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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兇手

無論用什麼方式都別想逃脫懲罰。哪怕是死亡也不可以。

(1)

十二月三十一日。

王景碩一覺醒來,也不知到瞭幾點,隻覺得頭痛欲裂、幹渴難忍。他搖搖晃晃地走下床,拿起桌上的一隻水壺,可是那壺輕飄飄的,裡面一點水都沒有。於是他又出瞭屋,跑到隔壁的公用水房,把嘴湊到自來水龍頭上,“咕嘟咕嘟”地猛灌瞭一氣。

涼水從喉口流過,在緩解幹渴的同時,也帶來一陣冰冷的刺痛。但王景碩並不在意,他又把整個腦袋伸到龍頭下方,用冷水去喚醒自己早已麻木的思維。

五塊錢一斤的劣質白酒,每次喝完都會在第二天帶來巨大的不良反應,但是又忍不住不喝。

思維稍微清醒一些之後,王景碩回到瞭自己屋裡。他拿起手機看瞭一下時間:中午十一點四十分。

王景碩走到衣櫃前,想挑一套得體的衣服,可所有的衣服都皺巴巴的毫無光彩,最後他隻能選出一套稍微幹凈點的穿在身上。整理妥當之後,他帶著手機出瞭門。先在陰暗的走廊裡穿行瞭一陣,接著往上爬一層樓梯,終於來到瞭地面。戶外陽光燦爛,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還沒來得及呼吸幾口新鮮空氣,手機便接連響瞭好幾聲。王景碩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前妻發來的短信,於是他直接回撥瞭對方的號碼。

片刻後,聽筒裡傳來徐小緣質問的聲音:“你幹什麼呢?!電話打不通,短信也不回!”

王景碩懶洋洋地回復瞭一句:“地下室沒信號。”

徐小緣重重地“哼”瞭一聲,又問:“女兒的演出你到底去不去?”

“肯定去啊……”王景碩嘟囔著說道,“這不還沒到時間嗎?”

聽到這個回答之後,徐小緣的情緒稍稍好轉瞭一些,她再次督促道:“一點半來接孩子,別遲到瞭!”

“知道瞭。囉唆死瞭!”王景碩不耐煩地掛掉瞭電話。

一點半,時間還早。他先溜達到附近的面館,要瞭一大碗湯面。急急忙忙地吃完,感覺身體舒坦瞭許多,這便騎上那輛破舊的電動車,向著竇莊新村而去。

到瞭前妻的住所,徐小緣正在客廳裡忙著裁補衣物。臥室的門虛掩著,屋內傳來悠揚的鋼琴聲。王景碩和前妻對瞭一個眼神,兩人都懶得說話,徐小緣繼續忙著手上的活,王景碩則自顧自地坐到沙發上等待。

直到鋼琴曲終瞭之後,徐小緣才又抬頭,她沖臥室方向喊瞭一聲:“姍姍,你爸來瞭。”

“哎!”屋內響起歡快的回應,片刻之後,王姍禕出現在客廳裡。

王景碩起身迎過去:“走吧。”

女孩盯著王景碩瞅瞭一會兒,嗔怪地說道:“爸!你怎麼沒刮胡子!”

“剃須刀沒電瞭。”王景碩伸手在下巴上摸瞭一把,“哎呀,無所謂啦,是你演出,又不是我演出。”

徐小緣在一旁發出“切”的一聲,表達出對前夫的蔑視和不滿。王景碩對此毫不在意,隻催促著女兒:“走吧。”

“媽,我們走瞭啊。”王姍禕和母親打瞭個招呼,然後便跟著王景碩走出瞭住所。兩人共乘一輛電動車,向著省城文化館而去。

今天是省城少年藝術中心匯報演出的日子,王姍禕將會上演一曲鋼琴獨奏。女孩已經為此準備瞭很長時間。到瞭目的地之後,王姍禕去後臺準備,王景碩則坐在觀眾席上等待。

演出以集體舞蹈開場,然後是幾曲獨唱。到瞭三點半左右,終於輪到王姍禕上場瞭。女孩在後臺脫掉瞭外套,露出裡面所穿的一件大紅色的毛衣。那毛衣顏色鮮麗,映襯著女孩的青春面龐,格外嬌艷動人。

王景碩認出那正是自己買給女兒的生日禮物。他伸手在發根裡撓瞭撓,摳下一片脫落的皮屑,然後用指尖自豪地彈瞭出去。

鋼琴聲響瞭起來,優美寧靜,如泉水般慢慢沁入王景碩的心田。不知道為什麼,那音樂讓他忍不住開始回顧自己的人生。

他曾經是人人艷羨的官宦子弟,但他並不快樂,因為他覺得自己活得就像是一隻木偶。他的人生是被設計好的,從小到大,一步一步,從學習到工作,所有的事情都出自於父親的安排,他從來沒機會做出自己的選擇。他討厭這種生活,他想要反抗,但父親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壓得他根本喘不過氣。

這種矛盾在他二十二歲的時候終於到達瞭頂峰,因為那年他愛上瞭一個女孩。

女孩來自於南方,熱情,漂亮,充滿瞭活力。她在省城經營著一傢小小的服裝檔口,憑自己的能力收獲財富,創造未來。

王景碩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被這種生活所吸引,進而為那個女孩而迷醉。他想要和女孩在一起,他希望對方能帶著自己掙脫牢籠。

毫無懸念地,他的想法遭到瞭父親的無情壓制。父親早就給他安排好瞭職業,現在又要安排他的婚姻。

徐小緣正是父親給他選中的妻子,當時她是一個小學教師,是世人公認的好職業。

王景碩不敢正面反抗,他隻能用自己的方式來鬥爭。

你給我安排瞭職業,那我就不好好工作,整天吊兒郎當,遊手好閑;你給我安排瞭婚姻,那我就不好好生活,整天吃喝嫖賭,五毒俱全。

父親在位的時候,局面尚能維持。當父親退休之後,一切都不同瞭。

王景碩開始徹底放縱,他不但搞丟瞭自己的工作,還挪用妻子收到的學費去賭博,導致徐小緣也被開除瞭公職。隨後便是無休止的傢庭戰爭,直到雙方離婚。

王景碩的人生成瞭一片廢墟,但他一點都不惋惜,因為這樣的人生從來都不是他想要的。

你不給我我想要的,我就毀掉你想要的——這就是王景碩對父親的報復。

不過即便是如此荒蕪的人生,也仍然存在著一抹亮色。這抹亮色就是王姍禕。

王景碩疼愛女兒,除瞭緣於本能般的父愛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女兒不是王鈺安排好的。

王鈺想要個孫子,可徐小緣偏偏生出瞭一個女孩。王景碩覺得這個女孩就是老天賞賜給自己的親密戰友,值得他用整個生命去關懷和寵愛。

所以王景碩雖然是個混蛋,但他和女兒之間的感情卻一直都不錯。即便是窮困潦倒之時,他也會惦記著女兒的生日禮物,而女兒進行匯報演出的時候,也會首先邀請父親到場觀看。

一曲終瞭,王景碩站起身來,旁若無人地鼓掌叫好。臺上的王姍禕向著父親瞥瞭一眼,神色雖有些尷尬,但眉眼間卻是洋溢著溫暖的笑意。

演出散場之後,父女倆又騎上瞭那輛電動車。王姍禕在後座上緊緊摟著爸爸的腰,天氣已經冷瞭,前面的那個男人雖然不算偉岸,但終究也能擋住迎面吹來的寒風。

電動車駛出瞭文化館,剛剛要拐上大路的時候,突然間一個急剎車停瞭下來。王姍禕輕輕地“啊”瞭一聲,抬起頭查看情況。卻見車頭前攔著一個剃著光頭的男子,那人身材健碩,表情猙獰。

光頭男抓住王景碩的衣領:“走吧,翔哥可找瞭你好幾天瞭。”

“我跟你們走。”王景碩回過頭來看瞭女兒一眼,道,“不過先讓我把孩子送回去。”

光頭男卻道:“兩個一塊兒走!”在他說這話的同時,一輛面包車開過來停在瞭父女倆身邊,面包車的後廂門從內拉開,裡面的人首先把王姍禕拖到瞭車上。

“你幹什麼呀?”女孩被嚇得大哭起來,高喊道,“爸爸,爸爸!”

光頭男冷笑著問王景碩:“你走不走?”

王景碩別無選擇,他把電動車停好之後,主動鉆進瞭面包車內。光頭在後面重重地關上瞭車門,然後自己上瞭前面副駕駛的位置。

王姍禕躲在父親懷裡,身體瑟瑟發抖。王景碩輕撫著女兒的肩膀,口中安慰著:“別怕,別怕。”可是他自己的臉色卻已經變得蒼白起來。

面包車把父女二人帶到瞭那幢兩層小樓。在二樓的辦公室裡,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正在品茶。王景碩認得這個附庸風雅的傢夥就是自己的債主於翔。

於翔抬頭瞥瞭眾人一眼,然後沖光頭揮瞭揮手,道:“把孩子先帶出去。”

光頭把王姍禕強行拉出瞭小屋,另外兩個打手則牢牢地控制住王景碩。

於翔端起茶杯,輕輕地抿瞭一口香茶,同時他用眼神往辦公桌對面的木椅子勾瞭勾。那兩個打手會意,便把王景碩按在瞭那張椅子上。

女孩的哭聲從屋外傳來,令王景碩心神難定。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看著於翔說道:“翔哥,您是條敞亮的漢子。可今天做的這事真有點不講究啊。”

於翔把手裡的茶杯放瞭下來,慢條斯理地說道:“沒錯。冤有頭,債有主。你的前妻跟你已經離瞭婚,按理說她們母女倆跟你的債務沒關系。我們可以到她們那裡找人,但絕不能向她們逼債。這是道上的規矩,誰也不能壞瞭規矩。”

“就是這話嘛。”王景碩賠著笑說,“您先讓我把孩子送回去,然後我再回來。咱們之間的債,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於翔陰著臉不說話。他新倒瞭一杯茶,慢慢品完之後才又開口:“可是首先壞瞭規矩的那個人,好像是你啊。”

王景碩一愣:“翔哥,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我聽不懂。”

於翔冷冷說道:“你欠瞭我的債,有瞭錢卻不還給我,倒用在瞭女兒身上。這不等於是拿著我的錢去補貼你的女兒嗎?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從你女兒身上把這錢給找回來?”

王景碩眨瞭眨眼睛:“我都窮得叮當響瞭,哪有什麼錢用在女兒身上?”

於翔把那隻空茶杯捏在手裡,一邊把玩著一邊說道:“兩個月前,人民醫院的李俊松被人綁架,他老婆給綁匪送去瞭價值一百萬的鉆石。聽說你當時也曾出現在贖金交易現場?”

王景碩怔瞭怔:“這事您也知道瞭?”

於翔瞪瞭對方一眼:“我的眼線多著呢!”

“這純屬誤會,是有人栽贓陷害。”王景碩為自己辯解道,“我去現場是為瞭看球,因為有人給我寄瞭一張球票,還有一張大面額的彩票。我這人就喜歡賭,您說我能不去嗎?”

於翔嘿嘿一笑,反問對方:“那這事還真是夠離奇的啊?你說我是信,還是不信呢?”

“您信不信都是這麼回事啊。再說警察早就來找過我瞭,如果我真是綁匪,還不被逮進局子裡?”

“警察來找你的時候,”於翔把手裡的空茶杯往桌面上一拍,“有些事情他們可不知道。”

“什……什麼事?”

於翔瞇起眼睛看著對方:“你女兒新買瞭一架鋼琴,而且還報瞭一對一的藝術培訓班。總計下來花瞭好幾萬塊,這錢從哪裡來?”

“您說這事啊?”王景碩連忙解釋說,“這都是她媽出的錢,跟我無關。”

於翔繼續逼問:“你的前妻開瞭傢裁衣店,隻不過勉強能維持生活,她哪來這麼多錢?”

王景碩把手一攤:“這我就不知道瞭。”

於翔冷笑道:“她既沒有兄弟姐妹,在外面也沒有別的男人,這錢不是你給她的,還能從天上掉下來?”

“您覺得是我拿瞭那些鉆石,所以才有錢資助他們娘倆?”王景碩苦笑道,“可我真沒有啊!您要是真不信,那我也沒有辦法。”

“既然你沒有辦法,那我就幫你想想辦法。”於翔“哼”瞭一聲,對屋中那兩個手下說道,“把他女兒帶進來。”

一個手下奉命走到屋外,不一會兒和光頭一同把王姍禕帶進瞭屋內。王姍禕叫瞭一聲:“爸爸!”她的手腕被光頭死死攥住。王景碩想要起身時,也被屋中另外一個打手按瞭回去。

於翔一撇嘴道:“把她外套脫瞭。”光頭便開始動手去扒女孩身上的外套。王姍禕尖叫著掙紮,旁邊的打手也上前幫忙,很快女孩便被兩個大漢制服,動彈不得。

“你們幹什麼!”王景碩再也忍不住瞭,猛地起身向女兒那邊沖去。但他隨即便感到腰間一痛,卻是被人從側方狠狠地踢瞭一腳。正趔趄之間,膝蓋又給人踹瞭一下,於是便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人倒地之後就再也沒有爬起來的機會,因為一腳又一腳不停地踹過來,頭、胸、腹,無一幸免。直到他因疼痛而蜷成瞭一隻蝦米時,暴行才告停止。

王景碩痛苦地呻吟著,勉力睜開眼睛向墻角看去。隻見女兒的外套已被脫去,露出瞭裡面那件紅色的毛衣。女孩被兩個大漢牢牢地抓住,她已經完全被嚇傻瞭,表情呆滯,甚至都忘記瞭哭泣。

於翔站起身來,手裡拿著一把剪刀。“你要是真沒錢,我也不會逼你,但你如果有錢不還,那就是故意要砸我的場子。你不還,他也不還,我放在外面的兩千多萬還怎麼討要?所以我今天就要讓你明白,為瞭這兩千多萬,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於翔一邊說,一邊向著女孩的方向走去。王景碩掙紮著想要去抱對方的腿,但他剛剛探出一隻手臂就被踹到瞭一邊。

於翔走到瞭王姍禕的面前,他用欣賞的目光上下打量瞭對方一圈,然後伸手揪住瞭那件紅色毛衣,微笑道:“很漂亮啊。這麼漂亮的毛衣,哪兒來的?”

女孩沒有說話,於翔忽地加重語氣大吼瞭一聲:“我問你呢?毛衣哪來的?!”

女孩被嚇得打瞭個哆嗦,戰戰兢兢地回答說:“是我爸……我爸買給我的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於翔獰笑起來,“那是用我的錢買的,你懂嗎?”

女孩搖瞭搖頭,拼命咬著自己的嘴唇,試圖克制住心頭的恐懼。於翔這時將女孩的毛衣高高拉起,右手則持著剪刀在毛衣上亂鉸一氣。沒過片刻,那毛衣便被鉸得支離破碎,掛在女孩身上像是一塊殘破的抹佈。

於翔扔瞭剪刀,又來到王景碩面前,他蹲下身,用手掌侮辱般地拍著對方的臉頰,邊拍邊說:“我給你三天的時間,把你欠的錢全部還清。你不還也無所謂,我就把你送給你女兒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奪走。今天是毛衣,明天是鋼琴,後天是她的學業,再後天我就毀瞭她的人生。我的目的不是要你這幾十萬。實話告訴你,我不缺這點錢。我就是要讓所有的人看看,有錢不還會是個什麼樣的下場!”說完這些話之後,他站起來一揮手道:“送他們回去!”

光頭男把王景碩父女又送回到文化館門前。在騎電動車回竇莊新村的路上,王姍禕一路哭泣,王景碩則一路無言。直到兩人在樓道口分別之際,王景碩才哽咽著說瞭句:“孩子,爸對不起你……”

王姍禕沒有回答,隻擦著眼淚轉身離去。

一個小時之後,王景碩獨自回到瞭那座小樓。他走進於翔的辦公室,主動說道:“翔哥,我想明白瞭。我願意用那些鉆石來抵債。”

於翔好整以暇地喝完一杯茶,這才說道:“早幹什麼去瞭?拿出來吧。”

王景碩恭恭敬敬地走到桌前,他的右手伸進懷裡摸索著。於翔放下茶杯,向前方探著身體,他很想看看價值一百萬的鉆石是個什麼模樣。

可是王景碩掏出來的並不是鉆石,而是一柄鋒利的雙刃尖刀。他抓住對方的衣領,手裡的尖刀直往其胸腹處紮去。一刀、兩刀、三刀……於翔的鮮血噴湧在王景碩的臉上,令後者容貌猙獰,猶如魔鬼。

(2)

一月一日。

羅飛和尹劍來到瞭竇莊新村六號樓107室,這裡是王景碩前妻徐小緣以及女兒王姍禕的住所。

雖然是新年,但這個傢庭裡並無喜慶的氣氛。

徐小緣招呼兩位警官坐下,然後又轉頭對自己的女兒說道:“姍姍,你回屋裡去吧。”

“我不。”女孩賴在沙發的角落裡不動身。

“我和兩位叔叔要說事情。”徐小緣再次催促說,“快回屋去。乖。”

“我要看電視。”女孩用遙控器打開瞭客廳裡的那臺老式電視機,她的態度極其執拗。

徐小緣無奈地搖著頭,有點拿對方沒辦法的意思。

“就讓她在這兒吧。”羅飛在一旁勸道,“孩子也不小瞭,有些事情不用再瞞著她。”

徐小緣嘆瞭口氣,自己在縫紉機旁的椅子上坐下來。然後她開口向羅飛問道:“會槍斃嗎?”在她問話的同時,王姍禕拿著遙控器對準電視機按瞭幾下,把聲音給調小瞭。很顯然她的註意力並不在電視節目上。

“應該不會,”羅飛回答說,“他的認罪態度很好,而且死者也有嚴重的過錯。這些事法庭在量刑的時候都會考慮到的。”

徐小緣松瞭口氣,說瞭句:“那就行瞭。”

羅飛又補充說:“如果能賠償受害人的損失,那刑罰還可以更輕一些。”

“他要是有錢賠償的話,至於去殺人嗎?”徐小緣“嘿”的冷笑瞭一聲,“多判他幾年也好,在監獄裡頭待著,也強過整天在外面惹是生非。”

王姍禕把手裡的遙控器往沙發上一摔,借以表達對母親的不滿。徐小緣卻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也難怪,這麼多年來,這個女人早已被王景碩折騰得筋疲力盡瞭。她對前夫僅存著一點情感,隻滿足於不讓對方被槍斃就好。

羅飛沉默瞭一會兒,話鋒一轉道:“我們今天過來呢,其實是想向你瞭解另外一些事情。”

徐小緣“嗯”的一聲,以待下文。

“是這樣的,據受害人一方反映,你們最近有一些大額支出,這種支出明顯超出瞭你們的收入水平。受害人因此才加緊對王景碩逼債,最終釀成瞭悲劇……”

“怎麼瞭?”徐小緣不等對方說完便插話道,“那些是我的錢,跟王景碩根本沒關系。”

“你誤會瞭。”羅飛把手抬在胸前,做瞭一個安撫對方情緒的手勢,“我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瞭解一下,你這些錢是從哪裡來的呢?”

徐小緣非常生硬地拒絕道:“我沒必要告訴你。”

對方的態度令羅飛有些意外,斟酌片刻之後,他再次勸說道:“我們隻是瞭解一下……如果有些事情涉及隱私的話,我們一定會幫你保密的。”

“我不會說的。”徐小緣的語氣極為堅定。看來她那副執拗的性格比起女兒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羅飛也沒什麼好辦法。對方既不是犯罪嫌疑人,這事和案件也沒有直接的聯系,所以警方沒有任何理由對徐小緣采取強制手段,說不說的全憑對方自願。

羅飛轉頭看看身旁的尹劍,想從助手那裡尋求一些幫助。可是尹劍的目光卻盯著對面的電視機,似乎那裡有些事情更值得關註。他感覺到羅飛看向自己瞭,便拱瞭拱對方的胳膊,說道:“羅隊,你看電視上的那個女人,是不是……”

電視裡正在播放一檔婚戀交友性質的綜藝節目。這是本地衛視主打的一個品牌欄目,在國內都有著很高的收視率。欄目組每期都會請來二十四位風姿各異的女嘉賓,這些女嘉賓正是該檔節目的最大看點。

現在屏幕上出現的是八號女嘉賓的特寫,此人長著一張標準的瓜子臉,長發披肩,是個十足的美女。

羅飛一眼就認瞭出來,脫口而出:“姚帆?”

沒錯。雖然這女人的妝容打扮都已改變,但毫無疑問,她就是那個曾和李俊松有過親密接觸的風塵女子:姚帆。

“你們認識她呀?”王姍禕轉過頭來,好奇地問道。

“以前見過一面。”尹劍含糊地應付瞭一句,有些事情還真是不方便對這個小姑娘明言。

“她現在可紅瞭,有自己的經紀團隊,聽說馬上還要拍電影出唱片呢。”王姍禕的語氣中帶著三分羨慕。

“我看她不是什麼好東西。”徐小緣給女兒潑上一桶冷水,“就知道賣弄風姿,根本不是真心來找對象的。”

“到瞭舞臺上就是要展現自己嘛。”王姍禕對母親的態度頗為不屑,“要不然別人紅不瞭,就她能紅呢?”

其實很多女嘉賓上節目本來就不是為瞭找對象,她們本來就是混演藝圈的,對這些人來說,這檔節目就是一個自我宣傳的平臺。這些內幕羅飛也聽說過,他更知道,要想在節目中得到更多的包裝和推廣,身後還得有推手助力才行。看姚帆這個樣子,恐怕是傍上瞭強勢的金主?這事細想倒也不奇怪,姚帆相貌風姿都是頂尖的,又豁得出去。在這個社會裡,她所缺少的隻是一個上位的機會。

借著討論電視節目的機會,之前僵持不下的尷尬局面算是自然化解瞭。既然徐小緣對那筆收入的來源絕口不提,羅飛知道再耗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如果說那批鉆石確實為王景碩所得,那徐小緣母女恐怕也會涉案,王姍禕對於球票來源的證詞就不太可信瞭。而王景碩寧可魚死網破也不肯歸還債務,難道是要犧牲自己來補貼妻女,以挽回從前的過失嗎?

無論如何,在李俊松一案懸而未決的情況下,必須把王景碩這條線索重新拎出來理一理瞭。既然徐小緣閉口不言,為今之計,首先是加強對王景碩的審訊力度,第二也要從外圍對王傢三人展開進一步的排查。

打定主意之後,羅飛便叫上尹劍,兩人向徐小緣母女道別。在走出樓洞口的時候,尹劍問瞭句:“殯葬館那邊還去嗎?”

今天是王獻下葬的日子,媒體專門組織瞭悼念活動。作為捅破換腎案件的功臣,羅飛和尹劍也在組織者的邀請之列。

羅飛看瞭看時間,還來得及,便道:“去吧。”對於那個舍身救妹的苦命人,羅飛也確實有意去送對方最後一程。

於是兩人驅車來到瞭殯葬館。悼念儀式已經進行到瞭尾聲,與會者正排著隊向王獻的遺體作最後的告別。

羅飛和尹劍從組織者那裡領瞭鮮花,走過去排在瞭告別隊伍的最尾部。站在他們前面的是個身材不高的男子,那男子感覺到後面有人,便回頭看瞭一眼。羅飛發現那人戴著帽子和口罩,像是刻意要遮擋住自己的容貌。

悼念的人把鮮花放在王獻的靈柩上,寄托哀思。王蕾則站在靈柩的正前方,神色悲傷而又肅穆。隊伍便在這樣的過程中緩緩前移,最後終於來到瞭尾部。尚未給死者獻花的人,除瞭羅尹之外,就隻有那個戴口罩的男子瞭。

男子走到靈柩邊,把獻花鄭重放好,然後他退後一步,給死者深深地鞠瞭三個躬。他的眼睛從口罩和帽子的夾縫中露出來,目光中飽含著極為復雜的情緒。

鞠完躬之後,男子又向著王蕾走去。之前也有很多人會專門過來安慰一下死者的妹妹,所以男子的這個舉動並未引起太多的關註。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旁觀者頗感詫異。

男子在王蕾面前停下腳步,然後他悄聲說瞭句什麼。這句話讓王蕾的情緒出現瞭很大的波動,女孩抬手捂住瞭嘴,眼眶中則淚光盈盈。

男子又對著王蕾鞠瞭個躬,當他身體挺直的時候,王蕾向前走上一步,抓住對方的胳膊輕輕一拉,那男子如同木偶般轉瞭個身,把背部暴露在王蕾面前。

女孩半跪下來,把臉貼在男子的後背腰間,她的淚水涔涔而下,打濕瞭男子的衣襟。

旁觀者議論紛紛,不知是發生瞭什麼事。但看到王蕾的情緒如此投入,一時間卻也無人敢上前打攪。

足足過瞭一兩分鐘,王蕾才站起身來,拿出塊手帕開始擦拭自己的眼淚。那男子則埋頭向靈堂外走去。有幾個記者想攔住他采訪幾句的,都被他伸手推開。他的腳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眾人之外。

“排在我們前面的那傢夥好奇怪啊。”從悼念現場離開之後,尹劍第一句話就說瞭這事。很明顯他是想征詢羅飛的看法。

羅飛直接給出瞭答案:“那個人是唐楠。”

“唐楠?”尹劍醍醐灌頂般拍瞭腦門一下,“啊,沒錯!他的身體裡有王獻的一隻腎,難怪王蕾的情緒會那麼激動。”隨後他又感慨道,“沒想到這種場合他也敢過來。”

“這說明他知道感恩,知道愧疚,多少還是有點擔當的。”羅飛也點著頭評價道。看王蕾的反應,女孩似乎也接受瞭對方的歉意。王氏兄妹和唐氏父子,不管之前的恩怨如何,作惡者已經得到瞭懲罰,而王獻生命的一部分則會在唐楠體內繼續存活下去,這對王蕾來說也算是一絲慰藉。

在回刑警隊的路上,羅飛沒有再說一句話。他抱著胳膊,腦袋仰靠在副駕駛的頭枕上,雙目緊閉。

尹劍一度以為對方是睡著瞭,直到停車之後,眼見羅飛還是不動彈,他便喊瞭聲:“羅隊。”

羅飛“嗯”瞭一聲,但他仍然閉著眼睛,保持著之前的姿勢。

尹劍用提醒的口吻說道:“到隊裡啦!”

羅飛卻隻是淡淡地吐出兩個字來:“盲點。”

“什麼?”尹劍有些糊塗瞭。對方這副樣子,他也不好自行下車,隻能繼續留在駕駛座上,滿頭的霧水。

卻聽羅飛又道:“這麼長時間的排查,投入瞭這麼多人力、物力,李俊松身邊所有的關系無一疏漏,甚至向全市民眾公開征集線索,可是卻得不到一條有價值的信息,這說明什麼?”他略微停頓瞭一下,自問自答,“這說明我們的工作中出現瞭一個大大的盲點。對手就躲藏在這個盲點中,不把這個盲點擊破,再大的投入也毫無意義。”

“是啊。”尹劍附和著對方的說辭。可是這個問題已經困擾警方整整兩個月瞭,他不明白羅飛為何要在此刻突發感慨。

就在尹劍彷徨之際,羅飛終於睜開瞭眼睛,他的目光閃爍,炯炯逼人。然後他轉過頭來,用低沉的卻又難以壓抑的興奮語氣告知自己的助手:“我已經找到瞭那個盲點!”

“盲點?”尹劍精神一振,“什麼盲點?”

羅飛沒有急著向對方解釋,他拿出手機給餘婧打瞭個電話。電話接通之後,羅飛問那女孩:“上次你說過你曾經把實驗室的無毛鼠弄丟瞭,我想問問,那件事具體是在哪天發生的?”

餘婧查詢瞭實驗室的工作記錄,然後告訴瞭羅飛一個準確的日期:“是十月二十四號,我一早來到實驗室的時候,發現老鼠都跑出來瞭。”

羅飛“嗯”瞭一聲,又問:“你能確定這事是你的責任嗎?”

餘婧道:“前一天晚上我是最後一個走的,第二天一早老鼠就丟瞭。肯定是我走的時候沒把培養箱關好嘛。”

羅飛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他繼續問道:“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清晰地記得自己沒有關那個箱子?”

“肯定不記得啊。”餘婧在電話那頭笑瞭起來,“我要是記得的話,那不就成故意的瞭?”

“好的,我明白瞭。謝謝你。”

這個電話讓羅飛更確定瞭某些猜測,他轉過頭來對尹劍說道:“去人民醫院,是時候揭開真相瞭!”

挑戰讀者

挑戰者問卷:(滿分120分)

1.是誰殺害瞭李俊松?(10分)

2.羅飛所說的“盲點”指的是什麼?(10分)

3.除瞭頭顱之外,李俊松剩下的屍體去瞭哪裡?(10分)

4.“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懲罰”,其中“有罪”指的是什麼罪?(10分)

5.“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懲罰”,其中“一切有罪之人”指的是哪些人?(答對一人加5分,答錯一人扣5分)

6.鉆石在誰的手裡?(10分)

7.以下事情哪些與案情無關:病理科丟失的心臟、實驗室丟失的無毛鼠、李俊松傢中門板上的腳印、莊小溪和許明普簽署的資助協議、唐楠與王蕾的深情擁抱、徐小緣來歷不明的神秘財產、姚帆在娛樂圈上位?(10分,多選少選均無分)

8.十月二十三日深夜姚帆為什麼會接到那個無言的電話?(10分)

9.第二章引言中“開局很順利,那個最重要的角色也到位瞭,而且表現得很好”,最重要的角色指的是誰?(10分)

10.第六章引言“無論用什麼方式都別想逃脫懲罰。哪怕是死亡也不可以”,這句話在針對誰?(10分)

(3)

羅飛想找的人是莊小溪。不巧的是莊小溪正在進行一個手術,所以他和尹劍隻好先在骨科主任的辦公室裡等待。

辦公桌上放著一疊資料,羅飛拿起來看瞭看,原來是關乎某個病人的整套診療記錄,包括癥狀分析、會診討論記錄以及手術方案等。閑著也沒事,他便饒有興趣地翻閱起來。

病人是某工廠的一線員工,在工作時因操作不慎,右手拇指被重型器械砸中,導致整個拇指粉碎性損傷,再無接合可能。經會診討論之後,院方給出的手術方案是,從患者的腳上截取一根大腳趾,移植到受創的手部,用以替代拇指的功能。從手術的時間安排來看,這正是莊小溪此刻在做的事情。

足足等瞭一個小時,莊小溪才從手術室裡出來。她進屋之後首先表達瞭歉意:“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瞭。”她的聲音雖然有些疲憊,但嘴角卻帶著笑意。

羅飛根據對方的表情猜測道:“手術很成功吧?”

莊小溪點點頭:“還算順利。”

“這就是說,病人以後會有一根用大腳趾做成的拇指?”

莊小溪正在飲水機前接水,聽到這話她回頭瞥瞭羅飛一眼,問道:“你看過桌上的資料瞭?”

“是的,挺有意思。”

莊小溪繼續轉過身來接水,同時解釋說:“那個病人如果失去瞭拇指,就沒法繼續工作瞭。他的工作以體力活為主,沒那麼精細的要求,所以接上一截大腳趾也夠用。”

“怎麼沒有捐獻手指的呢?”尹劍在一旁插瞭句話。

“捐獻手指?”莊小溪拿著水杯,一邊喝一邊走向自己的座位,“你是說把別人的拇指移植到病人的手上?”

“是啊,經常聽說有捐獻器官、捐獻眼角膜什麼的,怎麼從來沒聽說過捐獻手指呢?按說這種需求也不小啊。而且手指的移植手術應該比器官移植簡單多瞭吧?”

“因為排斥反應。”莊小溪坐下來解釋說,“對於現代醫學來說,移植手術在技術上並不困難,不管是移植器官還是移植手指。難的是如何克服移植之後的排斥反應——你知道排斥反應吧?”

“大概知道一點。”尹劍道,“就是人的身體會本能地對外來器官產生排斥吧?”

莊小溪點頭道:“主要是免疫系統在起作用。當我們的身體上移植瞭外來器官之後,免疫系統會把這些器官當成是入侵者,於是在人體內就會發生一場激烈的生物戰爭。其結果不僅會導致移植器官的壞死,更有可能誘發致命的炎癥。所以說我們做移植的時候,主要的難點不在於手術過程,而在於術後如何抑制排斥反應。現在已經有瞭各種各樣抗排斥的藥物,這些藥物的工作原理就是要抑制免疫系統的功能。這樣在保護外來器官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會對人體正常的生理功能造成傷害。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在醫學上是不贊成移植外來器官的。”

“哦。”尹劍明白對方的意思瞭,“也就是說移植手指不是不能,而是不值得。為瞭一根手指終身服用抗排斥的藥物,這事得不償失。”

“沒錯。所以我們截取病人自身的大腳趾來做這個手術,這樣就不會出現排斥反應瞭。”

“那眼角膜移植是怎麼回事啊?”尹劍又追問道,“在我印象中這事好像挺容易的?”

“沒錯。眼角膜移植可以說是最簡單的器官移植,因為正常角膜既沒有血管,也沒有淋巴管,因而被稱為人體中的‘免疫赦免區’。也就是說,免疫系統對眼角膜是不起作用的,所以即便人體移植瞭外來的眼角膜,也不會產生排斥反應。”

尹劍點著頭說:“明白瞭。”

莊小溪把目光轉過來看著羅飛,口風一轉:“羅隊長,你們到我這兒來,不是為瞭討論這些醫學知識吧?”

“當然不是。”羅飛笑瞭笑說道,“我們是為李俊松的案子而來。”

“哦?”莊小溪的眉頭微微一蹙,“有什麼新線索瞭嗎?”

羅飛“嗯”瞭一聲說:“我們想見一個人。”

“誰?”

“許明普。”羅飛先是吐出瞭那個人的名字,然後又道,“他的治療現在是你在負責吧?”

“負責治療談不上。許明普是腎癌,我是骨科醫生,專業上不對的。”莊小溪解釋說,“隻不過那個資助協議是我促成的,所以由我來監控治療的進程。說得簡單點,我就是個中間人,負責協調醫院、患者以及資助方三者之間的關系。”

羅飛提出瞭具體要求:“那你帶我們去見一見許明普應該沒問題吧?”

“那當然沒問題。”莊小溪頓瞭頓,又道,“不過他目前的狀況並不適合進行長談。”

羅飛猜測道:“他的病情惡化瞭嗎?”

“現在已經進瞭重癥監護室。”莊小溪介紹說,“因為是腎癌晚期,要想治愈是不可能的。我們的資助隻是盡可能地在延長他的壽命。目前看來,這種藥物的效果還是很明顯的。如果不是靠這藥物在支撐,許明普早就死瞭。”

羅飛再次請求道:“不管怎麼樣,先帶我們過去看看吧。”

“好的。”莊小溪站起身,“你們跟我來吧。”

羅飛和尹劍跟著莊小溪來到瞭重癥監護室外。莊小溪給打瞭個招呼,護士拿來清潔隔離衣和專用鞋套,三人換好衣鞋之後又特意洗瞭手,然後才走進許明普所在的病房。

許明普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一見到他的狀態,羅飛就知道莊小溪所謂“不適合長談”的說法絕無誇張。

和兩個月前相比,許明普最大的變化就是瘦瞭。那可不是正常的瘦,而是一種觸目驚心的、病態的瘦,瘦得皮包骨頭,瘦得眼窩深陷。任何人隻要看上一眼,都會知道這肯定是個病入膏肓的絕癥患者。

感覺到有人來訪,許明普的目光向這邊轉瞭過來。他隻有眼球在動,而且那種轉動極為緩慢,似乎耗費瞭全身的力量。

羅飛三人走到瞭病床邊,莊小溪建議說:“你們最好用提問的方式和他交流,讓他做出‘點頭’或者‘搖頭’之類的動作。因為他的身體狀態,現在連說話都很困難的。”

羅飛點點頭表示理解,然後他把身體往床頭探瞭探,輕聲問瞭句:“許明普,你還認識我嗎?”

許明普和羅飛對視瞭一會兒,羅飛註意到他臉上的肌肉緊繃著,嘴唇也在微微顫抖。

“我是刑警隊的,你還記得嗎?”羅飛又問瞭一遍。

許明普的嘴唇慢慢開啟,他想要說什麼,但並不是在回答對方的問題。他的舌尖在兩排牙齒間彈瞭一下,隻吐出一個字來:

“疼——”

那是一種極其嘶啞的、怪異的聲音,仿佛聲帶被銼刀磨過瞭一樣。雖然隻有一個字,但這聲音刺入耳膜的時候,卻傳遞出一種足以令人窒息的痛苦。

饒是羅飛,也免不瞭被這聲音嚇瞭一跳。像是要躲避什麼似的,他本能地挺直瞭身體,神色愕然。

許明普的目光又開始轉動,片刻後停在瞭莊小溪身上。然後他又說瞭一遍:“疼——”這次他的語氣似乎在哭泣,而目光中則充滿瞭乞求的神色。

莊小溪的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等對方把那個顫抖的長音吐完之後,她說瞭句:“癌癥晚期的病人,沒有不疼的。”她的語氣是如此淡然,感覺就是在陳述一個極為平常的事實。

羅飛在一旁提議:“不能用點止痛藥嗎?”

“病情到瞭這地步,普通的止痛藥已經沒什麼效果瞭。”莊小溪解釋說,“好的止痛藥又不屬於我們這次協議的資助范圍。”

“你是說……”羅飛欲言又止。

可是莊小溪卻偏要將羅飛咽下去的話說出來:“他兒子舍不得花錢,隻要是自費的藥物,他都不肯用。”說話的同時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許明普的臉上。很顯然,這話就是特意說給這個病人聽的。

許明普的眼角垂瞭下來,眼神中露出死灰般的絕望。當他再次啟動雙唇的時候,他不再喊疼瞭,而是用盡全身力氣發出瞭一聲悲嘆。

“你們想問什麼的,抓緊點吧。”莊小溪催促羅飛,“一會兒該到治療時間瞭。”

羅飛沉默瞭一會兒,最後他搖瞭搖頭說:“不用瞭,我們還是去你的辦公室吧。”

於是三人離開重癥病房,又回到瞭骨科主任的辦公室。各自落座之後,莊小溪看著羅飛問道:“你們新找到的線索和許明普有關嗎?”

羅飛沒有回答,他的一隻手搭在桌子邊緣,指尖輕輕地敲擊著桌面,不知在想些什麼。

見羅飛不開口,莊小溪便轉目看向瞭尹劍,試圖從後者那裡尋找答案。可是尹劍卻和對方一樣摸不著頭腦——他隻知道羅飛已經找到瞭案件的突破口,但這個突破口到底在哪裡?羅飛並沒有明言。

所以在此刻,尹劍隻能對莊小溪做瞭個抱歉的表情,於是兩人又一同把目光聚焦在羅飛身上,等待著後者的解答。

羅飛終於開口瞭,他抬起頭來看著莊小溪,慢悠悠地說道:“所以說,李俊松早就死瞭,對嗎?”

莊小溪的眼睛微微地瞇瞭一下,她的面部表情沒有太大的反應,隻是目光變得敏銳起來。

或許沒有反應本身就是最大的反應,因為正常人在聽到羅飛這句話之後,腦子裡都會立刻蹦出一個大大的問號!至少尹劍就是如此,他困惑地問道:“早就死瞭?什麼意思?”

羅飛轉過頭來看著自己的助手,他的嘴角略略向上一挑,微笑道:“這就是我說的盲點。”

尹劍費力地眨瞭眨眼睛,他完全悟不透其中的玄機。

“我們一直以為李俊松死於十月三十日至十月三十一日之間,也就是體育場贖金交易完成之後,而他被綁架則是在十月二十三日晚間。我們所有的排查都是圍繞這兩個時間點展開的,這就是我們耗費大量精力卻徒勞無功的原因。”羅飛娓娓說道,“我們一開始就錯瞭,李俊松真正的死亡時間是在十月二十三日,不僅比我們原先的判斷提前瞭整整一周,甚至更早於我們所認為的李俊松的失蹤時間。這就是說,李俊松的死亡完全發生在我們調查的時間段之外,這怎麼能查得出結果呢?”

“什麼?李俊松在失蹤之前就已經死瞭?”

“是的。雖然還沒有切實的證據,但隻要把後來發生的那些事全部理清楚,你會發現這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可是……”尹劍暫時不在意什麼合理不合理,他首先要問的是,“李俊松的死亡時間是有明確證據的呀?難道所謂的合理解釋能推翻既有的證據嗎?”

羅飛反問:“什麼證據?”

“那個手指,還有後來出現的頭顱。”

“好吧。那就先說說頭顱。”羅飛稍事停頓,然後用一種提問的方式來引導助手的思維,“我們要判斷一具屍體的死亡時間,會有哪些辦法?”

“可以參考的指征有很多,具體的有超生反應、眼球變化、屍僵屍斑、胃容物以及腐敗程度等。”尹劍侃侃而言,他雖然不是法醫專業的,但作為一名科班出身的刑警,這些基本的刑偵知識還是信手拈來。

“你說得很全面。”羅飛先是誇贊瞭對方一句,然後又詳細展開分析,“超生反應、眼球變化、屍僵屍斑,這三個指征適用於死亡短期內的精確判斷。因為這些變化是很快速的,很短的時間差別都能呈現出不同的特征。我們以這些指征來判斷死亡時間,可以精確到小時的單位。可惜任何事情總有利弊兩面,這種快速的變化往往在一兩天之內就進行完瞭,對於死亡時間稍微久一點的屍體,這些指征就沒有用處瞭。”

尹劍點點頭,對羅飛的說法表示認同。

“胃容物的事就不討論瞭,因為我們隻看到瞭死者的頭顱。胃容物在這個案子裡是不存在的。”羅飛接著說道,“而李俊松的頭顱出現的時候,那些短期指征都已經固化,不再具備參考價值。判斷其死亡時間的唯一辦法,就隻有觀察頭顱的腐敗程度瞭。”

尹劍猜到瞭羅飛的意思:“難道兇手在這裡使瞭個障眼法?”

“所謂屍體腐敗,其實就是細菌對屍體進行生物分解的過程。所以頭顱的腐敗程度,本質上就是微生物群落繁衍的程度。這個指征和兩個變量有關:一個是溫度,一個是時間。如果這個頭顱之前一直處於冷藏狀態,而法醫卻以外界的環境溫度來進行判斷,那判斷出來的結果肯定會大大短於實際的死亡時間瞭。”

“如果被冷藏過的話,頭顱的狀態應該會發生變化吧?”

“如果冷藏的溫度過低,那確實會發生明顯的變化,尤其腦組織,這種變化法醫一眼就能看出來。但如果溫度不是過低的話,比如說在五至十度之間,那頭顱本身是不會有什麼變化的。當然瞭,在不同的溫度下,頭顱上培養出來的細菌種類會有差別,如果對菌群進行生物學分析或許可以發現這種差別。可惜在這個案子裡,法醫並沒有做這樣的分析。”

在正常情況下,法醫的工作就是調用教科書上的經驗表格,根據不同的氣溫和腐敗程度來判定死亡時間。微生物分析並不是必要的手段,尤其在這起案子裡。因為從頭顱上判斷出的死亡時間完全符合警方的預期。那個預期來自於另一個強有力的證據——手指。

尹劍現在就要談談手指的事情:“那手指呢?總不能造假瞭吧?那個手指是十月三十日下午出現的,很新鮮,斷面上可見活體反應。指紋鑒定也證明這個手指就是李俊松本人的。這足以說明李俊松在十月三十日當天還活著,他怎麼可能死於十月二十三日呢?”

羅飛沉默瞭一會兒,然後用頗為感慨的語氣說道:“就是這個盲點,一直遮蔽瞭我們的視線。如果不是看到瞭殯葬館那一幕,恐怕現在都想不明白呢。”

“殯葬館?”尹劍眨著眼睛問道,“你是說唐楠和王蕾?”

“當時王蕾把臉貼在唐楠的腰間,因為對方體內有王獻的一隻腎。對王蕾來說,這似乎是哥哥生命的一種延續。而此刻王獻的屍體就躺在不遠處。你看,這是一個多好的提示……”說到這裡,羅飛故意停頓瞭片刻,然後又加重語氣說道,“人死瞭,但他的腎還活著。”

尹劍愣瞭一會兒,當他品出對方話語中的潛臺詞之後,便訝然張大瞭嘴:“你的意思是,李俊松已經死瞭,但他的手指還活著?難道兇手把他的手指移植到瞭另外一個人身上?”

“未必是另外一個人啊。因為要找另一個人的話,動靜就太大瞭,恐怕很難把秘密藏住。”羅飛看瞭尹劍一眼,又問,“你不覺得醫學院的那幾隻無毛鼠丟得有些奇怪嗎?”

“是有些奇怪啊。”尹劍微微皺起眉頭,“不過也沒有細想。”

“培養箱沒有關,無毛鼠全都跑瞭出來,可最重要的那隻人耳鼠偏偏掉進瞭廢液桶裡。這事也太巧合瞭吧?作為刑警,我們可不能輕信巧合。”

尹劍跟隨著羅飛的思路:“那是有人故意放走瞭那些老鼠?為什麼?”

“為瞭掩人耳目。有人急需使用無毛鼠,直接偷走一隻的話,必然會引起其他人的警覺,幹脆就把所有的老鼠都放出來。不過那隻人耳鼠的價值太大,所以特別安排它進瞭廢液桶,以避免無謂的損失。”

尹劍“啊”瞭一聲,像是想起瞭什麼:“難怪你之前要問餘婧……”

“那件事根本不是餘婧的責任。有人利用瞭餘婧那種大大咧咧的性格,她一看到老鼠跑出來瞭,立刻就相信是自己忘瞭關培養箱。”

有人利用瞭餘婧!尹劍轉過頭來,若有所思地看著莊小溪。

莊小溪在一旁已經很久沒說話瞭,見尹劍關註到瞭自己,她便攤瞭攤手,鼓勵般說道:“很有意思,請繼續討論。”

尹劍的目光又回到羅飛身上,他一邊思考一邊說道:“偷走老鼠是為瞭做移植手術?把李俊松的手指移植到老鼠身上?這可能嗎?好像太誇張瞭吧?”

“聽起來有些誇張,其實也不是很玄妙的事情。這在醫學上屬於異種移植的領域。其實早在一九〇五年,法國就進行瞭世界上第一例異種移植手術。當時是將兔子的腎臟植入瞭腎衰竭的兒童體內。手術很成功,兒童存活瞭十六天,最後死於排斥反應引發的肺部感染。此後世界各地都展開瞭相關研究。最著名的是一個俄國醫生,他通過手術把黑猩猩的睪丸切片植入老年男子的陰囊內,據說植入人體的性腺組織可以持續作用一兩年,這個人一生中一共完成瞭約兩千例這樣的手術。一九九五年,美國的一個帕金森癥患者接受瞭豬神經細胞移植手術。醫生將八隻豬胚胎從母豬體內取出,並從每個胚胎中提取少量腦組織,放入患者腦中的受損部位,出院後病人的行動能力大大提高。”羅飛一口氣舉瞭三個例子,然後轉頭看著莊小溪說道,“莊老師,我說的沒錯吧?”

“沒錯。”莊小溪頓瞭頓,又道,“其實還不止這些。近些年來,以動物作為供體的移植手術屢有報道,不光有你所說的腎移植,還有心臟、肝臟移植等。隻不過手術後病人的存活時間都不長,所以目前僅限於研究,還遠遠達不到應用的范疇。”

“主要的難題還是無法克服排斥反應吧?”

莊小溪點點頭,然後用誇贊的口吻說道:“沒想到羅隊長對醫療知識也這麼瞭解,而且還是這麼冷門的領域。”

“因為上次聽餘婧說起人耳鼠的事情,覺得挺有意思的。後來就特別查閱瞭有關異種移植的資料。我們做刑警的嘛,雜七雜八的知識都得瞭解一些。”羅飛感慨道,“如果不是有這方面的知識作基礎,誰能把李俊松的手指和丟失的無毛鼠聯系在一起呢?”

“可是……”尹劍在一旁仍有質疑,“即便異種移植是可能的,但是怎麼把人的手指移植到老鼠身上呢?人的手指和老鼠的指頭也相差太大瞭吧?”

“不一定要對位移植啊。剛才的手術不就是把腳趾移植到拇指根部嗎?老鼠的後腿和人的手指大小差不多吧?而且關節處的組織構造也相似,所以要做移植的話,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人的手指和老鼠的腿關節縫合在一起。”羅飛猜測一番之後,再次征詢莊小溪的意見,“莊老師,你覺得呢?”

莊小溪笑瞭笑,給出四個字的評價:“很有創意。”

“以莊老師的技術水平,獨自完成這樣的手術不算難事。”羅飛繼續說道,“而且你們那個實驗室就是做相關研究的,各種器材、藥品應該是一應俱全。”

莊小溪不置可否地“哦”瞭一聲。

尹劍看看羅飛,又看看莊小溪。他似乎明白瞭些什麼,但細細一想時,卻又覺得混沌一片。

聽羅飛的意思,正是莊小溪把李俊松的拇指移植到無毛鼠的身上,達到一種“人死瞭,手指還活著”的效果。難道殺害李俊松的人就是莊小溪?那後來發生的“綁架案”豈不成瞭莊小溪自導自演的鬧劇?

而羅飛接下來正要說到綁架案的事情。

“其實並沒有人綁架李俊松,炮制所謂‘綁架案’的目的就是為瞭展示那根一直‘活著’的手指,從而混淆李俊松真實的死亡時間。”他首先拋出瞭這個論斷,然後用探討的口吻對尹劍進行講解,“其實對於那起綁架案,有幾個細節我始終覺得有問題。比如說綁匪發短信讓莊老師去取快遞,這個時間的選擇便令人不解。綁匪在信件裡說瞭不準報警,但他卻偏偏要在眾師生開會的過程中發來短信,這不是增大瞭案情外泄的概率嗎?而我們早就得出結論:綁匪事先就知道莊老師在當天下午的行程安排,所以才會把包裹放在醫學院的收發室。既然如此,他為何不把行動提前呢?如果莊老師在到達醫學院之前就收到短信,那她來學校之後就會自行去取包裹吧?這樣才能達到保密的效果啊。而綁匪的做法,倒像特意要讓這個包裹被更多的人看見。

“另外再說說贖金交易時的問題。綁匪的設計環環相扣,看起來精妙無比。可是有一件事情他是萬萬控制不瞭的,那就是現場比賽的比分。如果當時主隊獲勝瞭,客隊的球迷就不會那麼激動,那綁匪又該怎樣才能取走那些鉆石呢?”

“這兩個細節也許並不起眼,但綁匪曾展現出極其縝密的心思和超強的控制力,相比起來,這兩處不起眼的疏忽就令人困惑瞭。”

拋出這兩個問題之後,羅飛隨即又開始自問自答:“如果說這起綁架案根本就是莊老師一手策劃的,那這些困惑也就迎刃而解瞭。首先她就是要在一個眾目睽睽的場合下收到短信,打開包裹,發現拇指。甚至包裹都不是她本人取來的,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洗清她的嫌疑。試想一下,如果沒有這些見證,光是自己說收到瞭一個包裹,而這個包裹在快遞公司還查不到,警方肯定會產生懷疑吧?

“對於球賽的比分,莊老師也並不在意。因為她設計綁架案的目的是為瞭送來李俊松的手指,後面的表演隻是要把這場戲做足。如果K區看臺沒有出現混亂的場面,那就不讓綁匪取走鉆石。接下來的劇本可以解釋為綁匪看破瞭警方的陷阱,進而殺害人質泄憤。總之不管出現什麼結果,都不會影響到後續的計劃。”

羅飛娓娓道來,在提到“莊老師”這個稱呼的時候,語氣中仍然保持著應有的尊敬。莊小溪既沒有去打斷對方,更沒有做任何辯駁,她隻是穩穩地端坐一旁,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靜。

尹劍夾在這兩人中間,就好像是平靜水面上的一葉扁舟。他感受到兩股暗流正在水面下方激烈地碰撞著,而他自己根本無法掌控那隻小舟的去向。他隻能盡量去吸收羅飛傳遞過來的信息,使出全部腦力去消化溶解,以期能跟上對方推演的步伐。

當羅飛把這幾段話說完之後,尹劍的思維也有所進展,便問瞭句:“那柯守勤呢?他和這事有關系嗎?”

之所以提到柯守勤,是因為尹劍覺得莊小溪不可能一個人完成這樣的策劃。至少她需要一個給自己發送短信的幫手。因為不管是在醫學院會議室還是在金山體育場,莊小溪都是在見證之下接收到“綁匪”所發來的短信的。如果沒有幫手的話,這事該如何完成?而最有可能成為莊小溪幫手的人就是柯守勤,首先柯守勤和莊小溪的關系不一般,另外在金山體育場的時候,警方已經定位到發送短信的手機就在場館內,這正好和柯守勤當時的活動軌跡相吻合。

可是羅飛卻否定瞭助手的猜測:“柯守勤和這事應該沒什麼關系。而且我相信莊老師沒有尋找任何幫手,因為她是一個控制欲極強的人,做這樣一個精密的策劃,任何幫手在她眼中都是靠不住的。”

沒想到莊小溪卻插話道:“羅隊長,你說錯瞭。我是有幫手的。”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發表自己的看法。

“哦?”羅飛詫異道。

莊小溪微笑道:“我的幫手就是你。”

羅飛的表情由詫異變得恍然,他苦笑著點瞭點頭:“沒錯,我就是你的幫手……不過我事先並不知情,所以叫作‘棋子’或許更準確一點吧?”

莊小溪搖頭道:“哪有能跳出棋盤的棋子?”

這兩人一唱一和,仿佛在打啞謎似的,直叫旁邊的尹劍滿頭霧水。羅飛見到他那副茫然的樣子,便道:“我們說的幫手和你說的不是一個意思。你想的是有誰在現場幫莊老師發送短信,對嗎?”

尹劍點點頭。

羅飛道:“沒有人幫她,所有的短信都是她自己發出去的。”

“啊?”自己給自己發?在醫學院開會的時候或許可以偷偷操作,但在金山體育場的時候,莊小溪的一舉一動都處於攝像機的監控之下,她怎麼給自己發?尹劍的腦子轉動瞭一會兒,若有所悟地問道:“難道是用軟件設置瞭自動發送的功能?”

“應該就是這樣吧。事先編輯好短信內容,用軟件設置好發送的時間。然後隻要把手機藏在包裡,就可以自己給自己發送短信瞭。”羅飛看著莊小溪,說完之後還問瞭對方一聲,“對嗎?”

莊小溪靜靜地坐著,沒有回答。不過看她之前的態度,不回答似乎就代表著默認。

可是尹劍仍有疑慮:“不對啊。要說前幾條短信可以事先設置好自動發送的時間,可是最後那條短信沒法弄啊。因為那條短信必須在現場球迷發生混亂的同時發出,而這個時間點在事先是無法判斷的。”

尹劍說的是“綁匪”命令莊小溪離開看臺的那條短信。具體內容是:“把可樂杯放下,馬上離開。”而就在莊小溪離開的同時,客隊球迷正蜂擁往看臺下方而來,這才營造出一種局面失控、鉆石丟失的效果。如果莊小溪是事先設置好自動發送短信,那她怎麼可能在時間上設計得這麼精準呢?

羅飛看著尹劍,眉頭微微一挑:“你忘瞭一個有趣的細節嗎?在體育場的時候,前面幾條短信莊小溪都及時轉發給我,唯獨這最後一條信息卻沒有。”

是的。尹劍想起來瞭:為瞭及時掌握“綁匪”的動向,羅飛曾要求莊小溪收到對方的短信之後,立刻就轉發給警方。前面幾條短信莊小溪都如約照做瞭,可是最後一條短信卻沒有轉發。她當時還給出解釋說:“這條沒必要轉發瞭,你們應該都能猜到內容。”這個理由倒也成立,所以警方也沒有深究。現在看來,這件事竟然別有玄機!

尹劍細細回憶當時的錄像畫面,忽然間心念一動:“我想起來瞭!莊老師在收到最後一條短信之前,曾有一個把手機放回包裡的動作。本來她是右手拿著手機,左手拿著可樂杯。後來她把手機放進包裡,空出右手取出瞭裝鉆石的紅色小佈袋,接著把佈袋放進可樂杯,再把右手伸進包裡取出瞭手機。想必在這個過程中,手機已經被調包瞭吧?後來取出來的其實是用來發送短信的那部手機!因為兩隻手機的型號一模一樣,所以我們在錄像中無法分辨。她把後來的手機拿在手裡等待機會。當看臺上的球迷開始騷動的時候,她便用這部手機發送瞭最後一條短信,而這個動作在我們看來好像是在接收短信一樣。而她自己的手機這個時候已經放回瞭包裡,所以最後這一條信息就無法向警方轉發啦。”

“沒錯。”羅飛用贊許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助手,又道,“她當時就是使瞭一套魔術般的手法,放回包裡的呢,其實不光有她自己的手機,還有另外一樣更加重要的東西。”

尹劍立刻明白瞭羅飛的意思,脫口而出:“鉆石!”

“她假做瞭一個放鉆石的動作,左手把可樂杯的口部向身體內側傾斜,這樣她的右手湊近杯口的時候,那個佈袋子正好能被可樂杯的杯體遮住。借著這個掩護,她把佈袋藏在瞭手心裡,隨後她又把右手伸進包裡,放回鉆石,取出瞭第二部手機。”羅飛一邊說一邊用兩隻手交替比畫著,末瞭又道,“你還記得裝鉆石的那個小袋子是什麼顏色嗎?紅色的,和可樂杯的顏色完全一樣,這也是為瞭防止穿幫而做好的準備。”

是的。佈袋特意選擇瞭和可樂杯相同的顏色,這樣在鏡頭中就難以辨別,萬一在手法上沒有形成完全的遮擋,此舉便能大大降低穿幫的風險。

事情似乎越來越清晰瞭,那些貌似微不足道的細節,經羅飛的指引之後,竟一一成為揭示真相的佐證。可是尹劍依舊不敢相信莊小溪就是案件的真兇,他看著坐在辦公桌對面的那個女人,腦子裡又浮現出一個場景。

就在兩個月之前,十月三十一日的早晨。當時莊小溪也是坐在這個位置,她的手中攥著屬於李俊松的那根拇指。當“綁匪”約定的期限一到,莊小溪黯然說瞭聲:“他死瞭。”她的表情是那麼的悲傷,直叫人觀之垂淚。

尹劍忍不住想要提醒羅飛一下。於是他用胳膊肘拱瞭拱對方,壓低聲音說道:“你還記得莊小溪那天的表情嗎?可不像是裝的!”

“當然不是裝的。”羅飛用正常的聲調說道,“那個表情不是正好能印證我們的推測嗎?”

尹劍“啊”瞭一聲,他撓瞭撓頭皮,看起來對這話無法理解。

“那天的十點二十分,是給斷指做再植手術的最後時限。超過這個時限之後,可以認為這截斷指已經死亡。而當時李俊松的生死並沒有得到確認。可是莊老師卻顯得如此悲傷,這多少有些奇怪吧?按照正常人的情感,怎麼會輕易放棄對愛人生還的希望呢?”羅飛用自問自答的方式說道,“究其原因,其實莊老師早就知道李俊松已經死瞭,所以握在她手裡的不隻是一枚斷指,更是愛人留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絲生命啊!”

尹劍愣瞭片刻,他再次回憶當時的情境,漸漸領會瞭羅飛所描述的那種情感。可是這樣的話,另一個更大的悖論就呼之欲出。

“既然莊老師對李俊松如此眷念,她怎麼可能是殺害丈夫的兇手呢?”尹劍一邊說一邊用同情的目光看著莊小溪,仿佛要為對方辯護似的。

“當然不可能。”羅飛聳瞭聳肩膀,反問道,“我什麼時候說過莊老師是兇手?”

“啊?”原來羅飛並不認為莊小溪是兇手?尹劍松瞭口氣,但他心頭的困惑卻絲毫沒有減少,“既然莊老師不是兇手,那她為什麼要這樣誤導警方呢?”

“當然是為瞭掩護真兇,讓對方能夠逃脫法律的懲罰。”

“真兇到底是誰?”尹劍接連提問。他已經沒有耐心自己去思考瞭,他隻想盡快得知所有的答案。

可羅飛卻不直接回答,他繼續引導對方:“莊老師費瞭這麼大的周折,那她的掩護一定是非常必要的。你可以想一想,這個掩護對誰的影響最大?或者說,有誰原本具有很大的殺人嫌疑,但是當李俊松的死亡時間被混淆之後,這個人的嫌疑就完全不存在瞭?”

尹劍忽然想到瞭一個人,便試探著問道:“難道是……許明普?”

許明普認定李俊松因不負責任而造成嚴重的誤診,這種誤診已經危及他的生命。所以他對李俊松極為仇視。而就在李俊松失蹤的當天,許明普曾兩度到醫院鬧事,並且點名要找李俊松討說法。按照正常的思路,此人的作案嫌疑是非常高的。但是許明普在十月二十三日晚間住院,此後便一直沒有離開過病房。警方認為他不具備作案時間,因此才排除瞭他的嫌疑。如果說莊小溪偽造瞭李俊松的死亡時間來蒙蔽警方,那她此舉莫不是為瞭許明普而量身定制?而且羅飛剛剛還特意去重癥監護室見瞭許明普,這也從側面給瞭尹劍一些暗示。

“沒錯,就是許明普。”羅飛肯定瞭助手的猜測,“事實上,隻要我們跳出死亡時間的陷阱,這個答案可謂呼之欲出呢。許明普十月二十三日到醫院鬧事,當天晚上李俊松便失蹤,這也太巧合瞭吧?我想再次強調:作為刑警,我們不應該輕信任何巧合。”

“那麼許明普是在兩次去醫院的間隙殺害瞭李俊松?”尹劍順著羅飛的思路往下整理,“嗯……那天李俊松是十九點三十三分開車離傢,大概二十點十五分到達楚崗風景區。而許明普第一次離開醫院是十八點左右,第二次回到醫院則是二十二點左右。這樣算起來,作案時間倒是吻合的。可是許明普是怎麼在楚崗找到李俊松的呢?在道路監控裡並沒有看見有人在跟蹤李俊松的車輛,而李俊松的手機裡也沒有和許明普的通話記錄啊。”

“對於那輛車,有些事情你不覺得奇怪嗎?”羅飛反問自己的助手,“首先,李俊松為什麼要去楚崗?那天姚帆已經拒絕瞭他的邀約,而他的手機中也沒有和其他女人的通話記錄。他大晚上的到那個地方去幹什麼呢?其次,李俊松是怎麼從楚崗消失的?不論是綁架還是遇害,在現場周邊和道路監控中都看不出一點端倪,這也太蹊蹺瞭吧?第三,為什麼車鑰匙會留在車上?按照正常的駕駛習慣,把車滅火之後,緊跟著的動作就是把鑰匙拔下來吧?哪怕是短暫下車,也沒有把鑰匙留在鎖孔上的道理。除非是某些特殊的職業習慣……”

聽到這裡尹劍突然明白瞭什麼,脫口而出道:“公交車司機!許明普原來的職業是公交車司機。隻有公交車司機在交班的時候會養成滅火卻不拔鑰匙的習慣。”

羅飛點點頭:“所以說,那個開車到楚崗的人並不是李俊松,而是許明普。這就能解釋我們關於那輛車的所有疑問瞭。首先,為什麼要去楚崗?因為要營造出一種李俊松開車外出隨後失蹤的假象。當時是夜間,隻要車內不開燈,道路監控便無法分辨駕駛員容貌。但是如果被拍到駕駛員下車離去的畫面,那就很容易發現這個人並不是李俊松。所以許明普必須在一個偏僻的、附近都沒有監控的地方下車離去。如果特意找這樣一個地方,又擔心會引起警方的懷疑,所以就選擇瞭楚崗。因為楚崗本來就是李俊松慣常和女人約會的場所,這樣就能誤導警方的視線,掩蓋住躲避監控的真實目的。李俊松怎麼消失的也就不必解釋瞭,因為他根本就沒去楚崗嘛。許明普下車之後,直接步行走出瞭景區,對於一個行人來說,要想避開附近路口的監控是非常容易的。把車鑰匙留在鎖孔上,第一符合許明普的職業習慣,另外也說明駕駛員具備不想再使用此車的心態。”

尹劍一邊聽一邊點頭。如果那晚開車的人是許明普,那許多細節上的疑問確實都能迎刃而解。他又深入問道:“當時李俊松已經遇害瞭?那命案應該是發生在李俊松傢中?”

“是的。”羅飛用提示的口吻說道,“你仔細想想門上的那個腳印,還有那天爭吵的細節,其實這件事還是很明顯的。”

“腳印?”尹劍若有所悟地說道,“那腳印就是許明普留下的吧?應該是屋裡人開瞭門,發現來瞭不受歡迎的客人,想要把門關上的時候,卻被人強行踹門而入。”

“那個腳印已經存檔瞭,回頭做一下技術比對就能知道答案。我相信這事錯不瞭,誰會沒事用腳去踢別人傢的門呢?你說的情景可能性是最大的。”

“那爭吵又是怎麼回事?”尹劍努力回憶瞭一會兒。按照隔壁大媽的證詞,那天晚上隔壁兩口子發生嚴重的爭吵,這和莊小溪的描述是一致的。而大媽還提到瞭幾個細節,首先是男的在喊:“你給不給錢?”然後稀裡嘩啦的像是砸瞭東西。隨後男的又喊:“你幹什麼?你幹什麼?”據說這幾句喊得非常瘆人,給大媽留下瞭深刻的印象。最後聽見女的說什麼“這事得找你兒子”之類的話。

“難道爭吵的雙方並不是李俊松和莊老師,而是李俊松和許明普?”尹劍給出瞭自己的猜測。

羅飛點頭道:“李俊松在莊老師面前一向是服服帖帖的,怎麼會因為要錢的事情突然和對方吵起來瞭呢?而且李俊松要錢的目的是要去和姚帆約會,這本來就是心虛的事情,他的態度不可能那麼強硬。莊老師之所以說兩人間發生過爭吵,隻是為瞭掩蓋事情的真相,也就是許明普的暴力行為。隔壁大媽說,她聽見有男的在喊:‘你給不給錢?’說這話的人其實不是李俊松,而是許明普,他在向李俊松討要賠償金。李俊松顯然不會答應對方的要求,所以後來又聽見很混亂的聲音,像是稀裡嘩啦在砸東西,這就是許明普在行兇瞭。當時李俊松大喊:‘你幹什麼?你幹什麼?’憤怒和恐懼讓他的聲音極度扭曲。大媽隻是覺得瘆人,卻沒有想到這聲音和先前說話的並不是一個人。而說‘這事得找你兒子’的確實是莊老師,她這話是對許明普說的,意思是誤診這事得找你兒子。”

尹劍又問道:“可是許明普怎麼會找到李俊松的住所呢?”

“應該是肖嘉麟告訴他的。許明普到醫院鬧事,以肖嘉麟的風格肯定會把責任全都推到李俊松身上,甚至把李俊松的傢庭住址也告訴許明普。後來許強來瞭,為瞭息事寧人,他多半也會說這事跟醫院沒關系,要怪隻能怪李俊松。從醫院離開之後,許明普要去找李俊松算賬,許強肯定以各種理由阻攔。於是許明普就瞞著兒子一個人來瞭。在李俊松傢中,許明普索賠不成,憤怒之下將對方殺害。隨後莊老師便展開瞭龐大的佈局。在莊老師的安排下,許明普先是開著李俊松的車前往楚崗,然後又回到醫院繼續鬧事。這裡面還有一個值得玩味的細節:在醫院裡,許明普逼著肖嘉麟給李俊松打電話。這個電話的呼出時間是當晚的二十二點四十七分。當時李俊松的兩部手機都在莊老師手裡吧?莊老師看到這個來電之後,就知道許明普已經到瞭醫院。於是她在二十三點零二分用另一部手機給姚帆撥瞭一個電話,正是這個電話給許明普創造瞭一份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羅飛侃侃而談,如抽絲剝繭般,將那起命案的真相一點一點地展現出來。原先那些令人困惑的疑點全都有瞭合理的答案。正如他在最開始說的那樣:“雖然還沒有切實的證據,但隻要把後來發生的那些事全部理清楚,你會發現這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尹劍完全認同瞭這個解釋,現在他隻有最後一個問題瞭:“莊老師為什麼要幫許明普呢?難道她也相信是李俊松的誤診耽誤瞭對方的病情?所以她認為李俊松有罪,要通過這種方法來替丈夫贖罪嗎?”

“這怎麼可能……”羅飛搖瞭搖頭,然後反問道,“你真的以為莊老師是在幫許明普?”

“難道不是嗎?她不僅幫對方掩飾罪行,後來更聯系瞭免費的醫療資助。而且許明普對她的態度也是畢恭畢敬的,把她當成恩人一樣。”

“許明普當然把莊老師當恩人,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對方的真正目的。你還記得那份資助協議的具體條款嗎?就是莊老師特意向許明普父子強調過的那幾條。”

尹劍陷入回憶。莊小溪當時拿著手裡的合約,特別向許氏父子強調瞭三點內容:“第一,晚期腎癌是很嚴重的疾病,任何治療都無法保證痊愈,隻能說盡可能地延長患者的生命;第二,這次資助是帶有實驗性質的,資助方需要在治療過程中回收一些數據,所以你們一旦簽瞭約,就不能單方面中止合作,否則就要全額退還已經發生的治療費用;第三,和本次治療相關的支出,包括藥物費、住院費、診療費、護理費,這些全部免除,不需要你們負擔一分錢。但是其他附加的支出——比如說聘請護工、購買營養品或者是和本次治療無關的藥物,這些錢就需要你們自己出瞭。”當許氏父子表示認可之後,莊小溪這才讓二人在合約上簽字。

尹劍又想起不久前在重癥病房裡看到許明普的情形。他漸漸明白瞭什麼。而當這最後的真相浮出水面的時候,尹劍的頭皮在隱隱發麻,他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竟不由自主地產生瞭一種畏懼的感覺。

一個多麼可怕的女人!如此強勢,如此縝密,如此決絕!

“答案早就在那張紙條裡瞭,隻不過我們都受到瞭慣性思維的影響。”羅飛註意到尹劍的表情變化,他頗為感慨地說道,“‘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懲罰。’這句話所宣告的正是佈局者的行事動機。有罪,是什麼罪?懲罰,是懲罰誰?因為這張紙條是伴隨著李俊松的頭顱一同出現的,我們想當然地認為李俊松就是受到懲罰的有罪之人,所以所謂

‘有罪’一定和李俊松曾經做過的某件錯事有關吧?尤其是非法換腎的案子曝出來之後,這種猜想似乎更得到瞭印證。可細細一想,這裡面仍然存在著邏輯漏洞。如果說‘有罪’就是指的非法換腎之事,從李俊松到唐兆陽,一切有罪之人確實都受到瞭懲罰。可是王獻在這個過程中也差點被唐兆陽滅口啊。萬一王獻真的被滅口,那佈局者自己不也成瞭有罪之人嗎?而且在換腎事件中,李俊松的惡意是最小的,為何他卻承受瞭最殘酷的死亡懲罰呢?這事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有問題。現在終於明白,原來所謂‘有罪’指的是謀殺李俊松之罪,而要懲罰的對象就是那些傷害過李俊松的人啊。所以在這起案子裡,王獻的生死並不重要,李俊松的生死才是問題的核心。這個核心是一個強勢女人對懦弱丈夫的疼愛,就像是自己不爭氣的孩子,即便有諸多不是,也容不得別人來傷害他。而當愛人死去之後,哪怕殫精竭慮,也必須對所有的罪人施加懲罰。”

聽到羅飛說出這樣一番話,坐在對面的莊小溪微微挑起嘴角,露出瞭難得一見的笑容。那是一種發自於內心的會意的微笑,如同一個曲高和寡的孤獨者終於遇到瞭畢生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