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十個夏天

“是我,你不要再送空氣來瞭,我不會再接受,你很好,可是我們不可能,我心裡根本容不下另一個人,我們不是可以相撞的兩種物質。”我一口氣把話說完。

他沉默。

“你聽到嗎?”我不知道他是否還在聽。

“嗯。”他應瞭我一聲。

我望著放在我面前的那一架他砌的F15戰機,本來想問他:

“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嗎?”

卻覺得自己很幼稚,終於沒有開口。

像他這種強生慣養的少爺,大概不會肯再跟我做朋友瞭。

高海明果然沒有再送第三十三罐空氣來。

為瞭推廣他公司代理的一隻新牌子洗頭水和護發素,我必須到他的公司開會,幸而跟我開會的不是他,而是市場部的負責人,好幾次到他公司,經過他的辦公室,都看不到他,他好像是有意避開我似的。

這一天,在他公司的會議室開完會出來,經過他的辦公室,我終於看到他,一如往常,他低著頭砌模型。

“唏。”我站在門外跟他打招呼。

他抬頭看到我,表情有點尷尬。

“這是哪一種型號的戰機?”我問他。

“這是F18D。”他說。

“是你砌的第三十四架戰機?”我記得他上一次說,連我那一架在內,他總共砌瞭三十三架戰機。

“嗯。”他點頭,繼續砌他的戰機。

“不打擾你瞭。”我說。

“我是不是很執著?”他問我。

我搖頭:“念科學的人都是很執著的,每一個科學理論日後都有可能給別人推翻,科學傢都堅信自己的理論經得起時間考驗,不會被推翻。”

“是的,兩樣物質不能相撞,隻是時間問題。”

“再見。”我說。

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他為什麼要送三十三罐空氣給我,因為他也砌瞭三十三架戰機模型,他說過,三十三架戰機在不同的角落,代表愛情。三十三罐空氣,是否也是這個意思?

我覺得自己很沒用,這是我第一份工作,我竟然跟第一個客戶發生這種事。

往後的幾個月,高海明沒有再找我。

“你會不會去參加曉覺的畢業禮?”這一天,夢夢問我。

“機票這麼貴,不會瞭,況且畢業禮後第二天他就會回來。”我說。

想不到這麼快就三年瞭,還有四個月,曉覺便畢業。

“那真是可惜。”夢夢說,“不是聽說有些機票很便宜的嗎?”

我真的很渴望參加曉覺的大學畢業禮,這一天對他很重要。

我在旅行社買到一種往英國的機票,徑杜拜轉機,比直航機票便宜很多。

曉覺決定畢業禮後第二天就回來,我沒告訴他我會去英國,我想給他一個驚喜。

我拿瞭三天假期到英國,一心以為很順利,誰知在杜拜轉機時,機場被封鎖,許多荷槍實彈的軍人進入機場。我聽廣播才知道伊斯蘭真主教宣稱在機場放瞭炸彈,所以軍方要把機場封鎖進行搜查,飛機班次被逼全部取消。

再多等一天,我就趕不及參加曉覺的畢業禮瞭。

在杜拜機場等瞭兩天,機場還未解封,根本就趕不及參加曉覺的畢業禮瞭,我在機場打電話給曉覺,這個時候不能不告訴他,電話打到他宿舍房間,一個女人接電話。

“他不在。”她用英語說。

她是誰?可能是他室友的女朋友吧。

我把我的情況告訴瞭她。

“我會告訴他的。”她說。

我孤伶伶的在杜拜過瞭兩天,我真的痛恨自己,為什麼要貪便宜買這種機票?現在是早上十時,曉覺已經穿起畢業袍坐在禮堂裡瞭。

機場終於解封,飛機到瞭希斯路機場,不見曉覺,我坐火車到佈裡斯托大學。

“他今早離開瞭。”他的室友說。

他的機票是今天走的,我以為他會等我,可能機票不能延期吧。

我在機場等待後補機位回香港,已經等瞭一天,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我在機場洗手間裡終於忍不住哭,一個英國女人安慰我:

“你沒事吧?”

我搖頭,其實我又累又餓,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流落在希斯路機場。

我在機場打電話給曉覺,他真的回傢瞭。

“你在什麼地方?”他問我。

“在希斯路機場,正在等機位。”

“他們說接著的一個禮拜也沒有機位,所以我一定要回來。”他說。

“我知道。”我強忍著淚水,不想他掛心,“我很快會回來的瞭。”

第二天,終於等到機位。

到瞭香港,我直奔曉覺在北角的傢,他正跟媽媽、三個姐姐、姐夫和兩個姨甥一起吃飯,我還以為我們會在希斯路機場擁抱,想不到這麼糟。

三年不見,曉覺好像長高瞭,也許是消瘦瞭的緣故吧。

我原本想瞭很多話跟他說,在這麼多人面前,卻開不瞭口。

“坐下來吃飯吧,歡兒。”他媽媽跟我說。

“你學成歸來,一定要報答一個人。”他三姊說。

我微笑望著曉覺,隻要他有成就,我怎麼辛苦都是值得的。

“那個人就是我,你的學費真的不便宜呀。”他三姊用筷子一邊撥我面前的一碟菜一邊說。

她竟然抹煞瞭我的功勞!我不喜歡他三姊,她向來是個勢利的女人。

飯後,曉覺送我回傢。

“你已經三年沒有陪我走過這條路瞭。”我牽著他的手說。

“謝謝你這三年來供我讀書。”他說。

“你不要這樣說--”我制止他。

“將來賺到錢,我會還給你。”

“我不要你還。”我說。

他雙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我會給你幸福。”

那一刻,我有苦盡甘來的感覺,差一點就要掉下眼淚瞭。

“你打算找什麼工作?”我問他。

“當然是進會計師樓實習,香港有幾傢大會計師樓,我明天就開始寫求職信。”

“我在杜拜打電話給你時,為什麼有女孩子聽電話?”

“她是我室友的女朋友。”

我猜對瞭。

“我還以為是什麼人。”我說。

“你不信我嗎?”

“怎麼會呢?除瞭你,我不知道該相信誰。”

“你瘦瞭。”他摸著我的面頰說。

“不要緊。”我說。

差不多半個月瞭,曉覺還找不到工作。

“那天你不是去面試的嗎?結果怎樣?”我問他。

“他們取錄瞭我。”

“那你為什麼不去上班?”

“那傢會計師樓規模太小瞭。”他說,“我想加入馬曹會計師樓,它是全行最大的華資會計師樓。”

“你有寫信去應征嗎?”

“寫過瞭,沒有回音,這種華資公司,要有點人事關系才行的,我又沒有。”

第二天,我硬著頭皮打電話給高海明,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瞭。

“是我,邱歡兒。”我說。

“歡兒?”他的聲音有點雀躍。

“能不能請你幫一個忙?”

“什麼事?”

“你說過你姐夫是馬曹會計師樓的合夥人,能不能請你姐姐向你姐夫推薦一個人?”

“誰?”他問我。

“他的名字叫區曉覺,在英國佈裡斯托大學剛畢業,已經寫瞭應征信,隻是一直沒有回音。”

“好,我試試看。”

“謝謝你。”我說。

拒絕瞭他,然後又求他,我也不期望他真的會幫忙。

兩天之後,曉覺興高采烈地告訴我:

“馬曹會計師樓叫我去面試。”

高海明幫瞭我忙。

曉覺當天就被通知取錄瞭。

“什麼時候上班?”我問他。

“下個月一號。”他說。

“那得要有幾套像樣的衣服才行。”我說。

“我哪來錢?連信用卡都沒有,穿舊衣服就行瞭。”

“怎麼可以呢?你不是說那是一間很大的會計師樓嗎?總要穿得體面一點。”

我陪曉覺去買西裝,他選瞭兩套,我替他付錢。

“你哪來錢?”他問我。

“簽卡不就可以瞭嗎?不用立即還錢的。”

我把二千元放在他的錢包裡,說:“你上班要用錢的。”

幸好,他一開始拿的薪水就比我高,我已經債臺高築瞭。

為瞭多謝高海明的幫忙,我準備送一份禮物給他。他那麼喜歡戰機模型,何不就送一盒模型給他?

我到旺角那間高海明代人砌模型的模型店,又看到那個老板。

“又是你?”他認得我,“又想找人砌模型嗎?”

“那個替人砌模型的人還有哪一種戰機沒砌過?”我問他。

“很多都砌過瞭。”

我在模型架前面瀏覽,發現一架樣子很有趣的模型戰機。

“這是什麼戰機?”我問老板。

“EA-6A野鼬鼠,不是很新的。”

“他砌過嗎?”

“好像還沒有。”

“我就要這一架,請替我包起來。”

“你不是要找他砌嗎?”老板問我。

“我拿走就可以瞭。”

他有點莫名其妙。

“你跟他認識的嗎?”他問我。

我微笑搖頭。

第二天,我專程把禮物送去給高海明,他的秘書說他不在。

“可以替我把這個交給他嗎?”我問他的秘書。

“當然可以。”

第二天,在辦公室裡,我收到高海明的電話。

“謝謝你的禮物。”他說。

“不,我謝謝你的幫忙才對。”

“你有見過野鼬鼠嗎?”

“你是說戰機?”

“不,我是說野鼬鼠。”

“我沒有見過,那架戰機是根據野鼬鼠的外型來設計的,對不對?野鼬鼠大概就是那個模樣吧。”

“野鼬鼠遇到敵人,會從肛門射出奇臭無比的臭液,百發百中,被射中的人,即使在香草水裡泡上三天三夜,也隻能勉強洗去臭味。”

“怪不得戰機要名叫野鼬鼠。”我笑說。

“其實鼬鼠品性馴良,隻是遇到攻擊,才會還擊。兩隻雄鼬鼠爭奪雌鼠時,也有一個君子協定,就是可以用掌互摑,用嘴互咬,但不會用臭液傷害對方。”

“它們倒是很君子。”

我不知道高海明的意思是不是他會和曉覺來一次君子較量。他願意推薦曉覺,也是一種君子風度的表現。

“無論如何,謝謝你的幫忙。”我說。

“你不需要跟我說多謝,永遠不需要。”他說,“即使你不愛我,我也會一生保護你。”

我無言。

有時候,我不敢相信,有一個男人會對我這樣好,也許,男人在得不到一個女人的時候都會說“我會永遠保護你”、“你永遠不需要對我說多謝”這一類情深款款的話,他們是故意為自己剖開一個傷口,但這種傷口很快就會愈合,他們會忘記對這個女人的承諾。

“曉覺,你會向我許下承諾嗎?”我問曉覺。

“什麼承諾?”他問我。

“我不知道。”我依偎著他。

“為什麼總是男人向女人許下承諾,而不是女人向男人許下承諾?”他問我。

“因為女人是世上最喜歡聽承諾的動物。你給我一個承諾好嗎?”

“我會愛你七十個夏天。”曉覺說。

“為什麼是夏天?”

“現在是夏天。”

“七十個夏天,真的嗎?”

“除非世上再沒有夏天。”他信誓旦旦。

“曉覺,你變瞭。你從前是不會說甜言蜜語的。”

“是你要我向你說的。”他的樣子有點無辜。

但願我的感覺是錯的吧,我覺得曉覺跟三年前離開我的時候有點不同。我不知道這一種差異是由於我們有三年沒有見面,所以還需要一點時間去適應,還是其他原因。

“習慣這份工作嗎?”我問他。

“還不錯,不過那裡的人看來都很勢利。”

“每天面對數碼,難免如此。”我安慰他。

“我還要應付考試。”他說。

“錢夠用嗎?”我問他。

他點頭。

我在錢包掏出一千元給他:“我這裡還有。”

“不用瞭。”他說。

“你跟我不同,你是會計師,不能太寒傖呀,難道要帶飯盒回去吃飯?”

“我拿瞭薪水會還給你。”

“你還要跟我計較嗎?”

“你不要怪我姐姐,她--”

“我沒有。”我說。

好不容易才熬到發薪水這一天,除去要還給夢夢媽媽的、給爸爸的傢用和付清信用卡數,所馀無幾,幸好下午接到朱丹妮的電話,她是我的傳銷客戶,住在賊魚湧,經常介紹其他顧客給我。她這個人很麻煩,如果不是看錢份上,我真的不喜歡跟她打交道。譬如這一天,她下午才打電話來,晚上就要我送貨給她。

“如果你沒空,不用和我吃飯。”曉覺說。

“不,我八點半就可以走。”我說。

朱丹妮與三位太太在酒樓打麻將,我去到的時候,朱丹妮輸瞭很多錢。

“朱小姐,你的鉆石戒指好漂亮呀。”我看到她左手無名指換瞭一枚新的鉆石指環。

“今天剛買的,現在就輸錢。”她埋怨,“很想吃豬紅蘿卜啊,這裡有沒有?”

坐在她對面的那個女人說:“這種地方怎會有豬紅蘿卜啊!”

“附近好像有一檔,我去買。”我說。

“怎好意思呢?”朱丹妮說。

“不要緊,我自己也想吃。”我說。

我走到附近一個小食檔買瞭一大盒豬紅蘿卜,剛在這個時候碰見曉覺。

“你拿著什麼東西?”他問我。

“我很快就來。”我說。

我匆匆走上酒樓,不小心讓蘿卜汁濺在我的裙子上,真是倒楣。

“謝謝你。”朱丹妮說。

“這一鋪牌,怎麼樣?”我問朱丹妮。

“你一跑開我便贏。”她老實不客氣地說。

“都是我不好。”

“多少錢?”

“噢,小意思。”

“我是說那些護膚品。”

“噢,這是單據。”我把單據交給她。

“唉,好痛。”她用手揉兩邊的肩膊。

“是這裡嗎?”我替她揉揉肩膊。

“對,很舒服。”

我本來隻是想替她揉兩下,這個時候也不好意思停手。

“謝謝你。”朱丹妮給瞭我錢。

“那我先走啦。”我說。

從房間出來,曉覺正站在房間外。

“我們去哪裡吃飯?”我問他。

“隨便你吧。”他說。

“再過兩年,我就不做傳銷商瞭。”我說。

我想,再過兩年,薪水好一點,曉覺也賺到錢,我才不要做這種奴婢。

“今天我發瞭薪水。”我告訴他。

“是嗎?”

他好像沒精打采。

他送我回傢時,我問他:“今天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沒有。”他說。

他現在好像比以前多瞭很多心事。

接著的兩個多月,曉覺都說要加班,我們很少見面。

“今天晚上,我上你傢吃飯好嗎?”那天,我在電話裡問他。

“嗯。”他說。

我在他傢裡吃飯,他沒有回傢吃飯。那天晚上,一直等到十二點,他才回來。

“你還沒有走嗎?”他問我。

“很忙嗎?”我問他。

他點頭。

“那我回去瞭,你不用送我。”

“嗯。”他說。

沒想到他真的不準備送我。

“你最近是不是很忙?”我問他。

“嗯。”他閉上眼睛說。

“那你要小心身體,不要捱壞。”

我為他蓋好被才離開。

剛離開曉覺的傢,就接到夢夢的電話,反正我也很納悶,就約她在尖沙咀喝咖啡。

“我跟胡鐵漢做瞭那件事。”她說。

“做瞭什麼事?”我一頭霧水。

“就是那件事呀!”她向我擠眼。

“不是吧?你們什麼時候開始的?”

“就在你去瞭英國那一次,我很悶,找他出來,餘得人又沒空,隻有我們兩個,我們談瞭很多,原來我們雖然認識瞭很久,卻一直不太瞭解對方。”

“你們那天晚上,就上床?”

“不是。”

“一天,我去警署接他下班,他竟然抱著一大束的薑花出來給我。哪有人會送薑花給女孩子?他就是這種人。”

“不如說你早就暗戀他。”我說。

“我們就在薑花的香味中上床。”

她一副很回味的樣子。

“幹嗎沒精打采的。”她問我。

“我覺得曉覺回來之後好像跟以前不同瞭。”

“他變心嗎?”

“他不會的。”

“我們都那麼年輕,怎能期望永遠不變。”

“你和鐵漢始終還是走在一起呀,青梅竹馬的感情是很牢固的。”我說。

“高海明還有找你嗎?”

“沒有瞭。”

“唏,男人為什麼那麼喜歡女人的乳房?”夢夢突然問我,她根本沒聽我說話,她一直還想著鐵漢。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男人。”我笑說。

“會不會是因為他自己沒有?”

“也許是他們缺乏安全感吧。”

“女人也缺乏安全感呀!”

“女人的乳房就是男人的肩膀。”我說。

“那種感覺好溫馨。”夢夢甜膩膩地說。

曉覺回來香港之後,我隻跟他做過三次。

“別擔心,或許他長大瞭,每一個人都會長大,這是不能避免的。”夢夢說。

或許曉覺真的是長大瞭,我需要一點時間去理解這種長大。

“這個周末鐵漢就從警校畢業瞭,我訂瞭臺吃飯,你們一定要來呀。”夢夢說。

“一定。”我說。

“我們要買什麼禮物給鐵漢?”我在電話裡問曉覺。

“你決定吧,我這幾天沒有空。”他說。

“曉覺,我們之間沒什麼事情發生吧?”我按捺不住問他。

“有什麼事情?”他反問我。

“或許是我多疑吧,周末見。”

下班後,我在附近商場一間賣軍用品的店買瞭一隻軍表送給鐵漢。軍用店旁邊,有一間模型店,我在櫥窗裡看到一架已砌好的野鼬鼠戰機,高海明是不是已經砌好瞭他那一架?

周末晚,夢夢、鐵漢、餘得人、我和曉覺在酒店池畔吃飯。

“是我和曉覺選的,喜歡嗎?”我把軍表送給鐵漢。

“我喜歡。”夢夢從鐵漢手上搶過來,戴在手上,跟鐵漢說:“我們每人輪流戴一天。”

“切蛋糕吧!”餘得人說,“是慶祝鐵漢正式成為警察的。”

鐵漢切蛋糕,我把蛋糕傳給曉覺,夢夢的手肘剛好撞瞭我一下,我不小心把蛋糕倒在曉覺的褲子上。

“Shit!你真笨!”他一手撥開褲子上的蛋糕,狠狠地罵我。

他從來沒有試過這樣跟我說話,而且是在大庭廣眾,我尷尬得無地自容,為瞭面子,我強撐著跟他說:“你幹嗎發這麼大的脾氣?又不是什麼大不瞭的事情。”

“都是我不小心。”夢夢說。

他整晚不再說話。

那種氣氛,沉默得可怕,我們從來沒試過這樣。

“對不起。”回傢的路上,我跟他說。

“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是你供我讀書的。”

“我從沒想過拿這個來威脅你。”我解釋。

“也許我們分開得太久瞭,你不覺得大傢都跟以前不同瞭嗎?”他說。

“到底發生瞭什麼事?”我問他。

“沒什麼。”他說。

“你是不是愛上瞭別人?”我問他。

“我像嗎?”他反問我。

“你變瞭。”我說。

“你也變瞭。”他說,“那天在酒樓見到你那樣侍候人,你不覺得自己這樣很低格嗎?”

我沒想到這句話會由他口中說出來,這一句話比起他剛才罵我笨更加難受。他是我的男朋友,怎可能這樣批評我?原來這件事情,他一直藏在心裡,現在才說出來。

“我也是為瞭錢。”我說。

“你這三年來供我讀書的錢,我會還給你。”他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問他,“我說為瞭錢,不是要你還錢。”

“那是我欠你的。”

“曉覺,是什麼意思?”我忍不住落淚。

“或許我們的步伐不一致瞭。”他說。

“步伐不一致?”我不敢相信。

“這三年來,大傢身處的環境都不同--”

“我們有通信呀!”

“我在英國吃的苦,你知道多少?”他反問我,“冬天的時候,我住的那間屋暖氣壞瞭,我把帶去的衣服全穿在身上,仍然渾身發抖,整晚不能睡。你知道我在結冰的地上滑倒瞭多少次嗎?”

我啞口無言,這三年來,我吃的苦,我以為他會知道,原來他一點也沒有想過我。我以為是我們一起捱,他卻以為是他一個人在捱。

“大傢冷靜一下吧。”他說。

我在房間裡偷偷地哭瞭一個晚上。

“什麼事?”睡在旁邊的樂兒問我。

“沒事。”我說。

她背著我睡瞭。

十年瞭,我不相信曉覺會離開我,他不是那種人,他不會離開我的。

第二天回到辦公室,我提不起勁工作,方元興高采烈地告訴我,我替他買的那瓶八二年的PETRUS又升值瞭。

我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面看著自己,我真的像曉覺所說那麼低格嗎?當我努力去掙錢時,我的樣子是不是難看得任何一個男人也不會愛上我?

王真從廁格裡出來,她穿著背心和短褲。本來瘦弱的她,兩條手臂變得十分結實,肩膊寬瞭,小腹不見瞭。

“你--”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

“我去健身呀,健身之後,身體好瞭,現在我簡直愛上瞭健身,我的教練是香港先生呢。”她對著鏡子顧盼自豪。

是的,什麼都會變。

“歡兒,你怕不怕失去曉覺?”夢夢問我。

“怕,比死亡更害怕。”我說。

“他是你第一個男人,大部分女人都不是跟第一個男人終老的,我想你記著,萬一你失去他--”

“你以為他會變嗎?”我制止她說下去。

“誰能保證自己不會變?他以前是從來不會像那天那樣對你的。你太愛他瞭,所以他才敢傷害你。”

“他愛我的,隻是我們分開瞭三年,需要一點時間調節。”

我不敢告訴夢夢,曉覺說我低格,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兩個字比“我不愛你”更刺痛人的心。我可以被任何一個男人批評我低格,可是不能夠是我自己的男人。

“有時候我很羨慕你。”夢夢說。

“我有什麼值得羨慕?我羨慕你呢。”

“要很多很多愛,才可以這樣信任一個男人。”

“是的,他變瞭,我就一無所有,如果曉覺也變,我以後也不再愛任何一個男人瞭。”我說。

“我們好像盡說曉覺會變,不會變的呀!”夢夢拍拍我的手背,“還是趕快回傢等他電話吧。”

我趕回傢,等曉覺的電話。

“姐姐。”

樂兒拿成績表給我看,她的成績糟透瞭,隻有兩科及格。

“你到底有沒有用心讀書?”我很生氣。

“我今天在街上碰到曉覺哥哥。”她說。

“你別扯開話題。”

“他跟一個女人一起。”

“是同事吧,有什麼特別。”

“他們很親昵啊!”

我的心像給一把斧頭狠狠地噼瞭一下,他愛上瞭別人,他要離開,不是因為我低格,是他不再愛我。低格隻不過是一個借口。

第二天下班後,我在他工作的會計師樓外面等他出來。他見到我,有點愕然。

“歡兒,你在這裡幹什麼?”他問我。

“你是不是不會再找我瞭?”

“我隻是希望大傢都能冷靜一下。”

“你是不是有第三者?”我直截瞭當地問他。

“如果我們之間有問題,有沒有第三者也一樣有問題。”

“那到底有沒有?”我問他。

“沒有。”他斬釘截鐵地說。

會不會是樂兒撒謊?

“我真的不明白,我們等瞭三年,終於可以一起,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哀哀地問他。

“我知道你這三年來為我做瞭很多事,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你不必為瞭恩義而留在我身邊,我需要的不是這些。”

“我們大傢冷靜一下好嗎?或許真是分開得太久瞭,需要一點時間適應。”

我奇怪他可以說得那麼冷靜,是不是在這一刻,我愛他遠多於他愛我?

晚上回到傢裡,我正想責備樂兒,爸爸在屋裡發愁。

“樂兒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他說。

我看看手表,是晚上十二點鐘,樂兒從沒試過那麼晚還不回傢。

我檢查樂兒的抽屜,發現她拿走瞭身份證和一些衣物,我放在抽屜裡的八百元也不見瞭。

“我們去報警吧,她離傢出走。”

離開警署,已經兩點多鐘瞭,又不敢吵醒曉覺,這時我才想起鐵漢來。

“雖然不是我這區,下班後我也可以幫忙去找你妹妹的。”鐵漢說,“也許她隻是出去玩幾天,不要太擔心。”

第二天,我告訴曉覺妹妹失蹤。

“我今天不上班,我會四處找找。”我說。

“人海茫茫,到哪裡找?”他說,“我今天不能請假。”

我和爸爸在樂兒平時喜歡到的地方找她,找瞭一整天,也找不到她。

第二天,人口失蹤組的探員來錄取口供。

“你妹妹平常還跟哪些人來往?”探員問我。

我忍不住伏在桌上嗚咽。

鐵漢那一邊也沒有消息,我每天留意報紙,看到有屍體發現的新聞,便害怕得很,擔心會是樂兒。

兩個禮拜瞭,樂兒一點消息都沒有,爸和我仍要照常上班,傢裡少瞭一個人,變得很冷清。爸爸天天晚上都喝酒。

“我是不是一個不合格的爸爸?”他問我。

“我們都不瞭解她。”我說。

樂兒的性格不像我和爸爸,她說話少,不擅與人溝通。

這一天,我到高海明的公司開會,在電梯裡碰到瞭他。

“你的臉色很差。”他說。

“近來傢裡有點事。”我說。

“什麼事?”

“我妹妹失蹤瞭,是離傢出走。”

“你妹妹有多大?”

“十三歲。”

“那麼小?”

“已經報案瞭,差不多一個月,還是找不到。”

“你有沒有她的照片,我替你留意。”

我在錢包裡找到一張我和樂兒的照片。

“隻有這一張。”我說。

他接過照片說:“我留著這個。”

我每天中午和下班後也在街上熘達,希望有一天會在街上碰到樂兒。走在街上,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人海茫茫。

這一天,走得累瞭,我打瞭一通電話給曉覺。

“我很想見你,可以嗎?”我哽咽。

“你別哭,你在哪裡?”他問我。

我們在銅鑼灣一間餐廳見面。

“我妹妹失蹤瞭,你知道嗎?”我問他。

“我怎會不知道?”

“可是你看來一點也不緊張,你連陪我去找她的時間都沒有。”我怨他。

“你叫我到哪裡找?胡鐵漢都找不到,難道我有辦法嗎?我每天晚上十時才下班,我也要工作的,又要考試,你是知道的。”

“算瞭吧。”我說,“你一點也不關心我。”

“你想我怎樣?”

“兩個人一起到底是為瞭什麼?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並不在我身邊。”

“你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你叫我到哪裡找你妹妹?”

曾幾何時,我在曉覺眼裡看到愛和溫柔,但這一刻,我在他眼裡再看不到這份感情,隻看到他瞳孔裡的一個沮喪的我的倒影。我有點手足無措,什麼時候,他不再愛我?

“你是不是有第三者?”我問他。

這一次,他沒有回答我。

我心碎。

“開始瞭多久?”我的聲音抖顫。

“即使是有第三者,也和我們之間的事情沒有關系。”

“你忘瞭你說過的話嗎?你說,除非世上沒有夏天--”我哀哀地問他。

他沉默。

“你說話呀!”

“為什麼你對每一件事情都要尋根究底?”他反問我。

“除非世上沒有夏天--”我淒然重復一次。

這一句話,是他不久之前說的,歷歷在目。

“當時是這樣想--”他說。

“當時?”我失笑,“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他點頭。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笨,他的說話,我一句也聽不進去,我隻想他幫我來欺騙我自己,我竟然不敢問他:“你現在愛不愛我?”

“找到你妹妹再說吧。”他說。

“找到你妹妹沒有?”餘得人打電話來問我。

“還沒有。”我說。

“我明天陪你去找好不好?”

“好,明天見。”

第二天下班後,餘得人開車來接我。

“你從哪裡弄來一輛車?”我問他。

“問朋友借的,有車方便一點。”

“謝謝你。”

“你消瘦瞭很多。”

“是嗎?”

餘得人駕著車從香港駛到西貢。

“那邊就是大浪灣,還記得我們在大浪灣住過一晚嗎?那間鬼屋真恐怖。”餘得人說。

我怎會不記得?如果我們沒有長大,曉覺是不是會一直留在我身邊?

“你跟曉覺怎樣瞭?”餘得人問我。

“他要分手--”我難過地說。

“他怎可以這樣?”

“不要再說瞭。”我制止他說下去。

我們又從西貢走到尖沙咀,我望著街上每一個走過的女孩子,見不到樂兒。

“不要再找瞭,找不到的瞭,回傢吧。”我說。

我累得在椅上睡著瞭。

“到瞭。”餘得人輕聲說。

“嗯。”我張開眼睛,發覺餘得人握著我的手。

“你幹什麼?”我縮開。

他滿面通紅,向我解釋:“我一直也很喜歡你。”

“我會告訴曉覺的。”我憤怒地解下安全帶下車。

“歡兒--”餘得人追上來。

“我想不到你是這種人。”我罵他。

“難道我沒有資格喜歡你嗎?”他反問我。

“對,你沒資格。”我說。

“為什麼?”

我答不出來。

“你一直也看不起我。”餘得人說。

他說得對,我心裡根本看不起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和我的可能性。

“根本你覺得我很低格,對不對?”他沮喪地說。

低格?這不正是曉覺對我的批評嗎?原來我和餘得人是同一類人。不被人愛的人,都變得低格。

“根本我和你一樣低格。”我含淚說。

“對不起。”餘得人慚愧地說。

我揚揚手說:“不要告訴曉覺。”

剛回到傢裡,我接到高海明的傳呼。

“我找到你妹妹瞭。”他在電話裡說。

“真的?她在哪裡?”

“在花墟一間花店裡工作,現在已經下班瞭,天亮才可以找到她,明天我陪你去。”

樂兒為什麼會躲在花店裡?

凌晨五點鐘,高海明開車來接我去花墟,我果然看到樂兒在一傢花店裡面搬貨,她把長頭發剪短瞭,看來比實際年紀大一點。

“樂兒--”我叫她。

她看到我,一點也不愕然,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有時候,臉上連一點表情也沒有。

“為什麼要離傢出走?”我問她。

“不喜歡讀書。”她說。

我本來想好瞭很多話罵她,但這一刻,我竟然伸手去摸她的頭。

“回傢吧。”我跟她說。

爸爸見到瞭樂兒,開心得不得瞭。

為瞭答謝高海明,我在他最喜歡的灣仔那傢意大利餐廳請他去吃飯。

“謝謝你。”我說,“你是怎樣找到她的?”

“我拿著照片到處找,也請私傢偵探幫忙,昨天,想不到竟然讓我在花墟看到她,我也不太肯定是不是她,照片中的她還很小。”

“那是兩年前拍的。”

“出走期間,她住在什麼地方?”

“她膽子很大呀,睡公園啦,睡賓館啦。”

“你為什麼會想到她在花墟?”

“我也曾經離傢出走。”高海明說。

“是嗎?”

“到工廠裡做工,兩個禮拜後就給媽媽雇用的私傢偵探找到瞭,我離傢的第一天,就去花墟,我把身上一半的錢買瞭好多雛菊。”

“用一半身傢買雛菊?”

“我喜歡。”他說。

“為什麼要出走?”我問他。

“也許是太悶瞭,那兩個禮拜,其實過得很開心。到瞭現在,萬一工作不如意,我也想出走,可是,再沒有勇氣。”

“我從來沒有這個勇氣。”

“你比較幸福。”他說。

“幸福?”

“你毋須逃避現實。”

“我認為你和我妹妹比較幸福,不喜歡就可以走。”

“你妹妹以後打算怎樣?”

“爸爸害怕她會再出走,不敢逼她繼續念書。”

“有沒有想過讓她出國?也許香港的讀書環境並不適合她。”

“我哪有本事供她?”

“她有興趣去日本嗎?我有一個日本朋友,可以幫得上忙的。先讓你妹妹去日本學習語言,住在我朋友傢裡,他和太太會照顧她的,生活費不成問題,他們以前也幫忙一些留學生。”

“學費也要錢呀。”

“和生活費相比,學費就很便宜瞭,我可以幫忙。”

“不可以要你幫忙的。”

我不想再欠高海明。

“你何不問問你妹妹的想法?給她一個機會吧。”

回傢路上,我想,我肯供曉覺出國,卻不肯幫自己的妹妹,似乎太過分瞭。

“樂兒,你想去日本念書嗎?”我試探她的口氣。

“真的可以去嗎?”她雀躍地問我。

高海明說得對,我該給她一條出路。

這一天下班後,我走上曉覺的傢,傢裡隻有他媽媽一個人。

“歡兒,很久不見你瞭。”他媽媽說。

“近來工作比較忙。”我說。

“曉覺會回來吃飯的。”

“嗯。”

我走進曉覺的睡房,桌面上放著一本日記,我內心掙紮著要不要偷看。

我翻開十一月十日那一頁,上面寫著:

“和她做愛,她問我什麼時候離開邱歡兒,我說我已經跟她說瞭,我不能立即判她死刑,隻能讓她慢慢接受現實。”

跟她做愛?他跟另一個女人做愛?她是誰?他上個禮拜跟另一個女人做愛?

“你回來啦。”我聽到他媽媽說。

我從他房間走出來。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他愕然。

“我來告訴你我妹妹找到瞭。”我強忍著內心的激動說。

“是在哪裡找到的?”

“她在一間花店做臨時工。”

“嗯。”他坐下來脫鞋。

我望著曉覺,我難以相信他背著我跟另一個女人睡覺,隻要想到他騎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我便無法控制我自己。

“我要供我妹妹去日本讀書,我替你付瞭三年學費,請你盡快還給我。”說這句話時,我的聲音在顫抖。

他的表情很愕然。

我奪門而出。

我在電梯裡痛哭,我很後悔,我為什麼要偷看他的日記?我不偷看,我永遠不知道他和另一個女人上床。我看到瞭,卻是永遠抹不去。

我在電話亭打電話給高海明,這麼晚瞭,不知道他還在不在辦公室,我隻想找一個男人。

“喂--”他拿起電話。

“是我,邱歡兒--”我哽咽。

“你沒事吧?”

“有空嗎?”我問他。

“你在哪裡?”

二十分鐘後,高海明開車來接我。

“你要去哪裡?”他問我。

“去大浪灣好嗎?”

“大浪灣?我要看看地圖。”他拿出一本地圖集來看。

他把車駛到大浪灣,沙灘上有一間露天餐廳,我們在那裡坐下。

多少年瞭,我還是頭一次再到大浪灣,但曉覺已經不在我身邊瞭。

“這裡的風很大。”高海明把外套披在我身上。

“謝謝你。”

“你妹妹的事怎麼樣?”

“她很想去日本。”

“那我替她安排。”

我喝光瞭一瓶酒,一點醉意也沒有。

“你酒量很好。”高海明說。

“我爸爸是賣酒的。”

高海明再叫瞭一瓶酒,我骨碌骨碌地把酒喝光,這一次,真的醉瞭。

我站起來。

“你去哪裡?”他問我。

我打電話給曉覺。

“是我--”我說,“對不起,錢,你不用還我。”

“不,我會盡量想辦法的。”他冷冷地說。

“你是不是恨我?”

我竟然反過來問他是不是恨我。

“早知道我就不會用你的錢,我會分期還給你的。”

“我不要你還錢!”我歇斯底裡,“你以為我供你讀書是想你還錢給我嗎?我要的不是錢,我們不是曾經一起計劃將來的嗎?”

“情況不同瞭。”

“你學成歸來,情況就不同啦?”我冷笑。

“你也不過是投資在我身上罷瞭。”

“投資?”

“是有條件的,就是要我跟你一起。”

“你說我是投資?”

“如果是愛,不會要求回報。”

“你是這樣想?”

“你也不過是想嫁給一個會計師罷瞭,對不對?”

他竟然這樣想。

“女人供一個男人讀書,就是投資自己的將來,你不要把自己說得太偉大。”

沒想到他這麼無情。

“你是為瞭那個女人跟我分手嗎?她到底是誰?是不是在你房間裡接電話的那個女人?你不是說她是你室友的女朋友嗎?你和她已經上床瞭,對不對?”

“你為什麼偷看我的日記?”他勃然大怒。

“她有什麼比我好?是不是她比我高尚?”

“你不該偷看我的日記。”

“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我嗚咽。

“你都知道瞭,為什麼還要勉強下去。”

“你跟她開始瞭多久?”

他沒有答我。

“我在大浪西灣,我們開始的地方,沙灘上有一間餐廳,你來這裡找我好嗎?我等你。”我掛斷電話,回到座位,我不敢聽到他說“不”。

“你為什麼不問我今天為什麼找你?”我問高海明。

“我是代替品,對不對?”

“對不起。”我由衷地說。

“沒關系。”

“我是不是很低格?”

“誰說的?”

“你不覺得嗎?”

他搖頭。

“也許你看不到我低格的時候。”我苦笑。

“要回去嗎?”

我搖頭,我在等曉覺。

風越來越冷,我看著高海明在風中發抖,曉覺還沒有來,也許他找不到。

“你不用陪我等。”我說。

“你要等誰?”他問我。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來。”我望著天邊說。

那個本來和我很近的男人,現在卻和我很遠瞭。

我在椅子上睡著瞭,睜開眼睛,已是凌晨五點鐘,隻有高海明在我身邊。

“你醒來啦?”他問我。

“你一直醒著?”

“我不想睡,我從沒試過可以留在你身邊這麼久--”

我突然好想吻他,不,也許我不是想吻他,隻是想取暖罷瞭。

“走吧!”我站起來說。

兩天之後,我收到曉覺寄來的支票,面額五千元,上面寫著是第一期的還款。

我拿著支票在他辦公室樓下等他,等他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坐在一輛鮮黃色小房車上看雜志。那個女人好像也在等人,我突然有一種感覺,她和我要等的,是同一個人。她長得很美,塗著鮮紅色的口紅,使她在人來人往的路上顯得很突出,這樣一個女孩子,應該是等男人的。

晚上六點鐘,曉覺出來瞭,他看不到我,直接走上那輛黃色小房車,那個女人和我,果然是等同一個人。

我走上前,敲車窗。

“曉覺--”我叫他。

他嚇瞭一跳,問我:“你在這裡幹什麼?”

“這個你不用還我。”我把支票退給他。

“是你要我還的。”他說。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是什麼意思也好。”他冷冷地說。

“她是什麼人?”我問曉覺。

車上那個女人一直望著窗外,沒有望我。

“是我朋友。”他說。

我打開車門上車。

“你幹什麼?”曉覺問我。

“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離開我嗎?”我反問他。

“我是不是需要下車?”那個女孩子問曉覺和我。

“不用。”曉覺說。

“好的。”我說。

那個女孩子開門下車,身體倚著車邊繼續看她的雜志。

“這是別人的車,你搞什麼鬼?”曉覺問。

“她是什麼人?”我問曉覺,“原來不是因為我低格。”

“你不要令我這麼難堪好不好?”他說。

“是我令你難堪還是你令我難堪?”

“有什麼事遲些再說好嗎?”他求我。

一名交通警員上來準備抄牌。

“你下車吧。”曉覺叫我。

我推開車門,那個女人被我推開瞭。

“對不起。”我跟她說。

我沖上一輛計程車,目送那個女人開車與曉覺離去。

她的名字叫程疊恩,她的信件上是這樣寫的,剛才車廂後面放著一疊信件,下車的時候,我像竊賊一樣,拿走瞭屬於她的信。其中一封,是電話費單,上面有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她住在渣甸山。

其餘幾封信,我沒有拆開,我覺得自己真的很低格,竟然偷別人的信。

我掙紮瞭一整天,到瞭第二天傍晚,終於提起勇氣打電話給程疊恩。

“找誰?”是她的聲音。

我的手不停地顫抖。

“我找程疊恩。”我說。

“我是。”她說。

我聽到她的聲音,嚇得掛斷電話。我有膽偷瞭她的信,卻沒有膽子跟她說話。

第二天晚上,夢夢陪我吃晚飯。

“你把電話給我,我替你打給她。”她說。

“跟她說什麼?”我茫然。

“把你和曉覺的關系告訴她。”

夢夢用無線電話打給程疊恩,電話打通瞭,夢夢把電話交給我,我的手又在顫抖。

“找誰?”是她的聲音。

“程疊恩。”我說。

“我是--”她說。

“我是區曉覺的女朋友--”我說。

“噢,就是那天在車上的那一個嗎?你為什麼會知道我的電話號碼?”

“是曉覺給我的。”我撒謊。

“找我有什麼事?”她問我。

“我們已經在電話裡交談過的,對嗎?”我說,“當時我在希斯路機場,你在曉覺房間,你就是接電話說他走瞭的那個人,對嗎?”

她沒有否認。

“開始瞭多久?”

“我沒有必要向你交代?”她說。

“對,開始瞭多久也不要緊,反正你們已經上過床。”

“他告訴你的嗎?”

“你叫曉覺回來我身邊好嗎?”我哀求她。

“他要回來的話,自己會回來。”她冷冷地說。

我強忍著淚水,不在她跟前哭。

“我和曉覺已經一起很久瞭。”我說。

“時間並沒有意義。有時候,你也隻能夠放棄。”她說。

我用手掩著嘴巴痛哭。

夢夢把電話搶過去,跟程疊恩說:

“你知道是她供曉覺念大學的嗎?”

“不要告訴她,我不要她可憐我!”我制止夢夢說下去。

夢夢掛瞭線。

“你為什麼要求她?”夢夢問我。

“我不能沒有曉覺。”

“他太過分瞭,你供他讀書,他一直瞞著你在那邊交女朋友。”

“他會回心轉意的。”

“你憑什麼這樣相信?”

“我相信。”我肯定的說。

我真的相信嗎?

我不相信一段十年的感情就這樣完瞭。

樂兒到日本留學的手續辦好瞭,這幾天就要出發。

高海明來找我吃午飯,跟我說:

“這幾天我也會去日本,我可以安排和你妹妹同一班機去。你會一起去嗎?”

我搖頭。

“你的精神很差,還沒有跟男朋友和好如初嗎?”

“你有沒有愛過人?”我問他。

高海明垂首苦笑。

“有沒有?”我問他。

“愛人是很卑微,很卑微的,如果對方不愛你的話。”

是的,我覺得自己很卑微。

“愛情本來就是含笑飲毒酒。”他說。

“是的,不是喜酒,就是毒酒。”我說。

樂兒終於起程去日本,是跟高海明同一班機去的。

“你要照顧自己。”我吩咐樂兒。

“曉覺哥哥是不是有別的女人?”樂兒悄悄問我。

我摟著樂兒痛哭。

爸爸勸我:“不要這麼傷心,有空可以過去日本探望她,日本又不是很遠的地方。”

我不是為樂兒哭,我是為曉覺哭。

抹幹眼淚,我發現高海明在旁邊看著我,我騙不瞭他,他知道我為什麼哭。

“謝謝你為我妹妹做的事。”我跟高海明說。

“你在想,如果能愛我就好瞭,對嗎?”他問我。

我無言。

“我也這樣想。”他說。

“可是,我沒能力。”我淒然說。

“野鼬鼠遇到敵人時,會發出臭液,目的是保護自己,在適當時候,你也要保護自己。”高海明入閘前跟我說。

傍晚,我回到傢裡,收十瞭幾件衣服,跟爸爸說:

“我要走開幾天。”

“你要去哪裡?”他問我。

“我會打電話回來的。”

“又輪到你離傢出走?”

“我不是離傢出走,我辦完事會回來的。”

“你小心點。”他說。

“爸爸,男人為什麼會同時愛上兩個女人?”我問他。

“是他們沒有安全感。”他說。

“難道女人就有嗎?”

“女人隻要有一個男人就有安全感,男人要有很多女人才有安全感。”

“我知道瞭。”

我來到曉覺的傢,他媽媽開門給我。

“咦,歡兒,是你?”

“伯母,曉覺回來瞭沒有?”

“他打過電話回來,說晚一點回來,你隨便坐。”

“謝謝你。”我走進曉覺的睡房。

他已經收起瞭那本日記,大概是害怕我再偷看,書臺上有一個抽屜上鎖瞭,我打不開,曉覺的日記在裡面。

夜深,屋裡一片死寂,我獨坐窗前,用我的方法,挽回一段逝去的愛情。

外面忽然下著傾盆大雨,雨點打進來,我起來關窗。

我聽到有人開門的聲音,我連忙梳好頭發,對鏡子檢視自己的化妝。

曉覺回來瞭。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他問我。

“關於分手的事,可不可以冷靜一下?”我說。

“你為什麼打電話給她?”

“或者因為無助吧。”我說。

曉覺坐在床邊,垂下頭。

我把他給我那張五千元的支票在他面前撕掉。

“我送你回傢。”他說。

“我不回去。”我說。

“你要去哪裡?”

“留在這裡。”

“留在這裡?”

我點頭。

“你喜歡怎樣便怎樣。”

他躺在床上睡覺。

我睡在客廳的沙發上,雨一夜未停。

第二天醒來,曉覺的媽媽坐在我面前。

“早,伯母。”

“早,你在這裡睡?”

“嗯。”我說。

她沒有追問,她對我不特別好,也不特別壞,她是個感情並不豐富的人,他們一傢人都是這樣。

我在洗手間裡梳洗,換好衣服,曉覺也起床瞭。

“早。”我跟他說。

“早。”他說,“我上班瞭。”

“等我一下。”我走到廚房。

“伯母,有多一套鑰匙嗎?”我問她。

“有的。”

她在櫥櫃底下拿瞭一串鑰匙給我。

“謝謝你。”

我和曉覺一起走路到地鐵站。

“你沒事吧?”他溫柔地握著我的手。

我想哭。

我不能哭,我要把他從那個女人手上搶回來。

到瞭金鐘站,我依依不舍地放開曉覺的手。

我走出站臺,跟他揮手說再見,他被擠進車廂的人逼到車廂中間,我看不見他瞭。

“你昨天到哪裡去瞭?”夢夢打電話來辦公室給我。

“在曉覺傢裡。”我說。

“你們和好瞭?”

“還不算--”

“什麼意思?”

“我想留在他身邊,暫時我會住在他傢裡。”

“是他叫你去的嗎?”

“不是。”

“是你自己去的?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不想失去他。”

“不想失去他,就應該要放手。”

“我有我的辦法。”我說。

“你是不是瘋瞭?”

我是不是瘋瞭?也許是吧。下班後,我又回到曉覺的傢。他今天握著我的手證明他對我還是有感情的。

曉覺下班後回來吃晚飯。

“你還在這裡嗎?”他有點意外。

我們三個人低著頭默默吃飯。

他媽媽很早便上床,我和曉覺坐在客廳裡。

“你為什麼還不回去?”他問我。

“我害怕我走瞭,你不再找我。”

他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原來他今天早上對我這樣溫柔,是想我回傢。

“我有什麼不好,你告訴我,我可以改的。”我說。

“你改不來的。”

“你說吧,我可以的。”

“你回傢吧。”

我垂頭不語。

“我早說你改不來。”他說。

“我不管你和她的事,我們可以重頭來過嗎?”

曉覺把頭埋在雙手裡,抬頭再跟我說:

“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們之間已經沒有瞭那種感覺。”

“你十四歲那一年的溫柔和熱情去瞭哪裡?”我淒然問他,“你還記得我們睡在棺材下面談瞭一個晚上嗎?”

“那是從前的事--”

“這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一段記憶。”我蹲在他跟前,伏在他膝蓋上,含淚說,“不要離開我,我已經連一點尊嚴也沒有。”

“隨便你,你想留下就留下吧。”

可以留下,就有希望。

深夜,電話響起,我拿起聽筒。

“區曉覺在嗎?”

我認得是程疊恩的聲音。

“你是誰,他睡瞭,有什麼話可以留下,我替你告訴他。”我說。

她有點猶豫。

我想她也該聽得出我的聲音。

“那沒事瞭。”她說。

我把曉覺的傳呼機關掉,她可能會傳呼他的。

曉覺是我的,我睡在他身邊,抱著他的腰,腿勾著他的腿,他是我的。

“邱歡兒,你近來恍恍惚惚的,沒事吧?”方元問我。

“沒事。”我說。

“你的工作表現比不上以前。”他嚴肅地說。

“對不起,我會努力的。”我說。

“那就好瞭,是不是被情所困?”

我苦笑搖頭。

“你知道對付情變最好的方法是什麼嗎?”方元問我。

我搖搖頭,對於情變,我根本一點經驗也沒有。

“唯一的方法是忘記。”

“忘記?說得太容易瞭,我認為是爭取。”

“如果人傢要忘記,你又能爭取到些什麼呢?首先說‘不’的那個人,永遠占上風。”

或許方元說得對,首先說“不”的,永遠占上風,但我可以反敗為勝。

這一天,曉覺比我早回傢。

“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人找過我?”他問我。

我不作聲。

“你為什麼不叫我聽電話?”他質問我。

“你睡瞭。”

“是你關掉我的傳呼機嗎?”

我不作聲。

“你到底想怎樣?”他問我。

我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他撇下我出去瞭,直至第二天早上才回傢,我像個等待不忠的丈夫回來的女人,癡癡地等。

接著的一個星期,他對我不瞅不睬,星期日,他三個姐姐回來吃飯,他們把我當做一個怪物看待。

他越想我走,我越不走。

每天睡在客廳裡的我,越來越像一個鬼魅,快要變成一隻淒厲的女鬼瞭。

這天,回到公司,高海明打電話來給我。

“我還在日本,明天就回來,你妹妹已經安頓好瞭。”

“謝謝你。”

“你想要什麼手信?”

“如果有尊嚴,請替我帶一份回來。”我苦笑。

我的尊嚴要去買才有瞭。

第二天,天氣一直很懷,天文臺懸掛起三號風球,聽說傍晚可能會改掛更高的風球。

下午四時,天文臺突然改掛八號風球,方元不在香港,香玲玲的丈夫來把她接走,王真也匆匆走去坐地鐵。我茫茫然在辦公室裡待到五點多鐘,想不到離開辦公室,街上還有很多趕著回傢的人。

滂沱大雨中,一輛私傢車不斷向我響號,我看不清是誰。高海明從車上走下來向我揮手。

“歡兒,上車!”他叫我。

我沖上他的車。

“你不是今天才回傢的嗎?”我問他。

“兩點鐘到香港,我看見刮八號風球,怕你找不到車。”

他遞瞭一條毛巾給我抹身,問我:“你沒有帶雨傘嗎?”

“沒有。”我說。

“你叫我買的東西,我買瞭。”他說。

我愣住,難道他連尊嚴都買瞭回來?

他從膠袋裡拿出一碗日本杯面,上面寫著鬥大的兩個字“尊嚴”。

“你不是叫我買一份尊嚴回來嗎?我在超級市場找到這種湯面,每一碗面都寫著不同的字。”他從膠袋裡掏出另一碗杯面,上面寫著“男性專用”四個字。

“這個是我的,男性專用。”他說。

我啼笑皆非。

“我送你回傢。”

“我不回傢。”我說。

這個時候,曉覺也許去接另一個女人。

“那你想去哪裡?”

“哪裡都可以。”

“有沒有興趣來我傢?”

“你不是跟爸爸媽媽一起住的嗎?”

“我們住在同一座大廈兩個不同的單位。”

高海明的傢在山頂,他住的地方很大,一個人住,顯得很孤清。

我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整個香港半島都在狂風暴雨中。

“你要吃什麼?”他問我。

“當然是尊嚴湯面,我要補充一下尊嚴。”我說。

“好,我去煲一點沸水。”

“有酒嗎?”

他打開酒櫃讓我看,裡面全是酒。

“你喜歡喝酒?”

“隨便買的。”他說。

我拿瞭一瓶烈酒。

“為什麼選這瓶?”他問我。

“你以為我會醉嗎?”我說。

高海明把杯面端出來,我們坐在落地玻璃窗前,一邊看臺風一邊吃面。所謂尊嚴湯面其實是一種辣味雜菜面。

“還有沒有?”我問他。

“你還想吃?”

“我失去瞭很多。”我說。

“好,我再去泡一個面。”

我到洗手間去,經過他的睡房,看到那架砌好的野鼬鼠戰機模型,高海明把它放在床邊的桌面。那一架野鼬鼠完美無瑕,好像隨時都會飛上天空。

整間房子,就隻有這一架戰機。

“為什麼房裡隻有這一架戰機?”我問高海明。

“隻有這一架,我是為自己砌的。”他說。

“很漂亮。”我說。

“想不到十一月還會刮臺風。”他說。

是的,夏天都過去瞭。

我喝瞭很多酒,高海明不是我的對手,很快便醉倒。

“我走瞭。”我告訴他。

“我送你。”

“不,你睡吧。”

我悄悄地走瞭。

我冒著臺風回到曉覺的傢,曉覺早就呼呼大睡瞭,他竟然一點也不關心我的安全。

我撥電話給夢夢,一聽到她的聲音,便忍不住哭瞭。

“你在哪裡?”她問我。

“在曉覺傢裡。”我哽咽。

“什麼事?”

“我是不是不該來這裡?”我嗚咽。

“你是不是喝瞭酒?”

“我做錯瞭什麼?他要這樣對我。”

“你別這樣,你聽我話,現在立即回傢。”

我掩著嘴巴痛哭,把電話掛上。

喝瞭酒真好,很快就入睡瞭。

第二天,天文臺仍然懸掛八號風球,曉覺換好衣服出去。

“你去哪裡?現在出去很危險。”我說。

“我有事要辦。”他說。

“你約瞭她是不是?”我本來想好好控制自己的,可是我辦不到。

“夠瞭夠瞭!”他發脾氣,“你不要再管我,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要你和她分手!”我指著他說。

他不理我,想轉身離開,我拉著他的衣角不讓他走:“你聽到沒有,我要你和她分手!”

“你放手!你是不是瘋瞭!你何必要這樣做?你這樣做,隻會破壞你在我心中最後的印象。”

“我在你心中還有好印象嗎?”我淒然說。

“我們分手吧。”他說。

“我不會跟你分手的。”我倔強地說。

“我欠你的錢,我會還給你!”

我掩著耳朵:“不要再說瞭,我供你讀書,不是要你還錢,你還錢給我有什麼用?錢能買回我失去的感情嗎?”

“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強的。”他說。

“說得倒瀟灑!難道這十年來是我勉強你嗎?”

“過去的事不要再說瞭!你留在這裡也沒意思。”

他打開門出去,我死命拉著他的衣袖不讓他走:“不準走!求求你不要走。”

這個時候,夢夢在門外出現。

“你來這裡幹什麼?”我問她。

“來帶你走!”她狠狠地瞪瞭曉覺一眼說,“這種男人值得你留戀嗎?簡直就是騙子!”

“你來得正好,請你勸她回去。”曉覺跟夢夢說。

夢夢拉開我抓著曉覺衣袖的手,問我:

“你的東西呢?放在哪裡?”

曉覺匆匆走下樓梯。

“曉覺!”

我叫他他也不應我。

“我問你,你的東西放在哪裡?”夢夢阻止我追曉覺。

“在曉覺的房間裡。”我呆呆地說。

夢夢逕自走進曉覺的房間,把屬於我的一個尼龍袋和衣物拿出來。

“走吧!”夢夢跟我說。

“我不想走。”我哭著說。

她看到瞭沙發上的枕頭和被子。

“你這陣子都睡在客廳裡?”她生氣地問我。

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你跟我走!”她拉著我的手。

“我要等曉覺回來!”我說。

夢夢使勁地拉著我:“聽我的話,走吧!”

“伯母,我不要走!”我聲淚俱下像曉覺的媽媽求助。

“回傢吧,歡兒。”她無奈地說。

我已經來瞭,我不能在這個時候走。

夢夢不知哪來的力氣,一直把我拉向大門。

我抓著門框,跟她角力,連腳上的拖鞋都飛脫瞭。

“你放手,我不走!”我哭著說。

“你那一塊牛肉已經腐爛瞭,你還要吃嗎?”她問我。

“我喜歡吃牛肉。”我倔強地說。

她終於放手,說:“沒有人可以說你低格,除瞭你自己。”

我抓著門框流淚。

夢夢把我的尼龍袋扔在地上,怒沖沖地離開。

我蹲在地上十回我的拖鞋和衣物。

我很高興自己可以留下來。

接著的一星期,我打電話給夢夢,她不肯聽我的電話,她仍在生我的氣。她又怎會知道,這些日子以來,隻要曉覺不再趕我走,我便相信我們之間仍然有希望。

第二個星期,夢夢終於打電話給我,我們在公司附近的餐廳見面。

“對不起。”我跟她說。

“你對不起你自己,不是對不起我。”

“我不可以沒有他。”

“你要怎樣才死心?”她反問我。

我搖頭,我是不會死心的。

“你到底要不要尊嚴的?”她問我。

“愛情隻有兩個結果--”我說,“你得到很多尊嚴,或失去很多尊嚴。”

“你現在是得到還是失去?”她望著我。

我答不出來。

“現在是失去。”夢夢說。

“我以前曾經得到過。”我含淚說。

“能夠彌補你今天所失去的嗎?”

“如果尊嚴可以換愛情,我不介意交換。”我說。

“如果連尊嚴都沒有瞭,還算是愛情嗎?”

“隻要留得住,就有尊嚴。”

她望著我,搖瞭三次頭,我唯有苦澀地笑。

“鐵漢好嗎?”我問她。

“他駐守尖沙咀區。”

“該是個很重要的警區呀。”

“嗯。”

“你不擔心嗎?”

夢夢搖頭:“我對他很有信心。”

我發現她手腕上綁瞭一條紅繩。

“這是什麼?”我問她。

“這個?在街上買的,我和鐵漢每人也有一條,綁在手腕上,作為記號,來世就憑這條紅繩相認,再做情侶,或者夫妻。”

我望著夢夢手腕上的紅繩,悲從中來,我真妒忌她。

“你那麼愛他?”我問她。

“我從小就暗戀他。”她說。

我和夢夢在餐廳外分手。

“聽我說,回傢吧。”她說。

我現在已經是進退兩難。

聖誕和新年,他把我一個人留在傢裡。

他已經不當我存在。

我依然癡癡地等他。

這一天下班的時候,我心血來潮,到市場買瞭一瓶油浸咸魚和一片雞胸肉,準備弄曉覺最喜歡吃的咸魚雞粒飯,雖然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吃飯。

我來到曉覺傢的門外,掏出鑰匙開門,發覺門不能打開,鑰匙沒有錯,是門鎖換瞭。

“曉覺,開門。”我大力拍門。

沒有人應我。

“曉覺,我知道你在裡面的,求求你,開門給我!”我哀求他。

過瞭十五分鐘,他依然無動於衷,我像個瘋婦,坐在地上,不停地拍門:

“曉覺,是我,求求你讓我進來。”

“是她供你念書的。”

我聽到他媽媽說。

是曉覺把門鎖換掉的。

我坐在門外,直到夜深,曉覺沒有出來開門。屋裡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的情敵程疊恩曾經在電話裡冷冷地跟我說:

“有時候,你也隻能夠放棄。”

雖然我痛恨他,但她一點也沒有說錯。裡面那個男人到底是什麼人?他竟然可以在我離開以後把門鎖換掉。他是我十年的戀人,是我供他讀書的,是我栽培他成材,他現在這樣對我。

我收十散落在地上的東西,還有那一瓶咸魚和那一片雞胸肉,昂然站起來,離開那個門口。

溫馴的野鼬鼠在遇到襲擊時,就會射出臭液還擊,我是時候還擊瞭。

我以後也不要再回來。

我以後也不要再這麼愛一個人。

《再見野鼬鼠(一場突如其來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