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天涯書庫 > 彩雲國物語(雲秀行) > 第十八卷 紫暗王座 下 第四章 未開箱子之內容物

第十八卷 紫暗王座 下 第四章 未開箱子之內容物

……劈哩啪啦。炭火燃燒的聲音。

從仿佛隔瞭好幾層佈幕的世界另一端,傳來某個神經質的踱步聲。

極度的寒冷使得全身刺痛著。劉輝好幾次睜開眼,卻每次都又再度昏厥。

不知道幾次之後,才因自己不斷打顫的身體反應而朦朧覺醒。實在太冷瞭,冷得身體止不住顫抖。咬緊的牙根咯咯作響,腦袋深處是劇烈的疼痛。伸手想拉起被褥,卻因過度發抖而什麼都抓不住。伸手想去碰觸什麼,但呼吸卻突然變得困難。

喉頭被什麼纏住。好像有人撲瞭上來。頭頂上方,不知是誰一直發出低沉的怒罵。脖子上受到嚴重的壓迫,劉輝無力地揮舞雙手掙紮,用盡氣力呻吟,睜開雙眼。

眼前模糊地有兩團火影。漆黑的火影之中,隻有兩道目光發出異樣的亮光,像是一頭野獸。隻不過,那毫無疑問是屬於人類的眼神。伴隨著那雙可怕的眼神,指節粗大的雙手以萬鈞之力勒緊劉輝的脖子,那人口中還不斷地發出如夢囈般的低喃。

「……殺掉就好瞭!這種傢夥,反正最後還不是會被殺死,就像我的孩子全部都被殺死瞭一樣。所以還不如現在殺瞭你比較好,死在這裡還比較好。就算不殺你,也不會有什麼好事。活著根本不會有什麼好事。像你這種人,死瞭比較好。」

從未聽過的陌生女人聲音。沙啞的,仿佛來自地獄怨念的聲音。

女人將全身的體重壓在勒住劉輝脖子的雙手上,劉輝感到自己的喉骨發出被擠壓的難聽聲音。受到女人的詛咒與惡鬼般的模樣震懾,腦袋一片混亂,甚至分不出是現實還是虛幻。連舉起雙手的力氣都沒有,隻能張著虛弱的手指,扒抓著身上的棉被。

突然,身上的壓迫解除。劉輝別過頭咳瞭幾聲,喉嚨又噎住瞭。

「不是叫你不準出手的嗎?到一邊去!」

耳邊傳來另一個蒼老而沙啞的男人聲音。女人一邊怒罵著那個男人,一邊心不甘情不願的走開,遠遠的還能聽見她惡狠狠的聲音。那種怒罵的方式,和朝廷裡那些為瞭保身而發出的陰險詆毀不同,女人的話語是一刀兩斷式的直接,充滿不帶任何雜質的純粹暴力怨氣。最後她丟下一句「你明明就被害得這麼慘,為什麼還要這麼做?這個蠢材!」然後一邊叨叨絮絮著「無話可說瞭,為什麼不去死瞭算瞭」之類的抱怨,一邊拖著神經質的腳步不知道走到哪裡去瞭。

劉輝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還發抖著。也分不清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剛才遭遇的事——畢竟那的確是針對自己爆發的確切殺意。

「抱歉。我不過是離開瞭一會,沒想到就發生這種事。」

男人俐落地以單手招呼劉輝躺下,與他的動作相同,他的聲音雖然聽來嚴格,卻也十分溫柔。

「過去也曾發生過相同的事啊……你是第二個瞭。」

男人淡然而安靜的自言自語。端起碗,湊近劉輝唇邊,不知名的液體燒灼似的穿過喉嚨。劉輝雖然有點被嗆到,但還是一滴不剩的喝光瞭它。

第二個?自己似乎發出聲音提問,朦朧之中的聲音卻是含混不清。困意緩緩侵襲。不過是喝瞭一碗湯,寒氣卻已經由指尖慢慢散去。

被蓋上瞭一張薄被。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那男人的面容,隻聽見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

「睡吧。在這個季節下這麼大的暴風雪也是罕見。已經十幾年沒遇過瞭。想必明天就會停瞭,雪也會馬上融解。偶爾下一場這樣的風雪也不壞呢。當然,隻是偶爾的話……」

男人說話的聲音誘人入睡。安安靜靜的,仿佛歷史悠久的大樹下,落葉擦動的聲音。

第二個?自己似乎又問瞭一次。於是聽見男人「是啊」的回答。

「你是第二個瞭。第一個人在雪停的那天晚上離開瞭。是個有著令人難忘眼神的年輕人。」

劉輝在半夢半醒之間,突然冒出一個奇異的念頭。老人口中的「第一個人」,該不會是那個像磨亮「莫邪」般的男人吧?不知道這句話自己是否也說出口瞭,不過這次並沒有獲得回應。

——砰。激烈的風拍上窗戶發出巨響,使劉輝猛地驚醒。

乍然之間,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視野一片微暗,看不清楚周遭。眼角餘光瞥見爐火搖曳。但現在究竟是夜晚還是天明,依舊分不清。一試圖起身,才發現自己睡得全身是汗。那令自己抖得牙齒打顫的惡寒與渾身的疼痛已經逐漸消退,頭痛和暈眩也隻剩下輕微程度。

正當劉輝甩著頭,企圖讓自己更清醒些時。

「你起來啦,年輕人。覺得身體怎麼樣?」

劉輝嚇得心臟差點從口中蹦出來。

火爐另一端,有誰坐在那裡。火光搖曳著,看不清他的長相。

爐中的柴火燒得劈哩作響,耳邊聽著那聲音,劉輝轉著不甚清醒的腦袋,急忙說些什麼來回應。

「……啊,是……已經好多瞭。那個……謝謝您。」

「這樣啊,年輕人身體就是健壯。原本你燒得可燙瞭。」

說完這句話,兩人又陷入沉默。

劉輝困惑著,那人坐在那裡似乎也無意攪動爐裡的炭火。炭火持續發出聲音,劉輝下定決心從床上——說是床,其實仔細一看隻是一堆幹燥的稻草,而自己就像個被塞在裡面的烤蕃薯——爬出來。才一爬出那堆稻草,吹上身的冷風就讓劉輝打瞭個寒顫,急急忙忙地又爬回稻草堆裡,沒一會兒工夫,鼻水就淌瞭下來。男人似乎笑瞭。

「稻草下面應該有一件蓑衣,穿上它能抵得幾分寒。」

劉輝不知道「蓑衣」是什麼,隻是照對方說的,伸手朝稻草堆裡摸索。這時才察覺到手臂似乎有些不對勁,仔細一看,原來自己的雙手雙腳都層層纏繞瞭繃帶。身體也是。雙臂被綁得像兩根圓棍,難怪會覺得動彈不得。

「你的手腳差點就因凍傷而壞死,所以我擅自幫你包紮瞭。幸好,隻是表皮輕微的凍傷而已……」

「謝……謝謝您。」

被繃帶纏成瞭圓棍似的雙手,繼續在稻草堆中摸索著,終於在底層發現瞭某樣東西。費盡工夫拉瞭出來之後,原來是一大塊毛紮紮的編織物,這玩意到底該怎麼穿啊。

(……對瞭,不是有種蟲叫做蓑衣蟲嗎……)

這個季節經常可以在樹梢或屋簷上看見掛著那種蟲,於是劉輝便模仿蟲的樣子,將那件蓑衣裹在身上。粗糙的蓑衣碰在皮膚上的感覺不是很舒服,但卻很溫暖。將蓑衣打瞭個結,劉輝覺得自己好像也成瞭一隻蓑衣蟲。是說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毫無疑問是一隻蓑衣蟲吧。

披著蓑衣離開稻草堆,邊躊躇著邊靠近火爐。

走到終於能看清對方模樣的距離時,劉輝不由得震撼瞭。

對方的年齡難以判斷。確實是個上瞭年紀的老人,但分不出和霄太師相比,誰的年紀比較大。臉上刻劃的皺紋與其說是年齡的證明,不如說是來自生命中無數的歷練滄桑。或許他的實際年齡要比外表年輕也說不定。不過這還是小事。他身上還有更明顯的特征:臉上有一隻眼睛殘瞭,雙臂之一也隻剩下半截斷臂。

劉輝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隻能僵著不動。老人瞇起那隻獨眼。

「現在,已經不覺得有什麼不方便瞭……你吃嗎?隻剩一碗就是瞭,但你應該餓瞭吧?」

放下火夾,老人開始攪拌起加熱中的鍋子。聽得見攪動時鍋底傳出的咔啦聲,可見真的隻剩下一碗的分量瞭。一聽見鍋子的聲音,劉輝突然覺得好餓。老人取過身旁一隻木碗,裝瞭一碗又稀又淡的湯遞給他。

劉輝用兩隻圓棍手,恭敬的接過碗,但在張嘴喝湯前,又看瞭一次老人的獨眼和獨臂。總覺得無論如何都要在用餐之前問個清楚。

「……請問,您的眼睛和手……那是……怎麼回事?」

老人表情微微一動。劉輝並不知道那其中帶有什麼樣的情感,隻是,老人露出的表情仿佛說著,看過他這樣的人雖多,問出這問題的人可不是那麼常見。接著,老人隻說瞭兩句話作為回答:

「戰爭時失去的。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吧。」

戰爭。劉輝表情大大扭曲瞭。低下頭,淡淡的湯水反射出自己的臉,人影隨湯水晃動。胸中閃過的痛楚連自己也吃瞭一驚。就在不久前,劉輝的世界還和戰爭一點關系都沒有,像是活在遙遠的童話之中。然而離開王都之後,一想起大雪中,為瞭幫助劉輝逃離的楸瑛他們,內心不禁顫抖。不想被老人看見自己臉上表情,劉輝低頭啜飲著無味的湯。稀薄的湯水填不飽肚子,反而使他更餓瞭。

「你的頭,還好嗎?你不止身體嚴重碰撞,腦袋瓜上也撞出不少疙瘩。現在看起來好像好多瞭就是。」

「頭?」劉輝舉起圓棍手摸摸自己的頭,痛得呻吟起來。一陣一陣刺痛,隔著繃帶發現頭不可思議的變形,簡直不像是人類的頭瞭。這下,要照鏡子可能需要一點勇氣才行。

「會迷路到這附近來的笨蛋可不是那麼多。是發狂瞭吧……就算迷失方向,這裡也不是輕易可進入的場所。」

「不,我迷迷糊糊的,自己都記不起是怎麼來的。」

話說回來,自己到底是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對瞭——」

「那匹馬,雖然過意不去,不過我放掉瞭。」

劉輝忽然想起那匹有著朱金色鬃毛與鴉色毛皮,陌生的黑馬。心用力跳瞭一下——夜色般的黑馬。載著劉輝,淡淡地帶著他離開。不知朝向何方。

裝作沒看見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劉輝,老人將臉轉向狂風肆虐的窗外。

「真是一匹漂亮的軍馬啊,可惜我這裡沒地方安置它,而且不能讓我這裡的女人看到那種軍馬……說不定會被她宰來吃呢。不好意思啊。」

「……請問……那馬的鬃毛,是什麼顏色?」

老人臉上出現稍縱即逝的奇妙表情。那不是驚訝或懷疑的表情,而像是以前也被問過一樣問題似的吃驚。老人用單手攪動爐裡的灰燼,炭火再度「劈哩」一聲燃燒瞭起來。

「接近白色的灰色吧。」

那就是夕影瞭。那麼,劉輝見到的那匹馬難道是幻覺嗎?那當然是幻覺,向十三姬借來的明明是夕影,而且一直都乘著同一匹馬的劉輝,怎麼可能換瞭座騎。

然而那匹夜色般漆黑的馬,卻一直縈繞在劉輝腦海久久不離。

「暴風雪的夜裡,總是會看見各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啊……」

「……」

「那是一匹好馬。應該是那匹馬載著你到這裡來的吧。真不知道那天晚上,它是如何度過那樣的激流……這附近沒有像樣的道路,橋梁也全部被大水沖走瞭。我看到你時,全身大半被雪凍僵,滿頭都是碰撞出的疙瘩,那模樣可真是難看。若不是那匹馬,就是雪人或地藏菩薩帶你來的吧。」

地藏菩薩或雪人……?變成一隻蓑衣蟲的劉輝低頭看著空碗。真的是夕影(夕影?)把沒入河川的自己拖瞭出來,然後帶到這裡來的嗎?

現在是什麼時候,這裡又是哪裡——這樣的疑問不斷浮現,又像晚霞一樣朦朧散去。火爐裡火光熊熊,聽著炭火吱吱作響,思路也越來越遲鈍。這簡陋的山中小屋給人一種非現實的錯覺,好像在玩具箱裡迷瞭路,與不知名的老人攀談,一切都像是出現在遙遠夢境的場景。明明應該有什麼是現在應該認真思考的,卻又覺得一切都無所謂瞭。剛才那些,一想起來就令劉輝心痛的近衛們,正眼睜睜的從內心遠離。幹脆就這樣——

「……朝廷裡,好像發生瞭什麼事喔。」

老人這句話,對沉浸在舒適夢境中的劉輝面言,簡直像被誰冰冷的手一把掐住瞭心臟。倉促之間,勉強壓抑身體的顫抖,也不知道有沒有成功。隻知道老人用一隻獨眼直盯著自己。

「聽說國王逃離王都瞭。雖說遭到不知名的賊人侵害,但為數並不眾多,他卻放棄戰鬥就那樣逃之夭夭瞭,現在下落不明。」

古木般安靜而淡漠的聲音繼續敘述著。從那聲音聽不出感情。無論是老人的,還是劉輝的。

「旺季將軍回到貴陽,下令要從四面八方進行搜索。聽說已經搜到附近的村莊瞭……」

老人說的每一個字都和劉輝切身相關,原本模糊不確定的什麼,如今清晰地浮現出輪廓,正急遠接近劉輝。近得一伸手就觸摸得到。

旺季,已經回到王都瞭啊。

「天一亮,搜索或許就會進行到這裡瞭。河川結冰後,要到這裡就方便多瞭……」

劉輝陷入混亂,低聲悶哼。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腦袋瓜卻是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任何一點。

忽然,劉輝察覺一道視線而抬起頭。但眼前隻有木屋粗制的內門。

不對——劉輝心頭一驚。木門上有道縫隙,從那裡可窺見兩顆正在轉動的眼珠,令人毛骨悚然。兩顆眼珠像兩個黑色的洞穴,正嚴密的緊盯著劉輝不放,看似在監視他。劉輝雖然沒發出慘叫聲,卻開始坐立不安。

老人也回頭瞭,但卻什麼都沒看見。不過,他似乎知道劉輝看見的是什麼。

「……還以為她不到天亮是不會起來的。」

劉輝想起這屋子裡的另一個人。也想起來頭一天如惡夢般的夜晚。原本都快要說服自己,那隻是一個單純的惡夢,這裡住的隻有老人而已。老人應該也沒有忘記那天晚上的事,但卻絲毫未顯露歉意。劉輝從他的表情能夠讀取的,就隻有對老人而言,那晚發生的事沒什麼值得道歉的這一點。但理由為何,他還是不知道。

劉輝吞瞭幾口口水。那個女人的事,就像一腳踩進瞭就拔不出的泥沼,最好不要追問比較好。然而卻不知為何,心中像被什麼牽動著,終究還是開口問瞭。

「她是你的妻子嗎?」

老人瞇起獨眼,凝視瞭劉輝一會兒。沉默的模樣,就像剛才問起獨眼獨臂時一樣。好像在說,這十個人中就有九個人不會去碰的問題,你怎麼偏偏就是那不識相的一個。但與其說因此惹惱瞭他,不如說他似乎認為這樣的劉輝挺有意思的。

「不,她不是我老婆。不過她住在這裡很久瞭,算是照顧我生活起居的人吧。」

照顧生活起居?還記得那晚她怒罵老人的模樣,要比掐住劉輝脖子時還要兇狠。明明不是妻子,竟能夠和那麼恐怖的女人一起生活。話說回來,那樣的女人真的能「照顧」別人的生活起居嗎?

或許是心裡的一百個疑問都顯露在臉上瞭吧,老人淡淡地聳聳肩說:

「她平常不是那樣的。照顧別人似乎能讓她鎮定下來,所以我也就隨她去瞭。是個手腳俐落的女人唷,隻是一遇到軍人或地位高的人,她就會變成那樣……」

火爐上熱著的鐵瓶,開始咻咻地噴出蒸氣。

老人從劉輝手中拿過剛才的木碗,也不沖洗就直接丟入茶葉,註入熱水。漆黑的茶水發出奇異的氣味,類似某種藥草。氣味和邵可常泡的那種茶非常類似。

低頭看老人遞回的碗,自己的臉投射在黑色茶水表面,不斷的晃動。回想起女人暴風雨似的怒氣與恨意,如果不是老人介入阻止,她真的會殺瞭劉輝。那種強烈的殺意,絕對不是搞錯對象,是真的沖著自己來的。

「我可以問為什麼嗎?」

簡短的問句,老人卻正確讀取瞭劉輝的疑問。沉默之後,老人歪著頭,望向屋內一隅。

「……看到那麼威武的劍,那傢夥就忍不住瞭吧,那讓她回到瞭過去。」

這時劉輝才想起「幹將」與「莫邪」。急忙隨著老人的視線朝屋子角落望去,成堆的稻草下露出瞭一小截熟悉的劍柄。看來像是被誰藏在裡面,不,實際上就是為瞭隱藏才放在那裡的吧。大概,就像藏起劉輝一樣。

「我失去的隻是一個眼睛和一隻手,那傢夥失去的卻是所有的孩子。生瞭將近十個孩子吧,其中一半不是餓死就是病死,還有一半在戰爭中被殺瞭。聽說還有好幾個是在她眼前被殺的。她之所以能活下來……或許因為她是女人吧。以前的她還算是個美人,對男人來說,是個發泄欲望的絕佳工具吧。當然,這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瞭。」

劉輝無言以對,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腦袋裡擠不出任何一個字。

「……雖然那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也足以將她整個人搞瘋瞭。就我看來,那才是最慘無人道的經歷,但她卻從沒提起過。掛在嘴上的,總是孩子們的事。堅信他們總有一天會回來……都已經這樣過瞭幾十年瞭……最初我也覺得很厭煩,不可思議的是,現在已經不以為意瞭。雖然很瘋狂,但看她這樣堅信著,我已經不會覺得愚蠢,反而開始認為眼前的她早就超越瞭一般人……一直看著她,突然發現真正有問題的人不是她瞭……是啊,不是她。」

老人說著,古木似的姿態與聲調,像正對著孩子敘述什麼傳說中的故事。

「對她而言,所有佩帶劍的人都是殺人魔。平常安安靜靜的她,在那個時候就會突然變瞭個樣。回到過去,被恨意牢牢糾纏而動彈不得。最近的她,連三拍前的事情都有可能忘記,但她卻念念不忘,在屋子上下找尋被我藏在稻草堆裡的你。嘴裡叨叨念念著『那傢夥上哪去瞭?我要殺瞭他』,整個人越來越瘋狂……不可思議的是,她真的分得出來。知道誰是殺過人的,誰是害她變成那樣的人。知道誰正接近那個殘酷的世界。無論是過去或未來。」

『死瞭最好,活下來也不會有任何好事。』

直至今日仍未盡的怨怒。對國傢的,對戰爭的。劉輝無法抗辯。如果被質問在劉輝這一代有瞭什麼改變,他也回答不出。那麼對她而言,一切就都和過去無異。害她變成那樣的人。不過是換瞭個人坐在龍椅上罷瞭,過去和未來都一樣。而她也知道。

劉輝看著老人的獨眼與獨臂。他說,那是在戰爭中失去的。那麼對老人而言也應該一樣。

「……您為何……要救我呢?」

說出口的就隻有這麼一句話,但老人依然正確的回答瞭劉輝真正的疑問。

「我失去眼睛和手臂,那是我該付出的代價。這代價不是別人該付出的。但那女人被奪走的卻不是這樣,和我不同。我的眼睛和手臂,是投入戰爭的我該付出的代價,不能推諉卸責……我遇見她後,終於能夠這麼想瞭。」

「……」

「到瞭明天,她應該會將你交給前來搜尋的武官吧。我不打算阻止那個,但你若在那之前離開,我也不會阻止你。我已經決定瞭,隻要是來到這山裡的,不管是誰我都救,是人也好動物也好。那是我給自己定的規矩。」

火光跳動,老人瞇著眼的表情,似乎帶著微笑。

「……能逃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逃著,迷瞭路,差點沒瞭命,即使如此卻還是活下來的傢夥,一定有非活下去的理由。如果不是有人幫他,是不可能活著來到這裡的。」

劉輝的臉大大扭曲瞭起來。

——如果不是有人幫他,是不可能活著來到這裡的。

「我說年輕人啊,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吧。當今國王,和他父親完全不同,似乎的確是個笨蛋。」

「…………」

「就算眼前出現無理取鬧的賊寇作亂,他也不選擇鎮壓而是逃離。這的確是前所未見的呆子國王沒錯。如果是他那自小流落在外的父親戩華太子,不管面對的是幾百個對手,也一定會殺出一條生路吧。但現在的國王和他父親,真是完全不同。」

「…………」

「但這又有何不可?」

劉輝驚訝地抬起頭。隻見老人微微一笑。

「有何不可?托他的福,沒有任何人為此而死。如果今天他掀起瞭戰爭,隻要一有人為此而死,事情就會一發不可收拾瞭吧。我想,他一定是一位和他父親完全不同的國王。」

老人望著稻草堆裡的雙劍,裝作沒看見此時劉輝臉上的表情。

「……那兩把劍真是漂亮。從沒殺過任何人。手上握著這隻消一揮就能輕易解決兩三個人的名劍,任誰都會想拿來防身保命吧。如果那個國王帶著這兩把劍,卻一次也不曾使用,一個人也不殺,隻是自己在雪中拼命逃離的話……我並不認為那個國王如朝廷所說的,是個拋棄國傢逃之夭夭的人。反而應該相反才對。比起虛榮的名聲,他是為瞭守護更重要的東西而逃的吧,我是這麼想的……」

老人依然用著如說故事般的古木聲調。劉輝低下頭,下巴打顫,手中捧的茶也帶起瞭一陣漣漪。

「和先王不同,當今國王從未掀起戰爭。百姓的兒子和村裡的年輕人不需被征召入伍,田地也不會因戰亂而荒廢。發生飛蝗與地震天災時,派出軍隊救援人民。自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這樣的國王,也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國王。對我們百姓來說,能不掀起戰爭的國王就是最好的國王。所以我挺喜歡現在這樣,也喜歡這個國王。就算不是個威風凜凜的國王,就算他有點窩囊。就算我從來沒見過他。」

碗中的茶映出劉輝的雙眸,似乎閃著淚光。

——所以我挺喜歡現在這樣,也喜歡這個國王。

至今,從來沒有人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

「不管那些大官又吹捧瞭些什麼,或是天上出現瞭什麼妖星,這些都毫無關系。大自然有大自然的規律。我們百姓隻要能夠每天活著,並且覺得希望這樣的日子持續下去,其他就沒什麼好說瞭。你懂嗎?真的沒什麼好說的。這就是我想說的話。我們人是在大自然的安排下活著的。國王的工作,就是傾聽人民的心聲,可是當他身邊的人太過喧囂……那聲音就會變得模糊難辨瞭。」

「…………」

「到城裡去時,我也變得聽不清楚自然的聲音瞭。所以才會回到山裡。城裡的獵人之所以會殺死太多山裡的野獸,榨取過多的自然資源,就是因為他隻聽得見自己的聲音。哪天山神受不瞭,是會發怒的。百姓也一樣。不過,如果情況不是那樣……也就是一件好事吧。」

感覺得到老人發出微笑。接著隨著一聲嘆息,他又回頭望向木門上那一道黑暗的縫隙。

「……那傢夥一直活在過去。因為一直以來都是如此,之後也不可能改變瞭吧。隻要拿起一次武器,就會害怕丟棄它。但越是拿著武器不放,人的心越是會變得脆弱。隻要發生一點小事就會被影響而發狂。除非一開始就不要拿起武器,否則就得殺瞭誰,或是被人奪下武器,然後才有可能擺脫。這樣的人我看多瞭,沒辦法的……可是我還是希望,這一次總有一天會改變。願意去相信那能夠自己放下手中武器的笨蛋,具有真正勇氣的傢夥,總有一天會出現。就算現在是個笨蛋,誰又能說將來也是個笨蛋呢?再說,如果是真的無可救藥的笨蛋,誰都不會去幫助他,就連馬都不會相信他的。」

不曾對任何人使用的劍。甚至為瞭保護自己都不曾用過。這麼做,又是為瞭守護誰?

孤零零的,連自己都保護不瞭。卻能為瞭保護什麼而逃到這裡來?想要守護的到底是什麼?

老人笑瞭。似乎對那把幹凈的劍感到很滿意,最後又小小聲的說瞭那句話。

「有何不可?」

這是一句不加任何虛飾,質樸、誠實而安靜的肯定。差點以為自己搞錯瞭,連好不容易做的決定都無法抱持自信。既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逃,也不知道任性的要屬下們不能殺人是否正確。內心動搖著,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

『比起虛榮的名聲,他是為瞭守護更重要的東西而逃的吧,我是這麼想的……』

到底是為瞭什麼而逃呢?

收藏在內心深處的那口箱子,又發出微弱的聲音瞭。這次,是蓋子打開的聲音。

(孤,是為瞭什麼而逃……)

浮在水池上的母親屍體。烏黑的一頭長發像水草一樣擴散開來。後宮中發生的無數次小鬥爭,每天越來越多的屍體,都曾經映在劉輝眼底。兄長和妾妃們受到處刑,被砍落的人頭,其實劉輝都在處刑之後一個人跑去看瞭。屍體總是會在不知不覺中消失,補上新的女官和侍官後,後宮又會打掃得幹幹凈凈,像是那些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恢復若無其事的寧靜。這時劉輝總會跑去府庫,但就連面對邵可,那句「一切都和我無關」還是硬生生又吞瞭回去,沒想到有一天竟然成真瞭。

蓋子打開瞭。那些刻意壓抑的感情,隨著眼淚一起流出。

那種情景,再也不想看見第二次——想要守護,即使隻是多守護一個人也好。所以才逃走的。

真想壓抑的話,就如孫陵王所說,是很簡單的。就像在甕口壓上蓋子一樣簡單。

然而那麼做是沒有意義的,不知何時起,劉輝打從心裡理解瞭這一點。縱使在甕口壓上蓋子,甕裡裝的東西也不會消失。而且那麼做會發生什麼事,劉輝早就親身體驗過瞭。同樣的過去。什麼都不會改變。既然如此,就算對孫陵王而言是有意義的,但對劉輝而言卻是毫無意義。

為瞭選擇走上不一樣的未來,劉輝才離開瞭那座城。

『不能不離開。』

不知道是誰的聲音,和劉輝自己的聲音重疊。沒錯,不能不離開。不能不離開。

別的辦法、別的辦法。快想想、快想想。如此拼命思考。

想要一個和那再也不想目睹的過去不同的,未來的世界。

劉輝擦幹眼淚,吸吸鼻涕。聽見心裡最後的箱子,完全蓋上蓋子的聲音。

「孤,不能不離開。」

不能停留在這裡。

老人似乎無聲的笑瞭。簡直就像在同一個場所,同樣的夜晚,也曾有過另一個誰,跟他說過相同的話。

「……是嗎。那麼,你加油啊。喔……剛好,雪停瞭呢。」

本來刮得鬼哭神號似的風聲,現在已經完全聽不見瞭。

「追兵應該很快就要到瞭,那傢夥好幾天前就去通報瞭吧。」

「……什麼?」

聞言,劉輝驚訝得馬上站起來,著急得團團轉。

「怎麼會?那……這裡到底是哪……請問這裡到底是哪裡啊?」

「……你打算上哪去呢?」

「呃……紅州。」

一直都像古木般淡淡然的老人,此時終於露出不可置信的驚訝神情。

「……我說你啊,到底是多沒有方向感?要去紅州的話,隻要順著河川流向走就行瞭,你怎麼反而挑瞭相反方向往源頭來瞭呢……難道你真的隻是個單純的笨蛋……?」

「什麼?」

劉輝腦中模糊記起從前邵可曾要他牢記的地圖。記得沒錯的話,橫越紫州的兩條大河之一,的確是朝紅州流去。而自己若是沿著反方向來到源頭的話,這裡是……

「……孤來到北方瞭嗎?……不,若那條真是大河,夕影不可能橫渡成功的啊……」

若是夕影能夠橫渡的河,應該就是支流瞭。但大河的支流太多,實在無法得知自己橫渡的是哪一段。懷著期待的目光望向老人,老人卻困擾地瞇著獨眼嘆瞭一口氣。

「……抱歉,因為某些理由……不能告訴你這裡位於何處。不過,我倒是可以告訴你下山的路。聽好瞭,隻要方向有一點錯誤,就會迷途至死。積雪並不嚴重,你就努力點自己走下去吧。那蓑衣蟲……不,那件蓑衣就送你吧。」

對啊。夕影不在身邊,隻能靠自己徒步下山瞭。劉輝不由得冒出一頭冷汗。

老人以口頭告訴劉輝下山的道路後,指指稻草堆說「你身上的東西都在那瞭」。劉輝摸摸稻草堆,取出瞭雙劍和自己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不過原本帶著的水、糧食和錢財卻不在其中。劉輝看著看著也沒說什麼。在這簡陋的山屋裡,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願意照顧受傷的自己,還把僅存的最後一碗薄粥讓給自己分食,這對他來說,已經是不可多得的奇跡瞭。盡管後宮裡什麼都有,卻從來沒人和劉輝分享過什麼。

劉輝瞪著自己減少的行囊瞧瞭半天,考慮的結果,伸手拿起「幹將」。

「……老人傢。」

老人沒有回答。或許在劉輝盯著行囊瞧時,老人心裡誤會瞭什麼吧。劉輝屈膝一跪,捧著「幹將」遞向老人。

「沒有其他能充當謝禮的東西瞭,請您收下這個吧。」

沉默降臨。劉輝低著頭,不明白這陣沉默代表什麼意義而不知所措。

過瞭一會,終於聽見老人放下手中碗的聲音。

「……你竟然把『幹將』拿來充抵寄宿費用?還要把它留在這裡?」

咦?自己有說是「幹將」嗎?劉輝歪著頭……應該是說瞭吧。

「是的。因為我並沒有需要它的必要,請您收下吧。現在身上沒有銀兩,也沒時間作工回報您瞭,把這『幹將』拿去賣瞭,應該可以換取不少錢……看這劍鞘也挺豪華的不是……?」

事實上,大少爺劉輝根本不知道這把劍究竟值多少錢。隻是想到如果是秀麗,一定會堅持「回禮」的,所以拼命思考的結果,也隻有用行囊裡看起來最值錢的這把劍來回報人傢瞭。

會有這種想法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心想不能留在那座城裡才會帶出來的雙劍,現在卻要將其中之一的「幹將」留在這裡——留在這雲深不知處的奇妙山屋裡——然而劉輝卻覺得這樣也很好。就算沒有「幹將」,也不覺得有哪裡不便。

(……呼,還是說隻有一把,不足以報答救命之恩?)

然而「莫邪」是……劉輝焦急著低下頭道歉。

「真的很抱歉,但另一把劍,我已經答應要給某人瞭,在他回來取走之前會好好保管的。所以實在不能將它留在這裡,如果是其他東西——」

「不,夠瞭。我就收下『幹將』吧。」

老人忽然出現在眼前,令劉輝嚇瞭一跳。雖然隔著幾步的距離,但沒道理連他站起身都沒感覺啊,然而他卻像從平地冒起的熱氣一樣,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

壞掉的獨眼和斷臂。完好的那另一隻眼笑瞭起來,還能動的另一隻手則抓起「幹將」。

抓起劍,又將劍丟瞭出去。動作毫不拖泥帶水,就像那是一把玩具劍似的。刷地,「幹將」又沒入稻草堆中,等飛舞起來的稻草全都落回原位後,劍就完全被掩蓋起來,消失不見瞭。要是楸瑛或靜蘭在,一定會馬上發出慘叫,然後撲上前去把這國寶挖出來吧。

「這把劍對我來說,也是一點用都沒有。」

老人從近距離俯看劉輝。那矮小的身體之中,不知蘊含瞭多少頑強的力量。壞掉的那隻眼睛牽動著好幾條皺紋,使整張臉看起來有些猙獰。雖然外表令人害怕,劉輝卻莫名的不覺可怕。老人就像一棵古木,安靜淡定,同時有種叫人說不出的懷念。然而他的眼神,卻又像遠望著未來。

「……活瞭這麼久,總算長瞭點見識啊。」

「咦?」

「沒什麼……你快走吧。跟我住的那個女人,差不多要起來瞭。等她起來,你要走也走不成。」

劉輝想起那個女人。可怕的女人,可怕的那一夜,總有種她現在都還透過木門上的縫隙瞪視自己的錯覺。她有這個權利。怒罵也好,掐著脖子不放也好,都有值得原諒的理由。然而對於她說的「活下去也不會有任何好事」這句話,劉輝現在還不能決定該如何回答。現在,還沒有這個權利回答。

老人說,真正瘋狂的,不是那個女人。

真的有問題的,不是她。或許老人是為瞭確認這一點,才和她共同生活的吧。劉輝覺得,日後有必要鼓起勇氣再來見她一次。必須來見她,並確認一些事。雖然她既可怕、又無情、毫不慈悲,但劉輝卻不能無視她的存在。她既是過去,也是「現在」的一部分。反映著現在這個國傢的模樣。

等全部結束,劉輝還能活著來面對她的話。

到時候,自己應該就能成為一個面對任何疑問都能做出回答的國王瞭。

這時,遠方忽然想起鳴笛聲。像是呼應暗號一般,四下跟著響起瞭高亢的笛聲。好幾種不同的笛聲交錯,老人起身望向窗口。

「……已經來瞭啊。年輕人,你快走吧,現在馬上離開。」

劉輝點點頭,很快打理好行囊。說是行囊,也隻剩下衣物和「莫邪」而已。這時,劉輝突然為老人感到擔心,說不定他會因藏匿自己而遭到不測,自己竟然到現在才發現這一點。

老人單手抓起掛在梁柱上的鬥笠,往劉輝頭上一戴。

「再附送你這個吧。」

運用獨臂與嘴,老人俐落的將鬥笠的繩結系在劉輝下巴。看到劉輝的表情,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很懷念似的瞇起眼睛。

「很久以前,也有個年輕人在雪夜裡闖進我這裡來啊……」

「咦……?」

「那天晚上的雪,下得比這次還大……那個人也在雪停之後離開瞭。來到這裡的人,大概都會好好離開。所以我想,你應該也能夠安全離開吧。」

雪夜。劉輝腦中,閃光似的浮現一個聲音。

——今天過後,我就會離開這座城瞭。

不能不離開。雪夜之後,和琴聲一起消失的人。如同閃閃發光的「莫邪」一般,冷硬而美麗,帶著傷痛的側臉。難道會是他——

「……那個男人,是什麼樣的人?」

「可以確定的是,比起現在的你,看起來要有出息多瞭。各方面,你都比不上人傢啊。」

「……唔、嗚嗚。」

說完這句話後,老人就不再告訴劉輝什麼瞭。

「把你撿回來,是我給自己的規矩。我遵照自己的規矩而生,會因此變成怎樣,都跟任何人無關。相反地,你要是再像這樣猶豫著不走,我也不會阻止你留下。」

像是發出什麼暗號,笛聲又再度響起。那聲音已經來到比剛才更近的地方。

劉輝望著通往外頭的門,不經意地感受到一道視線。

內門中,有著一道縫隙的那扇門,有一雙烏溜溜的眼神窺伺著。這次絕不是錯覺,而是真的有人在那。昏暗而閃著警戒眼光的雙眸,令劉輝倒吞瞭一口氣,卻沒有掉頭離開,而是對那人深深低下頭,行瞭一個禮。一拍後抬起頭,目光已經消失瞭。隻聽見神經質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劉輝再度對老人低頭示意後,跨出三步,伸手握住門把。一打開門,寒冬的冷空氣便狂亂地吹進室內,雪深及膝,笛聲越來越近瞭。

外頭天還沒完亮,深濃的藍色還支配著銀白色的世界。

天將破曉。不知為何,劉輝覺得這是個很適合離開的時刻。

「——那我走瞭。」

「年輕人。」

這是老人第一次開口叫住他。最初,也是最後一次。

「……好久以前,那個雪夜裡來的男人,他也走瞭。我對他說,一個人努力是成不瞭什麼事。結果那傢夥卻說,就算現在隻是一個人,十年後一定會不一樣。就算隻有一個人努力,隻要默默耕耘,一定會開花結果。即使在朝廷那個臭水溝裡也一樣。這麼說著,他就離開瞭。過瞭十年,這次輪到你來瞭……我時常想,等著那個男人的到底是誰。」

風吹起劉輝的頭發,遮住瞭他臉上的表情。連劉輝自己都看不見。

——即使在朝廷那個臭水溝裡也一樣。

「憑你,是贏不瞭他的,不管怎麼努力也一樣。即使這樣,你還是要去嗎?」

劉輝沒有問老人的名字,也沒問他究竟是誰。和他說的話比起來,這些一點都不重要。

劉輝笑瞭。因為臉凍僵瞭,所以笑容或許有點不自然吧。

「……我跟人約好瞭。很久很久以前。不能因為沒有勝算就反悔吧。我已經忘記過太多事,也有太多諾言沒能遵守。剩下的這最後一個約定,絕對不能再出爾反爾瞭。」

老人那隻滿是皺紋的手,突然握住劉輝的繃帶手。那隻手,和文官的手或武官的手都不一樣。那隻手經歷過夏日曝曬與冬日的刺骨寒風,經年累月形成,有著古木一般的堅強。那隻手用力握瞭一下劉輝的手,然後放開,好像他握住的是劉輝的心。

「——送你一句話吧。一個人努力成不瞭什麼事,也改變不瞭什麼,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實。然而,時候會到。隻要有人持續耕耘,改變的時候總會來臨。到那時候——」

到那時候?

後面的話,劉輝沒能聽見。不,連老人有沒有說完這句話,他都不知道。

老人的聲音被笛聲與崩落的大量積雪發出的巨響掩蓋,聽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耳邊傳來誰爭論著什麼的聲音。劉輝抓起老人的獨臂,用額頭碰瞭碰那手背,做為最後的致意。

「我出發瞭。謝謝您親切的對待,真的很感謝您。」

老人笑著拍拍劉輝的額頭,為他推開房門。

劉輝邁開腳步,踏進破曉前的雪夜中。撥開雪,照老人教的,朝一棵有著雙叉枝枒的樹奔去。老人想起什麼似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對瞭年輕人,剛才忘瞭告訴你。那條路有點危險,要多加小心啊。」

「欸?……嗯?啊?……咦咦?」

就在此時,腳在雪地裡踩瞭個空。突然看不到眼前的路。

接著,劉輝便感覺到自己正咻地向下滑。一屁股跌坐在地後,就趁勢向下滑瞭。劉輝發出慘叫聲,就這樣順著被冰雪覆蓋,長著枯樹的斷崖斜面往下滾落。

●●●

不隻是一瞬間,實際上好長一段時間,劉輝隻是不斷地向下滾落。

「————!好痛,痛痛痛痛!」

仿佛無止盡的翻滾之後,劉輝開始發現斜面上有些較平緩的部分,便舉起「莫邪」勾住不知名的樹,好不容易止住瞭落勢。不過,因為那一勾力道過猛,樹上的積雪全都掉落下來,把劉輝整個人埋進去。原本的蓑衣蟲,現在成瞭頭頂著鬥笠的雪人瞭。

……雪人劉輝打從出瞭城之後,就發現自己是一個無法獨力生存的男人。隻要沒有猴子、狗、雉雞之中的誰跟在身邊,就算是主角桃太郎也一定隻是個庸才吧。

吐出塞瞭滿嘴的雪片,撥開壓在身上的雪,拼命從雪堆裡爬出來。也好不容易挖出埋在雪下的「莫邪」——這把劍應該從未遭人如此對待過吧——光是這樣就氣喘籲籲、滿頭大汗瞭。此外,應該是滑落時碰撞導致的吧,劉輝身體各處都疼瞭起來。多虧有那頂鬥笠,頭倒是沒怎麼撞傷——不,老人一定早就知道會這樣,才把鬥笠給自己戴上的吧——身上帶的東西都因擦撞而變得破破爛爛,尤其是那件蓑衣,滑落途中就散開來。要是真正的蓑衣蟲,這下可就沒法過冬瞭啊。

(不過鬥笠也因為繩結系得太緊,差點沒被勒死!是不是應該生氣啊?)

果然老人隻是表面親切,實則是在整人吧!

(不不不,這種幾可媲美霄太師的黑心行徑,這輩子不可能遇到那麼多次吧!)

好不容易心跳才緩瞭下來,重新仰頭望向那片斜坡的劉輝,這下卻又嚇得心跳差點停止。與其說是一道斜坡,不如說是一條狹窄的裂縫,劉輝應該是從那裂縫裡摔出來的,但現在連仔細看都看不出到底是沿著哪裡滑下來的瞭。裂縫呈現一道陡峭的銳角,能活下來真是奇跡。會指出這種路的人,果然還是霄太師第二吧。

「……呼、呼。人生真不簡單啊!充滿各種困難。以後我再也不說自己喜歡雪瞭。」

一個人叨叨絮絮的卻沒人答腔,真是好生寂寞。

此時,肚子突然咕嚕一聲感到饑餓。想起自己隻喝瞭一碗稀薄又難喝的湯水,肚子是越來越餓瞭。貧血與目眩使劉輝差點站不穩,加上才剛養好沒多久的身子,發軟的膝蓋抖個不停。

看看四周,全都是理所當然會存在的枯木,劉輝先以白雪果腹。吃瞭一口後,有種真的吃進瞭些什麼的感覺,所以開始一口接一口。然後,就在差點要忘記自己究竟該往哪個方向前進時。

——耳邊傳來好幾匹馬奔馳的蹄聲。

被吃下的雪給凍得茫然的劉輝腦袋,這下子完全清醒瞭。一把抓起「莫邪」站起身來.

看見遠遠的山頭有著火把怱明怱滅的光芒。光芒的移動看起來不像有特定的目的,四處遊移,比較像是在搜尋什麼。

等確定火把的光芒全部從視線中消失後,劉輝開始移動——朝紅州前進。

雖然已經在邵可督促下死背瞭地形圖、地勢圖、星象圖與方位的確認方式以及繁復的河山地名,但那畢竟是十年前的事瞭,能不能順利記起來還是個問題。

一度消失的軍馬啼聲,聽起來比剛才更接近瞭。即使如此,還是隻能前進。

劉輝重新戴好鬥笠,拄著「莫邪」站起身。肚子雖然還是很餓,但一想到若能走到河邊或許能釣到魚,劉輝不禁立刻振作起精神。

(哼哼,釣魚可是和十三姬一起修行過的。看我的吧,中午有鯛魚大餐吃瞭!)

根本不知道河裡釣不到鯛魚的劉輝——這位年輕的國王在不久之後就會知道這件事瞭——今年二十一歲。

既沒食物又沒錢,更別說釣竿、魚簍,身上甚至連一顆打火石都沒有,自己的馬跑去哪瞭也不知道。體力降到最低點,就算是劉輝,人生中也未曾過上如此兩手空空,孤註一擲的時刻。隻有年輕這個本錢要多少有多少,劉輝暫時不去想自己身處的劣勢,以免自己更沮喪。直到粉身碎骨為止,都不放棄那股毫無根據的自信,這就是年輕的證明。

「很好!加油啊,劉輝!嘿嘿,喔!」

因為身邊沒半個人,隻好自己鼓勵自己之後,劉輝爬下瞭懸崖。

——午飯的鯛魚,很快就從腦中消失。劉輝小心翼翼的沿著溪流往下。一顆有自己身高大的巖石滾落,從溪流裡溢出雪水。劉輝屏氣凝神,一邊留意著不要從覆蓋著積雪的巖石上滑落,一邊踩在巖石與巖石之間,腳步慎重的往下爬。

因融雪而增高的河川水線,發出潺潺水流聲。偶爾環顧四周,隻見山中依然有數頭軍馬持續搜索。雖然比起預料的人數還要少一些——

(……都是專業精兵啊……究竟是哪個單位訓練出的部隊?)

事實上,劉輝原本認為要甩開他們很簡單。

然而,那些時而消失蹤影的火把,始終跟在劉輝身後。而且從火把的位置看來,他們正在逐步縮短和劉輝之間的距離。好幾次都以為已經順利甩開他們瞭,但不用多久,劉輝附近一定又會出現至少一頭軍馬。隻是對方是否真的已經發現劉輝,到現在還無法肯定。畢竟軍馬無法下到劉輝滑落的山崖下,不知道他們是已經知道劉輝在那,但是因為下不去而隻好在上面盤旋找路,還是根本沒發現劉輝就在下方。有時隱約傳來對方人馬交談的聲音,卻在傳進耳朵前就被風雪吹散而聽不清。尤其進入溪流路段之後,多瞭潺潺水聲的妨礙,更是聽不見人聲瞭。

就這樣持續瞭一陣子之後,劉輝也總算弄清瞭追兵馬匹的數量。

(三匹……或四匹吧……沒有更多瞭。)

原本心想就算真的被發現,如果隻有這些人,或許還可能逃脫。但觀察瞭馬匹的動向之後,這點又無法確定瞭。在這又是雪又是冰,天色又暗的陡峭斜坡上,還能如此安穩的策馬追蹤,而且劉輝連甩都甩不掉他們。由此可見,對手絕對是身手不凡的武將。

再過半刻,天就要亮瞭。天色一亮,劉輝的所在一定就會曝光瞭。

忽然,從靜謐的山頭傳來大鳥振翅的聲音。黑鴉。

反射地擺出警戒的姿勢時,劉輝腳底踩著的巖石崩場瞭。雖然人沒摔下去,卻有幾塊石塊滾落水中,激起一陣水花。

——瞬間,正沿著斜坡往下的馬蹄聲倏然停止,周遭陷入可怕的寧靜。

冷汗沿著劉輝的背脊滑落。糟瞭。被發現瞭。

劉輝嘆瞭一口氣,擦擦汗,轉換念頭,開始專心沿著溪流往下。

用比剛才快三倍的速度,連看也不看眼前的路就往下跳。原本像是在巨人的惡作劇下堆起的巨大巖石,過瞭某處後也開始變小。河川的傾斜度變得平緩,寬度卻有原本的兩倍大。如此一來,就無法踩在河水裡繼續前進瞭。看看周遭,發現原本陡峭的山崖高度降低,已經可以沿著山崖爬進山區瞭。然而山區也是追兵們的所在之處。

劉輝想瞭一想,決定瞭。他迅速地爬上山崖,進入山區。

耳邊傳來長驅直下的馬蹄聲。分別從三個方向,保持一定的距離,在密集的斜坡之間穿越樹叢的矯健蹄聲明顯靠近,用翩然而降來形容都不為過。三匹都是如此。明明是緊急時刻,劉輝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從馬蹄聲便可得知馬上的三人都是受過嚴格訓練的,且三人都毫無疑問的比自己強多瞭。

(等等,等一下啊!到底是誰派出這麼高強的追兵啊——!)

馬蹄聲越來越近瞭。劉輝腳下踩著雪,拼命往下沖。萬一真的被追上瞭,也隻好拔劍應對,不過在那之前,還是希望盡可能拉開距離拖延。再過不久,就能進入支流瞭。

雲朵之間,開始透出一絲陽光,照在純白的雪地上。雪光強烈的反射,讓劉輝以為自己差點瞎瞭。身後的馬似乎也受到驚嚇,但仍然高明的回避光線繼續追趕。

雪漸漸染成瞭金黃色。天已經亮瞭。

此時,傳來清楚的聲音。

「等一下!」

劉輝差點停止呼吸。停下腳步,慢慢回過頭去。三匹馬已經來到視野所及之處。中間那匹很快地超越另外兩匹,如疾風一般奔馳而來,最後一個跳躍,落在劉輝身邊。馬上的男人用力拉緊韁繩,呼吸紊亂地看著劉輝。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馬上的男人神情困惑地歪著頭。

「……咦?好奇怪……應該沒錯才對啊……不、不好意思。所以您隻是普通的樵夫嗎?搞錯人瞭……?不對啊,可是……咦?那把劍是……」

劉輝摘下破破爛爛的鬥笠,稍微抬頭望向馬上的人。

「你在找誰啊?……楸瑛。」

說完之後,他便笑瞭。不知道是開心,還是想哭。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瞭。

一拍之後,楸瑛瞪大瞭雙眼。幾乎是滾落下馬,沖向劉輝。

「陛下!」

被楸瑛用力抓住肩膀,鬥笠也撞掉瞭。楸瑛像是想確認劉輝長相,伸手粗魯的夾住劉輝雙頰,從極近距離觀察他。接著,就輪到楸瑛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瞭。膝蓋一彎,跪倒在雪地上。

「陛下……您沒事……真是太好瞭……真的……太好瞭……!」

劉輝也哽咽的說不出話,隻能點點頭。和楸瑛於雪夜中一別後,並未經過許多時間。然而彼此卻都有種已經好幾年不知對方下落的感覺。

「楸瑛不該離開陛下身邊……請您原諒……」

那黯淡的聲音,令劉輝感慨萬千。開口想說些什麼,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此時,另一匹馬也趕上瞭。看見馬上那出乎意料的人,劉輝又是一陣瞠目結舌。

「劉輝!」

靜蘭蒼白著一張臉跳下馬,無言地緊緊擁抱劉輝。再被他抱住的前一刻,劉輝瞥見瞭兄長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活、活著、太好瞭。」

聽見他顫抖的低語,劉輝想哭,卻又微微的笑瞭。

『一定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老人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

「靜蘭,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前往紅州瞭嗎?」

之前從邵可那裡聽說,靜蘭隨滅蝗軍隊前往紅州的事,所以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會和楸瑛一起出現在這座山中。

靜蘭看起來有更多想問劉輝的事,不過被楸瑛給擋下瞭。

「我說……總之,先冷靜一下。再說……啊,來瞭來瞭。」

剩下的另一人也終於到瞭。劉輝對他臉上的雀斑頗有印象。

「陛下,您平安無事太好瞭。下官隸屬左羽林軍,名叫皋韓升。終於找到您瞭。」

看見那匹隨皋韓升抵達的馬,劉輝不禁大吃一驚。那匹馬是——

「夕影?」

「是的。能夠找到陛下您,都多虧瞭夕影的帶路。這傢夥跑到我身邊,並領我們來到這偏僻之地。如果不是它帶路,或許就不會找到您瞭……」

楸瑛撫摸著夕影的脖子說。仔細一看,十三姬為劉輝準備的馬鞍和水,幾乎都完好無缺的掛在夕影身上。銀兩也全部都在。劉輝想起山屋裡的老人傢。

伸出手,夕影便撒嬌似的湊過鼻頭磨蹭。作為慰勞,楸瑛從袋中取出獎勵的砂糖碎片喂夕影吃瞭。

「好乖,好乖,你做得很好,夕影。這次多虧你瞭。當夕影出現在我面前時,水和馬鞍還有銀兩,一切都完好無缺……隻有食糧袋看出夕影吃過的痕跡而已……隻見夕影而不見陛下您……微臣真的嚇得心臟都要跳出來瞭……豈不讓人不得不聯想起幽靈船的故事嗎……」

「幽靈船?」

劉輝眨著眼發問,皋韓升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咯咯笑瞭起來。

「可不是嗎,不過下官覺得挺有趣的啊!就是船上的人忽然全失瞭蹤,充滿謎團的事件。」

「韓升!哪裡有趣啊!一邊找尋陛下,一邊聽你說那些幽靈船啊、雪女啊、神隱的,全都是些不吉利的故事。被你搞得人心惶惶,士氣低落瞭啊!」

「那可是我為瞭讓你找得發狂的心情鎮定下來的親切之舉耶!」

「——給我閉嘴!你這廢材武官!」

靜蘭狠狠的瞪瞭楸瑛一眼。看來他也因為那些鬼怪故事而心神不寧瞭。

劉輝再次檢視夕影。黑色油亮的毛皮在日光反射下呈現美麗的青藍色,鬃毛則是近乎白色的灰色。夕影的眼神溫柔,雖然已經不年輕瞭,卻是一匹聰明又耐力出眾的良馬。

絕對不是那匹有著黑夜暗色的毛皮,以及朱金色鬃毛的陌生馬匹。

拉著劉輝沉入河底,令人心生畏懼的那匹暗色馬到底是什麼來歷。直到現在,劉輝都不認為那隻是個幻覺。然而當時乘著那匹馬越過的,或許是一條不該穿越的河川。

不管那匹暗色馬是什麼來歷,夕影救瞭劉輝,這一點毋庸置疑。擺脫追兵,越過河川,帶劉輝來到有著那老人的山屋,之後,又帶著靜蘭與楸瑛找到劉輝。看著夕影那有些謎樣的眼睛,劉輝說出瞭心底的話。

「謝謝你,夕影。」

隨著一聲嘶啼,夕影靜靜地垂下頭,意思似乎是接受瞭劉輝這句道謝。

雖然遍尋不著適合的洞穴,皋韓升還是發現瞭一處不容易受到風寒的雪堆處。就在劉輝還未回過神來時,三個受過野戰訓練的武官已經迅速的將裡面的雪鏟出,整理得幹幹凈凈,並收集來幹燥的樹枝生瞭火,放上小鍋加熱。皋韓升突然不見蹤影,回來時,手中已多瞭山菜,以及不知從哪獵來的野兔和山鳩,楸瑛也幫著一起俐落地開始料理起食物。

兩手空空的劉輝不時晃過來晃過去,嘴裡嘟囔著「不如孤去釣魚來吧」,卻被眾人異口同聲叱喝「不想被水鬼抓走就乖乖回去坐好!」完全是礙手礙腳的狀態。當看到明明應該和劉輝同樣都是身為少爺的楸瑛與靜蘭,也都用著熟練的動作,毫不留情的剝下可愛兔子的皮和山鳩羽毛時,劉輝深深地震撼,並且沮喪瞭。

(……嗚嗚,隻有孤一點都派不上用場……)

而且正當他垂頭喪氣的找瞭個地方坐下時,一陣猛烈的饑餓感襲來,同時肚子開始發出巨大的咕嚕聲。

仿佛料到這一點似的,皋韓升正好從小鍋舀出一碗什麼,端給劉輝。

「來,請先吃點東西吧,陛下。不但可以暖暖身子,還可以先墊墊肚子。」

碗裡是濃稠而香氣四溢的乳白色湯汁。啜瞭一口,湯汁隨著濃濃的乳酪味緩緩流進瞭胃。輕啜兩口之後,劉輝更是忘我地喝瞭起來。

不知為何,身體一暖,劉輝的手腳便開始異常發癢。因為實在是癢得受不瞭,便背著眾人偷偷將已經破破爛爛的繃帶翻開。一看之下,皮膚呈現嚴重泛紅。本以為這個舉動沒人看見,不料瞞不過眼尖的楸瑛,一個箭步上來,再次掀開繃帶察看。

「……喔,太好瞭。隻是輕微的凍傷。」

「可、可是孤現在覺得超級癢耶,癢得都快發瘋瞭。」

「那是當然的啊。因為身子暖瞭,傷口自然會發癢。幸好隻是表皮的輕微凍傷,要是真正的凍傷,為瞭治療就算必須截斷四肢都不奇怪。把我手邊帶來的藥敷上去吧……不過看這模樣,似乎有誰已經做過處理瞭?」

仔細一看,除瞭今天逃亡時新增的傷口外,劉輝身上的傷口都有處理包紮過的痕跡。多虧瞭這些適當的處置,劉輝才能避免更嚴重的凍傷,也未染上破傷風的吧。看著敷藥與包紮的情形,楸瑛狐疑地歪著頭想。不管是麻煩瞭哪裡的誰,此人絕不是個普通人。

一邊為劉輝重新包紮,楸瑛仔細觀察起瞭劉輝。

身旁放著剛從身上脫下,不知從哪弄來的破蓑衣和舊鬥笠。劉輝雙頰消瘦,明顯大病初愈的模樣,全身上下遍佈著瘀青與擦傷。手腳全都呈現輕微凍傷,臉色蒼白,頭上則大包小包的腫成瞭一個奇怪的形狀。

要是在過去,或許楸瑛早已毫不客氣的取笑他瞭吧。然而現在卻隻是沒來由的想哭。

「……陛下,您可知打從離開貴陽之後,自己失蹤瞭幾天嗎?」

「咦?不,孤完全沒概念。」

丟失瞭財物與食糧,手上甚至連打火石與弓箭都沒有。這當然是無法計測天數的狀況,不過更是因為劉輝本身傻頭傻腦、渾然未覺。楸瑛心想,至少這樣會讓他覺得受比較少的苦吧。

不該分頭行動的。應該陪伴他到最後。那天之後,楸瑛無數次這麼後悔。原本想用若無其事的語氣告訴劉輝他究竟失蹤瞭多久,沒想到一開口卻泄漏瞭內心所有的情緒。

「……半個月。」

「半個月?……孤還以為……頂多就是三天。」

劉輝望向依然準備著食物的另外兩人。難怪加入滅蝗軍的兩人也會出現在這裡。

「原來是這樣……旺季已經……回到都城瞭……是嗎?」

「是的。就在陛下失蹤數日後進入貴陽城。」

隻差數日。沒想到就這麼擦身而過。僅僅數日的差距。

若是沒瞭這數日,就那麼一直等到旺季回都的話,一切是否將完全不同。

靜蘭抿著嘴。說服旺季羈留東坡關塞的人正是自己。秀麗那麼強烈希望旺季盡快趕回貴陽,靜蘭內心卻徹底的小看瞭這件事。認為秀麗擔心的事根本不會發生。

「……進入紫州沒有多久,部隊收到來自孫陵王大人的傳令,我才得知你離開貴陽以及朝廷正對你展開搜索的事。之後我馬上和皋韓升等十數人趁夜脫離部隊,分頭展開獨立搜索。換句話說,我們這幾個擅自脫離瞭旺季將軍的部隊。」

皋韓升皺起臉上的雀斑不滿地反駁:

「別說得那麼難聽嘛,茈武官。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畢竟兵馬權可是握在旺季將軍手上。」

一聽見「兵馬權」幾個字,楸瑛不禁惡狠狠的瞪瞭劉輝一眼。

「……沒錯,聽見這件事時我真是太驚訝瞭。那可是兵馬權耶,陛下!你懂不懂那代表什麼意思?那代表隻要陛下不在場,他甚至有權命令近衛。若隻是暫時將兵馬權交給鄭尚書令,那還能夠理解,沒想到你真是笨的可以,竟然全讓給瞭旺季,就在我前往縹傢這段期間!」

「對、對、對、對不起啦……那時候孤腦袋裡一片空白……」

「唉。反正就是這麼回事,萬一那時候旺季要求韓升和靜蘭加入搜尋你的隊伍,他們是不能違抗命令的。否則就是違反軍法,嚴重的話,甚至可能被開除軍籍。所以他們隻好在被命令之前逃離部隊。畢竟滅蝗軍的成立,好歹是由陛下直接命令旺季大人執行的,可以算得上是屬於你的軍隊。勉勉強強說得過去。隻要不叛逆國王,日後再怎麼追究都有理由化解。不過靜蘭就算瞭,沒想到韓升也會一起脫逃呢。」

「請別小看我好嗎?羽林軍的忠誠是隻獻給國王陛下的。若非陛下禦令,我也不會加入旺季將軍麾下。隻要能守護國王與國傢,叫我做什麼都願意。但若是必須為他人的私欲行動,那可就敬謝不敏。當然,更別說夾帶私情瞭。」

聽見韓升最後加上的這句話,靜蘭正在剁山鳩的手不禁一個使力,山鳩頭就這麼飛瞭出去。鬼婆婆似的面無表情繼續剁著山鳩,嘴裡卻沒有反駁。看見這兩人之間,不知何時產生的權力結構改變,令楸瑛意外。沒想到竟然有人能治得瞭這個總是以私情為重(隻在晚飯時,準時回營的羽林軍武官也沒別人瞭)卻毫無罪惡感的靜蘭,而且就近在眼前。

「……就這樣,從旺季部隊脫逃的靜蘭他們十幾個人,和從王都出發搜尋陛下的我們一行人,之後就在途中會合。統整人馬之後,再度各自行動,從貴陽到紅州之間分散搜尋。然而直到途中發現夕影為止,可說是一點線索都沒有……真的是抱著必死的決心連日四處搜尋啊。」

事實上,是楸瑛他們一開始便把事情想得太簡單。認為幾乎沒有出過貴陽城,也沒有太多旅行經驗的國王,多半是落腳在附近的小村落裡。就算刻意躲藏,也不會是太難找到的地方。沒想到——

就像是劉輝整個人從這世界上消失瞭一般,怎麼找都找不到他。

尤其是看見夕影身上掛著空蕩蕩的馬鞍,背著的財物卻幾乎完好無缺時,楸瑛和靜蘭差點陷入絕望。財物未蒙受損失,就代表不是過上強盜襲擊。話說回來,如果隻是遇上強盜襲擊也根本無須擔心,以劉輝的實力就算過上強盜也足以保護自己。

最怕他會因自己的絕望而逃走。真是那樣,事情就麻煩瞭。

夕影馱著的東西完整的像是被直接丟下,隻帶著一副空蕩蕩的馬鞍回來。

發狂的持續搜尋。隻能依靠夕影的指引,擔心的心跳不止。

每當看見樹上掛著吊死屍,或是河川裡浮上溺死者時,楸瑛也好,靜蘭也罷,雖然打死也不願說出口,卻都忍不住不去想那最糟的可能性。彼此也都很清楚對方的想法。

「……話說回來,陛下。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這和紅州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啊。誰會想到你竟然跑到這連地圖上都沒有標示的偏僻山中,而且還陷入懸崖狹縫之間,像隻光禿禿的蓑衣蟲滾來滾去的,還差點死在這裡啊!你要遇難是可以,但能不能換個比較簡單明瞭的方式啊!我真的是擔心死瞭!」

這或許是第一次聽見楸瑛用這麼自暴自棄的口吻說話。自己好幾次浮現「就這樣死瞭算瞭」的念頭,很快的就拋到遠遠的腦後。

當時的自己確實是真正的自己。但是選擇現在站在這裡的自己更好。劉輝現在已經能這麼想瞭。用這雙手掌握自己全部的弱點,然後往前,走自己的路。

這樣的選擇不是為瞭誰,而是第一次,劉輝為自己做的選擇。隻是他也察覺到,這選擇雖然不是為瞭別人,但出發點卻還是為瞭自己重要的人。心裡頓時感到不可思議。

不知該說什麼好,劉輝點點頭,然後扯開嘴角笑瞭。

結果當然是遭到靜蘭和楸瑛暴風雨似的劈頭狂罵。「你這傢夥,真的有在反省嗎?」,「還笑!笑什麼笑!」於是劉輝又像是一把撒瞭鹽的青菜,萎縮瞭。

「……所以說,我們並不知道在那之後,旺季大人是否派出追兵。隻是可以確定,朝廷的確派出瞭搜索隊。因為我們途中也遇上瞭好幾次。」

「楸瑛,王都現在的狀況如何?還有其他近衛的安危呢?邵可、還有絳攸呢——對瞭,皇將軍他……還有當時那些近衛們……為瞭讓孤逃脫,一個一個,回頭……」

「那就是我們的工作。」

劉輝並未指責楸瑛的冷酷。隻是怎麼也無法控制表情的扭曲。

「當時追兵從兩個方向逼近。我和皇將軍商議采分頭誘導,各個擊破的方式。幸而後來從貴陽離開的近衛們陸續會合,我這邊總算是平安完成任務……之後再返回貴陽,離開城裡時的近衛,大約有半數都歸隊瞭。可是,皇將軍和另外半數的下落,至今不明。不知道是被捉瞭,還是……」

「還是?」

楸瑛望著劉輝,口中沒有說出那個「死」字,換瞭個方式回答。

「後來聽說,孫陵王大人朝皇將軍的方向派出的,是約莫數百騎的追兵……」

劉輝聞言大驚失色。腦中浮現單槍匹馬,掉頭消失在雪塵之中的皇將軍背影。

『末將也必須留下來抵擋瞭。請您快走吧。末將會在心中祈求您平安無事。』

在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劉輝什麼都沒能對他說。不隻是皇將軍,其他的近衛們也一樣。連一個人都未能顧及,隻自顧自的不斷逃跑。

「十三妹也平安無事。她將闖入後宮的盜賊及軍隊全趕出去,甚至把阻止她的武官們都揍瞭一頓,騎著馬,跑到外朝大發脾氣,引得孫陵王和葵皇毅不得不出面。最後她還嚷著再也不準任何人未經國王許可進入後宮……直接將抗議書扔到他們兩人臉上……」

「扔、扔到葵皇毅和孫陵王臉上?」

楸瑛說得已經是比事實委婉瞭四十五度角。

事實是十三姬先把武官們一個個抓起來丟出後宮。然後騎上軍馬,闖進兵部與機密要地禦史臺,誰不好選,偏偏選瞭葵皇毅和孫陵王開刀,把抗議書朝他們臉上摔,兇巴巴的罵完「連一個國王都保護不好還有什麼用,是不是沒有長雞雞啊!」才回後宮的。

(……嗚,算我求你,把最後那句話收回去吧十三姬……!)

拜此之賜,世人對「藍傢公主」的印象完全改變。楸瑛心想,自己的弟妹運還真是差……喔不,還真是好啊。

「妹妹是藍傢的女兒,朝廷尚不敢對她出手。再說首席女官的階級等同於貴妃,同時也是後宮的女近衛。除瞭國王和尚書令之外,無人能直接命令她。現在十三姬正在努力守護後宮,為國王保住瞭大本營。紅傢的百合公主也留在後宮,她們的安全也都獲得保障。」

守住國王的大本營。守住彼此的約定,留在國王消失的後宮中等待他的歸來。

——好嗎?我想知道那是什麼。我想看見,你的國傢會是什麼模樣。

劉輝閉上眼睛,點點頭。

「還有邵可大人和絳攸……隻知道那夜過後,他們兩人就忽然從後宮消失瞭蹤影。邵可大人選不用擔心,隻祈禱絳攸千萬要跟邵可大人在一起!否則在那場混亂之中,要是他一個人走散瞭,可就不是開玩笑的瞭……萬一那傢夥是一個人上路的話,那我們很有可能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瞭啊。」

真的是這樣。劉輝和靜蘭都在心中默默同意。絳攸一個人上路的話,必定會展開一場大冒險吧,其精彩內容甚至可以在日後出一本書,就叫《絳攸珍奇漫遊記》。劉輝伸手搔瞭搔太陽穴。自己這個桃太郎的三個好夥伴中,已經找回猴子(楸瑛)和雉雞(靜蘭)瞭,但究竟還能不能見到那條迷途小狗(絳攸)呢?

「邵可大人似乎沒有回到貴陽宅邸……希望他平安無事。雖然他當上紅傢宗主時曾引起一陣騷動,但他本人卻是手無縛雞之力吧。要是沒有秀麗大人和靜蘭跟著,那麼悠哉的邵可大人根本沒辦法一個人活下去,對世間險惡一定不知提防……」

「沒錯!就是這樣。真擔心他途中過上詐騙集團或者是老子詐欺什麼的,被剝光一層皮不說,萬一等到他身無分文瞭,又被當作抵押品賣給黑道,最後輾轉流落到酒傢,被低俗的女主人使喚,要他整天像隻驢子一樣拼命勞動怎麼辦!啊啊啊啊,我的老爺啊!」

另外三人心想:「老子詐欺」到底是什麼呀。而且總覺得靜蘭舉的這些例子,比起遇上強盜或殺人那一類的災厄,還真是微妙的不上不下啊。

雖然邵可已是紅傢宗主,該表現時也都有所表現,瞇瞇眼也已經睜開瞭。可是長久以來,他留給大傢的印象就是這麼強烈,而且或許再也不可能翻盤瞭吧。

「……孤想,邵可他一定在紅州。」

聽見劉輝低聲這麼說,靜蘭一邊攪拌著鍋裡的肉,一邊小心選擇遺詞用字反問:

「……紅州嗎?如果是這樣的話,剛好和回王都的我們擦身而過,應該會在哪裡碰上他,這半個月以來,至少能獲得一些關於老爺的消息才是啊……」

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邵可與絳攸真的就這樣,一點線索都沒有留下,忽然從後宮中消失瞭。甚至沒有任何人目擊他們離開王都,然而他們卻也不在貴陽。十三姬的來信中也寫著兩人究竟是什麼時候消失的,連她都沒有看見……楸瑛和靜蘭甚至開始懷疑,兩人是否落入禦史臺或兵部手裡。

然而劉輝卻否定瞭這個猜測。連自己都對這份確信感到不可思議。

『我選擇的君主是您,讓我們在紅州相見吧。』

邵可一定會遵守這個承諾。不管用什麼方法,他都會逃出王都,回到紅州等待。

「一定能在紅州見到他。邵可一定沒事的。絳攸也是。」

這份確信,就像楸瑛他們相信劉輝一定平安無事而持續搜尋時一樣。

聽見劉輝如此肯定,靜蘭和楸瑛突然覺得肩上的力量放松瞭,也打從內心認為劉輝說得對。曾在心底不斷翻騰的焦躁情緒也慢慢獲得平復。對於這樣的自己,更重要的是對於劉輝這樣的變化,靜蘭與楸瑛都感到意外而凝視著劉輝。

劉輝半帶躊躇的提出瞭一直不敢說出口的問題。

「……悠舜呢?有沒有他的消息?」

眾人一片沉默。

楸瑛尷尬地垂下眼神,靜蘭則登時蒼白瞭臉,眼神中流露出怒氣。

皋韓升察書觀色,接下瞭回答的任務。

「……鄭尚書令他……同一天晚上也從城裡消失瞭……到現在都還下落不明。所以現在,由回到都城裡的旺季將軍掌握朝廷大權。因為他是目前官位最高的人……」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就連後宮的女人都留下來沒逃跑瞭,身為國王的宰相竟然第一個逃走,未免太寡廉鮮恥瞭。」

「靜蘭,那是因為孤——」

「就算是你先逃走好瞭,當宰相的也不可以真的跟著逃。今天既不是發生瞭正式的叛亂或謀反,你也還沒死。本該一肩挑起全城重擔的宰相卻——總而言之,身為國王的尚書令卻從城裡逃跑,這種事前所未聞。而且!還是在現在這種時候!」

隻要悠舜能留下來,就算國王不在,朝廷大權還是能由身為尚書令的他掌控。就算旺季回到貴陽,隻要悠舜統整朝廷中的親王派,依然能形成兩派對抗的局面。然而悠舜一旦不在,朝廷大權將自動轉移到擁有次高官位的旺季手中,而這一點,他應該比誰都清楚才是。然而,他卻像是算準瞭旺季歸來的時間,一進一出的忽然消失瞭蹤影。

靜蘭氣得頭都暈瞭。要是自己在城裡的話,就算要掐著悠舜的脖子,將他綁在椅子上也不會讓他離開。

「簡直是太幹凈俐落瞭。這麼完美的背叛,還真是前所未見。」

悠舜在旺季回歸前一刻消失無蹤,不僅避免瞭旺季與親王派之間可能產生的一切沖突,還讓旺季能順利取得全權。不禁讓人認為悠舜的逃離就隻是為瞭這個目的,實際上也應是如此。不,在那之前,他身為尚書令所做的一切,或許都是為瞭這個目的。

若真是如此,這個計謀未免太周全太完美瞭,不需要弄臟一根手指就能達到目的。

簡直就像伸手拿起最後一顆棋子。

劉輝閉上眼睛。若說內心毫不在意,那是騙人的。

然而將離別的決定說出口,先放開手的人卻是劉輝自己,並不是悠舜。

對劉輝而言,悠舜就像一根手杖,一直支撐著自己。如果沒有悠舜,劉輝根本沒有能力走向王位。對自己沒有自信,隻能一味依賴他,倚靠他。加諸於他的重擔,甚至快要壓斷瞭這根手杖。

因此劉輝決定瞭,決定在壓斷手杖之前放開手,決定今後靠自己的力量獨自行走。

那是一根劉輝非常喜愛,非常仰賴的手杖。隻有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像個孩子吵著要將他放在身邊。其實自己根本沒有資格使用這麼出色的手杖。

楸瑛終於為劉輝輕微凍傷的雙手雙腳重新上完瞭藥。

「……好瞭,本來還想多聽陛下說一些的,不過……」

「……不……孤已經面臨極限瞭……肚子好餓……可能快餓死瞭……」

靜蘭每攪拌一次鍋子,劉輝的肚子就發出像是大熊低吼般的聲音。每次都讓楸瑛又尷尬又想笑。有生以來,實在沒聽過餓得這麼慘的聲音。

「也是啦,聽見你肚子裡那隻蛔蟲,餓得叫個不停的聲音就知道你有多餓瞭。剛好早餐也差不多完成瞭,你就先吃飽,睡上一覺再繼續說吧。到底是去瞭哪裡,發生瞭什麼事。」

楸瑛話都還沒說完,劉輝已經捧著韓升遞給他的哪碗香氣四溢的肉湯大口大口喝瞭起來。

朝陽升空,今天是個萬裡無雲的大晴天。

……飯後不久,劉輝卻嚴重的拉瞭肚子,根本不能好好交待這段日子發生的事。當然,並不是靜蘭他們做的早餐不新鮮。單純隻是逃亡時,劉輝為瞭填滿空虛的肚子而吃瞭雪山裡的雪,把腸胃給弄壞瞭。知道真相之後的楸瑛與韓升,義正詞嚴的斥責瞭劉輝一頓,之後更是「現在連小孩子都不會做出這麼笨的事瞭」,「你這男人簡直沒有辦法一個人活下去啊」不停的對劉輝說教。隻有靜蘭什麼話都沒說,隻是默默的照顧吃壞肚子的劉輝。劉輝除瞭忍住劇烈的腹痛,也為瞭靜蘭的兄弟之情感到安慰不已。

殊不知,靜蘭隻是因為自己過去受困於「殺刃賊」時,在夏天裡,吃瞭鍋內壞掉的粥,所以也有過一樣慘烈的下痢經驗,所以才什麼都沒說。不過這件事,身為兄長的他,就算撕裂瞭嘴也不可能告訴劉輝。

●●●

王都的雪幾乎都已融化。原本紫州的下雪時節,應該從現在才要開始。然而這陣子天空卻不時飄雪,旺季忽然望向窗外。

白色的雪片翩翩飄落,又馬上融化,幻影般的雪。

回到城中沒多久,旺季就撫平瞭朝廷裡的混亂,使一切步上正軌。半個月後,更下令減少搜尋劉輝的人數。現在沒有人力和金錢用在尋找失蹤的國王。地震頻傳的貴陽,各地紛紛傳出災情。還不隻貴陽,碧州、紅州、藍州也是如此。

資金與人手都不足,該處理的國事與難題堆積如山。與國王留下待處理的工作相比,國王本人的下落對旺季而言根本沒那麼重要。

(為瞭協助各州早日復原,須盡早派遣官員前往——需要和戶部跟國庫商討如何籌措資金,以及施行減稅措施——指派工部技術官前往各地支援——請禦史臺派出監察官,前往維持各州治安,此外還需追加軍隊……可是如此一來,又該如何籌措所需軍糧與資金以及各項材料……藍州因鹽害加上水災,田畝幾乎半毀,春天來臨前若無法復原,那麼明年的稻作與農收將會……不行,怎麼算資金都不夠。為瞭抑制高漲的物價,已經請求全商連協助復興投資與資金周轉瞭——)

思考一件事,隨之而來的難題便接二連三的出籠。即使是旺季,面對這些問題也不禁厭煩瞭。即使如此,這些事情隻有旺季能去做瞭。旺季回到王都時,朝廷裡的眾人都安心、臣服地迎接他的歸來。甚至連過去為瞭從中央剃除掉旺季而聯手設計、批鬥過旺季的官員們都包括在內。因為眾人皆明白,已經沒有什麼能阻止得瞭旺季。

旺季不經意地瞥見隨意放在手邊的老舊小箱子。

回到朝廷之後,旺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得這個小箱子。

箱子的大小大約能放在雙掌上,不過重量卻出奇的重。沒有附上鑰匙,也沒有鎖孔。應該這麼說,光看外表或許沒有人會說這是一個「箱子」吧。充其量隻是個謎樣的四方體。

這是個設有特殊機關的箱子。朝廷中,隻有極少數人知道這個箱子的存在,而旺季就是其中之一。

旺季手中把玩著箱子,與其說漫不經心的試圖破解機關打開箱子,不如說單純隻是不習慣空手而養成的把玩習慣。反正就算不打開箱子,旺季也早已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並且也知道該如何打開它。

然而這時,旺季不經意地察覺瞭一件事。他先是仔細檢視機關箱,再倒轉箱子用手指觸摸後,忽然開始專註且慎重的拆解起箱子。

花瞭不少時間拆解,終於還是解開瞭——和旺季原本知道的機關不同——喀嚓一聲,旺季小心翼翼的拉出抽屜,上面放著一把銀色的鑰匙。

旺季抓起那把鑰匙——似曾相識的鑰匙。

仔細的搜尋腦海中的記憶,究竟是在哪裡見過的?那應該是不久之前發生的事。

(……對瞭,是在悠舜的——在尚書令室看見的。)

那是國王逃往九彩江時,旺季與悠舜商討分配工作及裁決時的事。為瞭減輕悠舜的負擔,旺季總是在夜裡前往尚書令室,協助處理那些工作。當時悠舜告訴自己這把鑰匙能打開的是什麼地方。並且笑著說,哪天當您找到這把鑰匙,記得去打開看看哪。

旺季專註地端詳著這把銀色的鑰匙。此時,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氣息。

「……旺季……」

將鑰匙握入掌心時,孫陵王剛好同時走進房內,臉上掛著他很少露出的沮喪表情。之後,更低聲道瞭歉。

「抱歉。」

「不,是我的錯,回來的太晚瞭。對不起。」

一看到陵王,旺季緊繃的肩膀才終於放松。打從回到貴陽以來,這是第一次打從心底感到安心。

「國王逃走,並不是你的錯。隻是羽羽大人那件事,實在令人遺憾。」

輔佐先王戩華的重臣們,有如梳子斷齒般紛紛凋零。不由得讓人感受到如今正面臨著時代的轉變。一想起被殺害的羽羽,同時劉輝的臉也浮上腦海。

當旺季在官邸見到最後一次時,他就已經對他宣告過瞭。要是覺得痛苦,想逃走也沒關系。不過和藍州那次不同,這一逃將會是最後。這話代表什麼,這次他應該明白才是。

旺季從書桌抽屜取出兩個酒杯和酒。為自己倒瞭一杯,仰頭一口喝幹。酒精濃度極高的酒液灼燒著喉嚨,流入胃中。

眼角餘光正好瞥見,孫陵王瞪圓瞭雙眼,驚訝地看著自己這粗魯的喝法。

其實連自己都感到驚訝。

沒想到,現在自己竟然還會對他感到失望。畢竟這不是早就該知道的事瞭嗎?

從即位前在後宮見到他的那時候起,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瞭。他並不愚蠢,隻是拋不開那顆脆弱的心,這就是他的弱點。總是像個鐘擺,被自己的感情和別人的心情左右。雖然這和他受人喜愛的特質可說是互為表裡,不能視為兩件事。無論好與壞,那都是紫劉輝這個男人的一部分,而他也就這樣成長瞭。

把別人看得太重,結果就是造成自己太依賴對方。正因如此「自己」始終無法變堅強,一旦身邊沒有瞭別人,就會完全喪失自信,開始迷惘。

逃到九彩江那時也一樣。一切說放棄就放棄,全部丟給悠舜而逃跑。既然是這樣的他,本來就沒想過他能夠撐過自己不在朝廷裡的這段期間,那有如惡夢般的日子……沒想過才對。

……但內心裡卻竟然暗自期待,希望他能夠忍耐著繼續坐在王位上,直到自己回來。

『不能舍棄,不能走……現在還不能。』

他已經不是當時那個小太子瞭。這件事自己已反覆確認過無數次。無數次的失望,無數次的放棄。應該早就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期待才對。

(……不,毫無期待。)

那種東西,在他即位時就丟進垃圾桶瞭。事到如今,又何須期待他會有何改變。

然而在旺季心中,他的一部分已經刻劃在記憶之中。隻是因為這樣而已。

旺季突然想起某事,假裝不經意的向陵王確認。

「……對瞭陵王,你知道『幹將』和『莫邪』的下落嗎?」

「『幹將』和『莫邪』?」

陵王一邊回想,一邊點頭。這麼說來,在後宮時曾見到國王帶著這兩把劍。

「那兩把劍,被國王帶著逃走瞭。」

「……帶走瞭?」

「聽他說什麼現在還不能把劍留下,所以就帶走瞭。」

「還不能,留下?」

旺季瞇細瞭眼睛,重復瞭一次——還不能,留下。

——還不能。

唐突地,旺季將杯子用力的往桌上一敲。

發出的聲響,把正陶醉於美酒的孫陵王嚇瞭一大跳。

「怎、怎、怎麼瞭嗎?啊,那把『莫邪』是不是你的劍?」

「……這也是原因之一。對瞭,你確定他說『還不能留下』嗎?」

旺季突然開始在屋內團團踱步。這是當他在腦中拼命思考時會出現的習慣動作。有時候甚至還會在頭上敲出滿頭包。隻是,他現在到底在想什麼?

「所以他說劍還不能留下,就帶走瞭劍,開除瞭悠舜,連一場戰爭都沒發動就消失瞭?」

「嗯、嗯。」

「追兵的結果呢?」

「……呃。很慚愧,他逃離時,雖然隻帶瞭數十騎兵,但裡面包括瞭楸瑛和皇子龍……我派出的追兵都被他們引開瞭。不過,追兵也逼得楸瑛和皇子龍不得不分頭各自行動,所以可以肯定現在國王身邊沒有半個隨從。他若不是一個人逃走……就是已經死瞭。」

陵王一邊啜著酒,一邊低聲為另一件道歉。

「……抱歉,真的很抱歉。其實那時候我本來可以捉住他的……」

「呵呵……哈哈哈哈。」

不知為何,旺季竟然大笑瞭起來。這下陵王真的不知所措瞭。這這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喂,你到底是怎麼搞得啊,旺季!你很奇怪耶!難道在紅州吃瞭笑笑菇瞭嗎?」

「在那裡隻有烤蝗蟲可以吃喔。奶油醬油口味的。」

「喔,真令人懷念的食物!哇喔喔喔,我想起來瞭。那可是戰場上的美味,入口即化,超好吃的啊!突然好想嘗嘗,有沒有帶點回來當土產啊?」

「海苔煮蝗蟲倒是還剩瞭一點。」

「混蛋!誰要吃那種老爺爺老奶奶才愛吃的食物啊!」

陵王暴跳如雷。明明自己也差不多是老爺爺的年紀瞭。不過,這句話旺季沒有說出口。畢竟如果陵王是老爺爺,那麼就表示自己也是。而旺季現在也還不大想承認這一點。

陵王朝酒杯裡倒入新的酒,想起瞭離開貴陽的國王。心情和剛才有一點不同。

在那一個雪夜。

他孤身一人,離開瞭貴陽。逃得遠遠的,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這令陵王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啊,對瞭。這麼說來,十年多以前的某個冬夜,你也曾下落不明嘛。」

「…………是啊。」

當年那一個雪夜,陵王人並不在貴陽。所以正確說來,他並不知道那件事。當時相關的官方紀錄,事後也全被霄太師銷毀瞭。所以那個晚上到底發生瞭什麼事,正確說來,陵王並不知情。

天亮前,孤身奔馳在下著雪的冰冷世界。

那天夜裡的刺骨寒風,幾乎令人為之落淚的孤寂,以及胸中的痛楚,到現在旺季全都還記得。

「當時我真的擔心死瞭。晏樹和皇毅召集瞭手下拼瞭命的搜尋,卻怎麼也找不到你。為瞭這件事我還哭瞭呢,不管是在那之前還是之後,我這輩子都不曾掉過眼淚啊……」

尤其是晏樹那張驚慌失色的臉,大概也不可能再出現第二次瞭吧。這麼說來,陵王仔細一想,那時似乎不是冬天,而是和現在一樣的深秋。明明是深秋,卻下起完全不符合季節的暴風雪。記憶中是這麼聽說的。

「我也急急忙忙趕去找你,最後在某一座奇怪的山裡,發現你像隻蓑衣蟲似的跑出來。後來,那是怎麼來著?記得你好像說瞭騎上奇怪的黑馬之類的話。」

國王也騎上那匹馬瞭嗎?旺季心想。

有著朱金色的鬃毛以及烏鴉般黑毛的,那匹暗夜色的馬。

……或許國王還活著,乘著那匹馬逃到瞭某處。

在滅蝗軍回到貴陽前,茈靜蘭與皋韓升以及原隸屬於羽林軍的一批精銳武官突然脫隊離開瞭。或許像陵王找到旺季那般,他們也會找出國王的下落吧。

紅邵可和李絳攸到現在都還行蹤不明。還有,消失的「幹將」與——「莫邪」。

帶著「莫邪」,選擇逃離的國王。

說不定,劇本和旺季最初以為的已經有些不同瞭。

這樣的展開,究竟是覺得麻煩還是覺得有趣,旺季自己也不明白。隻知道比起剛才的失望,現在這樣好多瞭。不過反過來說,也僅止於這樣而已。

無論如何,旺季已經決定好自己要走的路,而那是絕對不會改變的。

旺季曾擁有過十年以上的時間,現在國王的時間卻所剩不多。旺季也不打算給他時間。

耳邊仿佛能聽見那十幾年前的雪夜裡傳來的聲音:

『……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當時的約定,於兩人在後宮重逢時就算結束瞭。所以這個問題,對旺季來說,有著不同的意義。為什麼,偏偏會是在這個時候。

(下次你會帶著什麼樣的表情出現在我面前呢,劉輝太子。)

是依然迷惘,還是和旺季一樣的表情,抑或是另外一種表情呢。

約定瞭要再次面對面。這件事,他是否想起來瞭呢?還有那句話也是。

——總有一天,我會回來取走「莫邪」。在那之前,就請你收好它吧。

『到時候再讓我問你一次吧。』

那個「時候」,已經逼近瞭。

旺季最後問瞭一直掛在心上的事。

「……悠舜他人呢?回府邸瞭嗎?」

「啊,就是這件事,我也一直很掛心。因為他也算任務結束瞭,我還以為他一定回傢瞭,去瞭宰相府邸卻不見他人,隻有凜夫人一個人在傢……」

旺季皺起眉頭——頓瞭一會,這次真的把酒杯給放下瞭。

「……陵王,晏樹在嗎?你最後是什麼時候見到他的?」

「晏樹?不……這麼說來,最近一直沒見到他啊。本以為你一回來,那傢夥一定是第一個跑來,像隻寵物狗一樣圍著你團團轉,甚至不惜把我們都趕走……等等,不對……難道那傢夥對悠舜……不,糟瞭。他完全就像是會這麼做的人啊!」

「現在馬上去找他。我也——」

這時,守在門口的迅正好敲門進來。

「旺季大人,可否耽誤您一點時間?」

「不,我現在——」

沒想到迅卻很難得的強硬打斷旺季的話頭,堅持要說完他想報告的事。

「仙洞令君縹璃櫻求見。您還是沒有時間嗎?」

瞥瞭一眼旺季後,陵王選擇沉默不語。旺季整個人呆站在原地,像一尊從一百年前就立在那裡的石雕像似的。

如果彼此都是官員的身分,明明可以毫無窒礙展開說教的,然而一旦面對的是傢人,旺季就會開始出現回避的傾向。據他的說法,是不知道該如何跟對方溝通。

陵王搔搔頭,打算先離開這裡的時候——雕像動瞭!還抓住陵王的衣袖,用力拉住他。

「喂,等等別走!我、我該怎麼辦才好?」

「普通的說話就好瞭嘛。就像在悠舜、皇毅或晏樹小的時候,跟他們說話一樣,那就好瞭啊?」

「笨蛋!那幾個哪裡普通瞭?我隻懂得如何跟不普通的孩子說話啊。」

「那樣就好瞭啊。反正小璃櫻也夠不普通瞭吧?能有這麼優秀的長孫,你得好好感謝飛燕。世上不知道有多少爺爺奶奶哭著想要這種孫子喔,少人在福中不知福瞭。」

看來孫陵王已經擅自決定要喊他「小璃櫻」瞭。旺季更加焦慮起來。

「不是啊,我又跟不上時下流行的話題,最近能拿出來說說的,就隻有蝗災瞭耶。」

「……這不正是最時興的話題瞭嗎?而且這件事小璃櫻也出力瞭吧?剛好可以趁機謝謝他,如何?」

「這樣跟對一般官員說話有什麼不一樣!」

這老頭真是夠羅唆。陵王開始覺得麻煩,一看到他這種地方,就覺得果然他和紫劉輝擁有一樣的血統。

陵王嘖瞭一聲,眼神越過旺季的肩膀,「啊」地開瞭口。

迅正擅自打開門,同時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先是一雙有如黑夜森林的雙眸。接著是生硬的聲音,突兀的落入房中。

「……不想見我的話,我回去瞭。」

旺季放開陵王的手,然後說瞭一聲:「不。」

從璃櫻的眼神,旺季理解瞭,他並不是以一個孫子拜見外公的立場而來。所以既不需要時下流行的話題,也不需要知道祖孫之間該有的是什麼樣的對話瞭。璃櫻來,是想問更重要的事。

為瞭今後能夠向前走下去。

旺季放棄的拉開椅子,示意璃櫻走近。

「進來吧。你有什麼想問的,我都會回答。」

●●●

劉輝抵達紅州州境東坡關塞時,季節已經完全進入冬季瞭。

打從離開貴陽之後,數數也已經過瞭個把月。

劉輝抬頭望向天空。藍天變得越來越白瞭,並且低得像伸手就能觸碰得到。

風吹得冬天更冷,但卻不是貴陽那種像要滲進骨頭,無邊無際的寒風。除瞭為山頂戴瞭白帽般的高山積雪,這裡的平地也幾乎不見雪跡。

「那麼,現在還未接獲紅州府的聯絡,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楸瑛緊皺著眉頭。已經讓皋韓升帶著中途會合的一批近衛先行打探狀況瞭,但卻是一去不回。不知道是韓升他們遇上朝廷派出的搜索隊瞭,還是被紅州府默默拒絕瞭。不管是哪一種,總之都不會是好消息。

「反正我們也還沒越過東坡郡,不如改去藍州吧?」

「喔,離傢出走的少爺還有地方能回啊,真是令人意外。」

「嗚嗚……」

皋韓升一不在,靜蘭就開始毫不客氣的貶損楸瑛。

當楸瑛想要好好回嘴一番的時候。

楸瑛與靜蘭同時望向左右。馬蹄聲傳入耳朵的瞬間,兩人的視線前方已經揚起一片塵土。楸瑛凝神定睛細看。

「……是軍馬……秩序良好,應該是州軍吧。他們果然守在這裡啊……」

劉輝能去的地方不多。紅州這個選項更是理所當然的近乎愚昧可笑。而要攔住他的話,選擇位於州境的東坡關塞是最有效率的瞭。

能否在此順利擺脫,正是最後的難關。

「——我們走吧。」

劉輝笑著,重新握緊夕影的韁繩。朝側腹部輕輕一蹬,夕影便一口氣加快瞭速度。緊接著,跟在劉輝左右兩側的斜後方守護的楸瑛與靜蘭也策馬疾馳瞭起來。

楸瑛往左右後方回頭看瞭好幾次,終於沉默瞭下來……甩不掉。

「……等一等,不大對勁啊。那真的是州軍嗎?他們怎麼會跟得上我們?」

「不是羽林軍的水準滑落,就是州軍提升瞭水準吧。」

「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由黑白兩大將軍訓練出的羽林軍,怎麼可能不如地方州軍?」

此時,如潰堤般,從前方關塞湧出一支軍隊,正欲度過溪谷上的吊橋。靜蘭瞇起眼睛心想——被包夾瞭。

「沒將吊橋拉起表示接受,但是這樣嗎……那麼,前方來的究竟是敵是友……陛下,若前後來的都是敵人,就得在被包抄圍攻前逃走瞭。」

劉輝這時才轉頭望向後方追兵。出乎眾人意料的,在看瞭良久之後,他竟笑瞭起來。接著,還放慢瞭速度。

「……等等,陛下?您該不會現在就想放棄而束手就縛吧?」

「你看清楚,楸瑛。還不明白嗎?」

楸瑛訝異地轉頭,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驚。在那支隊伍最前方,有一匹馬特別飛快的追瞭上來。馬上之人漂亮地駕馭著馬匹,不斷迅速縮短距離。

「那匹馬是怎麼回事!實力決不輸羽林軍將軍……咦?不會吧?那個人是……」

馬上的人正是皇將軍,仿佛這一個月來的空白不存在似的扯著韁繩,瀟灑地將馬停下。臉上依然是那副蠻不在乎的沉靜表情,微笑著以眼神向眾人致意。

「花瞭一點時間,才把所有人找回來……更麻煩的是,陛下您來的實在太慢瞭,末將可是花瞭好一番唇舌,才說服大傢別又分頭出發找您呢。」

皇將軍身後接二連三趕上前來的,全都是雪夜裡跟隨劉輝出城的近衛們。

劉輝拼命忍住大哭的沖動,慎重的反問:

「……所有人?」

皇將軍又露出若無其事的微笑。

「是的,所有人,大傢都平安無事。除瞭藍將軍找到的一半人之外,另一半都在這裡瞭。陛下您不是吩咐過嗎?要我們所有人一定得平安逃離——因此身為近衛軍,無論任何命令都必須誓死遵守到底才行。」

不知道違抗過幾次上命的楸瑛與靜蘭,尷尬地移開目光。

劉輝朝近衛們走近幾步。緩緩看過他們每一個人的臉,然後破涕為笑瞭。

「……真是,太好瞭。謝謝你們……讓自己平安無事。」

皇將軍依然是一臉蠻不在乎的回答:「這沒什麼。」

「在這附近巡邏的州軍已經被我們趕跑瞭,接下來……」

劉輝再次回頭望向紅州關塞,手上握的韁繩卻動也不動。

「……再等一下。如果真的被拒絕瞭,再去其他地方。藍州,或是哪裡都可以。」

皇將軍唇邊浮現小小的微笑。

「遵旨。不管陛下要去哪裡,末將們必將跟隨到底。」

楸瑛與靜蘭突然感到自己站不住腳,打瞭個冷顫。現在看起來,完全是皇將軍和他率領的近衛們奮勇護主,分數遙遙領先。

「哎呀,我說靜蘭,我們能來到這裡,一路上也挺不容易的是吧?」

「沒錯沒錯!這一路可崎嶇瞭。」

兩人開始一搭一唱,演起毫無演技可言的小短劇,企圖強調自己也是很有表現的。

皇將軍露出「懶得理你們」的表情裝作沒看見。身後的近衛們也尷尬的東張西望。隻是這段「前將軍」和「史上最桀傲不羈新兵」的荒腔走板小短劇,還是讓不少人忍不住噗哧一笑。

就這樣吵吵鬧鬧之間,紅州關塞方向掀起的那股沙塵也漸漸接近瞭。

……等到終於看得見騎在隊伍最前方那人的臉時,劉輝不禁用力揚起手中的韁繩。夕影往前奔瞭幾步,剩下的距離也在對方前進之間很快縮短。邵可,在馬上微笑著。

「你遲瞭好久,劉輝陛下……真是令人擔心。」

劉輝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像個孩子似的隻能吐出一句:

「……對不起。」

「好瞭,現在就先不罵你,畢竟你終究是好好的來瞭。楸瑛大人,靜蘭,順利找到陛下並護送他前來,你們幹得好。謝謝。還有,靜蘭……你沒有什麼該說的嗎?」

被邵可一瞪,靜蘭立刻反射的一驚。直到現在才想起自己連一句話都沒跟邵可說,就擅自離開貴陽的事。上一次因為看到邵可生氣而心驚,已經是剛被他撿到時的事瞭。

「老、老爺……那個……對、對不起……」

板著一張臉等到靜蘭說完話,邵可才放開環抱在胸前的雙手。

「算瞭,越是疼愛的孩子,越該讓他出門遠行。你現在的表情很好,這件事就這樣算瞭吧。還有,不必擔心絳攸大人,我帶他一起來瞭。他正不耐煩的在東坡關塞等你們呢。」

邵可翻身下馬,雙手交疊在胸口,對劉輝深深低下頭。

「——恭候許久瞭,劉輝陛下。你能平安無事抵達真是太好瞭。今後就由我紅傢來保護陛下。」

劉輝顯露些許的躊躇。

「……州府的反應呢?不會給你添麻煩嗎……」

此時,和邵可一同策馬前來的一位四十幾歲,文官模樣的男人向前挺身一站。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將雙手空空從王都逃來此地的國王趕回去,那未免也太不像話瞭吧?」

那是一位身材瘦長,一看就是個秀才模樣的文官。他那以眼神稍微致意,擺明隻願遵守最低限度禮數的模樣,想必是個性使然。

「失禮瞭。在下是紅州州尹,茍彧。」

聽見「州尹」二字,靜蘭和楸瑛都很驚訝。沒想到州府會派出副官前來。

兩人快速的交換瞭一個眼神。州尹既然會來,那就表示——

「州牧吩咐在下前來恭迎陛下大駕。歡迎各位來到紅州。發生蝗災時,承蒙陛下派遣軍隊前來相助,若現在州府拒絕陛下入境,我們州官可就要被百姓們踢出城門瞭。」

「……可是那是……旺季他……」

「是這樣沒錯。然而,我聽說是陛下您,親自指派旺季大人前來紅州的吧。」

從劉志美那裡聽到燕青說的,旺季是由國王親自派遣來紅州救災的。在那之後,茍彧一直思考著這件事的意義。派旺季到紅州來,對紅州是最好的方式,但對國王本身卻是會帶來最壞結果的選擇。這正好證明瞭為什麼如今國王會淪落至眼前淒涼的下場。

當然,他也可以派別的官員來。但國王仍選擇瞭旺季,甚至不是悠舜。

是不是可以認為,當他做出這個選擇時,內心想的隻有怎麼做才是對紅州最好。

茍彧開始覺得將一切與政治鬥爭或權謀計算扯上關系的自己很可恥。於是,當邵可前來商談是否接受國王進入紅州時,志美和茍彧都決定要同意這件事。

茍彧和邵可一樣,在劉輝面前深深低下頭。那是對上位者所行的最高敬禮。

「身為紅州管理者,在下打從內心感謝您……陛下。」

這一句話,等於紅州州府正式發出接受國王進入紅州的宣言。

劉輝隻回瞭一次頭。朝紫州——貴陽的方向望去。

打從出生以來,一直住在那座城裡。

貴陽很快就要入冬瞭,入冬之後,整個城都會被白雪染成一片銀色世界。

曾經不以為意地在那裡度過每一天,而現在,劉輝有生以來,終於第一次離開那樣的生活。

牽動嘴角,微微的笑瞭。像是有些惋惜。

劉輝仰頭望天,紅州的天空和貴陽有點不同。

天空的角落,那顆紅色妖星還掛在那裡。

聽說直到那顆星消失為止,要等上一個冬天。

對劉輝而言也是一樣。

漫長的冬天,即將展開。

這是最後一次,在這之後,劉輝再也不曾回頭朝貴陽的方向望去。

深深吸氣,朝自己決定的道路向前邁進。

「今後,請多多指教……要麻煩你們瞭。」

邵可身後的軍隊整齊地一分為二,一邊陸續答禮,一邊為劉輝讓出一條路。

劉輝慢慢走進他們之間。

——總有一天,能再次回到那座城裡。

在不遠的將來。

那必定會是一場,最後的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