我。然而他跟聽不懂似的,繼續剪她的指甲。

費霓的手被方穆揚捏紅瞭,耳朵也紅瞭。她還沒和別的男人牽過手,倒是和好幾個男的看過電影遛過馬路,遛過一次就沒下文瞭。她不是不想通過婚姻改變命運,但當機會送到她手邊的時候,她又輕易把它們放過去瞭。她總覺得還有別的上大學的路。

她讓方穆揚自己洗頭,水不小心進瞭他的眼睛,她罵瞭一聲,“真笨,還是我來吧。”

知青辦出錢負擔方穆揚的夥食費,平時有護士幫著他打飯,一到周末,費霓就自己做瞭肉,燉瞭湯,盛在飯盒裡,去給方穆揚加餐。

方穆揚夾瞭一塊排骨送到費霓嘴邊,“你也吃。”

排骨是肋排,買的時候不用肉票,她的肉票都花完瞭。

她躲過去,笑著說:“我不吃,給你的。”這些天,她一點兒葷腥都舍不得沾,連個雞蛋都舍不得吃。錢票就這麼多,她吃瞭,他就沒得吃瞭。

他們這麼一推拒,排骨掉到瞭地上。

費霓動瞭氣:“我都說瞭,我不吃,你煩不煩1

她將掉瞭的排骨拿水沖瞭,又放到方穆揚的飯盒裡,以一種哄小孩子的語氣說:“快吃吧。”

“你瘦瞭。”

費霓很高興,方穆揚的理解能力又有瞭提高,他已經知道吃肉會變胖瞭。

她說:“瘦點兒好,瘦點兒健康。你要是好瞭,咱們就都好瞭。”

夏天來瞭,方穆揚說他想吃冰淇淋。

費霓從沒教方穆揚什麼是冰淇淋,她自己這麼多年都沒吃過。這三個字讓她樂觀,或許他的記憶正在恢復,她沒閑錢給他買冰淇淋,隻給他買瞭小豆冰棍。

然而除瞭冰淇淋之外,方穆揚再沒想起別的,如果不是費霓提醒,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姐姐和哥哥。

方穆揚已經掌握瞭基本的生活技能,他甚至不想在醫院繼續住瞭,他問費霓他的傢在哪兒。

他傢的房子早被分給別人住瞭,現在那裡住瞭十多戶人傢。他的父母還在接受審查,他在這個城市沒有傢。

為瞭讓方穆揚恢復記憶,她開始給他講過去的事。她對他的瞭解太粗淺瞭,要不是他的祖父母父母太有名瞭,她根本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她把自己的全部記憶調動出來,講的內容也不超過十分鐘。

費霓決定去找方穆揚的女朋友。他們是典型的青梅竹馬,打小就認識,一起上學,一起下鄉,他們之間的故事肯定特別多。要是他的女朋友過來講一講,方穆揚就想起來瞭呢。

費霓特地去方穆揚女朋友的宿舍樓下等她,看著來往的學生,她又生出瞭一種不忿。她一點兒都不比他們差,要是放到一起考試,她肯定比他們更有資格上大學。但現在他們讀大學,她在禮帽廠做帽子。

隻要方穆揚恢復瞭記憶,她鐵定能評先進,評上先進沒準就有推薦名額瞭。

她等瞭三小時終於等到瞭方穆揚的女朋友凌漪。

費霓確定凌漪對方穆揚還是有感情的,她聽到方穆揚醒過來的欣喜不是假的。

方穆揚看到凌漪來,沒等費霓介紹,就笑瞭。

這個笑多少讓費霓有些不舒服。她自動退瞭出去,她照顧他這麼多天,他都沒這樣笑過,女朋友一共沒看過他幾次,他一見就笑。不過這樣也好,沒準他女朋友和他多聊一聊,他就恢復記憶瞭呢。方穆揚如果在她的幫助下恢復瞭記憶,她肯定是能評先進的。評瞭先進,就能上大學瞭。

費霓在病房外等煩瞭,她去外面給他倆買汽水。

她自己也渴瞭,但她隻買瞭兩瓶。

費霓剛進走廊,就看到凌漪出瞭病房,她的眼圈是紅的,很明顯哭過。

費霓遞給她一瓶汽水,問她什麼時候再來看方穆揚。

凌漪沒接,語氣很傷感:“他不認識我瞭。”

“可他一見你就笑埃他康復得很快的,你多跟他說說話,沒準他就恢復記憶瞭。你下周還來吧。”

下周,下下周,凌漪都沒來。

知青辦又派人來看方穆揚,醫院說方穆揚已經能生活,但恢復記憶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可能明天就會恢復,也可能永遠不會恢復。現在他已經不適合住在醫院裡。

知青辦的領導找費霓談話,先是肯定瞭她的善良,接著又提到瞭方穆揚的安置問題。既然費霓對方英雄有這麼深厚的感情,又年齡相當,不如兩人結為夫妻,她以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照顧方穆揚。

“你們結婚的話,組織上可以給你們特事特辦,手續一切從簡。”

費霓沒想到她半年多來的努力換來的竟是這種結果,現在的方穆揚對各方都是一個包袱,他們想瞭一圈,決定丟給她。

她不但評不瞭先進,還要和這樣一個智商相當於孩童的人結婚,命運可真會跟她開玩笑。

她按捺住臉上的驚訝和不平,盡可能平靜地說:“我配不上方穆揚。”

“費霓同志,你這觀念很不對,都是革命青年,有什麼配不配得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