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叔和小邵東傢過來, 自是與褚韶華的封信相幹。
褚韶華是個精明性子,陳老爺讓她寫封信寄回老傢, 待她到瞭郵局寄信才發現信隻到縣裡不到村兒裡, 褚韶華多靈光啊,她當時就尋思著, 這信既不到村裡, 那就得寄到縣裡相熟人傢。雖則隻與邵東傢見過兩次面, 她自覺與人傢也算個半熟啦。當時就跟郵局的差人多討瞭張紙, 準備寫給邵東傢,讓信到瞭請邵東傢幫忙捎帶過去。說來,這年頭紙也是要錢的, 隻是褚韶華用的少, 她又叭叭兒的一口一個大哥的稱呼人傢, 客氣的緊。這年頭兒,五大三粗的男人容易見, 褚韶華這樣親自去郵局寄信的小媳婦可是少的。那差人估計是瞧她生得伶俐, 嘴又甜, 就免費給瞭她一張紙。
待把給托邵東傢送信的信寫好,褚韶華卻是舍不得再買信皮的。因為,信紙人傢免費給一張, 信皮是實打實要錢的,她是個會算的, 索性兩張信紙放一個信皮裡。給陳三叔的信裡也沒什麼機密, 並不怕人看。
就這樣, 兩張信紙放一個信皮裡寄瞭出去。
褚韶華這人,天生的心竅機敏。她讓邵傢托人帶信,也沒就直白白的一句您著人將信送到陳傢村兒村長三叔手,這也忒直忒不會辦事兒瞭。褚韶華寫的是:自來京城,頗多見聞。今有洋面粉廠,大肆購糧。前些天出售存糧,價錢幾多,刨除自村到京之路費,較當地賣糧更為劃算。鄉親們種糧辛苦,伯伯乃有大見識之人,今給村裡三叔修書一封,聞郵差隻到縣衙,難到村落,事情較急,一旦新糧落地,舊糧價格必然下跌,唯此青黃不接之時,尚且有價可談。無人可托,唯有托伯伯著人將信送至陳傢村村長三叔傢,敬謝。落款寫的陳褚氏。
這個陳褚氏,一時邵東傢都沒想到這是陳大順的媳婦,還以為是陳大順的娘寫來的信哪。因為這年頭兒,女人一出嫁就沒名兒瞭,像在鄉裡,一般都是喊某某傢的,像褚韶華,別人叫她就是大順傢的。魏金叫她都會喊大順嫂子,其實,陳大順是男的,又不能做嫂子,不過,鄉裡就是這樣的風俗,指著男人叫。如今褚韶華還沒孩子,若她以後有瞭孩子,也會指著孩子叫某某他娘。所以,指著男人稱呼,指著孩子稱呼,就是不叫女人自己的名字。
這是指鄉間俗語,官方的稱呼則為某某氏,前頭一個某是男人的姓氏,後頭一個某是娘傢的姓氏。
所以,褚韶華現在的官稱是陳褚氏。
邵東傢還記得褚韶華,畢竟當初褚韶華帶著魏時與陳村長登門求助,邵東傢對她印象挺深。不過,並不知她娘傢姓褚。而賣糧這樣的大事,在邵東傢的印象裡,自然是長輩才能做主的。
邵東傢既是縣裡大戶,生意土地都不少的,傢裡一樣有存糧。邵東傢多老辣的性子,因為褚韶華在信上寫瞭自己賣糧的價錢,邵東傢心下略一盤算就覺著,這要是能去北京賣糧,這可劃算多瞭。然後,邵東傢很沒客氣的就把褚韶華寫給陳三叔的那張信紙也看瞭,內容大概差不多,隻是更詳細一些,上面寫面粉廠也去看過,價錢也都打聽過,還有自傢賣糧的事,褚韶華寫的清清楚楚,要是三叔有意,可來北京親自看看。
邵東傢便召來兒子詳說這事,邵東傢道,“我前番聽你說那個洋磨面機的事,是不是就是現在面粉廠用的機器。”
“對啊,現在新式的面粉廠都是用電的,西洋來的面粉機,磨出的面更細不說,關鍵是快啊。要是使咱們自傢的土磨,一天才能磨幾鬥糧?要是用機器,一天磨的面頂石磨一年磨的。”小邵東傢是剛回國的留洋生,闔縣也就這麼一個洋進士,是邵傢的榮光。不過,邵東傢覺著兒子不穩重,就先讓他在自傢鋪子裡練手,積攢些經驗。
邵東傢把褚韶華寄來的信給兒子瞧,小邵東傢一目十行的看過,潔白的指尖兒按著這封信,明星一般的雙眸微微閃動,一看便能知這是個極聰明的人。他道,“以前聽說上海無錫那邊兒早幾年便有新式的面粉廠,不想北京也有瞭。爹你總不讓我出門,瞧瞧,鬧得我這堂堂留學生還不如個女人有見識。”
“就因你這張不穩重的嘴,我才不叫你出去的。”邵東傢哼一聲,瞥一眼兒子的油頭中分,分外覺著不合時下審美,隻得把視線下移,對著兒子那張尚可一觀的臉道,“如今這世道,皇上不管事兒瞭,改大總統瞭。咱們到底隻是縣城,你既想出門,就跟陳村長一道出去瞧瞧,帶上兩車糧食,面粉廠不面粉廠的,咱傢存糧還有不少。你過去問一問價,要是價錢合適,咱就把存糧拉北京賣去,比在傢裡散賣值錢。”
“我帶一車就成,打聽一下行市再說。”小邵東傢道。
“也成。”邵東傢沒意見,他傢也有個糧油店,生意就那樣兒,縣裡做生意,總是有限的。邵東傢主要是想兒子出門趟趟道兒,瞧瞧人傢新式的面粉廠是個什麼情形。邵東傢這麼個縣城財主,就能送兒子出國留洋,可見其人眼界,斷不隻局限於區區縣城。
小邵東傢曲指往信上彈瞭兩下,喚來傢裡管事,把給自傢的那封信留下,剩下的一張重新封好,著管事給陳傢村村長送去。小邵東傢跟他爹說,“這個陳少奶奶,早就瞧著是個伶俐人,說話做事極有條理,果然是識字的,信寫的也不錯。”
auzw.com
“哪個少奶奶,這定是陳傢太太寫的。”
“爹,你難道沒見過陳太太?那回在咱們傢酒樓吃飯,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就是個尋常鄉下婦人。倒是陳大爺的媳婦,就是帶著魏小爺過來咱傢求咱傢幫忙的那小媳婦,幹脆俐落,這信定是那小媳婦寫的,怎麼可能是陳太太。”小邵東傢人雖還欠穩重,說話卻是有幾分道理。
邵東傢想到兒子自歐美留學後的放誕,沉瞭臉與他道,“你少一口一個‘小媳婦’的,我跟你說,到人傢去瞭,收起你那套在洋鬼子那裡傳染來的不正經,對人傢女眷,必要尊重客氣,敬而遠之。敢有放誕,回傢我抽不死你!”
“行瞭行瞭,當初我不願意留學,在傢多享福啊,你死活非要我留學,這回來又挑東挑西的。你再挑我時就先自省,這都怪你,誰要你非送我出去的。”小邵東傢懟的老爹直欲翻白眼,眼瞅就要翻臉揍人,小邵東傢連忙將臉一肅,一本正經地說起正事,“爹,我這次去北京,就帶李管事一起去瞭,他是個老成人,有他跟著我,你也放心。”
邵東傢的思緒立刻給兒子帶到出行的事上,點頭,“成,老李跟我多年瞭,你凡事多聽他的意見。”然後又嘮叨起路上的諸多註意事項,那事無巨細的模樣,一看就是親爹。
小邵東傢刷刷的搖著自己的牙骨香扇,大搖大擺的聽老爺子嘮叨。
如此,小邵東傢與陳三叔一道來的京城。小邵東傢帶瞭一車糧,陳三叔帶瞭五車糧,反正陳傢這宅子也有地方放,到陳傢先卸瞭糧食,這好幾輛大車,有邵傢的車也有陳三叔自傢的車,還有陳三叔從族人那裡借來的車,六輛大車,陳傢著實是放不開的。陳太太一見來這許多人就有些著慌沒主意,叫褚韶華道,“老大媳婦,你瞧著這車可往哪兒放。”一有難處,陳太太就想起褚韶華瞭。
褚韶華剛瞧著諸人把糧食卸瞭,道,“媽你去倒些茶水給叔叔伯伯小東傢他們解解渴,這事兒我來辦,我去鄰居傢打個招呼,一傢放一輛也就行瞭。大車放鄰居傢,六頭騾子,咱傢放三頭,剩下三頭牽魏嬸子傢去!”褚韶華是個愛說話走動的,整個胡同的住傢,沒有她不熟的。這事兒褚韶華一接手,陳太太頓時松瞭一口氣,與宋蘋張羅著泡茶倒水去瞭。
褚韶華就帶著車把式們,一傢一傢的遛達,也就走瞭半個胡同,大車便都安置好瞭。自傢村裡來的這些個長輩們,褚韶華都認得,小邵東傢也是個半熟人,就是李管事瞧著眼生,小邵東傢介紹瞭一下,“這是李叔,我傢的老人兒瞭。”
褚韶華也就叫李叔,她坐在下首陪著說話,道,“郵局這信果然比托人捎回傢要快,原我想著怎麼也要十來天你們才能到哪。”
大夏天的趕路,小邵東傢那細凈的面皮曬的微微泛紅,精神頭兒卻是極好,他道,“接瞭你的信沒耽擱,當天我就打發人給陳三叔送去瞭。我倆一合計,第二天就找瞭大車,帶上糧食往北京走。面粉廠那裡,看你信上說,你都去過瞭?”邵小東傢也沒那些個過分寒暄,直接就談正事。
褚韶華點頭,過去自己倒瞭碗茶慢慢喝著,“去過兩次,一次就是外頭瞧瞭瞧,我跟那面粉廠周圍的人打聽瞭打聽,這傢面粉廠風評還成。後來我傢的糧賣出去,我又去瞭一回,這回往他傢廠子裡看瞭看,說是從美國來的機器,那機器挺大的,半人高,用電的,聲音極大。具體再多的,這些洋機器我就不大懂瞭。不過他傢收糧都是現錢結算,這個我都打聽清楚瞭。”
小邵東傢點點頭,又問賣糧的事,許多事信上沒有細寫,褚韶華此方與幾人細說,“先前我就是想著我們不是從老傢帶瞭兩倉糧食麼,自傢吃也吃不完,北京這裡有現成賣面粉的。後來找到面粉廠,價錢不錯,我就把糧賣瞭。賣瞭糧我才想起來,咱們老傢,各傢多多少少都有存糧。三叔傢也是好幾百畝地,您傢更不用說,闔傢都知道的大戶。要是能多得些利,就是來北京賣糧也就是辛苦些路上功夫。我就又跟面粉廠打聽瞭一回,他傢常年收糧食,不過糧食一年中價碼也不同,要是咱們有大宗糧食,價錢還可以再談。那面粉廠的管事我認識,咱們歇歇腳,我就帶你們過去。”
小邵東傢折扇在掌中一擊,道,“歇腳回來也能歇,如今天還早,不如先去面粉廠瞧瞧,先說賣糧的事吧。三叔你說哪。”
他這都拿主意瞭,還問陳三叔。好在,陳三叔心裡一樣牽掛賣糧的事,道,“我也是這個意思。”
褚韶華也是個幹脆俐落的性子,起身道,“那也成,咱們這就過去。先前我已與他廠子打過招呼。”
陳太太還招呼著哪,“這急什麼,喝口水,歇歇腳,小東傢您是個金貴人,這大熱的天兒,他三叔你也是這大老遠的過來,讓大順媳婦去辦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