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菖蒲
丹參和我說過,報復一個人最好的方法,是先讓他痛苦再殺死他,既過癮又痛快。然後可以拋開一切,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我當時聽瞭隻是搖頭,一種深到想讓對方去死的仇恨,真的可以那麼輕易放下,然後重新開始麼?
我上瞭這朝霧山,就沒打算要活著離開
丹參笑我傻,不過我這種傻人他見得太多瞭。他的雪狼把我的屍體從山崖下拖出來的時候,他也隻是喊:“隻許吃身上,頭留給我。”
可是雪狼沒有吃我,因為許多年前和杜仲去天山的時候我見過它一面,那時它掉下冰窟,餓得隻剩皮包骨,我求杜仲救它上來。
可惜獸都有義,人卻無情。
我被丹參救醒的時候心裡毫無感激,他卻教我,當一個人活不下去的時候就要學會去恨。
我向丹參求瞭三樣東西:一個是蓑纏草,一個是麒麟毒,一個假死藥。前兩個是留著給杜仲準備的,後一個是給自己吃的,為的是驗生石,讓杜仲以為我已經死瞭。
丹參要我當他三年丫鬟還他一命,然後用我的臉換那三種藥。
我答應瞭。
丹參是世上最好的藥師,也是最好的畫師。
杜仲愛畫景,丹參愛畫皮。
我不知道他要我那張從崖上摔下已經千瘡百孔的臉有什麼用,反正是什麼模樣對我已不再重要。他給我換瞭另外一張妖冶嫵媚的臉,說那張臉他已經玩膩瞭。
過些時日,我看見自己從前的臉已被修補好,掛在他收藏室的墻上,安靜的合著眼,仿佛正在沉睡一般。
丹參是個妖冶的男人,換臉如同換衣服一樣,我從來不知道他真正長什麼樣子。他有時候是男人,有時候也是女人,陪著他的隻有各種動物。
三年後我帶著蓑纏草和麒麟毒回到朝霧山。我毀瞭自己的臉,裝成啞巴而且不識字。因為隻有這樣才更能靠近杜仲。
蓑纏草是一種慢性的媚藥,能在不知不覺間摧毀一個人的意志心神。每次,我隻放一丁點在他的茶杯裡。他的衣物,也用蓑纏草泡過的水滌洗。日復一日,他開始有瞭細微的變化。夜裡時常噩夢驚醒,算好時間,我便去溪邊采露捶衣。
我要讓他註意我,可是不能有太多正面接觸,他太聰明,我沒把握不在他面前露出馬腳,或者恨意。
要勾引一個男人很容易,可是對象如果是杜仲那就不一樣瞭。如果沒有蓑纏草,我絕不可能做得到。
我本還想再等兩個月,有瞭萬分把握再動手,可是隱約聽到謠傳杜仲有心退位讓燕商接任掌門,宇文浩不滿有篡位之勢。我怕夜長夢多,十五那天,也就是花菖蒲死去的第五年零三個月又八天,我把麒麟毒和蓑纏草全放在瞭杜仲的茶裡。趁著燕商去蜀中,其他門人沒有允許不得上山沒人打擾,這樣的夜晚最適合不過。
杜仲絲毫沒有防備的中毒瞭,這是我意料當中,丹參調制的毒藥,就算是神仙也察覺不出,何況他杜仲還不是神仙。
我扶他在榻上躺下,他雖因藥□焚身,又不能運功抵抗,額上隱有汗水滲出,意識卻相當清醒。
“誰派你來的?”
我坐在他身側,看看榻上的他,又望著窗外的月亮發呆。
“不為別人,隻為我自己。”
我的嗓音絲滑誘人,極盡妖嬈,卻不是我原本的聲音。當年脖子上的一劍傷瞭聲帶,丹參換臉順便也一起換瞭。
“你想怎樣?”杜仲語調平靜,蓮容不改,一身白衣仍如雪山一般神聖高遠,而我現在竟妄圖玷污褻瀆。
“我愛你,杜仲,我想要你。”這是我第一次對他表白,卻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時刻。
他看著我,眼中卻甚至連一點鄙夷和輕蔑都沒有,就像看一堆無關緊要的石頭。
“不可能。”
“我知道一般的媚藥對你沒有作用,可是日日夜夜,蓑纏草已深入你骨髓。”
他依舊鎮定,即將大仇得報,我心卻有些煩躁:“不用想瞭,你還中瞭麒麟毒,使什麼仙法道術都沒有用的。”
我捋起長發,露出另外半張誘人的臉,他目光清澈的看著我,猶如佛陀。我冷笑,輕輕解開他的衣服,盡管努力控制自己,可是手還是忍不住顫抖。
五年前那個夜晚的痛苦反復凌遲我,我隻是想讓他也體會一下,無力反抗的感覺。
我埋頭輕撫他的身體,卻不曾親吻他,或許潛意識裡我已經不再是曾經的自己,不想用現在這個人的模樣去玷污他?
他雖一直冷臉不語,卻仍在我的手探入他褲底時倒抽一口涼氣。
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怎麼敢?這個我曾經那麼崇拜那麼敬愛的人……
我覆在他身上,衣衫半褪,目光迷離,極盡誘惑之能。然而整整一炷香的時間,他竟半點沒有反應。我手下越勤,他一直被我□,臉上也隱隱有瞭憤怒的表情。
我舌尖從他胸上滑過,吻著舔著,輕輕啃咬。無法相信這樣的狀況之下,他還能保持理智,我就不信這世上真有無情無欲的之人。
我另一隻手引著杜仲的手在我身體上遊走,這種極大的痛苦和歡愉交織在一起的感覺,幾乎將我逼瘋。
我到底在幹些什麼?我真的不會後悔?
身子水蛇一般慢慢滑下,留念於曾經我最愛的懷抱,我忍不住喘息低吟,杜仲知我要做什麼似乎也有些慌瞭。
“不要……”
我已用口含住,他雙拳緊握,臉上終於有瞭一絲羞憤的神情。
我得意,越發賣力。他閉上眼睛,我知道他在默念清心咒,可是蓑纏草不可能這樣就抵抗得瞭,他隻會越來越難受。可是讓我震驚的是,又過瞭許久,他依然沒有反應。
我抬起頭來嘲笑:“杜仲,是你道行太深,還是你,根本就性無能?”
杜仲臉上反倒露出悲憫:“夜娘,我們無冤無仇,你何必自賤至此。”
“無冤無仇?”我仰天笑,趴上他身上,俯望著他的臉,“真的無冤無仇麼……師父?”
他整個身子一震,雙眼睜開,瞳孔放大,不敢相信的盯著我。
而讓我更不敢相信的是,他居然有反應瞭。不由得冷笑起來:“搞瞭半天我白費力瞭,原來隻要一聲‘師父’,就可以叫你勃起。”
“閉嘴!”他終於大聲怒斥。活瞭那麼多年,我從未在一向淡然的他臉上,見過如此羞恨惱怒的神情。
“原來,你一直戀戀不忘的是你徒弟花菖蒲。”
“不準提她!”杜仲居然一伸手,掐住瞭我的脖子,然而不論他再使勁,終究無力。
我伏在他身上劇烈抖動起來,我在笑,我怎能不笑,這難道不可笑麼?他不許我提她?他愛花菖蒲?原來他愛一個人,那個人就必須去死?
我笑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他漲紅瞭臉,大聲道:“不許再笑瞭!”
我卻仍是含淚笑望著他,我說:“你不是最喜歡我笑麼?你不是說你會保護我麼?每次大師兄把我弄哭你不是都會替我訓斥他麼,師父,你都忘記瞭?你忘記菖蒲瞭麼?”
杜仲的臉剎那間蒼白如紙,整個人瞬間垮下去瞭般,眉間隻剩下恍惚。
“菖蒲……你沒有死?”
我伏下身子,與他肌膚相貼,甜膩的聲音道:“師父,我做鬼,來找你報仇瞭。”
他痛苦的閉上眼睛,仿佛完全被抽離瞭力氣。
“不要怪師父……”
我笑:“我不怪你,我隻是想知道,我到底做錯瞭什麼?我想瞭整整五年,也沒有想明白。”我捧起他的長發在掌心輕輕一吻,我是如此迷戀他,哪怕到瞭現在。
杜仲搖頭:“你沒有錯,是我的錯,我有心魔,怕傷害你。”
我恍然大悟的點頭:“原來師父你保護我不受傷害的方法就是讓大師兄來殺瞭我?我是真的不知道,原來你竟愛我愛到這種程度。可是我偏偏就是喜歡被你傷害,你無非就是怕被美色所誘,幾十年修行前功盡棄。我知道,你是掌門嘛,你是堂堂水劍仙,全天下人都看著你,你怎麼會允許自己愛上自己的徒弟?可是……”的
我靠近他,輕咬他的耳朵,感覺他完全絮亂的呼吸和身體的微微顫抖,心裡很有成就感。摩挲著他的臉,我一面吻他眉眼一面低聲呢喃:“我不知道,原來師父對我這麼沒有抵抗力。”
他身子越發滾燙起來,聲音嘶啞:“菖蒲,不要這樣。”
我誠懇的道歉:“對不起啊師父,菖蒲太笨瞭,這是唯一能想到的報復你的辦法,不然,你再教教我?”
我的唇不斷往下探索,侵略一般攻城奪池,驚奇的看著他和方才完全不一樣的反應。
“菖蒲,殺瞭我,不要再傷害自己來報復我,不值得。”
我抬頭,我喜歡他的反應,我從沒想過他也會有這麼狼狽失控的一天。
“你當初若不想留我,怕我害瞭你,為什麼不逐我出師門?”
他眼中突然流露一絲狠厲:“逐你出師門?讓你和燕商遠走高飛麼?你生是朝霧山的人,死是朝霧山的鬼,天涯海角、黃泉碧落,都隻能是我杜仲的徒弟。”
我陡然愣住:“杜仲,你好自私。你早就知道我愛你,以為我就這樣死瞭,就永遠是你一個人的瞭?”
杜仲苦笑:“你又要我能如何?娶你?還是拒絕你?”
我搖頭:“這五年,你從來沒有後悔過?”
他斬釘截鐵:“若再來一次,我仍殺你。”
我喉頭湧上咸腥,硬生生吞下。
“好,我也不悔。你不是這些日子夜夜與我夢中歡好?現在,可以美夢成真瞭。”
過去,我憑一個女人的本能去愛他,如今,憑一個女人的手段去勾引他。過去,我得到他的心,現在,我要得到他的人。
“菖蒲!”他驚叫。
我卻已撐著他身子坐下,他低喘出聲。我搖搖欲墜,疼痛讓我既麻木又清醒。
“你何苦作踐自己,要我的命你說一聲便是。”他知道大勢已去,面若死灰。
我冷笑:“反正我身子已經臟瞭,再多一個男人又有什麼關系?”
他抬起頭來,不可置信的看著我,緊抓住我雙臂,指甲陷進肉裡:“菖蒲,你在說什麼?”
“你要我死,殺瞭便是,何苦要故意折磨我?”
杜仲面色蒼白,猶如即將爆發的火山:“浩兒對你做瞭什麼?對你做瞭什麼?”
我依舊冷笑,我隻是不明白他既然要我死,為何不親自動手。
我一輩子都忘不瞭,當我一邊哭一邊掙紮一邊叫著師父救我的時候,得到的卻是一個個耳光、毒辣的踢打和宇文浩冷冷的嘲笑。
“叫他來救你?你難道不知道,要我殺你的就是他麼?”
那一瞬間生無可戀。
被宇文浩拋屍山崖,丹參說我仿佛經歷人間煉獄般渾身都是傷。可真正遭受煉獄的,是我的心。
那個我稱作師父的,我曾經最信任,口口聲聲說要保護我的人。竟然派我的師兄來殺我?
現實很殘酷,可是真相更加殘酷。如今的花菖蒲,隻是名叫夜娘的行屍走肉,用這麼一具殘破的身子,來占有這高高在上的仙人,難道不是最好的報復麼?
我輕輕的扭動身子,臉帶微笑,卻淚流滿面。杜仲痛苦而愉悅的喘息,高潮那一刻他突然用力伸手將我抱進懷裡,我聽見他幾乎哽咽的低喃。
“師父對不起你。”
我面無表情推開他,站起身來,穿上衣服,也給他穿上衣服。鄭重而緩慢,像在進行某種儀式。
雖然麒麟毒沒有我給他解藥,他也是必死無疑,但是我還是要親手殺他。這是我對自己的承諾。
我從墻上取下他的佩劍,寒光四射。我提著劍,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他此刻反倒面色平靜,一副任殺任剮的模樣。這世上,隻有我知道他那清奇脫俗的外貌之下,其實是怎樣一顆卑鄙自私的心!
可是,我仍然愛他。
一劍下去,刺中他左肩。鮮紅的血順著我為他做的白衫流下來,我竟雙臂無力,再刺不進去。便重新拔出舉起,再刺下去一劍。
他不怒反而大笑的看著我。
“我的菖蒲長大瞭,師父很欣慰。如果你當初便是這樣堅強勇敢的人,或許我肯放手讓你走。我當時卻隻是想,與其逼你離開我,你不能活,還不如把你殺瞭。我從小,就舍不得你受一絲苦,也舍不得看你受苦,拿瞭安死丹給浩兒,他卻忤瞭我的意,反倒害你受更多苦。我如今,是真的後悔瞭……”
我顫抖著舉著劍,看著他的臉,往日場景一幕幕在眼前浮現。可是又如何,我們再也回不去瞭,我咬牙對著他的心口再次用力刺瞭下去。
門外卻突然一陣掌風,把我震開老遠。
我一看,竟是宇文浩。
“師父,你沒事吧?”他上前查看,看杜仲渾身是血,而且朝霧山九辰天法已破,道行全失,身重劇毒,不由大驚失色。
“你這妖女!好大的膽子!”
我搖搖晃晃的從地上爬起,擦掉嘴角的血跡,輕輕笑道:“大師兄,好久不見!”
宇文浩退瞭兩步,臉色驚疑不定:“你!居然是你!你還沒死!”
“對不起,一不小心,又活過來瞭。”
我眼睛隻看著杜仲,一步步向他靠近。
說起來,這些年,盡管親手殺我傷害我的是宇文浩,我竟一點也不恨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找他報仇。
我隻恨杜仲,因為我隻愛他。
宇文浩又驚又怕,怒道:“花菖蒲!我既然可以殺你一次,就可以殺你第二次!”
“不要!”
我最後,隻聽見杜仲驚恐的喊聲,原來,他的聲音,也是可以這麼淒絕的。
凜冽的劍迎面飛來,我無處可躲,感受著曾經傷我千百次的它,再一次撕裂穿通我的身體。我飛瞭起來,就像過去無數次杜仲帶我禦劍一樣。
四周寂靜無聲,我低頭看見自己被劍穿心而過釘在墻上,像一隻可笑的四腳蛇。
我太累瞭,可是總算報瞭仇瞭。丹參,其實我不是像杜仲眼裡那樣無用的,是吧?
流著淚,我慢慢閉上眼,拖瞭他,這次,我總算可以安心去死。
隱約仍記得,那日,漫花亭中,我等他靜坐完一起回白竹林,百無聊賴中,抱著書迷糊睡去,他踏清風而來,為我披衣,我正待睜眼,大叫嚇他,卻不料他竟俯身,吻我的唇。
那一瞬間,萬物靜止,月光傾城。
五、燕商
我收到消息,今晚大師兄的人會同時發動,大規模夜襲。我唯恐師父有事,連夜匆匆趕回朝霧山,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慘烈的景象。夜娘被釘死在墻上,師兄在地上連滾帶爬,不停求饒。師父再不復往日風神落落的模樣,雙目血紅,白衣鼓舞,提著劍,猶如修羅。
“欺師滅祖,殺!”
“不仁不義,殺!”
“背叛師門,殺!”
“殘害同門,殺!”
他每說一個殺字,便狠狠刺下去一劍。一連十多個,大師兄渾身都是血窟窿,不斷抽搐著,最後竟被師父伸出手活生生將腦袋擰瞭下來。
我當時整個人都震傻瞭,隻有一個念頭,師父瘋瞭。
他幾處要穴都紮瞭銀針,雖能激發出人體所有潛能,可以讓人力量速度瞬間提高好幾倍,可是再不□,很快就會死的。
我叫聲師父,沖上前去,望著銀針和他一身白衣上怵目驚心的紅色,竟有些無從下手。他一生慈悲,手上從不沾血,是怎樣的憤恨和悲痛,竟讓他用這樣的方式清理門戶?
他看也沒看我,徑直走到夜娘那裡,輕輕拔瞭劍,小心翼翼把夜娘抱在懷裡,低聲喚道:“菖蒲……”
我頭暈目眩,剎那間已明白瞭一切。
看著師父抱著菖蒲,搖搖晃晃往外走。我隻能捂著嘴一路跟著,幾乎哭出聲音。
師父一步步往漫花亭的方向去,眼神空洞,隻是一直默念著師妹的名字,。
這是今生我走過最長的一條路,終於,聽見瀑佈的轟鳴聲瞭,漫花亭就在不遠處。可是師父體力已到極限,終於倒在瞭漫花亭不遠的梨樹下,抱著師妹,慢慢閉上瞭眼睛。
我跪在樹下痛哭。我尋瞭五年,卻是這樣的真相這樣的結果。
一個月後,我繼任朝霧山的掌門。站在漫花亭裡,我將師父和師妹二人的骨灰灑進瀑佈下的寒潭。掌心裡已成普通石頭的兩顆圓潤光滑的驗生石,被我用內力深深嵌進瞭亭上玄鳥的眼睛裡。
從今往後,你們可以日日遙望朝霧山,再也不分開瞭。
我轉身,帶一身露水,沾幾朵梨花,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