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同鄉,褚韶華一面張羅大傢吃菜, 還會順帶給兄嫂介紹各菜的名字, 大致的做法,舉止間帶著無比的周到細致親切熱絡。
邵傢原想褚韶華同娘傢關系平平, 卻不想娘傢人過來她這樣的高興,可見一傢人畢竟是一傢人,有血脈連著哪。
晚宴中, 還有華懋宴客廳的經理過來打瞭聲招呼,開瞭瓶紅酒敬大傢。敬過酒後,紅酒又送瞭一瓶。
褚韶中問, “華兒,剛那是飯店的掌櫃嗎?倒是挺懂規矩。”
褚韶華讓服務生給大傢再倒些紅灑, 說,“這是洋酒,稍微有些度數,卻也不高,咱們也都嘗嘗。”同褚韶中道, “我們商行和華懋飯店有長期合作,平時請客吃飯多是在這裡。洋飯店不叫掌櫃,都是叫經理的,這位季經理是很客氣的人,約摸是聽說我請的是傢裡人,過來敬酒。”
邵老爺道,“這大上海真是好地方, 韶華你來上海來對瞭。”
“是啊,當初小邵東傢說做生意必要來上海,我就知道這裡必是生財的好去處。”褚韶華道,“我沒在天津呆過,但機會比北京要多的多,民風也更加開放。”
王大姨道,“這裡好些紅眉毛綠眼睛的洋鬼子,華兒,聽說你就是與洋鬼子在做生意?”
“是外國人,不好叫人傢洋鬼子的。”褚韶華道,“他們就是相貌和我們有些不一樣,其他並沒有不同。”
邵太太道,“我怎麼聽說這裡不大太平,閨女,咱們還是得安全第一,可別出什麼事。”
“那事法院已經宣判瞭,現在都沒事瞭。”褚韶華優雅萬端的輕啜一口紅酒,方道,“要是你們前些天過來,我還真不放心請你們出來吃飯。我那會兒身邊四個保鏢,兩個是大潘伯伯借我的,我出來進去的帶著他們。好在,這事已瞭結,都平安瞭。”
王大姨三人都嚇的變瞭臉色,褚韶中忙問,“可是出事瞭?”
褚韶華放下紅酒,輕描淡寫,“沒什麼事,生意上礙瞭人眼,找瞭兩個殺手殺我,一人叫我打死瞭,另外一個如今在大牢,一輩子都要在牢裡過瞭。”
不要說初聞此事的三人,就是邵老爺邵太太這已是知道的,聽褚韶華說起,也均是面露擔憂。王大姨那張精明的臉孔更是出現瞭瑟縮,連忙問,“那現在沒事瞭吧?”
“沒事,那傢人賠瞭錢,判瞭刑,與我說瞭不少好話,已是瞭結瞭。”
聽到一個“錢”字,王大姨臉上瑟縮頓時被貪婪一掃而空,她當即問,“賠瞭不少錢吧?”
褚韶華眼瞳深處閃過厭惡,然後,她繼續輕描淡寫,“四十萬現大洋。”
王大姨登時“嗝”的一聲,倒抽一口冷氣,兩眼外凸,迸出精光,聲音尖利的仿佛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雞,“四十萬現大洋!”
褚韶中王燕不必是王大姨的愛女愛婿,兩人的模樣比王大姨好不到哪兒去,俱是驚訝的恨不能直接厥過去。
天哪!
四十萬現大洋!
不待三人喜上一喜,褚韶華又說瞭句,“這有什麼,我也不是為瞭要錢。這錢我已經捐瞭出去,捐給瞭上海的慈善機構,自己沒留半個銀洋!都上報紙瞭。”
“都給瞭別人!”
“四十萬大洋全給瞭別人!”
“你是不是傻啊!”
三個聲音不約而同的向褚韶華噴去,那副地獄惡犬般的兇惡模樣,程輝騰的就站瞭起來,褚韶華啪的一個杯子摔到地上,碎裂成渣,剛剛還清淡的聲音陡然轉寒,“怎麼,我自己的錢,自己的事,自己倒做不得主瞭!”
不待三人發作,褚韶華雙眸冷厲,搶先翻臉,“我險叫兩人拿刀捅瞭,兄嫂大姨問都不問我一聲,反是問我錢的去向!虧我以為你們是來上海看我的,原來是為錢來的!”
褚韶華的性子,闔傢知曉。
把她惹惱瞭,現在攆出去都做得出來!
如今褚韶華臉掛寒霜,雙眼通紅,一幅要吃人的模樣。三人先軟瞭,王大姨忙道,“不是這麼說,我怎麼會不擔心你,可你這不是沒事麼。華兒,你不知道傢裡的艱難,要是有這四十萬大洋,咱傢幾輩子都不愁吃穿瞭。”
“是啊。”王燕接瞭親娘的腔,也軟聲和氣的哄褚韶華,“你別多心。剛不是我想著,以後咱闔傢都來上海,一傢子有都沒事幹,全靠你掙錢花銷,豈不是拖累你,要是有這四十萬,咱傢裡也寬敞不是。就是你傢,也能有些本錢做些生意。”
“哎,何嘗不是這個理,這幾年,我和咱爹瞭直想重整傢業,就是沒本事哪。”想到四十萬大洋打水漂,縱是滿席大餐,褚韶中也是食之無味瞭。
褚韶華冷笑,“我這個人,不比四十萬大洋值錢?眼下我雖沒這些錢,可我還年輕,以後別說一個四十萬,有我在,十個四十萬都掙得來!我最煩別人插手我的事,我不是不顧傢裡,好聲好氣的與我說,什麼都有,誰要是算計我,我包他雞飛蛋打,一無所獲!”
褚韶華的視線緩緩的掃向三人,王大姨人老最滑,連忙道,“瞧你,就愛多想,咱們骨肉至親,這不是擔心你吃虧麼。畢竟不是小錢。”
auzw.com“是啊,都是擔心你。”王燕道,“既是給瞭人,也就給瞭。”
褚韶中忍住心疼,先緩和同褚韶華的關系,“這樣的大事,以後還是跟自傢人商量一下再做主,咱自傢人總能給你出出主意。”
“大哥,我已是守寡的人瞭,早從娘傢出來。我的事,自己能做主。”褚韶華道,“錢對我來說不是大事,我這人,看重的是情義。”
“是是是,咱們同胞骨肉,哪裡還有比你我更近的?”褚韶中連連稱是。這個時候,想必褚韶華放個屁,褚韶中都會說是香的。
服務生早取來新杯,隻是看褚韶華剛剛發火,一時不敢上前。褚韶華瞥服務生一眼,“把杯子拿過來吧。”
服務生立刻恭敬上前,將酒斟好。
邵傢人給褚傢這一傢子嚇的不輕,王大姨三人之貪婪醜陋,褚韶華之火爆厲害,讓邵傢一向平和從容的傢庭目瞪口呆,一時反應無能。
褚韶華對邵老爺幾人舉杯,溫言和氣的道,“傢人時久未見,難免有些小摩擦。邵伯伯你大概沒見過我傢這樣的,咱們不是外人,您可莫見怪。我先幹賠罪瞭,您隨意。”
邵老爺喝的是黃酒,“上牙還有磕下牙的時候,一傢人,可不就這樣,一時吵瞭惱瞭,一時又好瞭的。”心說,您傢這吵架簡直嚇死個人。
褚韶華在上海非但開闊眼界,且經過陰謀陷害、刀光劍影,其人其行,早非吳下阿蒙。她轉換顏色,繼續笑盈盈的招呼宴飲,一時氣氛又有轉寰。
邵太太自覺剛剛說錯瞭話,不該提褚韶華遇刺之事。可邵太太也是一派好心,想著很久不見褚韶華,又知道她受瞭這樣的驚嚇,好意想安慰一二。誰知道王大姨三人聽到四十萬大洋就跟瘋狗一般,這般不顧體面。好在褚韶華壓得住,邵太太連忙換瞭個安全話題,“韶華,我聽說你交瞭個極體面的男朋友,真為你高興。”
褚韶華抿嘴淺笑,“聞先生人品出眾,能遇到他也是我的幸運。他和小東傢一樣,是留學生,隻是比小東傢早些,前幾年在英國劍橋大學讀的大學和碩士,說來,和潘伯伯是校友。現下在市府任秘書長。”
邵太太是聽兒媳潘玉提過的褚韶華準備再嫁之事的,也打聽過褚韶華再婚對象,見褚韶華面上帶笑,想來褚韶華也是極滿意這樁親事的。
褚韶華眼珠瞥褚韶中一眼,同邵太太道,“這回我也是想著正好大哥過來,也讓大哥見一見聞先生,幫我相看一二。”
褚韶中此時才明白“男朋友”的意思,問褚韶華,“你是不準備給陳傢守著瞭。”
褚韶華淡淡,“我還年輕,以後接瞭萱兒過來,就是咱們一傢子都過來,我也得嫁人。萱兒畢竟是個閨女,以後不能給我養老,我總要有個兒子的。”
褚韶中一時倒沒覺如何,想妹妹這話也有理,遂道,“是這個理。其實,我早就說讓你改嫁的,先前你總是轉不過彎兒來!以後咱一傢子在一處,在這裡找個男人也好。”又問秘書長是個什麼官。
褚韶華道,“就是市長身邊做事的。”
“市長是什麼,縣老爺嗎?”
“市長跟縣老爺怎能一樣,市長相當於前清時的知府,秘書長大約就是主簿師爺一類。”
褚韶中沒想到褚韶華竟找瞭個官老爺,頓時歡喜,喜笑顏開道,“聽來不錯。若是聞老爺有空,我過去拜會,也說說話,以後成親,聘禮嫁妝什麼的也要談一談的。”
褚韶中三句不離錢,邵老爺委實倒瞭胃口,想真真是嫡親的兄妹兩個,卻是這樣的天差地別!
王大姨王燕母女卻是心有靈犀,眼神一凜,隻是剛剛惹惱褚韶華,當下不好多說,心下卻都存瞭一段不能對外人言的心事。
褚韶華仿佛什麼都不知道,一味熱鬧的招呼著邵傢人和娘傢人吃菜喝酒,待到宴過三巡,菜過五味,大傢興致皆盡,邵老爺邵太太上瞭年紀,不能久熬,褚韶華讓服務生買單,特意說明,“我自己的傢宴,不要記到公司賬上,我付現。”
服務生恭敬答道,“褚小姐,剛剛穆先生聽說您在孔雀廳宴客,您這裡的賬,穆先生已結清。”
“穆先生真是太客氣瞭。”褚韶華拿出一塊大洋給服務生,對他道,“今晚辛苦你們,你們幾個分一分吧。”
服務生九十度鞠躬道謝,殷勤的上前開門,服侍褚韶華如何服侍祖宗一般。褚韶華道,“幫我叫一輛出租。”
程輝道,“褚小姐,我已經叫好瞭,兩輛車。一輛舅爺舅奶奶姨太太坐,一輛小姐坐。”
褚韶華點頭,擺擺手示意服務生不用送瞭。服務生仍是一直送褚韶華一行下樓,還有一位服務生快走幾步下去,先到外面讓司機把車開停到飯店門口,又幫著開車門,各自送大傢上車。
王大姨幾人先鉆進車裡,褚韶華與邵傢人寒暄幾句,送邵傢人上車後,方上瞭第一輛車,坐車回傢去瞭。
程輝看褚韶華酒喝的不少,怕她出事,就與她同乘。
褚韶華好飲,酒量並不如何好。她靠著座椅後背,嘴裡小聲喃喃。程輝聽不清她說什麼,待湊的近瞭,才聽到褚韶華在喚,“萱兒,萱兒。”
那聲線極低極細,像世間最鋒銳的利器,頃時便將人割裂的鮮血淋漓,痛徹骨髓。
作者有話要說:ps:第二更到,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