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點三十分,劇本殺《雪國列車》的NPC疲憊地等著最後一場的玩傢,這一場三個小時結束,就可以回傢睡覺。
沉浸式互動劇場,演員都在場景裡活動,唯一的消遣是順著後門出去,在安全出口外抽煙,聊一聊難忘的漂亮玩傢。
墻外貼著照片和二維碼收打賞,偶爾可以賺到外快。他們戲稱自己是皮肉生意,尤其是扮演秦宵一的新演員刁稚宇。
因為長得帥,又為瞭演一個清冷孤高的財務部長,瀲灩的五官外加短卷發,很受年輕女孩歡迎。
最近他明顯比之前更無聊瞭些,長期出賣色相,累瞭。
那些想在劇本裡曖昧的玩傢,進入角色無比入戲,眼神也直接,落到自己身上,腦子裡想得絕對是骨肉皮那檔子事兒。
十二點二十五分,簽到結束後,他要去車站接最後一批玩傢瞭。
臺詞熟練,還要加上一句:“諸位,時間不早瞭,帶上邀請函進蓉城,這邊請。”
《雪國列車》的沉浸劇場在上海非常有名,地處市中心shoppingmall,場景和NPC都極其豪奢。
緞面長裙、紐襻刺繡旗袍、珍珠吊帶晚宴服、英倫學院派襯衫,熨燙後掛在試衣間,梳妝臺珠寶堆盈。
火車的十二個單獨房間,是玩傢角色的房間;汽笛聲後火車停靠,蓉城大門打開,見到的是風吹雪的蓉城,視線從地面上晶瑩的積雪看過去,是光彩映人的舞廳、賭場、百貨公司,酒店房間,雜貨鋪……古董玩器,掛肆雲集;有十幾個NPC現場演出,街市熱鬧,商鋪鬥巧招徠,光景飄蓬。
刁稚宇是在手臂上掛瞭一件西裝去車站迎接十二位玩傢的。
每個人背著一個包,包中藏著的是身份牌和一把刀。看他們互不相識的樣子,應該是散客拼場。
故事發生在戰亂時期北方的蓉城,各界政要乘火車去往莫斯科。
因為大雪暫停蓉城,財政部長秦宵一領命迎接被困在車站的貴客。
蓉城統領被刺死,玩傢留在蓉城,也是為瞭輔佐掌管蓉城新候選人上位。
候選人有四個:財政部長秦宵一,軍隊將軍馮酉金,警局局長寧澤臣和日方情報中心林秋美,每個人帶三個玩傢。
三個小時內共計三次關燈,白天NPC用來飆戲,晚上關燈和玩傢互動,第一晚玩傢做任務,相互陷害,外加賺錢;第二晚利用支線劇情選出新的蓉城負責人,輔佐成功的一組,成員會多獲得一把刀;最後一晚是兵變大逃殺,玩傢的包中藏著的刀襲擊其他人,npc保護組內玩傢。
活著的最後一個人由新的蓉城負責人送上火車,逃出蓉城。
刀是特制的,碰到其他玩傢的衣服會有夜光塗層亮起,示意死亡出局;隨著時間房間也會逐漸黑燈,留在黑燈的房間也會被NPC暗殺。
三個半小時並不驚險,最後一局逃殺局是吸引人的關鍵。都市裡生活無聊賴的人,喜歡這種刺激的饑餓遊戲。
輔佐秦部長上位的有三個人——人脈廣的大舞廳金牌舞女,美國的情報間諜和政治喉舌報社社長;第一晚會有其他組的玩傢來找自己領任務,空餘的時間,刁稚宇多用來觀察玩傢,或者在賭場賭錢。
進入到蓉城的場景中,他要先開一間最貴的房間,彰顯自己的權貴地位,再和警察局局長爭吵,玩傢在現場看他們表演。
一共入住三個晚上,刁稚宇對男人不感興趣,隻在心中悄悄辨認,這六個女玩傢,哪一個更漂亮一點。
除去反串的三個,舞女穿著個紅色的旗袍,長得漂亮也的確是有點風情感,性格很外放,揪著他一直叫秦部長,試圖在他腰包裡多套點錢;將軍女兒穿瞭一身和服,有些沉默,眼睛卻一直盯著他看,她喜歡自己,刁稚宇清楚;藍旗袍情報特務好像有點面熟,做任務時來找自己也並不對視,總讓他有點好奇。
秦宵一在劇本中的設定是個陰柔的男人,暗戀林秋美多年,而林秋美和寧澤臣是青梅竹馬。
他的劇情會被慢慢觸發。果然,有玩傢偷偷在他的房間裡藏刀,觸發的第二輪劇情就是,他會被天皇下令帶到監獄裡被審訊,要換上一身帶血的白襯衫被摔在地上,再被同事踢兩腳。
女玩傢似乎很喜歡,因為白襯衫破瞭,自己露出瞭幾塊皮膚,以及——肌肉。
第二輪所有人在場內賺錢給自己的陣營買選票,當選後的組,成員會多一把刀;個別支線做完也會得到刀,手上的刀越多,第三晚殺掉別人自己活下來的幾率就越大,為瞭不在決戰夜任人宰割,玩傢在自己身邊跑來跑去,找他做瞭任務就跑。
劇場裡有監控,偶爾打個哈欠也要悄悄背過身去。玩傢在角色裡的名字都在胸前的名牌上,一場遊戲結束,他依舊誰也不認識。
舞女依舊在快樂地調戲他。她很適合扮相裡的身份,輕佻,借著這個身份調戲同樣有好皮囊的刁稚宇,樣子更像是想要獲得劇本外的聯系方式;將軍女兒略微有些咄咄逼人,在票選時總是想領導別人,刁稚宇冷眼看著,覺得這樣有控制欲的女孩有點令人窒息。
尤其在賭場時,被她突然薅瞭一把衣領,刁稚宇有點不悅,還要轉過頭來微笑:“別急,讓我把這局賭完。”
他在賭場是因為地勢優越,閑著也是閑著,順便看看做任務的玩傢。
連續開豹子被吞瞭不少錢,他還聽到兩個人在爭吵:“遊戲沒玩結束就開始想吵架瞭是嗎?這麼令人瞧不起,至少在戲裡演一演有能力的人啊!”
在劇本殺裡吵,仇是有多深。他掉頭就走,在走廊拐角看到一個酒紅色的裙擺,是舞女。
在另一組的舞廳老板在說悄悄話,聲音壓得低也能聽得到。
“胡羞帶來的那個男朋友,好像找其他女孩要瞭聯系方式,渣男貨色,我就知道。”
“哦?她是不是體質不太好,總是被綠,上次還被退婚。”
“我得告訴她。”
“先好好玩遊戲,我看她在戲裡穿個看旗袍也挺開心的。
有趣,你對胡羞比對我都好,我可是你老公,是不是該反省一下。”
“她是為瞭看這裡面的一個NPC來的,拼場來瞭好幾次瞭,你不要在遊戲裡說。”
“哦,想再發展一個男朋友?這麼多船,闖碼頭啊?”
沒聽錯的話,應該是害羞的羞。藍色旗袍,遠處那個在大廳亂轉的情報特務應該就是瞭——
他還是第一次在劇本殺裡聽到玩傢的真名,還挺難忘。
第二輪投票結束,賺到錢買下將軍留下的金牌的是馮酉金,接下來的戲屬於馮酉金和林秋美演兄妹戀。
他走出舞會現場,蓉城的燈暗瞭,他接下來是要保護自己組內成員的安全,幫助他們活到最後一個。第三晚,逃殺開始。
背景音樂變得緊張肅殺,十二個房間經常有人閃過,刁稚宇在黑暗中分辨不清,隻能看著衣服的形狀分辨,開局就看到瞭舞女捅死瞭自己的男朋友——對自己人下手,人類慣性之一。
人們在黑暗中躲避,房間變紅就不能再躲,范圍會逐漸縮小。
他掩護著自己組的三個玩傢,舞女一直躲在身後問得很主動:“秦部長,你微信號是多少?微博有嗎?”
“這個不太方便。”
“我是替朋友問的。”
他隱隱覺得是那個叫胡羞的女孩。兩人監控下站著,他回答得很溫柔:“的確是不太方便,下次在蓉城見。”
“她都來刷瞭三次瞭,每次都抽不到你的組,也不敢找客服暗箱,為瞭看你她要破產瞭。”
這話說得刁稚宇一愣。舞女的手指戳瞭一下他的手臂:“弟弟,你們的門票很貴,姐姐來看一次你不容易,錢都不是風刮來的。
不和你說瞭,有沒有刀,再給我一把,我要去捅人瞭。”
被公司知道私聯玩傢是會被罰款的。刁稚宇看瞭一眼監控,準備去找其他自己組的玩傢。
黑暗中他懷裡撞瞭一個人,黑暗中刀捅到瞭自己身上。
藍旗袍的胡羞怯生生地笑瞭一下:“對不起,幸虧你是NPC,不然我死定瞭。”
她有好看的眉眼,瞳孔在幽暗的燈下黑亮,似有深情。
刁稚宇心漏瞭一拍,反過來調戲她:“笑什麼笑,還不快躲,再不躲要被殺死瞭。”
對方笑瞭:“我也沒想著活到最後一個。我是來看帥哥的,看完瞭就走瞭。”
“來蓉城是想看誰?”
“秦部長不是號稱過目不忘的嗎?”看不見她的臉,卻能感覺到她笑瞭:“我當然不能說為瞭誰來,不想給他負擔。”
“你是不是叫胡羞?”
“對,你怎麼知道?”
刁稚宇隻笑著回答:“我記得你……”
用各種方式讓玩傢開心,服務到位讓人滿意,他就可以多賺一場的演出費。
說白瞭,讓別人開心是他的工作,NPC不是演員,他分得清——何況她是為瞭自己而來的。
有腳步聲傳過來。胡羞下意識地抓住他:“能不能在你身後躲一會兒?”
刁稚宇身後是安全出口,女孩在身後躲得嚴嚴實實。
但腿邊綠色的燈光映出瞭破綻,記者路過看到笑著說,哥,這次放他一馬,下次我就不客氣瞭。
等人走後,刁稚宇繼續逗她:“你的確該走瞭,在我這兒藏不久。”
女孩從身後跳出來,左右警惕地張望:“都怪你聲音太磁,無論說話小聲還是大聲,辨識度都很高,以及,你太瘦瞭。”
“誇我?”
“說你沒有安全感。”她回過頭看著刁稚宇的眼睛:“在這兒看著我哦,秦部長,一把刀我也會贏的,上次你說我蠢。”
“你當然聰明。”看著胡羞愛慕的眼神,在黑暗中笑意更深瞭。
“下次來,還能認出我嗎?”
“能吧……”
聽到沒有安全感,他有點不愉快。日復一日的表演裡,他逢場作戲,偶爾頭腦短路也能很快接上,對每個人都極盡禮貌,收到打賞,感受到微妙的成就感;公司不允許暴露私人聯系方式也不能營銷自己,一個西洋鏡裡的好看畫片,他做到瞭。
迎接每場陌生玩傢,結束後再把自己擺進關進西洋鏡的空虛沒人知道,更不用提自己是個NPC——NPC這詞的意思,好多人都不知道。
警報響瞭,提醒他去最後決賽的房間觀看結果。鮮花和桌子後,剩下的是舞女和藍旗袍,出局玩傢身上的夜光塗層似在助威,有玩傢在喊,羞,加油,這場不能輸,你也隻能在這兒幹掉趙孝柔瞭!
舞廳老板看熱鬧也不嫌事大:“羞,孝柔有秘密想告訴你。”
“王光明你閉嘴。”說話的是舞女,揪著藍旗袍的袖子,兩人都在伺機出手。
“你們倆趕緊的,別讓別人等,女人關鍵時刻心要狠!孝柔,你不說我替你說……”
話音未落,藍旗袍出手捅瞭舞女,舞女身上的塗層亮瞭,遊戲結束。
舞女把刀往地上一扔,破口大喊:“王光明,憋瞭很久就今天吧,我要和你離婚!低級趣味大嘴巴,明天民政局見!”
場上頓時一片安靜,黑暗掩蓋瞭這場尷尬,趙孝柔把披肩往身上一甩:“胡羞的事兒也和你沒關系瞭,看什麼看,散場瞭!”
賭場主人終於也爆發瞭:“你翅膀硬瞭?因為胡羞跟我離婚?”
“我是為瞭我自己!”
總不能讓事情越鬧越大。刁稚宇伸出手擋在兩人面前:“遊戲結束瞭,不要吵架,我們從蓉城城門有序離場。”
還沒說完,他突然被搡瞭一下,臉頰被拳頭刮到,腰磕到瞭桌角。
其他NPC沖上來阻攔:“不能毆打工作人員,請離場吧。”
擡起頭時,劉海的卷發縫隙裡,刁稚宇看到瞭胡羞驚恐的表情。
挨瞭一拳的刁稚宇,倦意一掃而空。胡羞經過自己身邊時怯生生地問:“你沒事吧?”
反倒令自己更加羞憤,如果不是怕戴綠帽子的事情令她難堪,似乎他都可以免挨這一拳。忍瞭又忍,他隻平淡地說:“沒事……”
刁稚宇相當不愉快。接下來,馮酉金要作為本場的NPC的贏傢,將勝出的玩傢送上雪國列車,他隻在蓉城中彎腰謝幕即可。
彎腰時他想起,秦宵一贏瞭的場次,關蓉城大門送客的時候,門縫裡會招手的玩傢中,曾經見過失落的胡羞。
她真的是為自己來的。
換衣下班,瘦削纖長的背影從鏡子映出來,他依舊英俊,冷漠,帶著一絲陰柔的美,臉上這塊淤青,明天隻要多加幾句臺詞就可以瞭。
但是,心中的羞憤慢慢升起。此時此刻,他真的不快樂,即便是為瞭他而來的玩傢,也會背著他有男朋友——生玩傢的氣讓帥哥很不自洽,但他控制不住。
“深夜遇到這麼大的瓜,真刺激。”
“什麼,離婚嗎?”
“不是的,那個叫什麼羞的女孩,男朋友加瞭別人的微信,把女朋友晾在和別人打瞭同一輛車。
聽說胡羞是來為瞭刁稚宇來玩的,刁稚宇,反正你也沒有女朋友,你收瞭她算瞭。”
“開什麼玩笑。”刁稚宇換上牛仔衣,對著鏡子最後看瞭一眼自己:“我先走瞭……”
凌晨一點走在路上,胡羞這個名字經久不散。後來的事情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做演員的故事,真的是從胡羞這兒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