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陳二順又拿瞭五塊大洋私下給褚韶華, 褚韶華沒要這錢, 褚韶華道,“太太說的在理, 我現在也沒什麼花銷。二弟還是給太太吧。”
陳二順看褚韶華身上一件半舊黑色棉旗袍,燈下更顯單薄,想著大哥突然病逝, 他心裡也不大好受,還是把錢放到小炕桌兒上,還有一包奶糖, 說,“這是給萱兒吃的。嫂子放心, 以前大哥在時什麼樣,以後還是什麼樣。就是萱兒,我也當她是親閨女一般。”
陳二順還想說什麼,褚韶華一直靜默無話,他站瞭片刻, 也便走瞭。
自此,陳二順時不時的便帶些孩子的吃食回傢,因侄女在孝中,櫃上但有什麼素凈顏色的料子,也會拿回來給褚韶華,讓給侄女裁兩件衣裳。褚韶華道過謝,心裡總要知這個小叔子的情分。隻是宋蘋見瞭未免覺著刺眼, 時不時的便要說上一句,“萱兒一個小丫頭,可懂什麼好賴,孩子隻要別凍著就成。倒是媽這裡,多少日子沒裁新衣裳瞭,二順哥你也想著媽些。”這樣明明白白的挑撥,褚韶華忍瞭兩遭,宋蘋愈發得寸進尺,褚韶華便道,“是啊,二弟你以後別給萱兒拿衣料子瞭,她衣裳也夠穿。有好的給二弟妹存一些,以後給孩子使。”
說著,褚韶華嘆口氣,“咱爹死的時候,就是沒見著孫子。我是個沒福的,以後就得看二弟妹瞭。”一句話便紮的宋蘋臉色雪白,顫抖著唇瓣說不出話。
褚韶華真不稀罕理宋蘋,覺著這就是個神經病,沒幾天就自裁縫鋪接瞭些活計回傢做,掙些零散錢。陳二順心裡過意不去,倒是陳太太道,“反正平日裡也沒事,做些活就做些活,還能掙些錢。”又道,“女紅針指,這才是婦道人傢的本分。那些個穿戴打扮,不是咱傢的傢風。”問褚韶華掙多少。褚韶華說是論件算錢,陳太太見問不出具體數目,撇撇嘴也便不問瞭。
倒是魏太太見褚韶華在外攬些針線做活,心裡有幾分不是滋味兒,回傢跟丈夫說起來道,“真是鮮明人沒鮮明命,你說萱兒她娘,這樣的好強,偏生命這樣苦,大順兄弟才二十幾就去瞭,留下孤兒寡母的這樣受苦。”又說陳二順,“這可不應該,要是大順兄弟在,陳傢這大傢大業,大頭兒還不該是大順兄弟的,哪裡能叫萱兒她娘在外攬活兒掙錢,他傢也不差這幾個錢。”
魏東傢心裡未嘗沒有覺著陳二順做事不大地道的想法,隻是,魏東傢素來分明,他尋思瞭一回,先與妻子道,“你莫在陳傢多嘴這個,這是親傢母自己的事。老話說的好,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這錢也是,我聽二順說過,還按大順活著時每月給親傢母花用,想來親傢母是想多掙個花銷,畢竟萱兒還小呢。親傢母是個要強的,必然有自己打算,你可別多嘴。”
“我哪裡會多這個嘴。”魏太太嘆口氣,“真是有命無運。”
魏東傢想瞭想,又往陳傢去瞭一趟。魏東傢倒不是去多嘴陳傢內務的,魏東傢是聽說陳二順與個姓韓的在外合夥買瞭一批呢料,據說是極好的羊絨料子,價錢卻是羊呢料的錢。魏東傢做生意多年也沒見過這等樣好事,想著還是提醒陳二順一聲,務必留心。陳二順聽魏東傢說起這樁生意,隻管笑道,“魏大哥放心,這事我心裡有數,您隻管放心,韓大哥也是我多年交情,過幾天這批貨就要到瞭。我先試試水,若是沒問題,以後咱們一起做。”
見陳二順這樣說,魏東傢道,“我鋪子做呢料做的少,二順你心裡有數就好。”再閑話兩句,魏東傢就起身告辭瞭。
陳二順親自送瞭出去。
魏東傢想著,陳二順說話是不差的,隻是做生意真是差瞭陳大順三條街,陳大順話少,做生意卻是極穩妥可靠,起碼從來不想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那韓壽的底細,魏東傢是知道一些的,這是財政廳白廳長小夫人的兄長,跟在白廳長身邊跑個腿兒罷瞭。若真有本事的人,如何會做跑腿的差使,正經職差都沒一個的。這批貨這樣便宜,哪怕陳二順沒明說,魏東傢也知道大概其的緣故,怕是其中有白廳長的關系。
可翻過來想,若真有這偌大好處,那韓壽尋誰合夥不成,難道跟你陳二順真有這偌大交情?
所以,魏東傢對這樁生意並不看好。想到陳大順臨終前特意交待,若陳二順心裡真有兄長,哪怕為著這是兄長臨終前的心願,也不當與韓壽合作,如今看來,陳二順是必要做這生意的。
這畢竟是陳傢的事,陳二順眼下是陳傢的當傢人,魏東傢倒是想多勸兩句,又想著,陳二順這新當傢人,必然是急著做出些成績的。可在魏東傢看來,能安安穩穩的把這兩傢鋪子的生意接手,接住瞭,接穩瞭,這就是極好的當傢人瞭。至於成績不成績的,青出於藍自然好,但,能與青比肩,也是一種本領。
陳二順這般急功近利,魏東傢搖搖頭,這不是人能勸的。
燈籠的微光照著眼前並不平穩的道路,頭頂星光滿天,魏東傢一身厚料長袍被初冬的夜風吹的籟籟作響,黑暗裡有著秋蟲最後的鳴唱,魏東傢心下很是為陳老爺可惜,若陳二順有運,這樁生意是真,魏東傢也不看好陳二順這種與官員關系太過密切的合作。若陳二順無運,以後陳傢如何,當真不好說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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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褚韶華都不明白,當初她祖父過逝不過三月,父兄是如何把祖父掙下的傢業賠的一幹二凈,隻能光屁股回鄉的。畢竟,祖父過逝時,褚韶華還太小,她在鄉下,也不大懂城裡的事。
如今,褚韶華算是徹底明白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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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二順是叫掌櫃夥計抬回傢的,陳太太一見二兒子是躺著回來的,當時就嚇得兩眼往上一插,厥死瞭過去。宋蘋也是嚇的瞭不得,隻會在一畔哆嗦,捏著帕子哭瞭。褚韶華上前兩步,拔下頭上銀簪,對著陳太太人中就是一下子,直接紮出一溜兒血珠子,陳太太呻吟一聲醒瞭過來。褚韶華問肖掌櫃,“這是怎麼瞭?”
肖掌櫃欲言又止,褚韶華說宋蘋,“哭有什麼用!還不快把二弟抬屋裡去!”
宋蘋忙慌著打起簾子,掌櫃夥計連抬帶扶的把陳二順弄炕上去瞭,宋蘋六神無主的站當屋,褚韶華道,“端水來!”宋蘋跑去端水。
褚韶華又要打發夥計去請大夫,陳二順在炕上擺手,氣若遊絲,“我沒事,不用請大夫。”
宋蘋上炕喂丈夫喝水,陳二順喝口水總算緩瞭神,讓掌櫃夥計的先去瞭。陳太太癱坐在炕頭哭唱,“我苦命的兒,這是怎麼瞭啊!你是哪裡不舒坦,咱們趕緊去瞧大夫。你要是有個好歹,娘也不活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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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掌櫃夥計走瞭,陳二順才面色慘白的把事說瞭,他做生意叫人騙瞭!
陳二順是與韓壽合夥買羊絨料子,說是從上海過來的,被海關扣押的一批進口呢料,價錢比國內的羊毛呢料還要便宜三成。打一個月前,韓壽就去上海接貨瞭,至今人貨不見瞭蹤影,往韓壽傢中去尋,也是不見半點消息。
陳太太氣的破口大罵,“這殺千刀的王八羔子!合該橫死的畜生!”
眼下,再如何罵有什麼用。褚韶華直接問,“二弟,賠瞭多少錢?”
陳二順的臉色比墻上的紙都要白,唇角顫瞭又顫,突然道,“大嫂,你是認識白傢小夫人的!你能不能去問問,看小夫人知不知道韓壽的去向!”
褚韶華聽這話不禁大為皺眉,陳太太宋蘋與陳二順一道看向她,褚韶華道,“二弟得具體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才能去打聽。不然我這裡糊塗著,要如何與人打聽?”
褚韶華原以為陳二順無非是拿櫃上現錢與韓壽合夥,陳傢兩處鋪子,鋪子裡還有老底,縱是賠瞭這一回,不至傷筋動骨。卻是沒料到,陳二順為瞭做這單生意,竟是將兩處鋪子都抵押瞭出去。褚韶華心下極是惱怒,忍不住道,“你大哥臨去前還與你說,不要與韓壽做生意,你為什麼不聽!”
陳二順眼淚滾瞭下來,抹一把淚,咬牙發狠,“我要知他是這麼個畜生,我他娘的一刀捅死他!”
褚韶華真想回他一句,現在說這個還有個屁用!
褚韶華心裡尋思瞭一回,道,“兩處鋪子抵押瞭兩千塊大洋,鋪子要先贖回來。有鋪子,以後才能繼續做生意。太太,你那裡還有沒有錢,先把鋪子贖回來。”
陳太太張口結舌,看向兒子,“先前,二順說做生意本錢不夠,我把錢都拿給他瞭。”
饒是褚韶華也是眼前一黑,萬想不到陳二順把陳太太這裡的錢都弄走瞭。褚韶華扶著小炕桌兒才沒摔地上去,她輕聲道,“若是如此,可是一點兒辦法都沒瞭。”
“嫂子,小夫人那裡……”陳二順如同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望向褚韶華。
“韓壽姓韓,白傢姓白,白傢如何肯賠出這個錢來!”褚韶華道,“咱傢與小夫人本也沒有什麼過深的交情!你把鋪子抵押出去,太太這裡的錢也都拿瞭出去,傢裡可是沒有半點錢瞭!”
褚韶華原以為陳二順也就是把傢敗瞭,沒幾天才知道,除此之外,陳二順還在外借瞭一千大洋的高利貸,不還錢,就要剁手剁腳的!陳太太哭著拿出一千大洋來,可高利貸利滾利,如今必要八千大洋才算清賬!收瞭這一千本金,在陳傢威脅一般,那些地痞流氓才算離開!陳太太抱著陳二順幾乎要哭死過去。
傢裡這樣亂糟糟的,褚韶華怕孩子受驚,把孩子交給魏太太幫忙帶著。魏太太直嘆氣,“二順怎麼這樣大的膽子啊他,他竟然敢去借高利貸!他不要命瞭他!”
褚韶華不知道陳二順是不是覺著命長,她簡單連一天都不想在那個傢裡呆瞭,可又不能不回去。褚韶華道,“萱兒這幾天就麻煩嫂子瞭,一會兒傢裡清靜瞭,我再接萱兒過去。”
魏太太道,“叫萱兒住我這裡吧,你先去料理事去。”
待傍晚魏東傢回傢,魏太太把陳傢的事與魏東傢說瞭,魏東傢沒住腳就往陳傢去瞭。待魏東傢去瞭才知道,這一千大洋的高利貸是陳二順在賭場欠下的,陳二順道,“前幾天我就覺著姓韓的怕是不牢靠,鋪子都抵出去瞭,傢裡的錢也都押在瞭這單生意上。我聽人說,賭場裡若有運氣……哎,剛開始我運氣不錯,贏瞭幾千,結果,後來運氣就不成瞭,一時輸紅瞭眼……”
“二順啊,你這是入瞭人傢的套兒啊。賭場裡都這樣,先叫你贏,再叫你輸,待輸紅瞭眼,借瞭他們的錢,不叫你傾傢蕩產,他們哪裡肯罷休。”魏東傢道,“要是一兩千,我總能幫著湊湊……”七八千大洋,魏東傢做生意也就十來年的時間,櫃上也沒這許多現錢。再說,魏東傢不過朋友,也不能為著陳傢把自傢賠進去。魏東傢問陳二順,“你是借的哪傢的錢?”
陳二順低聲說瞭,魏東傢道,“我去打聽一二。”又忍不住說陳二順一句,“你呀,二順兄弟,一出事你就當跟咱們說的你。”
魏東傢嘆口氣,抬腳走瞭。
褚韶華出去送魏東傢,魏東傢同褚韶華道,“我去打聽一二,看可有轉圜之機。哎,二順實在糊塗,隻是眼下說這話也無益。到底如何,親傢母你心裡可得有個數。”
褚韶華真不是個沒主意的,她一雙眼睛仿佛夜間的兩顆銀釘,看向魏東傢道,“魏大哥,你幫我打聽一下這些放高利貸的底細,我想法子瞭結這件事。”
魏東傢住腳看她,褚韶華輕聲道,“韓壽雖是跑瞭,白傢還在。白傢別想袖手!”
魏東傢點頭,“我馬上去要聽。”
“一切就托付給魏大哥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