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時候,傢裡除瞭湯圓,還要吃菜包。不是豆漿店那種放在饅頭旁邊一起蒸的,白白圓圓胖胖的面皮包子,而是用QQ的湯圓皮包著高麗菜芹菜丁,背脊上捏出一條棱線,抹點油放在樹葉或菜葉上蒸熟的“客傢菜包”。村裡的人大都講閩南語,很少遇到客傢人,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道客傢點心約定俗成地變成冬至代表食物,但是很喜歡每年有得捏一次米黏土。
一年冬至,我湊在媽媽和阿嬤身邊,一邊搓湯圓,一邊聽她們閑話傢常。阿嬤早上在市場遇到滿仔,說差點被她那個顢頇媳婦給氣死,很好笑。滿仔的兒子那年新娶瞭媳婦,冬至前一天滿仔帶著媳婦做菜包,到時好拜祖先。炒好餡料揉好米團以後,滿仔累瞭想去歇一下,便交代媳婦包好菜包入籠去蒸。媳婦一臉茫然,問要怎麼包,滿仔一聽火全上來,都已經做好皮和餡,這媳婦居然笨到連包也不會,負氣丟下一句:“路上全是人,你不會去看嗎?”轉身就去午睡。睡醒以後,菜包已經蒸好,滿仔打開桌崁來看,發現整籠菜包全都捏成有手有腳的小人,媳婦真的聽瞭她的話,卻沒有聽懂她的話,誰要她去看著路人捏面人。滿仔氣壞瞭,逢人便抱怨怎麼會有這麼笨的媳婦。
阿嬤說完大笑,媽媽也笑,說這個媳婦真顢頇。我跟著笑,一整個蒸籠都是小人形狀的菜包,多麼開心哪!我一邊笑,心裡卻朦朦朧朧覺得不安,原來媽媽任由我拿米團隨意捏些小人小熊,隻是因為當我是小孩,如果想要成為她認可的大人、女人,還是得要中規中矩做出標準形狀的食物來才行,捏米黏土在將來不會是好玩的事。
而且,如果冬至做得出菜包是一項必要技能,那麼參考媽媽和阿嬤的作節活動來看,端午不就當然要會綁粽,清明要會款潤餅,過年要會炊甜粿咸粿發粿,除夕和中秋要吃爐,中元節要擺出兩張八仙桌的拜拜菜。如果我想成為她們眼中的優秀女性的話,在長大結婚以前,就得先練好這些。練好以後,還要懂得聽話。滿仔的媳婦隻被罵瞭顢頇,沒有“高拐(個性別扭)”的罪名,關鍵是她怎麼樣都貌似乖巧地聽瞭長輩的話,這個細節我可沒漏掉。
小孩子在忙碌的大傢庭活幾年,就會知道“乖”分成兩種,“自然乖”和“用力乖”。大人喂我吃東西的時候,我正好肚子餓,所以打開嘴巴吞下食物,那是自然乖;明明不想吃,卻還是順應大人的要求迅速吞下食物,會需要一點服從意志或忍耐的力氣,叫作用力乖。我身為傢裡的投機鬼馬屁精,很清楚“自然乖”在長輩眼裡隻能算及格,做人要想拿高分,全靠“用力乖”。媽媽就是一個“用力乖”的媳婦。
有時候阿嬤會私底下對我碎念,說媽媽哪裡不好,好像我在她們對立的時候,一定會選阿嬤那邊站。“褲子都隨便折”,阿嬤認為男人的褲子必須折出前面兩條直線來,像送洗時人傢燙出來的那樣,穿起來才挺才體面。我聽瞭覺得很有道理,所有關於服侍阿公和爸爸的教示,都像天經地義,一直到我的年紀大到除瞭收衣服,還可以折衣服以後,才有瞭新領悟。
我民智未開的時候,很喜歡被大人叫去收衣服,踮腳扯下竹竿上的衣服收進屋內,幫大人一個大忙,覺得自己很有用。但是學會怎麼折衣服以後,事情就不一樣瞭,大人要是路經客廳,看見收進來的衣服堆,就會質疑我為什麼衣服收進來不折好。“收衣服”隻是美其名為“收”,事實上連帶包含瑣碎的折疊與分類。阿公的、阿嬤的、媽媽的、爸爸的、我的、弟弟的,各人一疊,底下放大件平整的,中間放相對小件松軟的,最上面是不規則形的小東西,方便各人整摞捧回自己房間。褲子、裙子、洋裝、襯衫、吊嘎仔(背心)、內衣褲、襪子、手帕,全都有標準的折法。心情好的時候,那是愛心的堆疊,不耐煩的時候,好像在演灰姑娘撿豆子,那種時候折到男人的褲子,抓住左右兩邊褲頭往中間一合,對折再對折出一個正方形,就算交差瞭,誰管你們穿起來前面有沒有兩條線,褲管挺不挺。後來我有點怕午後雷陣雨,因為很可能被走不開身的大人指派搶收衣服的任務,一收就得一條龍服務到底。拜托,不要叫我收。
我領悟到不做就不會被看出做得不夠好的道理,但矛盾的是,媽媽身為媳婦,為瞭“用力乖”,不做是不行的。這種傳統媳婦的命運循環,比起捏菜包炊咸粿,才真的要叫阿娘喂(我的媽呀),讓我覺得長大很可怕。幸好臺北的大伯母讓我明白,媳婦其實有別種選項。
有一次和阿嬤到臺北玩,大伯父請吃飯。我進瞭館子乖乖坐下等吃,大伯母轉著桌上的圓盤,把菜單停在我面前,一臉慈愛地告訴我:“女孩子要學會點菜喔!”我打開菜單,卻隻看得懂“炒高麗菜”。最後還是大伯母接手,從容不迫地點出一桌我聽不懂名字、味道卻好好的菜色,吃得賓主盡歡。我著迷地看著她的自信風范,忽然意識到,媳婦可以有很多種,女人不是隻有“用力乖”的命運。這個世界上有努力學捏菜包的媳婦,也有知道該上哪個館子點鐵板牛柳的媳婦。不光用別人的眼睛看自己,就會有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