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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紫暗王座 上 第二章 另一個徙蝶的故事

志美巡瞭州城一遍,看過大致的狀況後做出指示,又回到州牧室。

『沒有其他什麼該跟我說的嗎?』

『沒有。』

——沒有。

在盡是飛蝗的室內,總覺得這句話空虛的飄在半空中。志美嘆瞭一口氣,正想坐上椅子,卻發現那張雕工既氣派又精細的白色州牧椅被黑色的蝗蟲占據,變成一張全黑的椅子瞭。從發出的聲音可以知道,蝗蟲們恐怕正享用著椅子大餐吧,志美這才想起來,這張白色椅子是用木頭做的啊。

「……給我等一下!這是州府的公物耶!你們這些臭蝗蟲還真給我吃?還有我的桌子!啊,還好桌子是大理石做的。話說回來,紅州還有經費買新椅子嗎?監察官會不會不相信我說的話啊?」

心念一轉,志美將剛才剩下的煙草放進火缽,點火引燃。瞬間,門窗緊閉得幾乎不通風的州牧室內,充滿瞭煙草的青煙,然後蝗蟲們也變得無法動彈瞭。可是——

「……我說……我覺得這樣下去,我們會一起死在這裡耶?如果不趕快讓新鮮空氣流通進來的話。聽說在火災裡死去的人,多半是被煙嗆死的。這是悠舜說的啦。」

屏風那頭傳來男人的聲音,志美卻並不太驚訝。反而呵呵呵的笑瞭越來。

「……你也覺得?我剛才也正好在想這個問題。不過啊……你不覺得……這樣好舒服嗎?我好像聽見三途川的流水聲瞭……我那已經死掉的好友,好像在河的另一端向我招手耶,好棒啊。」

屏風那頭的男人慌忙沖進室內。

「哇!不好瞭!志美你快回來啊!你不能死在這裡啊!」

男人拉著志美,打開拉門。大量飛蝗因此飛進室內,但大部分都因室內的除蟲濃煙而掉落在地。男人一邊拍掉附著在志美臉上的蝗蟲,一邊強迫他吸進室外的新鮮空氣,總算讓他恢復瞭意識。

「……志美……回過神瞭吧?」

「……嗯,馬馬虎虎……是說,剛剛真的好險喔?」

「要是你真的過河瞭,我想就真的完蛋瞭。」

「抱歉……我剛才突然有點自暴自棄,很想拋下一切。」

男人拖著志美回到室內,蝗蟲都死得差不多瞭,抓起椅子,上面的蝗蟲屍體便紛紛掉落,恢復全白的顏色。椅子雖然被啃得破破爛爛,但毫無疑問的,這是原本那張州牧椅。

隻是,由於被蝗蟲啃過,在坐下的瞬間,四隻椅腳有三隻登時折斷,志美也跌坐在地,後腦杓「咚」地,敲在滿是蝗蟲屍體的地面上。

一陣尷尬的沉默。

「……欸,我說……這下你應該清醒瞭吧?志美……」

「……清醒瞭啦……剛才這是怎樣?是想整我嗎?」

「……沒有,怎麼會有人整你。」

「那你至少笑一下啊,笨蛋!不然大叔我很丟臉耶!」

「怎麼這樣?」

胡子男的臉,大喇喇的進入志美視野裡。左臉頰上有道十字傷痕。好個出色的男人啊,志美心想。這也是當然的。他可是當年在茶州,悠舜一路輔佐的男人。

「……你好啊,監察裡行,浪燕青同學。你見過我傢茍彧沒?」

「見過瞭。不過還沒說上話,隻是遠遠看見而已。看到他面無表情,踩著蝗蟲出去下指示給部下的樣子,倒有點像陸清雅呢。」

「你說茍彧像陸清雅?不,剛好相反,應該是一點都不像吧。如果他是陸清雅那種男人,現在早就回中央當官去瞭。他就是這種男人喔,和我不一樣。你說他像陸清雅,對他實在太不公平瞭。正因為他完全不像那種男人,我才會起用他當副官啊。其實,我應該要選陸清雅那種人才對……」

志美說著說著,變成瞭嘆息。

「……有時看著茍彧,都有種像是看見悠舜的感覺……」

撥開蝗蟲屍體,志美下意識地摸出煙管。但卻馬上發現煙草剛才都丟進火缽燒光瞭,手上抓著煙管,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總是為志美遞上煙草的茍彧也不在身邊。空洞的煙管,像是空洞的心。

「……浪燕青,你終於到州府來瞭啊。既然是由你出馬,想必不隻蝗災這件事,包括消失的鐵炭和技術人員,以及茍彧的事,應該都是你調查的對象吧?」

「……嗯,是啊。州牧也調查過瞭嗎?知道是州府中的哪一個人蓋下運送許可的印章瞭嗎?」

消失的大量鐵炭,本該在紅傢與州府的嚴格控管下妥善保存才是。

志美望著手中空空如也的煙管。

「……我答應你,能告訴你的事都會盡量老實告訴你。所以請你也盡可能向我報告你的調查結果好嗎?那些茍彧不能告訴我的事。」

……聽完燕青的報告,志美將空無一物的煙管放在煙草盤上。發出「鏘」的落寞聲響。

「……這樣啊,我懂瞭。事實上,我也還不知道那大量的鐵炭究竟被搬移到哪裡去瞭。因為突然來襲的蝗災,讓我不得不中斷手頭的調查。」

「那件事是我的課題,我會繼續調查下去。而且我已經掌握一些可疑的地方瞭。」

課題?志美雖然疑惑,但並未深思太多。原本志美在調查時,因為是極度機密的緣故,所以隻能獨立進行,加上發生瞭蝗災,更無法擴充人手。現在既然能交給行動方便,有機動性的浪燕青接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關於蝗災,兩人交換瞭某種程度的資訊之後,忽然想起瞭旺季離開貴陽的事。

「對瞭,旺季大人的動向如何?如果半個月之後蝗群會移動到紫州,他不是應該趕回去比較好?有時間的話,你能去聯絡——」

「這個啊,你說得雖然有道理,但我在來這裡的路上,聽到瞭小道消息,說旺季大人的腳程極快,不出數日就要抵達紅州邊境瞭。」

志美驚訝的瞪大眼睛,這速度比他預測的要快三倍。雖然早知旺季是馭馬的名傢,也曾與孫陵王共同馳騁沙場,現在的年輕人雖然比不上他。可是這也未免……

「這怎麼可能。再怎麼說,這速度也太快瞭吧?他們應該有拉著裝滿食糧的馬車啊!就算是以騎馬為主的精銳部隊,這也不可能——」

「不,聽說行經中途時,主力一軍就和裝載糧食的運輸部隊分開,一口氣加快瞭前進的速度。不過就算是這樣,那速度還是相當驚人的。實際上,關塞上的那些人,都說如果親眼看見神速通過的一軍,甚至會懷疑他們是不是用瞭什麼仙術才能如此快速,也因此引起一陣混亂呢。」

「……你說什麼?一軍脫離瞭運輸部隊單獨前進?在進入紅州之前?……難道說,他們打算空手來援助蝗災災區嗎?」

「也許是擔心馬車被蝗蟲啃蝕,所以隻好暫時停放在什麼地方?」

「不,這種事在出發前就該擔心過瞭。留下運輸部隊神遠進入紅州……從某天起和運輸部隊分道揚鑣……?」

肩負蝗災對應總指揮的旺季,一定能隨時接獲包括紅州在內的各地監察禦史傳去的最新消息。在掌握詳細情報的狀況下,留下運輸部隊進入紅州。這代表的意義是?

志美所能想到的可能性隻有一個。一邊踩著滿地的蝗蟲屍體,一邊伸手按住額頭。

「……不會吧?不,可是……隻有這個可能瞭……」

「志美?如果我單獨行動的話,隻要兩三天就能見到旺季大人瞭,需要我去——」

志美緊閉雙眼,內心已經有個底瞭。

「不,不需要。就讓他們直接進入紅州吧。」

「嗯?可是沒有運輸部隊喔?」

「無妨。這就表示他們來,不是為瞭帶糧食來進行援助的。如果我想的沒有錯,雖然我不知道是不是真會有這種事,但恐怕旺季大人此行來紅州,目的是為瞭完全鎮壓蝗群。或許。」

這番推論,連燕青聽瞭都不禁瞠目結舌。不過他並未大驚小怪,隻是「喔」瞭一聲。這讓正為蝗災焦頭爛額的志美有點不滿意,這種事情不是應該像天地顛倒般,令人感到吃驚才對嗎?

「怎麼,你這個『喔』是什麼意思啊!知不知道我們這裡有多辛苦。」

「不,我當然覺得很驚訝。隻是想到,如果是我的上司,大概也會這麼做吧。」

「……你的上司是指紅秀麗嗎?不會吧,你未免太抬舉她瞭。」

志美笑瞭。十八歲的新手禦史,怎麼可能有這種才能。

「話說回來,要是連旺季大人都沒辦法的事,可以確定其他人也不會有辦法解決的。」

「連陛下也沒辦法嗎?」

「那當然。那位國王連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瞭。再說,要是來的是國王,大概各郡府都會提出抗議吧。」

志美冷冷的譏諷。現在紅州的地方郡府,大部分都由貴族派擔任要職。盡管國試派出身的志美每次都得和他們大吵一架,但做起事情來,貴族派還是比國試派官員能幹多瞭。

「貴族派不但不像國試派那樣受盡奉承,而且還累積瞭許多實務經驗。對這樣的貴族派不置一顧的國王,要是膽敢大搖大擺的前來紅州坐鎮,試著命令那些官員,光是後果,我想瞭都害怕,恐怕隻會讓事態更加惡化而已。可是那些人卻願意聽旺季大人的話,這也是為什麼悠舜不惜弱化國王的權力,也願意答應將兵馬權交給旺季大人的原因。」

「不對,我聽說答應這件事的不是悠舜,是陛下本人喔。」

燕青淡淡地說,表情也很稀松平常。

志美想起瞭什麼,臉上失去瞭表情。過瞭一會,他再次習慣性的叼起煙管,又在發現自己這壞毛病之後,皺起瞭眉頭。然後隻輕聲回瞭一句:「喔?是嗎?」

「……也罷,浪禦史,總之事情就是這樣,這邊沒有問題,你就去忙你自己的工作吧。」

「嗯……的確,要是我不能完成課題,小姐回來時一定會生氣的。」

「……回來?我聽說她下落不明,不是嗎?」

「不管她去瞭哪,一定會回來的。國傢現在處於這種狀況之下,我的上司不是會將這一切丟著不管的人。因為小姐她的人生啊,就像是一隻徙蝶。隻要踏上隻有一次的人生旅程,就不會再回頭瞭。不管要飛到哪去,都隻會一個勁兒的向前飛。而我最喜歡跟在這樣的小姐身邊。所以,她一定會回來的。」

志美此時發現,剛才自己雖然不把燕青說的話當一回事,但這傢夥卻是發自內心的。

『如果是我的上司,大概也會這麼做吧。』

不會吧。志美心想。從中央官員那邊當然聽過許多關於紅秀麗的事,也知道葵皇毅讓她進瞭禦史臺,想必有其優秀之處。然而對志美來說,她的存在頂多就是「黎深的侄女」,怎麼可能和旺季有相同的想法。

然而……志美這時第一次放下手中的煙管,在心中默念著「紅秀麗」這個名字。

「……浪燕青,我還以為你來這裡,是出自葵皇毅的指示。難道不是嗎?」

消失的紅州產鐵炭與下落不明的技術人員,與此扯上關系的紅州高官之名,以及失蹤的龐大金錢。志美一直以為追查這些的下落,是出自葵皇毅的命令。然而,燕青卻咧嘴一笑。

「當然不是啊?這些都是小姐調查過的事,我隻是接替她的課題繼續調查下去而已。」

瞬間,志美眼睛瞪得不能再大瞭。

「你說什麼——?這些事連在紅州府都是機密,但一直待在中央的紅秀麗怎麼會——?」

「我傢小姐可是很有兩把刷子的,是不是?那麼我這就去辦事瞭。雖然我也很擔心志美你……很想留在這裡幫忙,可是……」

「什麼跟什麼啊。難道保護我,也是你傢小姐下的命令嗎?」

「一半一半啦。我想小姐一定會這麼說的,因為要是紅州現在失去你這個州牧,可是會很傷腦筋的嘛。」

志美搔瞭搔頭笑瞭。這傢夥說什麼啊。

「那還真謝謝你。不過可別小看大叔我唷。你就去吧,我也有想親眼見識的事和想守護的東西。再說國傢是把紅州交給瞭我又不是你。所以你就去吧。」

燕青對志美笑瞭笑,點點頭。

打開拉門,令人看瞭就不舒服的漆黑飛蝗,成群結隊的再次飛進青煙幾乎消散的州牧室內。燕青見狀掄起手中的棍,一棒打散成群的黑蝗,然後在這些不死軍隊再次集結成群之前,一個縱身便消失瞭身影。

志美輕搖手中的煙管,想著浪燕青那勇往直前的年輕,以及專註於將來的眼神。

很快的,志美發出瞭笑聲。自己也不知不覺地上瞭年紀啊。

志美的一生,一直是追尋著某人的背影前進的。而且那並不是什麼值得追隨的大人物。還是孤兒的他,總跟在那些目光異常空虛的大人身後團團轉;成瞭少年兵之後,又遇上無能的上司,總是淪落為殘兵敗將。長大後的志美經常在想,除瞭運氣之外,人生有什麼是靠自己創造出來的呢?

從小到大,志美看過許多大人,但老實說,記憶中的大人幾乎都很不像樣。當時他學到的隻有一點,那就是「並非隻要年齡增長瞭,就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大人」。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沒有那些即使拖著蹣跚的腳步,隻要回頭看到志美,仍然會將自己僅剩的一杯水或一碗稀粥讓給志美的無名「大人」,自己一定活不到現在。

不知不覺中,在志美的人生路上,比起走在自己前面的大人,回頭一看,走在身後的年輕人已經變得更多瞭。

「……搬運魂魄的蝴蝶啊……好久沒聽見瞭呢……當初是誰告訴我的啊?」

好久以前,志美看過那種蝴蝶。那是有著紅藍斑紋的美麗黑蝶。因為太美瞭,便想捕捉它,但卻被誰給阻止瞭。說是如果徙蝶被捉住,就隻有死路一條。

賭上性命,從北方萬裡大山脈飛到遙遠南方藍州的徙蝶。不過那段徙蝶的故事還有後續。

飛到南方後的蝴蝶們產下瞭卵,孵出的蝴蝶再次飛回北方,那又是另一個故事瞭。

志美心中殘留的,是那另外一個故事。生於南方,卻飛向北方的徙蝶。

「從南方朝北飛去的蝴蝶,並未抵達那從未見過的北方故鄉……」

『從南方到北方,是飛不過去的。不知道是體質的問題還是風向的緣故,生於南方的蝴蝶無論如何都無法越過中原飛往北方。它們無法看見北方的故鄉,在半途就力竭身亡瞭……我是這麼聽說的。』

那,現在眼前的這蝴蝶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這麼一問,那個誰便靜靜的笑瞭。並回答說,是它們的孩子。

『無法越過中原的南方蝴蝶,在飛行途中收起翅膀,產卵後便死瞭。而生下來的蝴蝶便代替上一代繼續朝北飛。所以最後抵達北方的,已經不是同一批蝴蝶瞭。生於南方的蝴蝶無法回到北方。即使如此,它們依然繼續飛,以延續生命的方式將未知的世界托付給孩子們。』

——依然繼續飛,以延續生命的方式將未知的世界托付給孩子們。

浪燕青口中,有如徙蝶般的紅秀麗……志美想起來瞭。就像他們一樣,好久之前,自己也曾踏上旅程。再也不能回頭的旅程。直到翅膀掉落為止。志美這才意識到,接下來的旅程將由他們繼續下去。總有一天,年輕的蝴蝶會追上來的,並直直飛往自己無法抵達的遠方。

他們抵達的地方是志美這一代無法親眼看見,但確實存在的另一個世界。

無論如何,請一定要相信前方有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為此我們大人,一定要拼命飛到不能再飛,不能再前進為止……」

不能停下來,也不能夠回頭。縱使迎面吹來的風會把翅膀吹得破破爛爛,但前進的方向是絕對不能弄錯。而且要盡量向前,再向前。像徙蝶一樣,能飛多遠就飛多遠。

「然後等到我們筋疲力盡瞭,就把未來托付給你們羅。因為我們也是像這樣,從誰手中繼承瞭使命。」

——不過,在那之前。

看著窗外那些一度被燕青打散,卻又開始群眾的飛蝗,志美舉起煙管用力敲在手上。

「……好,我也該出發瞭。總不能連這個隻比最悲慘狀況好一點的世界都守護不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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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來休息兩刻鐘吧。看是要吃飯還是睡覺,隨大傢自行決定。」

聽瞭旺季的話,皋韓升便拉住韁繩,翻身下馬。不,並沒那麼帥氣,其實,說他是跌下馬都不為過。摔下來之後,就那麼呈大字型的躺在地上,連起身的力氣都沒瞭。身上的汗有如瀑佈,還不斷喘氣。就連腦袋裡裝的東西都成瞭一團漿糊,什麼都無法思考。

「……太叫人難以置信瞭……光是跟上他就得拼上這條小命……」

老實說,瞧不起文官出身的旺季,也隻有出發的第一天而已。一開始雖驚訝他策馬前進的速度,但包括皋韓升在內的年輕武官們,都還隻認為旺季是為瞭在第一天下馬威所以特別拼命而已。

沒想到從隔天開始,旺季反而更加快瞭速度。不但如此,接下來的三天,不分日夜他都保持著同樣的速度前進。這個時候,特別是那些年輕武官都鐵青著一張臉,也瞭解到那並不是旺季騎的馬特別好的緣故。眾人光是為瞭跟上就累得不成人樣,沒想到自己竟會被年過五十的文官遠遠甩在身後,身為精銳武官的他們,說什麼也不想承認。

(畢、畢竟我擅長的不是騎馬而是射箭嘛……好歹我隸屬的是羽林軍……)

對馬術當然也有相當程度的自信,否則也不可能被選人精銳部隊的羽林軍。然而當自己累得連一根手指也舉不起來時,卻看見旺季若無其事的為馬匹擦汗,這令韓升連那點微弱的自信都瞬間崩壞,簡直是惡夢一場。

(嗚嗚……話說回來,這樣運輸部隊真的跟得上嗎……?)

騎馬前進都已經是這種狀態瞭,拉著貨物的馬車究竟該怎麼辦才好。

視野一角,正好瞥見靜蘭站起身來。雖然他臉上的汗珠也滴到下巴瞭,卻不像皋韓升一樣呈現瀕死狀。畢竟這是一支精挑細選的精銳部隊,還是有幾個人能穩穩跟在旺季身後的,靜蘭就是其中一人。靜蘭的眼神一直凝視著某個方向,一發現他註視的是旺季,皋韓升便反射地朝靜蘭撲上去,那姿勢簡直就像一隻臨死前奮力一跳的青蛙。

因為已經沒什麼力氣瞭,所以雖然奮力一跳,但還是隻能抓住靜蘭的外套衣角,不過這也夠瞭。因為強行軍的關系,靜蘭也的確累瞭,加上註意力都放在旺季身上,被韓升這麼一撲便跟著跌倒在地。

「喂,皋武官——你這是做什麼?」

兩人就像被貨車輾過的青蛙一樣,正面朝下的趴在地上。

一陣沉默。一股驚人的恐怖氣勢從韓升手中抓住的外套下方漸漸冒瞭上來。

「……皋武官……?這是怎麼回事?」

「啊,沒有。不好意思,我手滑瞭一下。隻是想說要不要一起去休息一下啊,茈武官。」

「用這種方法休息?那不如像剛才那樣乖乖躺在地上還比較簡單吧?」

靜蘭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在這趟行軍途中,他一直都是這樣。平日和羽林軍在一起時的靜蘭,臉上總帶著溫和的笑容,和大傢閑聊一些有的沒的。雖然偶爾也會來上幾句辛辣的吐嘈,不過都沒有這麼直接不留情面。其實韓升並不知道哪一種靜蘭比較好。隻是現在靜蘭那如暴風雨般過剩的感情,確確實實都朝韓升一個人發泄出氣。在紅秀麗和紅邵可都不在他身邊的現在,能讓他發泄的人也隻有皋韓升瞭。

「茈武官,你現在算是配屬於我的部下,請遵從我的命令。」

皋韓升盡量溫和但堅定的提出要求。要比力氣的話,自己絕對不敵靜蘭,但既然上司將靜蘭交給自己,那麼就得負責到底,就算隻有現在。

靜蘭起身瞪著皋韓升,但卻不再多說什麼。與其說他在生氣,不如說是在賭氣。看到韓升也站起來後,靜蘭便快步走開瞭。

看來旺季已經打理好馬匹瞭,正一個人朝離大軍有些距離的地方走去。靜蘭一邊穿過夥房兵炊飯的白煙,一邊追上旺季。皋韓升也亦步亦趨的跟著他。

來到離河稍遠的地方,旺季登上有點陡峭的丘陵,消失在一叢灌木後方。旺季該不會想爬到山頂去吧,韓升實在很想就這麼轉身回去。雖說是丘陵,其實也和一座小山差不多瞭。繼續跟下去的話,自己寶貴的休息時間可就糟蹋瞭。可是靜蘭不發一語繼續跟進,而且全身依然散發著刺蝟般咄咄逼人的氣息,韓升也隻好放棄休息。從未想過自己會有感謝羽林軍地獄訓練的一天,比起現在,那種程度根本算不上什麼,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陣欣慰。

(是說,旺季將軍,您不是文宮嗎!)

就算年輕時有過作戰經驗,但那都已經是三十年以前的事瞭耶——

不經意的,想起靜蘭曾經冷冷的這麼說。

『想必您一定認為,自己有朝一日還能披上這件紫戰袍吧?』

走在鬱鬱蒼蒼密集生長的灌木叢間,好幾次都差點找不到旺季的身影。不過雖然相隔一段距離,倒是一直沒有跟丟。這或許得歸功於他身上那件醒目的紫戰袍吧。但是現在皋韓升應該已漸漸領悟到,旺季的實力絕不輸給這襲醒目的紫戰袍。其他武官一定也都發現瞭。

定期保養的紫戰袍:並非裝飾用,且光亮到能看見青色紋理的劍;不輸年輕武官的馬術與體力——這些都不隻是靠過去的經驗就能保留的,這一點現在皋韓升已經很明白瞭。就像靜蘭說一直沒有松懈過,問題隻在他究竟對什麼如此執著。

看看靜蘭帶著攻擊性的背影,又看看旺季的,皋韓升隻能默默繼續追趕著他們。

……不知道向上攀爬瞭多久,靜蘭終於停下腳步。皋韓升追上後,循著靜蘭的視線望去,隔著一叢灌木看見那身紫藤色的戰袍。旺季背對這邊,不知道在遠望著什麼。

簡直像是算準瞭皋韓升趕上的時機,旺季開口說道:

「……那邊那兩個人,有事找我就現身吧。」

因為並未刻意隱藏腳步聲與氣息,所以旺季應該在途中就已經發現瞭他們。

看見靜蘭擺出很跛的態度向前踏出一步,就知道一定是因為被旺季忽視而賭氣,所以他也就繼續不出聲直到旺季先開口。現在這樣的表情就好像是自己贏瞭一樣。

(……?怎麼,茈武官的態度好像……)

皋韓升對內心想到的事抱持著疑惑態度,一邊繼續跟著靜蘭走向灌木叢。

呼——突然一陣狂風吹過樹叢,眼前景色也看得一清二楚,令皋韓升瞪大瞭眼睛。

這幾天隻曉得一個勁兒策馬狂奔,老實說,根本不知道現在已經隨軍到瞭何處。雖說不分晝夜的策馬奔馳,但趕路多半是在深夜進行,而且也累得連仰望星空或觀察周遭景色的力氣都沒有。大軍並未接近任何村莊聚落,疲勞困頓更讓韓升失去思考能力。

現在,眼下是一條美麗的溪谷。一道銀川如長蛇蜿蜒,橫跨河川上方的是一條細長的棧橋,一直延伸到茶色的城墻邊。定睛一看,城墻上芝麻大小,隨風搖曳的不正是紅州的旗幟嗎?韓升目不轉睛地瞪著那些旗幟瞧。

「那邊的旗幟…………不會吧?不可能啊,一定是我看錯瞭。」

「什麼『不可能』?這裡就是紅州邊境的關塞,通過之後就進入紅州瞭。」

「——騙人!可是才過瞭預定的行軍日程的一半而已啊!」

更何況所謂的預定日程,是以精銳軍為基準的強行軍腳程來計算的,也就是比一般人快一倍的行進速度。還記得當初拿到行程表時韓升半信半疑,懷疑是否真的辦得到。雖說幾天下來,連羽林軍武官皋韓升都累得像條狗瞭,但倒是能夠確定這些天趕路下來的成績,絕對有達到縮短行程的目的,可是也不可能明天就能進入紅州吧。又不是瞬間移動!

「絕對不可能!姑且不說騎兵隊……哎呀,還有運輸部隊啊!在這麼短時間內,不可能運著笨重的貨物迅速抵達紅州的嘛!」

「運輸部隊?我應該已經告訴過你們,幾天前我們就留下運輸部隊,和他們分開前進瞭。」

「咦?啊?我怎麼沒聽說?」

「……不,我確實有告知。是不是?茈武官。」

旺季的眼神這才放在靜蘭身上。而自從開始追蹤旺季後,便一直沉默的靜蘭也才開口說話。

「……沒錯,我也有聽到。皋武官你應該是在打瞌睡,所以才沒聽見吧?」

「什麼?這、這個……是真的嗎?我是有點昏昏欲睡沒錯啦。」

皋韓升自己也知道這幾天,每次在旺季告知部隊註意事項時,自己有一半是睡著的,所以關於聽漏應該是事實。然而對這件事,靜蘭卻什麼表示都沒有,這才更叫韓升愕然。

皋韓升調整呼吸,企圖用額上散落的瀏海掩飾臉上的表情。不這麼做的話,他怕自己會感情用事,喊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和現在的靜蘭一樣。

「————茈武官。」

「……幹嘛。」

聽見靜蘭那對任何事都不關心似的冷淡聲音,韓升心想「果然」,並確信瞭自己的想法。

靜蘭的目的根本不是為瞭驅除蝗災。蝗災對他來說,不管變成怎樣都無所謂。

皋韓升用力閉上雙眼,頓瞭一頓之後,轉身面對旺季而不是靜蘭。

「……旺將軍,我想我的確是打瞌睡聽漏瞭消息沒錯。但如果和運輸部隊分開確屬事實,可否請您告訴我原因是什麼?身為一個武官或許不該多嘴管這些,但我出發時真的以為自己的任務是為紅州送上援助糧食。如果沒有運輸部隊,那我究竟為什麼來到紅州?」

「你想問什麼就問,不用繞圈子,我不會動怒。」

「——那我就不客氣瞭。您要運輸部隊停止前進,難道是打算以此為籌碼對紅傢施加某種壓力嗎?」

聽韓升這麼說,靜蘭的眉梢才初次驚訝的挑動瞭一下,目光望向韓升。旺季卻微笑瞭起來。

「你很直率。」

換句話說,韓升想知道旺季是不是趁現在這種時候抓住紅傢與紅州的弱點,企圖施以威脅。

旺季註視著韓升那張長滿雀斑的臉。雖然長得一張娃娃臉,不過他的年紀應該比清雅來得大些。體格和旺季一樣算是中等身材,絕對稱不上出色。然而黑左大將軍和藍楸瑛卻總是將他帶在身邊。

「……原來如此。難怪連很少稱贊人的孫陵王都稱贊過你,說是一塊能成為好武將的可造之材。」

「——請回答我的問題,旺將軍。末將現在隸屬您麾下,所以無法違抗您的命令。」

堅定的眼神,毫不猶豫也不迷惘,站在旺季面前與之對峙。比起身邊曾是太子的靜蘭,那表情甚至更堅毅。轉而看看靜蘭,他的側臉還是一樣冷冰冰,一句話也不說。

「那我就回答你吧。我才不會做那種事。的確,我不喜歡紅藍兩族,但我此次前來,想幫助的不是紅傢,而是紅州的人民——不過,我並不打算隻幫助紅州。」

「……這話怎麼說?」

「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讓運輸部隊來到紅州。運輸部隊上的東西,是為碧州準備的。此刻運輸部隊應該早就調轉方向,已經抵達碧州街道瞭吧。」

「什麼?可是,當初打開常平倉調出糧食時,名義不是為瞭救援受到蝗災的紅州嗎?」

「碧州的受災程度更甚於紅州,但若一開始便說明糧食是要拿去救濟碧州的,朝廷一定不允許。要提出這麼多貨車的糧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才會設計成糧食是要用來援助紅州用的。因為那些中央官到現在還想賣人情給紅藍兩州啊。話說回來,真要追究的話,我可一句話都沒說糧食是要『給紅州』喔,我隻說是為『災區災民』打開常平倉而已。」

皋韓升吃驚的連下巴都差點掉下來。因為如果說要將支援物資送往碧州一定會遭到反對,所以就裝作要運往紅州的樣子,藉此釋放出大量存糧,但卻在途中命令運輸部隊轉往碧州。結果就是這樣。

「…………那麼……也就是說您欺騙瞭中央高官嗎?」

「這叫節省時間。我也答應碧州的菜鳥州牧,一定會為他解決糧食問題。你可知歐陽玉這傢夥有多羅唆嗎?要是不盡快送糧食給他,早就被他抱怨死瞭。」

「不、不、不,請您等一下。我知道連左羽林黑大將軍都直奔碧州瞭,可見災情當然很嚴重,也耳聞過碧州受到地震與蝗災雙重打擊,情況非常的不妙。所以若是分出部分物資給碧州,這我是可以理解的,但也不必連一輛貨車都不剩的全送過去吧?您應該有留幾輛下來吧?」

「幹嘛這麼小氣,當然是一輛不剩的全給碧州瞭啊。做人大方點嘛。所以,我手上可完全沒有能用來威脅紅傢的籌碼喔!」

「什麼?真的一輛不剩的全給瞭碧州?」

的確,如果運輸部隊一輛不剩(一輛不剩!)的全部送到碧州,旺季的確沒有能用來對紅傢施壓的籌碼。可是——

那又回到原先的問題瞭,大軍雙手空空的,那麼到紅州究竟是要做什麼?事情變成這樣,就算被憤怒的紅州人民拿著鐵鍬趕出去也不能抱怨瞭。韓升眼角餘光瞥見靜蘭的表情,難怪連他都驚訝地張大瞭嘴。因為自己也覺得快要暈倒瞭。不過這隻是覺得而已,不會真倒下去就是。

「現在不是計較做人大不大方的問題吧?真的連一輛支援物資都沒留下?那我們這些人,要雙手空空的進入紅州嗎?太丟臉瞭啦。而且紅州該怎麼辦才好?」

「我們本來就不是帶糧食來的,剛好相反,我們來是要從井底挖出食物。」

「啥?相反?井底?」

「你很快就會明白瞭。總而言之,我絕對不會拿救援物資當作盾牌,對紅州方面提出任何無理的要求。」

旺季雙手抱胸,望著山腳下的紅州關塞。

「……紅州州牧與州尹不是無能之人。在不知如何克服蝗災的情況下,他們都能做到這地步,已經表現得很好瞭。托他們的福,也才能將食糧轉運給碧州。接下來,就輪到我們出場瞭。」

旺季用下巴示意眼下的城墻。

「聽清楚瞭,管你是不是難以置信,但前面就是紅州邊境。過瞭那道城墻就是紅州。盡管是因為選擇瞭地圖上沒有的道路而縮短瞭部分腳程,但你們還是幹得很好。難道是我體力不如從前瞭嗎……」

沒這回事!皋韓升好不容易才將這句反駁吞回去。要是沖動說出口,明天旺季說不定會把速度再加快。韓升將目光放在溪谷與河川上方那條細長的棧橋上,並端詳著橋後的關塞。那是危險得叫人感到肌膚都灼熱起來的一道要塞。紅州的關塞位於廣大沃野與險峻山嶽地帶之間,是一道遇到非常時期也百攻不下的天然要塞。

在關塞遙遠的另一端,有著如地獄刀山般,連綿到天邊的大山脈。美麗的高峰,仿佛走進一幅潑墨山水畫。山脈前方則是一片遼闊的大平原。

(……怎麼這片原野不是綠色的,卻像是黑色或茶色的……因為秋天即將結束的緣故嗎?)

不可思議的景色令韓升歪著頭陷入思索,但卻想不出答案。

「快要進入正午,氣溫也將提升,時候差不多瞭——看吧。」

隨著太陽的升起,上午的冷空氣在陽光照射下漸漸暖和瞭起來。

遠遠望著的那一塊黑色部分卻好像突然晃動瞭起來,下個瞬間——成群的黑影一口氣騰空飛起。而且不隻一處,而是好幾個地方同時,出現類似黑色龍卷風的現象,朝天際飛升。那異樣的光景使皋韓升與靜蘭看得目瞪口呆,耳邊傳來昆蟲乘風飛行時獨有的惱人振翅聲。

皋韓升生平第一次,感覺到背脊沒來由的發涼顫抖。來自生理上的厭惡感籠罩全身。

「……那是……那是成群的飛蝗嗎……?」

簡直就像是一隻盤旋在半空中的巨大怪物,轉眼問,蔚藍的天空變成一片漆黑。

「沒錯。蝗蟲隨著太陽上升而展開活動,日落之後,它們就會降落到地面上休息。換句話說,食糧在夜晚遭蝗蟲襲擊的可能性比較低,同樣的道理,夜間行軍也比較不容易受到它們幹擾。因此我才選擇在夜間以強行軍的方式趕路。」

「……!」

仔細想想,蝗蟲畢竟隻是昆蟲,隨氣溫下降而失去活動力也是很自然的。所以到瞭晚上才不見成群結隊的飛蝗啊。

「……以前,我曾站在這裡見過相同的景色。本來在這個季節,紅州的景色真的非常美。紅艷艷的楓葉、金黃色的稻穗、常綠樹轉變為帶點蕭條意趣的黃綠。然而如今,那些都不見瞭。眼前能看見的,盡是黑色與茶色,因為所有作物都被蝗蟲啃蝕殆盡,隻露出光禿禿的地面。」

靜蘭和皋韓升猛然驚覺,轉頭望向眼下的平原。隻見黑色與茶色的枯涸大地。放眼望去,視力可及之處,除瞭黑色與茶色之外,怎麼也找不出其他的顏色。耳邊又傳來那令人厭惡的拍翅聲,轉過頭去,正好對上昆蟲特有的那雙惡心的凸出復眼,有如一對黑洞。皋韓升發出尖叫聲,舉起手用力一揮,一隻通體漆黑的飛蝗應聲落地。用腳踩扁它之後,會不自覺的多踩幾下,但卻還是有種被那雙蟲眼瞪視的錯覺,令皋韓升發自內心感到恐懼。而轉頭看向身邊的靜蘭,他臉上也是相同的表情。

旺季淡然地伸出腳,踩扁幾隻黑蝗。

「……看來這幾隻,是被風吹到這邊來的。雖然還來得及,不過時間也所剩無幾瞭……」

即使轉過身,還是聽得見飛蝗討厭的嗡嗡拍翅聲。成群的飛蝗組成的巨大黑色怪物蠢動著,皋韓升覺得那數千雙復眼似乎正朝這邊望過來,不由得向後退瞭一步。此時,蝗蟲大軍又拍動翅膀發出惱人的聲音一齊飛瞭起來,往別的地方入侵。沒完沒瞭。

「再過半個月,風向就要改變瞭。蝗蟲大軍將隨著風向轉往紫州,破壞全國各地。」

韓升驚訝得說不出話。那黑色的蟲眼,盯得他全身寒毛直豎。

「——什麼?那些東西,要飛到紫州去?不、不會吧……」

「是真的。所以才要日以繼夜趕路。」

旺季低喃著「總算是趕上瞭」。這一路上,用的是連精銳部隊都吃不消的行軍速度趕路,旺季隻希望脫隊的人能盡快趕上,卻沒告知其他理由。

怎麼想得到,趕這麼急卻根本不是為瞭送食糧。

「難道,您打算在飛蝗前往紫州前,將它們趕盡殺絕嗎?」

「當然。這就是我們的任務。」

皋韓升無法判斷旺季到底是當真,還是隻是重復自己的問題而已。不過無論如何,結果都是一樣的。蝗蟲凸出且透露出空虛的復眼,依然縈繞不去。

「怎麼可能辦得到!那種東西怎麼阻止得瞭啊,它們可不是人哪!」

「正因如此,所以更要去做。如果阻止不瞭,半數以上的國民將會死亡。」

說著這句話的側臉依然淡漠。當皋韓升覺悟到,旺季是發自真心這麼說的同時,自己也感到一陣猛烈的羞恥。眼前這個人根本沒想過要拿糧食當籌碼,做出威脅紅州那種低下的事。

「如果不想做,就閉上你的嘴回去吧。我身為王族的一份子,又位居朝廷第二大官,保護國傢就是我和朝廷的存在價值。就算一切可能會進行得不順利,但也總比什麼都不做好。我,以及你們這些武官,都是為瞭保衛國傢而存在。如果還有這份骨氣的話。」

美麗的紫藤色戰袍隨風飄動。旺季靜謐的聲音也如同那美麗的顏色一樣高貴。

皋韓升眼中突然產生瞭錯覺,仿佛看見眼前的他坐在龍椅上的景象。

「要是什麼都不做,事情可能就會演變成連藉口都不需要的嚴重。而那也是不可饒恕的罪。」

「哼」的一聲,旺季望著靜蘭笑瞭。表情像是說著:「某位國王就是這樣嘛」。皋韓升無法反駁,因為他也知道無法事先預防蝗災是誰的錯。要不是國王對禦史大夫葵皇毅的建言書視若無睹,就不會有這種結果瞭。事到如今,親眼看見滿山遍野的蝗蟲,皋韓升找不出任何一句話來反駁旺季。

『為瞭保衛國傢而存在。如果還有這份骨氣的話。』

總覺得這句話其實是在說,那該是國王與朝廷的義務。

「不用擔心,沒有準備我也不會貿然前來。過剩的自傲反而會害死人,這點道理我還懂。雖然微不足道,但也算是有所準備……喔?好像來瞭。」

順著旺季的視線,皋韓升也朝溪谷的方向俯瞰。隻見一匹馬正奔出紅州關塞,橫度那道細細的吊橋。不多久,就看見那匹馬馳騁上瞭山丘。旺季目光才落定,馬上的人已經身手矯健地下馬瞭。

「——旺季大人!許久不見,子蘭向您請安。」

來人年約四十,從散發出貴族氣息的長相可窺見他有良好的出身,不過卻少瞭點藍楸瑛那種柔軟。隻有吃過人生中真正的苦,臉上才會出現那種特殊的風霜。在聽見「子蘭」這個名字時,韓升看見靜蘭出現些許反應。他註意到韓升的視線,好不容易才又開口說話。

「……此人乃是紅州的郡太守,也是包括前方關塞在內,東坡郡這一帶的指揮官。在紅州稱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名太守,出眾的才能連朝廷都三番兩次要他入朝為官。不過他本人卻一直堅持擔任地方官。」

然而旺季和子蘭之間,除瞭中央大官與地方官員的身分之外,似乎還有著某種內心的羈絆。子蘭對旺季的態度絕非阿諛奉承,也沒有下屬對上司那種小心翼翼的態度。除瞭禮儀之外,兩人之間還有著難以形容的什麼。

「子蘭,狀況如何?」

「比最糟糕的狀況要稍微好一些——就如同我信中提及,準備已經完成。整個紅州的太守都統整起來瞭。」

「做得很好。隻不過紅州府州官有提出陳情,說貴族派的太守對國試派出身的州宮視若無睹就是瞭。」

子蘭露出不情願的表情。

「那個人開口閉口隻會說『快想點辦法』而已啊。在這麼忙的時刻,他竟然說『蝗害又怎樣』,『要我們呵快點說明狀況』,羅唆得要命。那種人滿腦子都隻有如何在中央升官,在這種十萬火急的時候,根本派不上用場。我不否認確實很想把他當蒼蠅一樣攆開啦。」

「那麼我指示要找的東西找到瞭嗎?」

「是。在雜草叢生的地方要找出來並不容易,但原則上全都找齊瞭,而且每一個都完好無缺。居民們都嚷嚷著這是奇跡呢。我想其他郡應該也沒問題才是。」

這時子蘭的視線才首次望向一旁的靜蘭與皋韓升。但因為旺季並沒有任何表示,所以子蘭也就繼續說瞭下去。

「突然之間,各郡府都出現瞭監察禦史,著實令人大吃一驚。老實說一開始還以為那些是冒牌禦史呢……禦史的人數真有那麼多啊?」

「不要問我無法回答的問題。禦史臺本身就屬於國傢機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當榛蘇芳的快訊送達時,葵皇毅的確已將全國半數以上的禦史都集結到紅州瞭。而其餘的大部分則遣往碧州,各州應該隻留下最低限度的禦史待命。至於人員不足的地方,則派瞭上層的侍禦史過去支援。現在紅州可說集結瞭來自全國,最精明優秀的禦史,這是非常難得的事。」

靜蘭睜圓瞭雙眼。然而,聽瞭這番話更驚訝的人卻是子蘭。

「連侍禦史都出動瞭?也就是說,讓中央監察官前往地方支援羅?這種事真是前所未聞哪!」

「我告訴葵皇毅,一定會在紅州結束蝗災。他一直認為這件事是自己的責任,後悔當初應該闖進笨蛋國王的寢室,不管是大印也好拇指血印也好,都該強迫他蓋下印監。在上位者犯下的錯必然會連累到下屬,皇毅他已經抱定辭官的決心瞭。但我必須守住他,這個國傢需要他。所以我一定要在這裡結束這場蝗災。」

——在這裡結束。

在旺季靜靜的宣言之下,皋武官感到全身都起瞭雞皮疙瘩。剛才聽他說,來紅州為的是阻止飛蝗時,內心還隻是半信半疑而已。然而現在——皋韓升深切的感受到旺季的決心。

不惜讓本該隱藏身分的監察官員曝光,隻為瞭讓他們能立刻集結於紅州。還有出動侍禦史的事也是一樣。策馬馳上山丘的子蘭也察覺到旺季並未帶來任何一輛貨車。一定全都前往碧州支援瞭。因為旺季就是這樣,他永遠會將力量全副投註在最需要的地方。那份判斷力與決斷力,令子蘭不由得苦笑。

「旺季大人……您總是這樣啊。比起自己,更重視、保護下屬官員,絕對不讓他們失去工作。」

靜蘭些微的反應,隻有皋武官察覺。紅秀麗——靜蘭一定是想起瞭她。身為國王的官員,卻不像葵皇毅之於旺季一般的受到保護,反而被國王給親手舍棄瞭。

「嗯?你說什麼?子蘭?」

「沒什麼。巡察禦史們全都在待命瞭。隻等您一句話,全郡就會動起來。」

「很好。」

見到表情不動如山的旺季,子蘭略略低下頭,口中低聲的說:

「……隻要見到旺季大人您的表情,總覺得事情一定都會順利起來。」

「你想太多。我這人就長這張臉。」

旺季有些難為情似的這麼說,令子蘭懷念的微笑瞭。

「該做的都做瞭。隻要等七天,如果還是沒有好消息,我也會做出下一個決斷。子蘭,我將帶來的一軍分給你,部隊人數共是千騎。將他們分作百人一組共十組,要他們前往受災嚴重的地方,與待命的巡察禦史會合。會合後,由禦史擔任上官進行指揮。關於會合前後該怎麼做,我事前已送出指示書瞭。至於各位太守則請全面協助禦史,等待指示行動。」

「那麼旺季大人您呢?」

「我會率一支小隊前往州都所在地梧桐。雖然這段路隻要三天就能抵達,但途中會花兩天來驅除飛蝗。所以共需要五天。五天後,我會抵達州府梧桐,把劉州牧給請出來。」

「五天?」

發出哀號的是一旁的皋韓升。是耳朵重聽瞭嗎?不,真的重聽瞭說不定還比較好。

「從這裡到梧桐,隻給五天時間?就算是平地直線的距離,最起碼也需要這麼久的時間,更何況這裡可是山嶽地帶——」

「五天就是五天。之前紅邵可策馬走這段的時間可還不到五天呢。紅州的男人各個精通馬術,不想被他們嘲笑的話,抵達梧桐為止,就好好給我跟上來吧。」

「嗚嗚。是……是。咦?等等,這意思是……?」

「隨我一同前往梧桐的,就決定是你的小隊瞭。因為不管我跟到哪,你們隊上都有個傢夥像背後靈似的,緊跟著我不放嘛。既然如此,就不必那麼麻煩瞭,幹脆整隊一起跟來吧。怎麼,你不高興嗎?茈靜蘭。我挑選國王的護衛一同前往梧桐,讓你這麼不滿?別忘瞭,國王可是將兵馬權交給瞭我,而我就等於是國王的全權代理人。你沒理由抱怨。」

子蘭眼中露出懷疑的眼神,很快地瞥瞭皋韓升一眼。接著,當他的目光停留在靜蘭身上時,表情更頓時僵硬瞭起來。好像在說,為什麼之前都沒發現。

「……旺季大人,這位不是門下省的護衛嗎?是哪來的雞肋啊?」

「確實是雞肋沒錯,不過也確實是我的護衛。他為瞭保護我而自願離開原本的崗位,很久沒看見這麼用心的年輕人瞭呢。我看,隻要是為瞭我,就算追隨到天涯海角他也沒問題吧。」

一陣沉默。皋韓升實在聽不出旺季究竟是在開玩笑還是出言諷刺。但是或許,他隻是在陳述事實吧。畢竟若要皋韓升形容現在的靜蘭,或許他也隻能這麼說瞭。但雖然隻是將事實陳述出來,聽起來卻怎麼覺得怪怪的。尤其是皋韓升非常明白平日的靜蘭是怎麼樣的人,更顯示出現在他的行動多麼沒道理。加上靜蘭的沉默寡言,更讓人覺得事情不單純。也因此,韓升才會一直盯著靜蘭。

子蘭的想法跟韓升一樣,但他說出口的話,可就沒這麼客氣瞭。

「……我看他眼神裡暗藏著殺機。還是由屬下從東坡郡挑選值得信賴的武官來保護您吧。」

「不需要。要是還有閑置的武官,就派到地方上去做事,別把重要的人力用在這種無聊事上。」

「旺季大人,您和孫陵王大人真不相同。」

「當然,要是跟他一樣就未免太叫人絕望瞭吧。是我答應讓茈武官跟來的,就這麼做。」

旺季的語氣中有著不容反駁的威嚴。子蘭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情感的波動,但在韓升還分辨不出那是屬於何種感情時,他便隱藏起來瞭。有的隻是瞬間的空白。

「……隻有一點請您不要忘記,我們不能在這種時候失去您。」

子蘭言簡意賅的說完後,轉身再度策馬馳下山丘。

旺季一副子蘭根本沒來過的樣子,背對溪谷邁步走開。

「下午出發,在那之前好好休息吧。」

也不知是否刻意,他從靜蘭與皋韓升兩人中間悠然擦身而過。就在這時——

「——為什麼?」

靜蘭終於開瞭口。他的聲音低沉混濁,一聽就知道刻意壓抑瞭情緒。

「為什麼帶我一起去?」

旺季停下腳步。隻緩緩轉過頭來看著靜蘭。肩膀的盔甲遮住瞭大半張臉,看不見他究竟是露出笑容還是面無表情。

「你才是為瞭什麼理由才跟來的吧?我對現在的你並沒有興趣。」

靜蘭眼中頓時蒙上一層陰霾。雙眸中沒有懊悔、憤怒,也沒有其他任何情感,隻是淡淡地看著旺季。無法動搖任何事,沒有任何一件。

旺季背對靜蘭。一邊走下丘陵,一邊像是突然想起來的淡然說道:

「不過,我對你的選擇倒是頗有興趣。」

靜蘭深深收藏在懷中的那封秀麗的信,突然沙沙作響,仿佛抗議著什麼。

●●●

距離離開縹傢的日子,隻剩下兩天瞭。秀麗照珠翠說的,為瞭診療身體來到「靜寂之室」,心不甘情不願的鉆進棉被裡。

楸瑛在房外等待兼護衛,等到他被叫進房裡,都已經是入夜時分瞭。

「……你可以進來瞭。診療已經結束瞭。」

由於有大半天的時間關在房裡,所以就連向來樂觀的楸瑛也不得不開始擔心。一進房裡,果然看見珠翠一臉筋疲力瓣的。一旁的瑠花很快地瞥瞭秀麗一眼,點點頭說道:

「……法術施展的還可以。雖然高位階術者回來的話,定然能施以更妥善的處置,不過現在也隻能這樣瞭。這麼一來,就算是到『外面』去,這丫頭應該能暫時撐得住瞭。」

「能撐多久?」

楸瑛這麼一問,便遭瑠花冷冷地白瞭一眼。

「……關你什麼事?想知道的話,看看珠翠的臉就明白瞭。」

再往珠翠一看,楸瑛不禁大驚失色。珠翠的臉色比剛才還要蒼白。

「珠翠,現在你應該非常清楚瞭吧?這丫頭目前處於什麼樣的狀態。」

珠翠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自從擁有接近瑠花的力量後,珠翠終於理解瞭。如果是自己或許也會命人將秀麗帶來縹傢吧。不隻是為瞭利用她,還是為瞭幫助她。

「……『母親大人』……秀麗小姐她……」

「——讓她回去吧。回到『外面』去。回到這丫頭該去的地方。隻有在那裡,這丫頭才有價值。還有一些事情是她應該去做的,但知道這一點的人卻不多。不知該說是幸還是不幸就是瞭。」

留在縹傢,她就能活下去。然而為瞭「那些事」,她仍不惜以生命做交換,執意離開這裡,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她就像當年的英姬,因為不想成為和瑠花一樣的人,所以選擇瞭心愛的男人,離開瞭縹傢。

說也奇怪,正如紅秀麗之前說過的,這樣的決定無關對錯,隻是選擇哪一邊的而已。這是紅秀麗自己的決定,並沒有任何人強迫她。隻不過,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

「藍楸瑛,你差不多該懂瞭吧?為什麼你和李絳攸都失敗,隻有這丫頭能留在朝廷的原因。

「咦……?」

「因為她沒有絲毫的松懈。身為官員,她從未怠惰過。總是付出全部精力為國王盡力,所以才不過一年的時間,就讓鄭悠舜認同她的優秀,進而提拔她進入禦史臺。」

「……悠舜大人……?」

楸瑛像鸚鵡一樣反覆著瑠花的話,又招來瑠花的白眼。如果是年輕時的她,絕對早就將這無能的傢夥轟出去瞭,但現在卻累得沒有這個力氣。

「你是白癡嗎?用你的腦袋想想,想過瞭才開口。若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那還不如閉嘴。又不是不開口也能派上用場嚇走烏鴉的稻草人。聽好瞭,在我面前除瞭有價值的話之外,其餘的話都不必開口說,你以為自己是誰。」

其實,瑠花並沒有發怒。雖然挖苦的態度冷若千年冰雪,但語氣卻是傭懶沉靜的。然而別說楸瑛瞭,就連珠翠都聽得心驚膽跳。

「紅秀麗能進入貴族派的大本營禦史臺,背後沒有個推手是不可能辦到的,你連這點都不明白嗎?而且那個推手的地位必然高於葵皇毅,又必須是國王身邊的人馬,除瞭鄭悠舜還有誰?丫頭勇於正面與貴族派爭辯,正面迎擊,所以會被挑選上也是理所當然的。她本來就是一顆最優秀又忠誠的棋子。也是鄭悠舜唯一認同做為『王之官員』而當之無愧的人。哼哼……宰相為國王佈下的這顆棋,卻被國王本人與近臣回收廢棄,想必朝中重臣背地裡都笑掉大牙瞭吧。」

楸瑛想說點什麼,卻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對你們這些傢夥而言,紅秀麗並非官員,隻是個普通的女人罷瞭。對你們來說,讓她入朝為官,就像是幫可愛的姑娘完成小心願,隻是個輕浮的舉動。最後,貴族派不得不使出將她推入後宮的這一招來對付她,國王卻呆呆中計,在她有一番作為之前,便急著送她入後宮,無異是抹煞瞭她過去所有的努力。」

就這樣將秀麗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捏碎瞭。包括她的努力與意志。

她奉獻瞭一切,到最後卻失去所有。

而她因為這樣而心碎的聲音,瑠花聽見瞭。所以她才會在秀麗面前現身。

當一切遭到否定,秀麗來到縹傢,像個人偶似的不斷淌下空虛的眼淚。因為無論身心,她都已經疲憊不堪。

「……這小丫頭一定也感覺到你們的『罪惡感』瞭吧。所以才會接受退官進入後宮的事實。即使被糟蹋到這種地步,為瞭國王,她還是願意再從這裡出去。名副其實的賭上性命……我好久沒見到這種官員瞭。哼,藍楸瑛,你不需要擺出這種表情。隻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在你們為瞭她該繼續當官還是進入後宮之前,她這條小命就會沒瞭。」

「什——」

「她剩下的時間就隻有這麼多。不過還夠她完成幾項工作,對她來說,這些時間就絕對足夠瞭。」

楸瑛呆瞭好長一段時間。這是第一次感覺到秀麗的「死」離得這麼近。過去雖然也聽小璃櫻提過好幾次,但最後都含混結束,楸瑛總認為那是還要很久才會發生的事。同時也一直暗暗期待瑠花與珠翠會有辦法解決。不能否認的,自己或許是太過樂觀瞭。然而,竟然已經——

原來,奇跡是不會發生的。

「請問……真的毫無對策嗎?能不能請小璃櫻向璃櫻大人分一點壽命來啊?他看起來可以活很久嘛,分個幾十年應該無傷大雅?」

珠翠震驚的不得瞭。其實這個念頭,珠翠自己也曾有過,但畢竟是問不出口。楸瑛竟敢當面向瑠花討她弟弟的命,這男人實在是——也不想想自己是個男人,竟然如此狂妄。

瑠花狠狠地瞪著藍楸瑛,不過並沒有立即想取他性命的意思。

「哼,要是行得通,我手下的術者和巫女早就采取行動瞭。短命的不是隻有那丫頭,你可知我們縹傢有多少人無法安享天年,結束短命的一生……」

瑠花懶洋洋的——即使如此,美麗的臉龐依然叫人目不轉睛——托著下巴。

「……所以,你所說的方法根本辦不到。雖然不是很肯定,不過璃櫻的壽命大概有一百五十年吧。」

「咦,是這樣的嗎?『母親大人』……那麼璃櫻大人的壽命還剩下六十年左右……」

「隻是大概而已。因為過去曾有過幾位不老長命的人,大概都在這個歲數安享天年。他們隻是出於某種原因,身體停止瞭老化,但結果似乎無法超越人類肉體的極限。別看他那個樣子,璃櫻也隻是個人罷瞭,不,在無能這一點上,他比我們都更接近人的狀態。」

「也就是說……」

「璃櫻隻是個普通的人類。要是能從普通人類身上借命,我又何須使用那些『女兒們』的身體來延命。還不如走一趟『外面』,擄回上百個無用的男人,砍瞭他們的頭來補充精力,這樣事情豈非更簡單嗎,蠢材。」

瑠花說的沒錯。要是能辦得到,她早就會這麼做瞭。楸瑛一陣膽寒,特別是聽到隻會擄獲男人的時候。

「壽命這種東西,隻能減少無法增加,更無法借入借出。要是能從璃櫻身上奪取,早就這麼做瞭。其實在以前我就試過瞭幾次,隻是徒勞無功。」

「試、您試過瞭嗎?『母親大人』!」

連親生弟弟的壽命都能如此毫不留情,不愧是縹瑠花。

「哼,那是因為我有不能死的理由。更何況我不認為璃櫻能夠長生是什麼值得慶幸的事。」

那簡直是詛咒。一如人類之身的瑠花擁有瞭神力,而弟弟被扭曲的結果,就是變成長生不老。

如果現在重新當回小嬰兒,璃櫻拒絕的應該不是活下去,而是長生不老吧。生為一個人,若隻有一次機會到世上走一遭,他應該希望能夠像個普通人般過完一生。然而,在瑠花拼命地想養活他的情形下,終於璃櫻自己也選擇瞭活下去……換來的是,從此眼中再也看不見其他人,包括親生姐姐。

璃櫻隻有年紀不增長,其他的五感卻和一般人類沒有兩樣。今夕是何夕,時光是以何種姿態在流動,其實璃櫻並不明白。如果不假裝那些都和自己無關,那麼這樣的生命肯定早就讓他發狂。但他也無法擁有跟任何人共同生活的真實感受。瑠花之所以會在他對「薔薇公主」異常執著時視若無睹,也是因為隻有在那時候,璃櫻看起來才像是個「活著」的人。「薔薇公主」確實能與璃櫻分享時光,共同生存的。即使外表改變瞭,對璃櫻來說,她還是那唯一僅有的存在。璃櫻從她身上瞭解到什麼是感情,空虛的心也獲得填滿。而且他也越來越不像個人瞭,所有人在他眼中都不被當成人來看待,包括自己。

當羽羽還在瑠花身邊時,兩人曾好幾次試圖讓弟弟恢復成普通的人類。說起來,一方面雖然可以讓自己藉由接收弟弟過剩的生命來延長自己的,但真正的目的,卻是希望能解開詛咒,就算隻有弟弟的也好。

「……璃櫻的命是屬於璃櫻自己的。和所有人類相同,是他們唯一不可侵犯的領域。我能活到現在乃是因為利用瞭他人的肉體,並非延長瞭與生俱來的壽命。紅秀麗也一樣。因為是身體出瞭毛病,所以我給瞭她兩個選擇,看是要一輩子安安靜靜地待在縹傢,還是利用他人的肉體延命。可是,這兩個提議紅秀麗都拒絕瞭。」

想活下去。可是,更想維持紅秀麗這個人原本的模樣,以這個身分去完成非做不可的事。

要是舍棄瞭這一點堅持,無論換來怎樣的人生都沒有意義。

過去面臨相同抉擇時,選擇瞭另一條道路的瑠花,以冷峻的目光望向珠翠。

「對這丫頭來說,許久許久之前奇跡曾發生過一次,但不會有第二次瞭。而這一點,她自己比誰都清楚。紅秀麗選擇的是一條有價值的道路。所以——讓她回去吧,回到『外面』去。回到她應該在的地方。隻有在那裡,她的靈魂與精神才能閃閃發光,對紅秀麗而言,每一瞬間才是活著的證明吧。」

擁有的所有時間,每個瞬間,都是活著的證明。秀麗像是聽到瞭這句話,掀動著睫毛。

珠翠低垂著頭,落下兩滴眼淚,悄悄握住秀麗的手。

瑠花無言以對,接下來珠翠還會經歷無數次這種哭哭啼啼的送行吧。無論幾次,她還是會這樣。

不過……也罷。珠翠和瑠花是不同的。出現不一樣的大巫女未必是一件壞事。

「整整兩天,就讓她睡吧。醒來時,也就是離開的時候。在那之前,就讓她暫時休息一下……」

瑠花舉起青自得幾近透明的手,輕輕合上秀麗的眼皮,同時無聲地為她放下上方的紗簾。

陸續走出「靜寂之室」後,瑠花瞄瞭楸瑛一眼。

「……然後呢?你打算怎麼辦?」

「是。我要去的地方已經決定,剩下的就麻煩珠翠小姐瞭。」

從他沉靜的聲音與表情中,已經找不到絲毫迷惘。以前的藍楸瑛總是褪不去的那一股輕浮氣息,現在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瑠花雙手環抱在胸前。

「……是啦,藍傢男人的優點也就是這樣瞭。」

「啥?」

「藍傢的男人天生就像一陣『風』。看似天衣無縫的翱翔在天空,但事實上,卻無法避開風所吹出的那條路。最後一定會回到原本的地方。明明討厭受到束縛,卻又無法離開早已決定的那條路,總是糾結在兩者之間而自我厭惡,使得藍傢男人的個性都非常別扭。你那三位兄長也好,弟弟也罷,任誰都無法舍棄藍傢。嘴上雖然不斷抱怨,但手卻緊緊攀著,離不開傢。」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形容兄長們與弟弟……」

「——不過據說真正的藍傢男人,應該是『懂得如何走在風之道上』的男人。眼前那條看似永無止境的漫長道路並非由別人所鋪設的,而是靠自己雙腳走出來的人。唯有到那一刻,你們才會明白什麼是真正的自由,然後飛往海天一色的蔚藍天空……不過,藍傢的男人向來擅長繞遠路和做白工。我看你繞的路還算短的……隻是關於做白工這一點呢,我想給你一百年恐怕也很難改善吧。」

瑠花說著,先是有意無意地瞥瞭珠翠一眼,再從上到下,用嘲笑的眼光打量著楸瑛。

「請等一下瑠花大人。您說一百年,那時候我都老死瞭吧!」

「我是委婉的點醒你,還是早點放棄比較好。從以前到現在,縹傢的女人和藍傢的男人本來就代代不合。不管是方位問題還是風水問題,甚至秋刀魚占卜等等各種占卜的結果都是這麼說的。」

「您騙人!這是臨時編出來的吧?戀愛運怎麼能靠秋刀魚來判定啊!」

「哼。那我就幫你問問本人好瞭。珠翠,你願意讓這男人當你大概是第十三號的愛人嗎?這傢夥好歹也是藍傢直系,應該多少派得上一點用場。缺錢的時候可以乖乖讓他貢獻,就算放牛吃草也不用擔心他不回來,挺方便的。還有順便告訴你,隻要你有那個意思,這男人是沒有權利拒絕的。」

「請等一下!您怎麼這樣問啦!而且第十三號是怎樣?聽起來太不合——」

正當楸瑛猛烈抗議時,珠翠卻表現出對瑠花最後一句話很有興趣。

「……『母親大人』,您的意思是,就算對方不願意,我還是可以跟他結婚嗎?」

「想要的話是可能的。不過如果對象是邵可就會有點困難喔。他當縹傢大巫女的正婿雖然並沒有什麼不妥,不過要他乖乖接受豢養可是難上加難。我勸你還是勉為其難的,找眼前這種男人會比較輕松喔。」

勉為其難?瑠花大人這說的是什麼話。不過仔細想想,說不定這是她繞著圈子幫楸瑛說話的方式吧。隻不過被奉承長大的美男子楸瑛還是第一次被講得如此一無是處。

「珠翠小姐你也是,到底在想什麼啊?我話可說在前頭,就算你花一輩子的時間黏著邵可大人也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隻能在一旁嘆著氣偷瞄,最後還是看得到而吃不到,我雖然不是什麼預言傢,不過這一點我絕對可以斷言!我看得見!」

自己的初戀也是在隻能看不能吃的狀況下結束的男人藍楸瑛,比預言傢更有自信的如此斷言瞭。

「你憑什麼這麼說,還有那是什麼態度啊你!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說得如此肯定!我才——嗚。『母親大人』,這種男人就算硬塞給我,我也不要!」

「欸?你怎麼這樣講啦,珠翠小姐!」

「你有沒有想過,我在後宮時代的心情啊,孑孓男!對瞭,『幹將』和『莫邪』不能讓你帶回去,拿來我保管!快,給我吧!」

珠翠不由分說地從楸瑛手中奪走一雙寶劍,很快地走瞭出去。

「怎麼這樣?等一下嘛,為什麼啦?那雙劍我得拿回去歸還啊!珠翠小姐!」

「那雙劍隻要時候到瞭,自然就會回到國王身邊。現在神力還有些不足,暫時放在縹傢吧。」

楸瑛看著輕描淡寫回答的瑠花,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對。這也是他一直不想面對的現實。

仿佛聽見迅從鼻孔發出嗤笑的聲音。事實上,楸瑛自己也發現,因為發生瞭太多事,始終沒有好好對珠翠表達過心意。不管是說喜歡還是愛。不,其實有過好幾次的機會可以說,但隻要一看到珠翠,不知為何,那些話就一句也說不出口。楸瑛沮喪地垂著肩,頭上傳來銀鈴般楚楚動人(?)的笑聲。

「如何,這下你明白瞭吧?」

「……是。光是知道大巫女也能結婚就讓我打從心底安心瞭許多。真怕當上大巫女的條件是必須一輩子獨身,萬一真是那樣,我才真的會不知所措啊。」

真是個學不乖的傢夥。瑠花這麼想著卻沒有說出口,隻是噗哧一笑。然而,也不知道為什麼,雖然覺得這傢夥很可笑,但卻也有些——真的隻是很隱約的——感到一種類似安心的溫暖情緒。

「……你不問我,珠翠還有多少壽命嗎?」

「您不是說過,那是她自己決定的嗎?和秀麗大人一樣,從珠翠小姐選擇成為大巫女的那一刻起,她已經決定瞭自己的主子是誰。」

楸瑛想起在另一間房裡昏沉睡著的秀麗。此時的他,終於打從心底明白,自己這群人從秀麗身上拿走瞭什麼,也終於瞭解為什麼瑠花和葵皇毅會冷笑著對他們說那些侮蔑的話。

對現在的珠翠,楸瑛說不出要求她怎麼做的話,因為楸瑛自己也一樣。

「……我希望能幫她實現所有的願望。可是即使如此,我還是有無法退讓的地方。無論誰怎麼說,我一定都要回到王都,去和旺季大人對峙。如果珠翠小姐和你的族人選擇站在與國王敵對的立場,我也不會因此妥協。有一部分的我,是無法為珠翠小姐改變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能自私的幹預珠翠小姐剩下的壽命,也不能要求她放棄自己決定要走的路,改走別條。那種事,我說不出口。」

然而那種事,劉輝他們卻滿不在乎的要求瞭秀麗。擺出一副自以為瞭解秀麗的樣子,短短一天就做出要秀麗退官進入後宮的決定。秀麗根本無處可逃,就那麼被逼得不得不點頭同意。

楸瑛想起氣得發狂的妹妹。那些對秀麗做出的錯事,不能也對珠翠如此。

「……有些事是不能改變的。然而盡管如此:心愛的、重視的、想要傳達的心願依然不變。沒有理由不傳達就放棄。如果我有什麼想知道的,也不該是由您來告訴我。我會親自去問珠翠小姐。」

「……哼。看來,你似乎已經稍微學會先用腦袋想過再開口瞭嘛。」

「托您的福……那麼,我該走瞭。」

此時,瑠花打破沉默主動開口。這是她最初,或許也是最後這麼說。

「…………好久以前,有個男人露出跟你一樣的表情,離開瞭縹傢到『外面』去。」

這時瑠花的聲音和過去有些不同。不再如冰雪般冷洌,隻是靜靜的,甚至讓人懷疑她是否真的開口說瞭這些話。察覺到瑠花也會有些許的迷惘,這讓楸瑛感到相當驚訝。她那沉靜的態度幾乎是已經放棄與釋然,就像是思考瞭百年仍無法做出結論,可是錯過眼前的機會可能就再也不會有第二次,所以隻好無可奈何做出選擇。那甚至不是結論,隻是為瞭陳述,為瞭傳達出來隻好開口似的,瑠花最初也是最後的這番話。

「他明明說過總有一天一定會回來的,但是到現在,卻一次也沒回來過。」

楸瑛緩緩地轉過全身,重新面對瑠花。

「正確說來,那並不是他的承諾。我的生命與時間,也不再是屬於我自己的,而是必須獻給所有需要我守護的人。而那人也隻是把他想說的說完就走瞭。」

那人說瞭,讓我們再次相會於黃昏來臨時。

『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回來。回到這座美麗的天空之城,在你喜歡的黃昏時分。在那之前,請容許這暫時的別離,等到有朝一日,我回來時——』

然而他所說的話卻從沒實現過。連一個字都沒有遵守過。

「……時光荏苒,那人沒有選擇我,而是選擇瞭別的主子。他在那個男人面前屈膝稱臣,對我卻拉開瞭弓。之後的數十年,一直都是這樣……隻能說,也是會有這種事哪。」

在她身上同時有著美麗少女公主的硬脾氣,以及年老貴婦獨有的疲倦。夜色般的黑眸蒙上一層濃霧,像包覆著一整座森林。淡定而慵懶的將沉淀在久遠過去的事物翻出來,望著那裝著回憶的箱子,卻好像在述說著陌生人的事。那裡面早就空無一物,而箱子隻是被放置在那裡,這也成為它唯一的存在意義。

沒錯,在楸瑛耳中聽來就是這樣。雖然聽來就是這樣,但是……

「別流於無聊的感傷,把想說的話說完瞭就走。能允許背叛承諾的,就隻有你選擇的主君而已……就算隻是隨口說說的話,就算日後發現箱子其實是空的,箱子本身還是占瞭一席之地。就算不再為此動感情,箱子還是在那裡。所以,不要輕易說出你無法實現的承諾。大巫女心中可沒多餘的場所擺放一個空箱。就算有,還不如拿來做其他更有意義的事。」

「……不對。」

瑠花還是托著腮,卻抬起眼來望向楸瑛。

「……雖然他違背瞭承諾,背叛瞭你——或許你生氣瞭——但卻沒有一直生氣。即使留下瞭幾種感情,但對你來說,仍然是微不足道的程度。」

「…………」

「就算遭人背叛,你也不曾為此憎恨一輩子。在你心中早已認為,既然那是男人選擇的人生,那麼你就該看開放下,將自己心中曾為他保留的幾個場所,轉而為其他人或其他任務存在。對,就像你剛才說的,用來做所謂更有意義的事……這種事……」

嘶啞的聲音。瑠花仿佛忽然明白的看到瞭「某人」的內心,胸口一陣情緒翻湧。

「……這種事教人太難忍受瞭。就算被當成空箱也好,被認為礙事也罷,隻要你心中的那個位置還在,都還能忍受。然而,明明生在同樣一個世界,卻被你當成活在不同世界,過著不同的人生,那實在是太痛苦瞭……比被你遺忘更痛苦。」

剎那之間,瑠花耳邊似乎聽得見羽羽的聲音,她微微睜開眼。接著便蹙起雙眉,仿佛想將那黃昏般的音色從腦中趕跑似的,長長的睫毛用力閉上。但也隻有這樣。

「您剛才說他選擇瞭別的主子?這太愚蠢瞭。總有一天一定會回來,這樣的承諾該是屬於男女之間,是告別心愛的人所說的話啊。」

「…………」

「做不到的事自然不可答應主君。但是,在面對自己最重要的、心愛的人時,想要留下承諾這是人之常情。這一點也不奇怪!」

絕對的仰慕,連肢體碰觸都不被允許的高貴威嚴。在她身上找不到戀愛的甜美,隻有懾惽人心,使人不由得俯首稱臣的壓倒性魅力。冰之女皇是絕不可能隻看著一個人。沒錯——

「你的愛、生命與人生,或許已不再屬於自己,而是必須奉獻給需要你守護的族人與前來尋求庇護的人們。一個小小的承諾,將不會得到你的回應。他早已察覺除非發生奇跡,否則你不可能隻愛自己。比較起來,當一個單純的臣下還比較輕松,普通男人可沒辦法忍受花上一輩子愛著你,卻沒有任何回報。但那個男人卻不同。所以我才不認為那個男人的感情隻有微不足道的程度。」

楸瑛頓瞭一拍,做個深呼吸,說出那句話。對瑠花,也是對未來的自己說。

「——會回來的。在夕暮時分。」

這句話,讓瑠花臉上首次浮現些許驚訝的神色。

究竟那時為何會吐出「夕暮時分」這個字,楸瑛自己也不明白。

瑠花默默伸出雪白的手,再次托起下巴,望向藍楸瑛那雙年輕的眼眸。他真是年輕。瑠花就連年輕時,都未曾有過那樣的眼神。幼年時代便背負起過多責任的瑠花,掌心裡握著的僅是現實,不曾有掌握夢想的餘力。然而……羽羽的眼睛裡,或許曾有過與那相似的東西。

已經超過五十年未曾見面,現在瑠花還記得的,隻有他那黃昏般的音色。

「……你真是個愛作夢的人,果然是藍傢的男人啊。」

「我想看見夢想,能夠實現的夢想。人生前輩們所面臨的現實,對我們來說便是未來。我希望那是值得去追尋的東西,無論何時,直到最後的最後。」

「……還真敢說。」

瑠花撇撇嘴,看起來竟像是笑瞭。那是一抹傲然而鮮明,凜然一瞬的微笑。

有如夜月,孤獨而高傲的美。雖然依然稱不上溫柔,但也不再如往日那般狂傲淒厲。若說那是一抹與生俱來的微笑,她正可稱得上是與生俱來的女皇。和珠翠或秀麗相反,她隻有在這短暫的瞬間裡,不斷穿越時空,擺脫光陰的束縛,回到她原本的模樣。拋去在漫長歲月中,層層裹住她的外殼,漸漸變得澄澈透明。有如蜻蜓羽翼般既美……又夢幻。

「有個窮詩人如此吟唱過:『那正是人生的前輩用盡一生實現的任務,也是留下的唯一具有價值的遺產,比起堆築千金更困難,而且能夠遺留的人也稀少。』藍楸瑛,我的愛、生命與人生都不屬於自己——直到人生最後一刻為止。那也是我的驕傲。我無法如你所願活著……不過,我會好好記住你這番話。」

楸瑛並不知道,瑠花最後這句話,在她漫長的一生中是多麼少見,珍貴得像是一個禮物,贈與的是最高的敬意與贊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