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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方穆揚出來的時候,樓道有戶人傢還在做西紅柿醬。夏天的西紅柿不值錢,到瞭冬天可就成瞭稀罕物,北方冬天的應季蔬菜少得可憐。有人在夏天趁著便宜買一堆西紅柿,洗凈切塊蒸瞭,再把做好的醬灌進輸液瓶子,灌完瞭擰緊橡皮塞,等著冬天吃。瓶子是用開水煮沸消毒過的,此刻裝好西紅柿醬,在桌子上排瞭一排。還有人在炸小黃花魚,味兒直沖鼻子。

傍晚有風,吹得樹葉子直響,蟬不停地叫,一樓有戶人傢在樹蔭底下支瞭張桌子吃晚飯,一傢人圍在一起,年長的男人拿筷子蘸瞭散裝啤酒遞到孩子嘴裡。

方穆揚在門口站瞭好一會兒才拍瞭一張照片。直到一個女孩子出現在鏡頭裡,一分鐘的時間,他連著拍瞭好幾張。

費霓騎車的時候始終和車座保持一段距離,晚風鉆進她的後脖領子,白襯衫鼓脹起來。她穿短袖白襯衫配工裝褲,典型的工廠女工打扮,腳上是回力白球鞋,很白,不是新鞋的白,而是刷瞭好多次的那種蔫兒白。

她停瞭車,打眼就看見瞭方穆揚。他也穿一件白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開著,襯衫是長袖的,袖子卷到手肘,通常像他這種卷法,都會有一塊全鋼手表,上海牌的,但他沒有手表,隻有結實的小臂,手持照相機,沖著她笑,介於寬厚和無賴之間的那種笑。費霓也對他笑笑,方穆揚的相機拍下瞭這一幕。費霓低頭鎖車,車把上掛著一個網兜,網兜裡盛著西瓜。

方穆揚走近費霓,費霓的五官在他眼裡越發清晰。

他從褲兜裡掏出一張紙展開遞給費霓,“你給我的海棠花開得很好,沒相機,我就畫瞭下來,讓你看看。”

方穆揚本來是用鉛筆畫畫,有畫中人要求給畫上色,特意買瞭顏料給他。於是這副海棠也有瞭顏色。

費霓從畫裡看出瞭方穆揚畫這張畫時的天氣,以及方穆揚的澆水方式,因為畫上的海棠葉子上有水珠,好像隨時要滑下來。她讓方穆揚澆花的時候不要從花上往下倒。

“你怎麼知道的?”

“你的畫告訴我的。這些年你一直在畫畫吧。”

費霓記得有一年方穆揚畫畫得瞭大獎,他的姥姥還請同學去傢裡做客。方穆揚動不動以自己太姥爺是撿破爛的自居,到瞭他外祖母傢費霓才發現局部的事實和真相有時真是天壤之別。方穆揚的姥姥自己住一幢小洋樓,她的兒子們在國外定居,唯一的女兒——也就是方穆揚的母親,嫌她是一個不事生產靠吃定息生活的資產階級,很少同她來往。

方穆揚長在紅旗下,一出生資本傢就已經慈眉善目起來,至少表面上是,他並未親眼見證過資本傢對普羅大眾的壓迫,所以也無法對他們產生刻骨的仇恨,隻把他們當作可以團結的對象,所以他經常到自己外祖母傢玩兒。

雖然時代變瞭,他的姥姥也儉省起來,但這種節儉隻不過是把傢裡花匠辭瞭,由男傭兼任,花園裡的玫瑰一樣開得爛漫,德國車一樣的坐,咖啡一樣的喝,最新唱片一樣的聽,傢裡佈置一樣的講究,最不講究的就是把齊白石的畫和外孫的塗鴉掛在一起。

後來方穆揚的姥姥去世,房子留給瞭他,姥姥頭七沒過就被他母親捐瞭出去,如今也不知道房主成瞭誰。去年,費霓騎車經過那個院子,眼睛順著鐵門裡的縫瞥過去,哪裡還有玫瑰,蜜蜂落在黃瓜花上,已是另一番風景。

“以前我也會畫畫嗎?”

方穆揚問得隨意,費霓聽起來卻不是那麼一回事。他還沒想起來,是她誤會瞭。費霓看著畫想,肌肉記憶比什麼深刻,他沒恢復記憶,卻恢復瞭畫畫的能力。她抬頭看他,這人也不知道什麼叫傷心,又想他這樣也沒可傷心的,煩心事兒都忘瞭,每天有吃有喝能畫畫,還能有餘錢給人照相四處溜達。都記起來也未必是什麼好事。

方穆揚見費霓一直盯著畫看,覺得她是真喜歡,很慷慨地表示:“我反正天天能看見真花,這畫你留著吧。你要喜歡,我再給你畫一副。”

費霓的思緒這才從畫裡□□,“你怎麼下來瞭?”

“你們傢人太多,我怕你看不到我。”

費霓忍不住笑:“你這麼大個子,我怎麼會看不到你?”

“你看周圍這麼多人,但我拍照的時候隻能看到你一個,其他人都是背景。”

費霓不知怎麼覺得他的這話還有言外之意,又覺得自己想多瞭,直接把話題轉向瞭相機,“你的相機怎麼來的?”

“在信托商店買的。你要喜歡,等我把膠卷取出來,就送你。”

“你自己留著吧,別什麼都隨便送人。你怎麼想起買相機瞭?”

“我想給你多拍幾張照片。”

一時間費霓無話可說,還是方穆揚打破瞭沉默:“這麼熱,你幹嘛把扣子都扣上?解開兩粒吧。”

費霓並沒多想,隻說:“我不熱。”

方穆揚並不照相,隻是看著她笑,他的目光就像晚風在她身上掃,所到之處,旁人看不到,費霓卻感覺得到。風把他吹涼瞭,方穆揚的目光卻讓她耳根發熱,她哪兒哪兒都不自在。

“真不熱?”方穆揚記得費霓鎖骨上有顆紅痣,但此時被襯衫遮住瞭。

“我說瞭不熱就是不熱,你煩不煩。”費霓很頑固地不解扣子,方穆揚隻好隨他。

她想起方穆揚不算樂觀的未來,問:“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我還沒想好。”方穆揚在取景框裡看費霓的眼睛,他隨口提起瞭凌漪,“你認識凌漪嗎?”看他的老同學提起凌漪的頻次過多,方穆揚不能不好奇。

相機記錄瞭費霓錯愕的表情。

“你問這個幹嘛?”

“我和她很熟嗎?”

“很熟,非常熟。她以前是你女朋友,你很喜歡她,喜歡到把上大學的名額讓給瞭她。”費霓從別人那裡得知,方穆揚確實為瞭凌漪放棄瞭上大學的機會,她聽說時並不為他的深情而感動,隻覺得他幼稚可笑,“你當初要想跟她在一起,就不應該把名額讓給她。你上瞭大學,她在鄉下當知青,你願意同她結婚,她會感激你;你把名額讓給她,她上瞭大學,你在鄉下掙工分,她反而會嫌棄你配不上她。她現在不來看你,雖然不近人情,但也是意料之中。要是我,我才不會把我已經到手的名額讓給任何人。幫助人也不是這麼幫的。是你自己把她推遠的,你要是把名額自己要瞭,否則她沒準正不辭辛苦地照顧你呢……”

方穆揚並不覺得自己錯過瞭多重要的東西,提起凌漪頗有點兒滿不在乎的勁兒:“我有你瞭,不需要她來照顧我。”

這話絲毫沒有讓費霓感到欣慰,她反而動瞭氣:“我是欠你的嗎?她占瞭你上大學的名額,她才應該照顧你。憑什麼好處她都占瞭,倒黴……”費霓及時住瞭嘴,再說下去就傷人瞭。

方穆揚完全搞錯瞭重點:“你很想上大學嗎?”

“你就是個傻子。”因為覺得他是個傻子所以更加忍不住教育他,“醫院估計是治不好你瞭,你也不要在醫院呆瞭,讓知青辦的人趕快給你解決工作和宿舍。你不是會畫畫麼?宣傳隊裡跟你這麼大年紀比你畫得好的也沒幾個,語氣強硬一點,一次不行就多找幾次。你要有瞭正式工作,你和凌漪沒準還有回轉的餘地……”

費霓長瞭一張恬淡清俊的臉,如今她說話的表情與她的五官有些不般配。方穆揚的相機正好捕捉瞭她這表情。

“不要老拍我瞭。”費霓襯衫的扣子仍扣到最上面,她伸手擋住自己的臉,光順著指縫透進來。

方穆揚伸出指頭順著她的指縫去戳她的臉,笑著說:“好瞭,不拍瞭。”

“別老動手動腳的,我不喜歡你這樣。”費霓偏過臉不看他,“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我想要找,總會找得到。明天有空嗎?我請你吃冰淇淋,還原先那地兒。”

“我沒空。”費霓忍不住勸他,“把你的錢留著吧,總歸是越花越少。你以後多的是用錢的地方。”

“你爸說你最近正忙著跟人看電影,電影好看嗎?”

費霓想辯白,她並沒有忙著跟人看電影,但到嘴邊卻成瞭:“還行。”其實電影她已經和方穆揚看過一次,再看時她對劇情毫無興趣。

“你是不是因為跟人看電影才不去看我的?”

“是又怎麼樣?”費霓從這句話裡讀出瞭質問的味道,她又不欠他的,她願意和誰看電影就和誰看,願意和誰交往就和誰交往,沒義務總去看他。

方穆揚很寬容地笑笑:“你要想看電影,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看。”

風越來越大,樹葉抖落到地面上。

費霓在心裡又罵瞭句傻子,她的眼睛從一朵雲轉向另一朵雲,“你知道怎麼回醫院嗎?”

“知道。”

“那你回去吧,再晚食堂就沒飯瞭。”

兩人沉默瞭好一會兒,都說要走,但誰也沒轉身,還是方穆揚先開瞭腔:“你趕快上樓吧。”

費霓往前走瞭幾步,要進樓棟的時候,她抬頭看天,這是要下雨瞭,回頭正看見方穆揚正站在那兒,手裡拿著相機。

她沖他喊:“等我一下,我去給你拿桑”

費媽看見費霓慌慌張張地跑上來,問她:“你不是去買西瓜瞭嗎?西瓜呢?”

費霓跟沒聽見似的跑進屋裡,從門後拿瞭傘,又直奔手搖留聲機旁邊的書架,半跪在地上找他爸經常看的連環畫,許多有點兒名氣的畫傢都在畫連環畫,隻知道畫海棠是沒前途的。

她把搜羅的小本連環畫用一張報紙包起來,抱著就向門外走,忘瞭客廳裡還有客人坐著。

剛出門,就看見方穆揚背著相機包拿著網兜站在樓梯口。他大概來瞭一會兒瞭,卻沒往前再走一步。

“你的西瓜。”

“你現在最好的出路就是去畫連環畫。你拿回去研究一下。”

墻上懸著蒜頭和辣椒,兩人在狹窄的樓道默默交換瞭散連環畫和西瓜。

“你知道怎麼打傘吧。”

“我沒這麼笨。”方穆揚沖她笑,砰地一聲打開傘,罩在兩人頭上,要多怪異有多怪異。

費霓說:“我回去瞭。”

“嗯,你走吧。”

費霓想等方穆揚走瞭她再轉身,可他就站那兒不動,於是她也隻能站在那兒。

窗子關著,空氣很悶,他們倆之間的空氣好像停止瞭流動。

還是方穆揚等不及瞭,催費霓走,“你拎著西瓜不累嗎?趕快回去吧。”

費媽看著立在樓梯口的女兒長長嘆瞭口氣。

費霓先轉身,她拎著西瓜放到鐵皮桶,接瞭涼水,把西瓜拔上。進屋的時候她又往樓梯口看瞭一眼,正瞅見她的二姐二姐夫上樓。

方穆揚已經不見瞭。

費媽怪小女兒不通人情:“人傢都來瞭這麼長時間,怎麼到瞭飯點也不留留人傢?”

“你不是怕他壞瞭我的事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