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渝字樓是一棟紅磚樓,三層,呈直角結構,坐落在著名的重慶飯店背後的一條古老小街上。其實,渝字樓也是重慶的名樓,曾經本市最出名的妓館就藏在這裡。如果說重慶飯店是明的最熱鬧的場所,渝字樓就是暗的最熱鬧的地方。原先由黑幫勢力把持、經營,杜先生到重慶後,血腥打壓瞭黑幫勢力,接管瞭這棟黑樓。黑室的“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公開的辦公地就在這樓裡。黑室在地球上是找不到的,但它又以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的名義在這兒與外界聯絡,往來。
這棟樓裡什麼功能都有,一樓辦公,二樓餐飲,三樓住宿,封閉的後院可以泊車,廣告牌都掛得顯眼。地面之下還有一個寬大的地下室,敵機來轟炸時可以當防空洞用,平時可以行刑逼供,殺人藏屍,天不知,地不知。
就在陳傢鵠回傢後的翌日上午,陸從駿在他的第二辦公室,即渝字樓公開的辦公室裡,會見瞭林容容給他搜羅上來的幾位破譯師人選,其中就有兵器部的趙子剛。
“你叫趙子剛?”
“是。”
“我看瞭你的資料,條件不錯。”
“謝謝。”
“願意到我們單位來工作嗎?”
“你們是幹什麼的?”
“暫時你還無權知道。”
“不知道我怎麼選擇呢?”
“你沒有選擇權。”
“什麼意思?”
“隻有我選擇你的權力,沒有你選擇我的權力。”
“聽上去像個特權部門。”
“事實就是如此……”
同一時間,百步之外,在地下室裡,老孫正在審問一個人:姓馬,女,二十三歲。此人是馮警長的義妹,一年前,義妹回重慶時見過義哥,交談中神乎其神地說及瞭她的工作:在一個極為重要的秘密機構。馮警長被兩根金條打造成走狗後,急於報答少老大,又不知如何下手,便想到義妹的秘密工作。秘密就是情報,裡面一定有貨!為此他專程去瞭一趟長沙,找到義妹,想挖點貨回來討好少老大。義哥巧舌如簧,把前線戰況和形勢解說得頭頭是道,義妹聽瞭,感覺幾個月內偌大的中國必將四處插遍太陽旗。又聞義哥已經與日方達成合作,她毅然決定加盟。黨國的忠誠衛士與賣國賊之間的距離並不遠,說隻有一紙之隔也不為過。
黑室裡的賊就是她!
她是怎麼露出尾巴的?首先是在木桶裡洗澡這一關沒過好,被所長作為六分之一揪出來瞭。就是說,三十四個人,通過洗澡洗出去瞭二十八個,剩下六個被所長盯上瞭。理由各各不一,比如這位馬姑娘,有個怪動作,沒有脫內褲。三十四個人,男女老少,就她一個人沒脫幹凈。為什麼?所長無法分析出具體原因,應該說有多種可能,但其中也許有一種可能,就是她心裡有鬼,懷疑到這次洗澡是一次打鬼行動。她就這樣被拎出來,成瞭六分之一。嚴格地說,僅洗澡這個環節她沒有成為頭號嫌疑人,頂多排中間吧。
她的問題出在第二個環節上:想上街。老孫佈網,貼瞭個通知:所裡決定周末安排四名代表上街購物,請有意者報名,雲雲。最後,全院共有九人報名要上街,六個嫌疑對象中隻有兩人報名。
這下好瞭,她成瞭二分之一。
隻剩下兩個嫌疑對象,可以派人二十四小時盯梢。盯瞭三天三夜,她的疑點步步高升,最後終於被鎖定。她幹瞭什麼?這要從她的工作說起,她在破譯處密電分析科工作,負責密電基本面的分析判斷。按程序,偵聽處抄收的電報首先要交給他們科室看,做基本面的初步分析、歸類:空軍的歸空軍,陸軍的歸陸軍,例報歸例報,突發急電歸突發急電,並提供相應的敵情資料。有經驗的分析員對有些常見的電報,甚至可以判斷出電報的大致內容,提供一些破譯關鍵詞、關鍵數據。打個比方說,他們就像排球場上的二傳手,是破譯師的架子、搭檔。破譯師拿到的電報,事先都經他們看過,分析過。眼下,雖然沒有破譯師,但他們的工作照常在進行,那個把木桶幻想成男人的鐘姓婦女就是幹這個工作的。她有五個同事,包括科長在內。
科長姓劉,是個湖南人,四十五歲,經常生吃辣椒,吃得滿臉通紅,鼻頭常年充血。陸所長安排他監視馬姑娘後,那幾天他的鼻頭就更紅瞭,像紅辣椒似的。後來,眼睛也紅瞭,因為他發現瞭馬姑娘驚人的秘密:她看電報時居然在做手腳!
怎麼回事?分析師看電報時,一般手上都捏著鉛筆,發現個別數字寫得模棱兩可,會描一下。偵聽員在抄錄電報時,因為信號不好,或者報速太快,有些數字會寫得不規范,潦草。分析師經常看他們的電報,熟悉他們的字體,對個別書寫不規范的數字會修正一下,以免破譯師猜錯。劉科長在監視中發現,馬姑娘不是在修正,而是在篡改:筆頭一畫,“0”變成瞭“9”,或者“6”;一勾,“1”變成瞭“4”,或者“7”。
這哪是傳球,這是搗蛋,攪渾水!可想而知,這樣的電報破譯師是永遠破不出來的,因為基本而被破壞瞭。她怎麼會幹這事?不言而喻,她不是黨國的忠誠衛士,她是內奸,賊。證據確鑿,可以審訊瞭。
“知道為什麼要帶你到這兒來嗎?”
“不知道。”
“那麼你知道我們黑室有內賊嗎?”
“不知道……”
畢竟沒有受過什麼專業訓練,是臨時拉入夥的,哪經得起審?說第二個“不知道”時聲音已經顫瞭。審第七個問題時,恐懼的眼淚奪眶而出,招瞭,認瞭。老孫很開心,咚咚地上樓去報喜。他知道,今天陸所長在這裡接待趙子剛等破譯師候選人。
半個小時後,陸所長接待完人,和老孫一同下來,準備挖出內賊的上線或下線。開門一看,傻掉瞭,凳子四腳朝天,人的雙腳也離地瞭,懸在空中,微微晃悠。舉目看,眼睛睜得大大的,舌頭伸得長長的,但永遠不可能收回去——也就是說,永遠不可能吐字發音瞭。
她上吊瞭!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忠心——對她義哥。馮警長就這麼躲過瞭一劫,有點死裡逃生的幸運,似乎暗示著他日後必將大幹一番。
2
天堂巷和渝字樓相距不足三公裡,這會兒,陳傢來瞭一位客人,沒進門,就傢鵠傢鵠地喊。待走進院門,看見陳傢鵠的父親躺在廊道的涼椅上看書,便喊瞭聲:“陳伯伯,你好!”
來人叫石永偉,身上有股棉絮的味道,仔細看一定可以在頭發裡發現棉花屑。這跟他的職業有關,包括他說話總是提著嗓門,高八度,也屬於他的職業病,要壓倒隆隆的機器聲呢。他是陳傢鵠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的同學,可以說也是惠子的校友。石永偉看陳父手上捏著書,亮亮堂堂地說:“陳伯伯,人都打仗去瞭,你還在做學問啊。”
陳父哼一聲道:“現在誰還有心思做學問,國難當頭,學生們都忙著抗日救國,沒心思上課,我一把老骨頭,學校讓我提前退休瞭,沒事幹,隻能拿本書消遣消遣。”他晃晃手裡的書,笑瞭,“這就是我一輩子打的仗,天塌下來瞭我也丟不掉,你是來……”
“看傢鵠啊,”石永偉道,“聽說他回來瞭。”
“回是回來瞭,可是……”陳父看看樓上,遲疑著。
石永偉是個急性子,也許是為傢鵠的回來所興奮,又搶過話頭,“可是出門瞭是不?該不會是去看我瞭吧?”
陳父支支吾吾,“嗯,不清楚……不知在不在傢……可能出去瞭……”
陳傢鵠從樓上下來,一邊搭著腔:“爸,我在傢呢,誰來瞭?”
“傢鵠,是我!”
“啊喲,是你啊!”
“說,我是誰?看你還認不認識。”
“石永偉!”
石永偉高興地一把抱住陳傢鵠:“好,虧你還記得我。”陳傢鵠對著他耳朵悄悄地說:“不但記得你名字,還記得你的綽號,石板橋。”石永偉哈哈大笑:“我也記得你的綽號,陳傢鳥!”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笑聲四起。石永偉的嗓門真是在機器聲中練出來瞭,連個微笑的聲音都響得在屋宇間亂竄。惠子本來在睡覺,被吵醒瞭,聽到樓下有客人便起瞭床,準備下樓。走到樓梯口,陳傢鵠母親喊住瞭她。母親在拆一件舊毛線衣,毛線散落一地,要繞成一個團子,確實也需要有人幫個手:一人拆,一人繞。母親的房間正好對著樓下天井,樓下的聲音傳上來,惠子聽得清清楚楚。
“李政說你去成都出差瞭。”
“是去進貨,昨天夜裡才回來,所以沒去接你啊。”
“聽說你當大老板瞭,手下有幾百個人。”
“所以忙啊,人越多越忙,我哪有你的福氣,人還在太平洋上,人傢李政已經給你騰出瞭位置。”
“好嗎?”
“當然好囉,幹的是抗日救國的大業,但又在大後方,不會日曬雨淋,更沒有槍林彈雨。別猶豫,兵器部的待遇好得很,李政現在又是大權在握,去瞭保你滿意。”
“這些都是次要的,關鍵是他那邊用得上我。”
“他下面有個武器設計研究所,有你的用武之地。”
石永偉突然想起,“哎,惠子呢,不是也回來瞭,人呢?”
陳傢鵠說:“在睡覺,路上太辛苦瞭,我去喊她起來。”
石永偉說:“就是,我不但是你的同學,也是她的同學呢。”
惠子這才被陳母放下樓來,與石永偉見瞭面。往事並不如煙,但石永偉面前這個女人怎麼也勾不起他對往昔的記憶,她穿得這麼樸素、老氣,一件完全中國式的印染花佈襯衣,像泥土一樣抹在身上,頓時讓惠子顯得鄉氣、土俗。連陳傢鵠都覺得怪異,不由地想發笑。衣服是陳母從箱子底下找出來的,惠子想融入這個傢庭,討老人傢歡喜,結果搞成戲劇瞭。陳傢鵠忍住笑,湊近她,從頭到腳細細地觀察她,像在觀賞一件神秘的天外來物。終於還是忍俊不禁,以石永偉的口吻笑道:“惠子同學,你在搞什麼幽默,黑色的還是藍色的?”
“NO,NO,不該叫同學瞭。”不等惠子回答,石永偉接住話頭,對惠子說,“在早稻田時你還算是我的同學,現在搖身一變,成瞭我嫂子瞭,該叫嫂子才對,是不是?”
“你還是老樣子,嘴巴這麼快。”惠子紅著臉說。
“可你變瞭,惠子,我要在街上碰到絕對不敢認你。”石永偉的眼睛繞著惠子轉瞭一圈,對陳傢鵠說,“哎,你發現沒有,惠子的長相變瞭。”
“是穿扮變瞭。”陳傢鵠笑道。
“真的,我看她越來越像你瞭。”石永偉認真地說。
“你胡扯什麼。”
“我沒有胡扯,這是有道理的,俗話說,相由心生,這說明惠子心裡裝滿瞭你。”
“你的意思是說我心裡沒有她,隻有我自己。”
“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們已經合二為一。”
石永偉十分健談,聊瞭半個上午才走。陳傢鵠要留他吃午飯,說李政呆會兒可能也會來。石永偉卻擺擺手說:“不吃瞭,不吃瞭,我還有事。改天再聚吧。”他確實有事。他不是一般的老板,而是一傢軍用被服廠廠長,半個身子在前線,忙得很。
這會兒,李政在哪裡是陳傢鵠怎麼都想不到的,這是個秘密:他在機房街七十號。這是八路軍重慶通訊處的辦公所在地,也是目前八路軍在重慶的最高組織機構,負責人是個寧夏人,回族,組織代號“北鬥星”,同志們都叫他“天上星”。不久後(一個多月後),該處與武漢八路軍辦事處合二為一,改組為八路軍重慶辦事處,下設六組一科。一科就是外事特工科,主要負責外情聯絡和地下組織發展工作,由天上星擔任領導。這是個相對獨立的部門,工作保密度高,需要埋名隱姓。為此,同志們延續瞭老稱呼,依然叫他天上星。
李政怎麼會在這兒?
李政其實是延安的人,是打入國民黨內部的佈爾什維克,發展他的人正是天上星。這會兒,李政和老錢正坐在天上星辦公室裡,等待天上星接見。天上星的秘書小童,正在給他們泡茶。他泡好瞭茶,遞給老錢:“來,喝茶,天上星同志接個電話,馬上就出來。”老錢象征性地喝瞭一口,笑道:“聽說大首長最近在重慶?”大首長指的是周恩來,這段時間他經常在武漢重慶兩地跑。
童秘書笑著搖搖頭:“這是秘密,我不知道。”
老錢說:“武漢快守不住瞭,我們可能都要過來瞭。”
正說著,高大、魁梧、黝黑的天上星從裡屋出來,一見老錢,如見故人,很親切,“你就是老錢啊,你好,你好,我們在電報上已經多次聯絡過瞭,這次辛苦你瞭。”
老錢緊緊地握住天上星的手,“哪裡,哪裡,應該的,我沒有完成任務,沒能說服他去延安,慚愧哪。”
天上星請老錢和李政都坐瞭,自己也坐下,慢條斯理地說:“這沒什麼,在我們的意料之中,組織上本來就沒有這麼樂觀,安排你們接觸他一下,主要是想試探試探他,看他對延安是個什麼態度。”
老錢說:“態度是比較消極的,我感覺他對延安不是很瞭解。”
“不瞭解很正常。”天上星說,看看李政,“他離開祖國已經好幾年瞭吧?”
“嗯,五年多瞭。”李政接過話頭,信心滿滿地說,“我相信以後他會瞭解的。”
天上星指著李政對老錢說:“他是陳先生的同鄉和老同學,這次陳先生回國他是引路人。”
李政對首長說:“我剛才都已經跟他說瞭。”
老錢看看李政,笑道:“你說遲瞭,我要早知道這些情況,就不會這麼貿然動員他去延安瞭。”
天上星看看兩位,“你們以前認識嗎?”
兩人點頭。漢陽有三個兵工廠,是兵器部的老窩子,李政經常去,每次去都會跟武漢八辦的人聯系,幫他們弄點武器。老錢掏出隨身的手槍,“這把手槍還是李處長送我的,你看,好著哪,德國貨,聲音小,射程遠。”
李政接過槍,把玩一下,“你就是用這把槍救瞭我的老同學?”
“是啊,就是它。”老錢收瞭槍,“可惜我槍法差瞭點,讓敵人跑瞭。”
天上星沉吟道:“鬼子反應這麼快,還下殺手,我還真沒有想到。”
老錢說:“問題可能在他身邊的女人身上,她看上去文文靜靜的,但誰知道她的底細呢。”
李政說:“我聽陳傢鵠說起過,她有個哥哥,好像是在日本情報部門工作。”
天上星沉吟道:“問題可能就出在這兒,否則敵人消息的怎麼會這麼靈通呢。”
老錢說:“現在的問題是他的安全,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安全有問題,他甚至懷疑鬼子對他下手是我們安排的,想嚇唬他,騙他去延安。”
天上星笑道:“這說明他對我們共產黨真的很不瞭解,我們不搞偷雞摸狗的事情。”
李政笑道:“他數學這麼好,也不算一算他的危險系數有多高。”
老錢說:“我覺得現在還是要派人保護他,尤其是開始幾天,情況不明,還是小心為好,萬一敵人跟過來呢。”
李政對老錢笑道:“你放心,我們領導早已經有安排瞭。”
天上星看看老錢,“是的,我們已經在他傢對門租瞭房子,派瞭人在保護他。”
老錢自告奮勇,“我建議還是由我和小狄來負責保衛,如果敵人跟過來,我們畢竟還認識那兩個傢夥。”
“嗯,這個建議好。”天上星對老錢笑道,“同時我還要建議你,就留在這兒幹好瞭,我跟山頭領導說一下,我們這兒正缺人手哪。”
“不需要說,”老錢從身上摸出一封信,遞給天上星,“你看,山頭已經把我安排給你瞭。”
“哦,這太好瞭。”天上星當場拆開信看,看完瞭對李政吩咐道,“那就這樣吧,你現在就帶老錢和他的助手過去,把人換回來。確實,安全第一,當務之急是要保證他的安全,然後還是老計劃,盡快讓他去你那兒報到,上班,人在你身邊,你可以慢慢地做他工作,日積月累,潛移默化,最後我們還是希望他盡快去延安。”
“放心吧,”李政充滿信心地說,“我一定會動員他去延安的。”
“我就要你這句話。”天上星立起身,邊走邊說,“要發展一個同志不外乎‘情理’兩個字,現在在感情上你對他占瞭友情,唯一缺的就是個理,他需要一個說服自己去延安的道理。但理這個東西啊,除瞭誘導和說服之外更多的還是要靠自己的覺悟,隻有自己覺悟才能夠透徹堅定。”
老錢說:“我感覺,讓他有覺悟還要一定時間。”
天上星說:“是的,我們需要時間。事實證明,欲速則不達。所以,下一步我們要明確工作思路:第一,他現在不願意去延安我們要理解,畢竟他對我們不瞭解,說實話我們對他也不瞭解。第二,不要氣餒,要繼續做工作。李政,這個任務就交給你瞭,今後主要靠你去影響他,引導他。”
“嗯。”李政認真地點點頭。
天上星繼續說:“第三,你現在的身份對我們很重要,暫時不要對他暴露你的真實身份,因為他現在的思想狀態你並不瞭解,別弄巧成拙。”
“嗯。”李政再次點頭。
3
陳傢租的是一個古式小宅院,臨街是一棟兩層樓房,有三個開間,當中一間被打通,做瞭門廳和過道。穿過過道,迎面是一個小庭院,連著山坡,山坡和正樓之間搭有兩間臨時平房,有點廂房的意思。以前,這裡有兩戶人傢,庭院兩傢人合用,過道右邊是陳傢,左邊是另一傢。兩傢人合住在一個屋簷下,自然有些不便,但在這年月的重慶,能夠租到這樣的房子已屬不易,是全靠李政的關系上下疏通才租到的。陳傢鵠兩口子回來前,李政又動用關系,把另一戶人傢調整走瞭。現在陳傢在這裡是獨門獨戶,屬於權貴級待遇。
陳傢對面是一溜平房,六個開間,房東留用兩間,出租四間,原先是四戶人傢。這兩天,相繼搬走兩戶,新住進來的人都是清一色的大男人,一間兩人。共計四人,都操外地口音。房東看他們,怎麼都覺得不順眼,大白天閉門不出,吃飯不開火,下館子,看人不正眼,形跡詭異。越詭異,房東心裡越不踏實。下午晚些時候,李政帶著老錢和小狄來“換防”時,房東的女人想幹涉,發現李政身上別著手槍,嚇得不敢進門,灰頭土臉地溜走瞭。如果她知道,李政帶來的兩個人,還有,昨天晚上入住的另外兩個人(黑室的小周及隨從,就住在房東隔壁),身上都藏著槍,她一定要嚇得逃走。
就這樣,冷僻的天堂巷,因為陳傢鵠和惠子的入住,暗流湧動。
天剛抹黑,老錢聽到巷子傳來腳步聲,立刻躲到門背後窺視,看到李政立在陳傢門前舉手敲門,一邊大喊:“來客瞭,開門。”睡在裡屋床上的小狄霍地坐起身,問:“是什麼人?”老錢走進來,對小狄笑道:“反應很靈敏嘛,沒事,是李政。”
小狄說:“他不是才從我們這兒走嘛。”
老錢說:“這就叫小心。”
李政從老錢這裡出去後,沒有馬上去陳傢,而是上山轉瞭一圈,等天黑瞭才冒出來。雖然他不知道隔墻有別的耳目,但他的秘密身份已經形成瞭他小心行事的習慣。
小狄想起床,老錢按住他,“要幹嗎?你睡覺。”
小狄說:“這麼早,睡不著啊。”
老錢說:“必須睡著,否則後半夜你怎麼站崗?”
小狄躺下,望著天花板感嘆:“想不到一轉眼成重慶人瞭。”
老錢抽出一支煙,笑道:“這不正好嘛,川妹子多漂亮啊。”
“我看他們傢有個小女子,長得確實水靈靈的。”小狄說。
“知道是什麼人嗎?”
“什麼人?”
“陳先生的妹妹。”
咫尺之外,陳傢燕已經為李政開瞭門,正領著他進屋,一邊歡歡喜喜地嚷嚷著:“加筷子,加筷子,貴客駕到。”
李政看一傢人都聚在庭院裡,圍著桌子準備開餐,樂得搖頭晃腦,拿腔拿調地說:“有道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的口福怎麼會這麼好呢。嗯,好香,這些菜都是我愛吃的。”
陳傢鵠把他拉在身邊坐瞭,“我知道,你是算好時聞來的。”
李政接過傢燕給他的筷子,直接往一盤菜裡伸,“呀,這菜色香俱全,看瞭就想吃。”
陳傢鵠抓住他的手,“懂不懂禮貌啊,我爸媽還沒有開筷呢。”說著先給父母親搛瞭菜,請二老先品嘗。
李政的大腦門又搖晃上瞭,“對不起,對不起,伯父伯母,我是跟你們太熟瞭,忘瞭尊卑。”說著也想給二老拈菜。
陳母客氣地擋掉瞭,一邊說傢鵠,“你呀,哪來這麼多名堂,人傢李政跟我們吃飯的次數可比你要多。”
傢燕學著李政的口氣說:“那也不能忘瞭尊卑。”惹得大傢都笑瞭。
母親輕輕打她一下,“就你話多。”
話多的當是陳傢鵠,他憋瞭一肚子話要問李政。昨天,李政在碼頭上當著陳傢鵠的面不好與老錢相認,隻是暗暗打瞭個招呼。所以,把陳傢鵠送回傢後,李政沒有久留,編瞭個說法告瞭辭,去找老錢他們瞭。今天李政又是姍姍來遲,陳傢鵠心裡壓著好多問題,如鯁在喉,不吐不爽。吃罷飯,陳傢鵠迫不及待地把李政拉進客廳,擺開架勢,傾吐衷腸。
“李政,我很納悶,我這次回國延安的人怎麼會知道的呢?”陳傢鵠表情肅穆。
“這有什麼奇怪的,那你說鬼子怎麼會知道你的行蹤?那些搞情報的人是無孔不入的。”李政與老錢見過面,對陳傢鵠的問題完全可以對答如流,打過腹稿的。
“他們對我的過去好像很瞭解。”
“什麼過去?”
“我在日本的事。”
“你在日本的事本來就不是什麼秘密,隻要跟你一起留學的人都知道。現在延安有不少從外面留學回來的人,說不定還有你的同學呢。”
“現在國共關系怎麼樣?”
“很好,一傢人,精誠合作,共禦外侮。你剛才不是說瞭,他們明知道你要來重慶工作,可為瞭你的安全,還專門送你過來,這就是合作。”
“嗯。”陳傢鵠點點頭。
“愛才啊,”李政看看陳傢鵠說,“共產黨是最愛人才的。”
陳傢鵠指著他笑道:“我看老錢他們該來動員你去延安才對。”
李政誠懇地說:“我是貪慕虛榮,吃不起那個苦,再說也沒你那個才,否則啊……國民黨派系鬥爭太厲害,幹著太累瞭。”
“那你怎麼還連寫三封信動員我回國?”
“回國沒錯的,大敵當前,中華民族危難之際,你在國外呆得安心嗎?”
“確實不安心,說真的,沒有你去信我也會回來的。這場戰爭毀瞭我當一個數學傢的夢想,但我也不可惜。國破傢敗,如果還自顧自談個人夢想,那才是沒心沒肺,你說是吧?”
李政說:“你將來的工作還是跟數學有關的。”
陳傢鵠說:“研制常規武器充其量是個工程師而已,不是什麼數學傢。數學傢是在天上飛的,做的是探索天外的事,不是應用工具,我回來就是當工具用瞭。”
李政試探地問:“那延安喊你去是幹什麼?”
陳傢鵠聽瞭一愣,似乎不想提這事,把話支開去瞭。
李政把話題又拉回來,“哎,我跟你說,像你這樣的大博士,不光是延安要挖你,這裡可能也會有很多單位要來挖你,你可不要見利忘義瞭。你要被人挖走瞭,我可沒法交差。”
“放心,我就看中你的位置,走不瞭的。”
“準備什麼時候上班呢?”
“剛回來,心神不定的,緩幾天吧……”
4
陸從駿不想緩瞭,他本來是想讓小周暗中盯上幾天,看看動靜再說。但這天晚上他失眠瞭。失眠改變瞭他。失眠使他的頭腦變得出奇的清醒,於是不期而遇瞭一個念頭,讓他如獲至寶,興奮難抑。興奮使失眠的時間拉長瞭,直到天光發亮他才迷迷糊糊睡著。醒來已經十點多,沒有吃早飯,直接到辦公室,桌上已經放瞭小周監視陳傢一天的報告。情況簡單,隻有兩條:一、有兩個人——石永偉和李政——分別去會過陳傢鵠;二、昨天午後陳傢鵠曾陪惠子去郵局打過一個電話,據查實,電話是打給美國大使館的。
陸從駿看瞭報告,喊來老孫問他:“這個石永偉是什麼人?”老孫說正在調查,“好像是西郊三二〇被服廠的。”陸從駿抬頭瞪他一眼,“什麼叫好像?這些話不應該是你說的,你可以說正在調查,別把好像的東西拿來當情況匯報。”老孫低下瞭頭稱是。顯然,馬姑娘的上吊自殺對老孫來說是一大敗筆,他的身份跌瞭一大截。現在,他時常從所長的目光中看到嚴厲和拷問。
“安排車子,跟我走。”陸從駿吩咐,“我們去會會陳傢鵠。”
半個小時後,車子停在天堂巷口。車上並無所長,隻有老孫一人。老孫關瞭發動機,下瞭車,東張西望地拾階而上,敲開瞭陳傢的門,走瞭進去。出來時身後跟著陳傢鵠,手上捏著一張名片。
陳傢鵠跟著老孫來到巷子口,左右四顧,看不見人,“哎,人呢?”
老孫謙遜地笑笑,“我們所長在渝字樓裡等你。”
“渝字樓在哪裡?”
“不遠,開車過去也就是十分鐘。”老孫請他上車。
“還開車?”陳傢鵠又看瞭下名片,“我傢裡有事。”
“這就是你今天最大的事。”老孫依然滿臉堆笑,打開車門,上來拉陳傢鵠上車,“走吧,陳先生,車去車來,很快的。”
陳傢鵠在老孫的連請帶拉下,猶猶豫豫地上瞭車。
可以說好事成雙,也可以說壞事成堆。老孫的車剛開走,又一輛黑色轎車接踵而至,停在幾乎就是老孫剛才停車的地方。看車牌照,就知道是美國大使館的車子。車上下來的人叫薩根,是美國大使館的機要員。他中等個頭,四十來歲,戴眼鏡,大胡子,但看長相又有點像東方人。他下車後,也像老孫一樣,徑直往陳傢走去。
躲在對面不同房間裡的小周和老錢,都從窗戶裡看見,薩根一邊看著手上的地址,一邊滿懷欣喜地走過來,最後立在陳傢門前,小心翼翼地敲門。
陳母聞聲出來,見是外國人,一時發愣,問他:“請問你找誰?”
“夫人,你好。”薩根的中文說得不錯,“請問這個地址是這兒嗎?”
陳母看瞭地址,露出警覺,“是這兒,請問你要找誰?”
薩根說:“我找小澤惠子,我是他父親的朋友。”
陳母哦一聲,努力地擠出笑意,“請進,請進。”一邊大聲喊惠子出來接客。
昨天石永偉來訪的事,讓惠子多少覺察到母親對他見外人有顧慮,所以剛才聽到有客人來訪,她知趣地準備去樓上回避一下,聽到喊聲又回頭瞭。她沒有馬上認出薩根,倒是薩根一下認出她來,“惠子,不認識我瞭?你昨天給我打過電話的。”
惠子驚喜地沖上來,“哎喲,是薩根叔叔,您這麼快就來瞭?”昨天陳傢鵠陪她去郵局打電話,找的就是這位老外。
薩根掏出一封信,幽默地說:“是它要我快來的。”
惠子看著信封,“是我爸爸的信嗎?”
薩根說:“是,令尊的信一個月前就來瞭,而你卻姍姍來遲,一定是戰火拖住瞭你們的後腿吧?要不你們應該早到傢瞭。”
惠子說:“是的,我們在路上不是很順利。”
薩根笑道:“真沒想到,在這兒還能碰到你,用一句中國話說,這就叫緣分啊,有緣千裡來相會。”
惠子樂陶陶地給薩根拉來椅子請他坐,順手把信塞進瞭自己的口袋裡。
薩根指指她口袋,“哎,這是給我的信哦。”
惠子這才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把信還給薩根。
薩根笑道:“我今天回去就給令尊拍電報,告訴他已經見到你瞭,也許要不瞭多久,你就會收到他的信。這封信嘛,還是物歸原主。”說著,把信收瞭起來。
老孫領著陳傢鵠走進渝字樓,過堂走梯,上瞭二樓。二樓左邊是個飯館,正是午間,熱鬧得很。右邊是個喝茶的地方,相對要清靜一些。陳傢鵠亦步亦趨跟著老孫走進茶館,老孫熟門熟路地帶他走進一個小包間,迎面即見陸所長正在裡面品茶閱報,優哉遊哉的。
“陳先生好,冒昧打攪,請勿見怪。”陸所長起身相迎,彬彬有禮地請陳傢鵠入室。
“您是……”
“陸從駿。”
“他就是我們陸所長,”老孫介紹道,“剛才我已經給過你名片。”
“你就是陸所長,”陳傢鵠背誦道,“中美皮革技術合作研究所陸從駿所長。”
“幸會,幸會。”陸所長熱烈地握住瞭陳傢鵠的手,“久仰,久仰。”
陳傢鵠仿佛聞到一股異味,心裡有種不祥之感,手握得非常僵硬,話也說得直通通的,“不知陸所長有何吩咐?”
“豈敢吩咐您?”陳所長笑聲朗朗,“您是留洋歸來的大博士,大名鼎鼎的大人物,我陸某區區一個所長,豈敢吩咐您。來,坐,坐下聊,我們邊喝茶邊聊。”陳傢鵠坐瞭,估摸著對方的動機,說道:“陸所長這話我聽著不知怎麼的,總覺得話裡有話,帶刺帶角的。我看,雖然初次見面,但咱們不必繞彎子,直說無妨,我洗耳恭聽。”陳傢鵠下的是猛藥,準備速戰速決。
陸所長不急,“還是先喝茶。”他揮退瞭服務生,親自為陳傢鵠斟茶,一邊對老孫指指兩邊的包間,吩咐道,“去看看,有沒有人,有人就請勞駕一下,我要跟陳先生說點小話,不便讓外人聽見。完瞭你就守在門口吧,這戰爭把人心都打壞瞭,還是小心為妙。”
老孫出去,合上門,去查看瞭兩邊包間,見無一人,便回來立在包間前,臉上不無疑惑。他心想,咫尺之外就有辦公室,你不去,非要到茶館來談事,而且你一個皮革商人搞得這麼神神秘秘、威威風風,誰信嘛。
“來,陳先生,喝茶,喝茶。”
“陸所長不把話說明,這茶我可能是喝不下肚的。”
“陳先生見外瞭,莫非我有什麼話是黑的,不是白的,要專此澄清道明?”
“恐怕連這片子上的東西都是黑的吧。”
“先生是明白人,好眼力。這樣吧,陳先生,咱們打開窗來說亮話,名片上的頭銜果然是假的,我的真實身份是吃軍餉的,官級不大不小,某部情報處處長。”
老孫在門外聽到這裡,嚇得臉都綠瞭,連忙警覺地四顧。
“非常感謝陸所長坦誠相告,不過……”
“不過什麼,說來聽聽,我既然與您坦誠相見,您也不必藏藏掖掖。”
“我乃平民百姓一個,有什麼好藏可掖的。我在想……陸所長系軍中要人,對我來說如同天外之人,所以更加不解您找我來是為瞭哪般?”
“目的隻有一個,招賢納才,希望您到我那兒去工作。”
陳傢鵠愣瞭一下,突然大笑道:“原來是來給我送飯碗的,謝謝,謝謝。可是你瞭解我嗎?陸所長,你招賢納才,我有何德何能來捧您的飯碗?謝謝您的賞識,陸所長,情我領瞭,但是有名無實的利祿,本人實在不敢冒領,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陸所長淺淺一笑,“我當然瞭解你。”然後從容不迫,娓娓道來,“陳傢鵠,現年二十八歲,浙江富陽人。早年就讀南京中央大學附中,後因學業出眾,連跳兩級,直接保舉升讀大學。大學期間,您代表國人東渡日本,參加菲力斯亞洲數學競賽,名列亞軍,載譽而歸。大學畢業後,被公派赴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投寄一代數學宗師炎武次二門下,攻讀數學博士。後因故與日本國政府交惡,改赴美國耶魯大學深造,年前獲得博士學位。從古都南京,到異國他鄉,您在數學上的才華,盡人皆知。”
陳傢鵠擺擺手,“夠瞭,看來你為瞭我真是費盡心機瞭,打探出這麼多事情,不愧是情報處長。”
陸所長說:“請先生不要介意,我們瞭解這些隻是工作需要,沒有別的意思。”
陳傢鵠說;“不介意。不過我這人有個毛病,不喜歡被人打探,也不喜歡打探別人。您的門下我是無心寄身的,因為您幹的就是打探別人的事。”
陸所長說:“現在是大敵當前,全民為兵,有識之士都在為抗日出謀出力。您陳先生學貫中西,見多識廣,正是我們急需的良才,我們需要您,希望先生不要拒絕。”
陳傢鵠說:“國傢興亡匹夫有責,我陳某此時回國正是心懷報國之志,但陸所長的誠意實在不敢領受。”
陸所長勸他,“你不要這麼快拒絕,現在沒有想好我可以給您想的時間,一天,兩天,都可以,不必這麼貿然拒絕。”
陳傢鵠搖頭,“絕非貿然,貴處的門檻太高,我陳某實在不敢高攀,請陸所長諒解。”
陸所長看著外溢的茶水在茶幾上蜿蜒而下,無語,直到陳傢鵠欲起身告辭方才阻攔道:“且慢,陳先生,且慢,既來之則安之,不必如此性急,我們再談談。”
“沒必要瞭。”陳傢鵠斷然拒絕。
“您認為沒有談的必要,而我覺得恰恰相反。”陸所長又給他添瞭茶水,笑道,“我覺得我們很有必要談下去,您剛才也說瞭,國傢興亡匹夫有責,您心懷報國之志,我那裡正是實現你理想之所,又為何拒絕?”
陳傢鵠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報國並非隻有你這邊一條路。”
陸所長問:“我這條路有何不妥?”
陳傢鵠猶豫一會兒,“恕我直言,我對您這種部門沒有好感。”
陸所長笑道:“您認為我這是什麼部門?”
陳傢鵠指指名片,“還用我說嗎?這張片子就已經說明一切。你看,改頭換面,埋名隱姓,秘而不宣,疑神疑鬼。”指瞭指毛玻璃外面老孫模糊的身影,又說,“他此刻的模樣就是您這種部門的特點,人無面目,隻有模糊的影子。也許您並不叫陸從駿,是吧?”
陸所長爽朗而笑,“這都是為瞭安全的需要。”
陳傢鵠道:“換句話說,也就是您的工作缺乏安全感。”
“所以您害怕來?”
“不是怕,而是不感興趣。對不起,我難以從命,要先走一步瞭。”
“不妨三思。”
“已經三思瞭。”
陳傢鵠起身往外走,陸所長也不再強留,“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既然先生執意要走,我祝先生一路走好。”拉開門,喊老孫,“送陳先生回傢。”
陳傢鵠對老孫說:“謝謝,不需要。”
陸從駿說:“他聽我的。”
老孫打一個手勢,“陳先生,請。”
陳傢鵠不從,揚長而去。老孫追出去,陳傢鵠回身擋住他,“聽我的,留步,我的腳走遍瞭世界各地,還走不回傢嗎?所長閣下,強扭的瓜不甜,喊他回去吧。”
陸從駿這才把老孫喚瞭回去。老孫回頭看所長喜滋滋的樣子,拉上門,不禁發問:“所長,你今天是怎麼啦,怎麼一開始就跟他兜瞭底牌?”陸所長仰頭望著天花板問:“我跟他說我們工作上的事啦?”
“你不是說……你是情報處長……”
“情報處長多著呢,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說嗎?”
“不知道。”
“那我問你,如果他今天很爽快地答應瞭我,你會怎麼想?”
“你一定就要他瞭唄。”
“哼,沒長腦袋!如果他今天很爽快地答應瞭我,我才不要他呢!”
老孫沉思一會,恍然有悟,“你在試探他……”
是的,陸從駿在試探他,這就是他昨晚失眠獲得的“靈感”。可以想象,如果陳傢鵠是日本間諜,你讓他來軍方搞情報工作他一定高興壞瞭。現在好瞭,他斷然拒絕,至少說明他是清白的,可以任用。
老孫說:“可他不願意來啊。”
所長說:“隻有我們不要的人,沒有我們要不來的人。”想瞭想,又說,“再看幾天吧。倒不是看他,關鍵是他身邊的女人,你叫三號院給我們好好查查她的情況,不要又是一個川島芳子哦。”
老孫點頭稱是。
5
陳傢鵠和客人不歡而散,惠子這邊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雖然開始相談甚歡,但潛伏著不歡而散的危機。薩根是帶著秘密的使命來的,有些話不便當著陳傢鵠的傢人說,便約惠子出去走走。天氣晴朗,空氣熱騰騰的,山上吹下來的風倒是略有涼意。兩人出門後自然往山上走去,邊走邊說。
“薩根叔叔,你是什麼時候來中國的?”
“兩年前。可以這麼說,你什麼時候別瞭父母,去瞭美國,我就什麼時候離開瞭美國,來瞭中國,這個戰火連天的地方。”
“您在使館做什麼工作?”
“做這個。”薩根做瞭個發報的手勢。
“發電報?”
“也抄報,”薩根解釋道,“報務員,屬於使館裡的藍領,幹活的,身上隻有秘密,沒有權力。正因為身上有秘密,你要替我保密哦。”
“不會的,在這裡我想泄密都找不到人。”
“是啊,你這叫背井離鄉啊。”薩根深情地看著惠子,“真想不到會在這裡見到你。去年,就在這場戰爭爆發前,我曾去過日本,見瞭你父親,大概知道瞭一些你的情況。可我還是想不到,你都長得這麼高瞭,這麼漂亮瞭。我們該有十年沒見面瞭吧。”
“是啊,十年瞭,我能不長高嘛。”
“該,應該,女大多變,你現在完全是大姑娘瞭。”
“什麼大姑娘?我都結婚瞭。”
“你們結婚瞭?”薩根止步不前,渾身都是驚訝。
“幹嗎這麼吃驚?”惠子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是很吃驚,”薩根走近一步,看著惠子說,“你父親還叫我來勸勸你呢。”
“勸我離開他?”
“是的。”
惠子咯咯地笑,一邊繼續往山上走,“那遲瞭,我們就怕有人拆散我們,包括他的父母也不想要我這個兒媳婦呢。所以,我們在回國前舉行瞭婚禮,用我先生的話,這叫先斬後奏。”
薩根跟著她往前走,“你很喜歡他是嗎?”
“當然。他很優秀的,是你們耶魯大學的高材生,你們國傢好多單位都想留用他呢。”
“那你們怎麼回來瞭?”
惠子嘆口氣說:“是這場戰爭把他叫回來的,該死的戰爭。”頓瞭頓又說,“他覺得他的國傢正在遭受災難,他的父母親年紀也大瞭,需要他照顧,他不回來心裡過不去。”
“難道你不知道戰爭的雙方是誰?”
“當然知道,所以我們才悄悄結婚,就怕雙方父母不同意。”
“你父母至今都不知道你們已經結婚?”
“我沒跟他們說,但他們應該知道吧。”惠子側目看瞭看薩根說,“我跟我哥哥說瞭一下,他在上海。”
“你哥在上海?”
“是。”
“他還在軍隊工作嗎?”
“沒有瞭,”惠子肯定地說,“他離開軍隊瞭,要不我才不會跟他說,他討厭我們國傢發動瞭這場戰爭,和我一樣。”
“嗯,”薩根沉吟道,“他現在在做什麼?”
“當老板,做生意。”
“什麼生意?”
“開藥店。”惠子不乏欣慰地說,“有人在殺人,他在救人,我哥皈依佛陀瞭。”
薩根哦瞭一聲,不知為什麼地回頭看瞭看,狹長的巷子裡一個人影都沒有,好像不在人間。此時他們已經上瞭山,視野開闊起來,明晃晃的陽光下,遠處的一片墳地,反射出一些凌亂的光點,不知是什麼。
“你跟你哥見過面嗎?”薩根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看瞭看惠子問。
“沒有。”惠子說,“我們沒到上海,是從武漢過來的。”
“他知道你到重慶瞭嗎?”
“應該知道的,我在香港給他發過電報,但在這兒沒法聯系,電報和信都不行,斷郵瞭。”
前方的路邊出現瞭一棵樹冠龐大的小葉榕樹,鋪出一地林蔭,樹下有一張石桌子,還有四個石墩子。“累瞭吧?”薩根拂瞭拂石墩子上的塵土,讓惠子坐下,自己卻站在旁邊,莫名地嘆氣。
“怎麼瞭?”惠子抬頭問他。
薩根搖瞭搖頭,“我很遺憾你愛上瞭一個中國人。”
惠子撅著嘴說:“中國人怎麼瞭?”
薩根聳聳肩,怪怪地笑道:“是啊,中國人很好,勤勞、善良,但同時也愚昧、懦弱。在國際上,中國人除瞭享有‘東亞病夫’的‘美譽’之外,還專門充當別的國傢的看傢犬。”
惠子有點不高興地說:“你這是在侮辱中國人,我看到的中國人根本不是這樣。”
薩根彎下腰,湊近臉去,“那麼請問,惠子小姐……”
惠子瞪著他,“我不是小姐。”
薩根笑瞭笑,說:“好吧,惠子夫人,那麼請問,既然中國人那麼優秀,你的祖國又為何要發動這場戰爭?”
“那是政治傢的事,跟我無關!”
“我看你也應該學學做一個政治傢。”薩根意味深長地看著惠子,說,“你父親在信上專門交代我,希望我勸你離開你的中國朋友,回日本去。”
惠子大聲說:“他是我丈夫,不是我朋友!”
薩根依然和藹地笑著,說:“其實,丈夫也是可以離開的。惠子,相信你的父親,也相信我,你現在的選擇是不明智的,你應該盡快離開他,回到你的父母身邊去。你隻要決定走,其他事情我都會安排的。”
惠子生氣地站起身,瞪著薩根,“謝謝你的好心,我的決定是不走!對不起,我失陪瞭。”說罷,惠子轉過身去,咚咚咚地往山下跑,樣子像個生氣的中學生,又像一個受瞭委屈的小媳婦。
6
陳傢鵠從渝字樓出來,心裡悶悶的,便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漫無目的。不經意間,竟來到瞭石永偉的被服廠。他看著漫天飄飛的棉花絲,聽著轟隆隆的機器聲,想進去找老同學說說話,解解悶,卻被一個門衛模樣的老頭攔下瞭。老頭問他找誰,陳傢鵠說找他們廠長。門衛又問他是什麼人,陳傢鵠開玩笑地說:“我啊,誰也不是,就想要一批貨,跟你們做一筆生意。”以為這樣必定會讓那人來勁地去叫廠長。結果那人反而更加冷淡,嚴肅地問他:“你是哪個部門的,有批條嗎?”
陳傢鵠愣瞭,他哪裡知道,現在是戰爭年代,被子、服裝是最緊俏的物資,早被軍管瞭,沒有管理部門的批條休想拉走一件,誰敢在私下交易,那是犯法的,要坐牢的。陳傢鵠束手無策,好在石永偉在辦公室的窗戶裡看見他,急忙跑出來,解瞭他的圍,同時將盤問他的門衛狠批一頓,像煞一個發瞭橫財的暴發戶,蠻不講理。陳傢鵠看不下去,勸他走,“你罵人傢幹什麼,人傢也是有責任心嘛,應該表揚才是。走,帶我參觀參觀你的天下。這花絮滿天飛,機器隆隆響,看上去生意很興隆嘛。”
石永偉說:“我這發的是國難財,生意越興隆,說明前方戰事越大,死的人越多啊。”說著領著陳傢鵠在廠裡大搖大擺地走,見人指指戳戳的,大聲喊著叫著,吩咐這,吩咐那。
正要帶陳傢鵠去車間裡參觀時,防空警報突然拉響,像催命的符咒一樣,在天空中嗚嗚地刮旋著,把人的汗毛都旋得悚立起來。車間裡的工人蜂擁而出,決堤的河水一樣往防空洞跑。陳傢鵠發現,那些人頭上、衣服上,甚至眉毛胡子上都是白色的棉絲、棉花,像從雪堆裡鉆出來似的。石永偉見陳傢鵠傻愣著,一把拉起他,跟著工人跑。
陳傢鵠甩手掙脫,說:“我要回去。”
石永偉瞪著他,“你瘋瞭,半路上就把你炸瞭。”
陳傢鵠冷靜地說:“沒這麼可怕。我父母親有個三長兩短那才可怕哩。以前不在身邊是管不瞭,沒辦法,現在不行,我必須回去。”
石永偉說:“你怎麼回去,除非你真是一隻鳥!”
陳傢鵠扭頭看見墻邊停著一輛摩托車,便朝石永偉笑笑,然後猛沖過去,騎上摩托車就跑。他果然變成瞭一隻鳥,一隻腳踏風火輪的大鳥,頂著嗚嗚的警報聲,風馳電掣般地往他傢飛去。石永偉在後面氣得又是跺腳,又是罵娘。可跺腳有什麼用?罵娘有什麼用?還能把日本人的飛機跺回去,罵回去?無奈之下,石永偉隻得跑進車庫,開出一輛吉普車,去追陳傢鵠。
整個城市突然空瞭,看不到人影,空蕩蕩的大街上,隻有石永偉一輛吉普車在奔馳,一些草屑和紙片被車輪卷起,受瞭驚嚇似的,四散飛逃,天空中已傳來瞭飛機的引擎聲,由遠及近,由弱到強,像天邊的悶雷,轟隆而至。
陳傢鵠趕回天堂巷。發現傢裡空無一人,隻有一壺開水正在煤爐上噝噝地冒著熱氣。石永偉把水壺從爐上拿下來,安慰陳傢鵠:“沒事,他們一定都去防空洞瞭。”
陳傢鵠問;“附近有防空洞嗎?”
石永偉說:“多的是,比糧店還多。”然後就偏著頭,尖起耳朵去辨聽飛機的轟鳴,“看樣子,今天不像是來轟炸的。”
陳傢鵠走出門去,仰望天空,果然看見兩架飛機正在盤高、遠去。
石永偉跟出來,看瞭看飛機,“走瞭,沒事瞭。”
“是來偵察的?”
“鬼知道,可能就是來嚇唬人的。”
“經常來嗎?”
“反正時不時會來一次,轉一圈,這一定跟政府遷都重慶有關。武漢已經守不住瞭,你看李政他們這些核心部門都已經過來瞭。”
“可政府主要行政機構還在武漢。”
“那是做給人看的,穩定軍心,頭腦機關都退完瞭,前線的人會怎麼想?”
陳傢鵠點瞭點頭,他有太多話想說,多得無話可說。石永偉把目光從天空收回來,看著陳傢鵠,“敵人也在打心理戰,時不時來轉一下,炸你一下,就是要告訴你,你遷都到哪裡我都打得到你。”陳傢鵠忿忿地說:“可對平民實行轟炸是違反國際法的。”他在美國和學院裡呆瞭太長時間,書生氣十足,用石永偉的話說:“你太天真瞭,鬼子還跟你什麼法理。”
飛機飛走瞭,兩人在屋簷下的石階坐下來。城市仿如嚇死過去,依舊靜寂無聲,悄悄的,仿佛縮小瞭,隻剩下天堂巷。令人窒息的死寂裡,陰溝的水流聲汨汨傳來,有如地獄的囈語。
陳傢鵠落寞地望著天空,不由地嘆息道:“難怪我爸媽他們對我娶惠子有看法啊,這年月我娶個日本女人,真是太天真瞭。但惠子真的是無辜的,她對我們中國很有感情。”
石永偉笑道:“我感覺出來瞭,我看伯父伯母恨不得藏著她,不見天日,連我都見不瞭。那天我隻跟她說瞭幾句話,我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她當年暗戀你的時候啊。”
陳傢鵠說:“我那爸媽呀,都是讀書人,可在這件事情上他們變得跟個鄉民一樣沒見識,把她當個恥辱看。”
“這樣吧,”石永偉想瞭想說,“我來出面安排大傢吃個飯,以給你們接風洗塵的名義,給你們補個婚宴,如何?”
陳傢鵠頓即高興起來,緊緊按住石永偉的肩頭,“好啊,我一直希望我父母能夠請人來聚一聚,吃個飯什麼的,也算是給惠子一個名分。我看也不要請太多人,就我們三傢人,你、我、李政,傢裡人都來,好好地熱鬧熱鬧!”
石永偉見陳傢鵠興致頗高,不覺也來瞭興頭,慷慨地說:“好吧,包在我身上,大傢好好聚一聚。我廠裡的事實在太多,忙忙亂亂的,也好久沒有和李政見面瞭。”
石永偉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出於對老同學的這點關心和好意,卻差點辦出一個天大的壞事,把陳傢鵠的性命懸在瞭一根線上。
壞事就出在兩天後的婚宴上。石永偉本打算在朝天樓為陳傢鵠和惠子補辦婚宴,但事到臨頭又變卦瞭,把地點改在瞭重慶飯店。朝天樓是一傢普通酒樓,就在朝天門碼頭附近,雖顯嘈雜,菜做得好,又麻又辣,很合本地人的口味,也是本地人舉辦壽宴、婚宴的首選之地。石永偉之所以改變主意,不是他貪圖重慶飯店的豪華虛名,而實在是被人所迫。
這個逼迫他的人,就是陸從駿陸所長。
就在石永偉去朝天樓聯系宴席並預付定金的時候,老孫鄭重地向陸所長匯報瞭一個來自三號院的重要情報:陳傢鵠當年在早稻田大學裡解答的那道暗藏著美軍密碼的超級數學難題,正是惠子拿到學校裡來的,而向她提供這道難題的人就是她哥哥,當時正在日本陸軍省情報部工作……陸所長聽瞭這個情況後,著實吃驚不小,沉思良久,方抬頭問老孫:“這情報可靠嗎?”
“絕對可靠。”老孫言之鑿鑿,“據三號院那邊說,提供這材料的人當時就在早稻田大學留學,與陳傢鵠和惠子是同學。他說這事是公開的秘密,班上的人都知道。”
陸所長不放心,要老孫跟三號院聯系,追查情報提供人的身份和地址。結果很快就查到瞭石永偉頭上。那天,石永偉剛從朝天樓回來,陸所長就帶著老孫攆上門來,屏退辦公室所有的人,面色嚴肅地追問陳傢鵠和惠子究竟是不是日本間諜。
石永偉驚愕不已,提著大嗓門喊道;“不可能,陳傢鵠絕對不可能是日本間諜!”
“為什麼?”陸所長冷冷看他。
“為什麼?”石永偉嘴裡吐出一根棉絲,更是氣急敗壞,橫著眼對陸所長說:“你不是來頭很大嘛,你難道不知道陳傢鵠在日本的情況?他當時就因為拒絕為陸軍省服務,遭到瞭各種各樣的報復,以致不得不離開日本,去美國重新讀博士。當時他博士都快畢業瞭你知道嗎,可他們就是不給他續簽證。這是很欺負人的,污辱啊,跟當街脫你褲子一樣,也隻有這種強盜國傢才做得出來這種欺人太甚的事。如果是你,受瞭這種污辱還會給他們當間諜,可能嗎?絕對不可能!”
“那陳傢鵠跟這個女人是怎麼好上的?”
“你是說小澤惠子?我覺得主要還是惠子欣賞陳傢鵠的才華吧。其實惠子比我們低兩級,我也不太瞭解她。”
“你覺得她……小澤惠子,有沒有可能是鬼子的間諜?專門派到陳傢鵠身邊的,她哥哥不是在情報部門工作嗎?”
石永偉撓瞭撓頭,一副把握不定的樣子,“這……難說,很難說。要說惠子人還是……挺不錯的,對我們中國人很友好。我是說那時候,在學校的時候。但是現在的日本人啊,都中瞭邪似的,不好說。你們從其他渠道瞭解瞭解看吧,我能肯定的隻有陳傢鵠,他絕不可能是日本間諜,那樣的話太陽就從西邊出來瞭。”
問題不在陳傢鵠身上,這一點陸所長已有基本判斷,石廠長不過是讓他更加堅信而已。問題是惠子,但對此石永偉無法提供確鑿信息。陸所長見問不出什麼名堂,準備告辭,在跟石永偉握手的時候,不忘交代:“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今天我們的談話內容不能對任何人泄露,尤其是你那兩個同學。”
石永偉笑道:“放心,隻要對抗日有利的事我都樂意做,包括你以後還可能對我提出的要求,甚至是不光彩的要求。”
陸所長皺著眉頭,不解地看著他。
石永偉一副洞察秋毫的樣子,笑瞭笑,說:“難道不是嗎?下一步你可能會讓我去試探惠子,看她是不是日本間諜。”
陸所長搖頭,“這個暫時還無必要。”
石永偉爽朗地笑著,“最好是永遠沒這個必要。說句老實話,我跟陳傢鵠包括他父母的關系都很好,對惠子印象也不錯,我可不希望她搖身變成一個鬼鬼祟祟的間諜,更不希望讓我去證實。不瞞你說,我正在給他們張羅舉行個小婚禮呢。”
陸所長的雙眼頓即變成瞭兩把錐子,緊緊地紮著他。石永偉趕忙解釋:“陳傢鵠娶瞭惠子壓力很大,按說傢裡該給他們補個儀式,但他的父母至今都沒有安排,我就安排瞭。”
陸所長眼裡的錐子變成瞭花朵,舒然綻放。他拍瞭拍石永偉的肩頭,笑逐顏開,“我給你提個建議。最好把婚禮安排在重慶飯店。”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算是對我工作的配合。”
“我需要知道為什麼?”石永偉提高聲音。
“如果你這被服廠還想開下去,就聽我的。”陸所長壓低聲音,低得要將嘴巴湊到石永偉耳邊。言畢轉身而去,連個再見都不道,像個吃橫飯的地痞。石永偉怔在那裡,他看著腳步生風的陸所長,從他冷硬的背影上,感到瞭一種不容質疑的威懾和霸道。
7
婚宴就這麼改在瞭重慶飯店。
重慶飯店是當時重慶少有的安全之處,有“廢墟上的樂園”之稱,住滿瞭各國外交人員、記者和商人,墻壁上和樓頂上塗抹著國際通用的禁炸標志,鬼子飛機對它也另眼高看,從不往它的區域裡扔炸彈。入夜後,整個重慶一片漆黑,唯有這裡,享受著華燈璀璨的光明,有時還會傳出軟綿綿熱騰騰的歌舞之聲,仿佛置身於戰爭之外。於是乎,各路達官權貴和商賈富人雲集在此,花天酒地,尋歡作樂,紅男綠女,穿梭往來,珠光寶氣,閃爍其間。
但有一個情況,一般人是不瞭解的,重慶飯店同時還是各國間諜心照不宣的集散地,牛鬼蛇神,魑魅魍魎,時常遊弋於此。陸所長要求石永偉把婚宴改在這裡,目的就是要利用這裡魚龍混雜的復雜情況,試探惠子,看她會不會露出一點馬腳來。出於同樣的考慮,同時也為瞭便於監視,宴席沒有設在包間裡,而是設在瞭大廳。
可自始至終,宴席都很正常,沒出現值得懷疑的地方。陳傢鵠帶著惠子、父母、大哥和妹妹傢燕來瞭,石永偉也帶著他母親和老婆孩子來瞭,兩傢人顯然早已熟識,見面打拱作揖,互相問好,酒桌子上也是一團和氣,該敬酒的敬酒,該喝酒的喝酒,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著,禮貌而又熱鬧。
隻是有一個情況,引起瞭秘密監視的老孫和小周的註意,那就是姍姍來遲的李政。婚禮遲到,本沒什麼新鮮的,新鮮的是,李政在酒過三巡後,竟然送給陳傢鵠一份獨特的禮物:一把仿德國品牌的名貴手槍,把在場的人都嚇瞭一大跳。
陳傢鵠問李政:“你送我這個幹嗎?”
李政笑容滿面,侃侃而談:“有兩層意思,第一,你現在是有婦之夫,梧桐樹上停瞭鳳凰啦,要隨時擦亮你的‘槍’,爭取百發百中,早得龍種!”引得大傢哄堂大笑。李政接著又說,“這第二層意思嘛,現在重慶亂得很,什麼牛鬼蛇神都有,你嘛,又是名貴珍稀動物,容易招事惹事,身上有一把槍可以防防身,以防萬一。”
陳傢鵠觀賞著槍,“我又不會使,有它也沒有用。”
李政比劃著筷子說:“比使筷子還容易,等會兒我教你一下就知道瞭。”
陳傢鵠把槍還給李政:“免瞭吧,說不定它還給我惹事呢。”
李政拒絕不接,“收下,別傻瞭,這可不是一般的槍,在座的各位把身上的腰包掏空瞭,可能也隻夠買個準星。你看這是什麼?”指著準星和扳機,“一個純金,一個白銀,都是真傢夥,不是鍍的,你就是當禮品也要收下。我們總共也隻生產瞭三百支,這是我們部長特批給你的,老人傢求賢若渴,對你刮目相看呢。”
陳傢鵠拿起槍,端詳一會兒,譏諷道:“這可能隻能當個玩具槍把玩,瞄不準的。”
李政說:“怎麼瞄不準?這是完全按德國B7手槍模型造的,絕對瞄得準!”
陳傢鵠臉上依舊掛著譏諷的笑意,說:“正因為它是按手槍模型造的,所以才瞄不準。”然後就行傢似的對著那把槍指指點點,品頭論足起來,“你看這是什麼材料,鋼,比重為7.87的輕型鋼。可能這也是這款槍設計的材料,但現在準星是比重為10.5的銀,扳機呢是金,比重為19.32。這樣整把槍的重心就發生瞭變化,後重前輕,平衡點也隨之發生瞭變化、移動。平衡點變瞭,整支槍的設計數據都混亂瞭,還能瞄得準嗎?”
一席話說得大傢驚異不已,屏息靜氣,瞪大兩眼愣愣地看著他。李政聽罷,來勁瞭,“先不說你說的對不對,就憑你這番話,你就該去我們那兒,絕對前途無量啊。收下吧,這是見面禮,也是你的身價。我們部長今天專門說瞭,讓你馬上報到,我們剛走瞭一個人,需要你盡快去發熱發光。”陳傢鵠笑笑,不答話。旁邊的石永偉高興地站起來,舉起杯子說:“來,傢鵠,這杯酒我們大傢一齊敬你,祝你早日到李政那裡去上班,為國傢出力,為抗日出力!”
大傢紛紛舉杯起身。在眾人的碰杯聲中,李政又大著嗓門對陳傢鵠說:“我先幹為敬瞭,明天我就給你送征調令去!”
其實,此時危險已經悄悄來臨,隻不過所有的人,包括前來監視惠子的老孫、小周和前來秘密保衛陳傢鵠的老錢、小狄,都未察覺而已。之所以未能察覺,是因為這不是一次事先精心策劃的暗殺行動,而是一次偶然又偶然的不期而遇,是狹路相逢。
就在李政等人興高采烈地鬧酒的時候,一個面貌陰沉、身材粗短的男人,帶著一個姑娘走進餐廳,並在服務員引領下,找好瞭就餐位置。男人被旁邊的鬧酒聲吸引,抬起頭無意識地將視線掃過去。當他的目光落到陳傢鵠身上時,他猛地驚住瞭,兩隻眼睛頓時瞪得銅鈴似的,像見瞭厲鬼一樣。別人見瞭鬼,會心生恐懼,可那個男人見瞭陳傢鵠,陰沉的臉上頓如夏季的熱風喧騰而起,熱辣辣地溜過一絲驚狂和喜悅。他趕緊摸出一張錢放在姑娘面前,起身說:“抱歉抱歉,實在對不起,我有點事,明天我再來找你。”說完,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往飯店外面走去。姑娘是個妓女,拿瞭錢,又不需要身體上的付出,等於是白揀瞭個便宜,頓時高興壞瞭,朝那男人揮著手說:“謝謝,謝謝大哥,要記得囉,明天我等你的囉。”男人根本不予理會,轉瞬就走得沒瞭蹤影。
這匆匆離去的男人並不是一般的嫖客,他就是在武漢曾經對陳傢鵠實施暗殺的兩個日本特工之一,名叫昭七次三。因在武漢的暗殺行動失敗,他的同伴已被送到前線去打仗瞭,而他因過去立有大功,加之與惠子哥哥素有的關系,被秘密派到重慶,接受少老大和桂花的領導與監視,以戴罪之身,繼續完成暗殺任務。
事實上,那次暗殺是惠子哥哥一手策劃的。惠子哥哥確實在上海開瞭傢藥店,鋪子裡燒著香火,供著觀音菩薩,時不時還在門前架鍋贈粥,救人於難。但這一切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把戲而已。他的真實身份是日本在華特務機關長松本室孝良的幹將。淞滬戰爭爆發前,他作為南本實隆少將的隨從,潛入上海,先後加入日本在滬特務組織“竹機關”和“梅機關”,秘密開展特務活動。他比任何人都早知道陳傢鵠在破譯上的才華,當初正是他執意要把陳傢鵠召入陸軍省破譯機構,事敗後也是他在暗中搞鬼,要把陳傢鵠逐出日本。因為他發現自己妹妹被這個男人迷上瞭,他要拆散他們,棒打鴛鴦。哪知道自己妹妹不爭氣,丟人現眼追到美國去瞭,把父母氣得翻白眼,下狠話:限期回來,否則斷絕關系。惠子執迷不悟,一時間雙方斷絕往來。直到去年他開始在上海“大行善事”,惠子才開始與他書信往來,稱兄道妹,恢復親情。這次回中國前,惠子給哥哥專書一信,期盼一見,終因武漢戰況吃緊而落空。
其實,惠子根本不曉得,哥哥現在的特殊背景與身份,當他得知惠子和陳傢鵠的行程後,立即策劃瞭一起暗殺陳傢鵠的行動。在他看來,於公於私陳傢鵠都該死:於私,陳傢鵠是他們傢的仇人;於公,他是他們國傢的敵人——如果他回國幹起破譯,必將對日本國造成威脅。這一點惠子哥哥最清楚,幹掉陳傢鵠,一舉兩得!惠子哥哥毫不遲疑,私自派出最得力的部下昭七次三赴武漢守株待兔,以為十拿九穩,哪知道半路殺出兩個土八路壞瞭事。
惠子哥哥知道憑自己的力量已經難取陳傢鵠性命,便把陳傢鵠的情況添油加醋地向南本實隆少將匯報,大肆渲染陳傢鵠對帝國的危害。南本在重慶養有兩條“野狗”,其一便是少老大和桂花的“夫妻店”,其時正受命要鏟除黑室,暗殺陳傢鵠的行動就這麼落到瞭他們頭上。謹慎起見,惠子哥哥又將昭七次三派往重慶,配合行動。
昭七次三一到重慶就找到中山路糧店,投到瞭少老大和桂花門下。當少老大從昭七次三帶來的照片上,認出陳傢鵠和惠子就是幾天前他和桂花在朝天門碼頭上劈面相逢的那一對年輕夫妻時甚感驚奇。他覺得這是個好兆頭,說明這人真跟他有緣——孽緣。
“他到底是什麼人?”
“一個要致帝國於死地的人。”昭七次三咬著牙,恨恨地說。
說得神乎其神,是為瞭讓大傢對他下面要說的話洗耳恭聽。昭七次三繼續說:“他是個數學傢,曾經在早稻田大學數學系就讀,對炎武次二先生的數學理論頗有研究。炎武先生是當今亞洲數學第一人,日本當代密碼學之父,帝國當代密碼學的理論是在他二十年前確立的炎氏二進叉一理論基礎上拓寬發展起來的。東京認為,重慶一旦知道他回來,必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拉他去黑室盡職,這對我們極為不利。所以,必須找到他!幹掉他!”
少老大聽罷,驚喜不禁。他感到冥冥之中有神靈在幫助他,不僅要他滅瞭中國的黑室,還要他殺瞭帝國的心腹大患,建立奇功。這對於剛被皇軍納編授予少佐軍階的他來說,無疑是一針強烈的興奮劑。他立即命令馮警長密切配合昭七次三,全力搜尋陳傢鵠的下落,並給他們下瞭死命令:一旦發現陳傢鵠的蹤跡,格殺勿論!
可讓昭七次三根本沒有想到的是,他第一天出門,本意是想找個妓女解決一下生理問題,不料卻與陳傢鵠不期而遇。可以想象昭七次三心裡是多麼驚喜,他急匆匆地往飯店外面走的時候,右手已迫不及待地伸進瞭懷裡,他握槍的手都在顫抖。
按規矩,昭七次三理應將這一情況緊急呈報少老大,可是他沒有,原因有二:一,陳傢鵠是從他槍口下溜掉的,他要手親手宰瞭他,將功補過,二是時間不容許,因為陳傢鵠等人隨時都可能筵終人散,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天賜良機,守株待兔的機會又來瞭,他不相信自己的運氣會這麼差,會再次失手。天黑下來瞭,昭七次三很容易地在黑暗中找到瞭理想的射擊點:一輛帶篷罩的黃包車。他提前給車夫支付瞭雙倍的車錢,讓車夫把車停在正對著酒店大門的一棵大樹背後,既能打,又能跑。他甚至想好瞭,如果車夫到時臨陣逃跑,他還可以自己逃跑。
他的右手一直插在懷裡,緊握著槍,槍體已經被激動的手焐熱。他望著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重慶飯店,想象著陳傢鵠走出飯店,他拔槍射擊的情景。他聽見子彈呼嘯著射入陳傢鵠的身體,他還看見鐫刻著天皇頭像的帝國勛章從天而降……
天上能降祥雲,也降禍水,真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倒黴時喝口水都要嗆死你:一個人用不要命的身體擋住瞭他通向天皇勛章的路,另一個人則用槍,打爆瞭他充滿幻想的腦袋。
這個用身體擋路的人,就是小狄。當陳傢鵠、李政等人喝得醉醺醺的,準備帶著妻兒老小回傢時,小狄在老錢眼神的示意下,搶先一步出瞭飯店。小狄的任務是偵察外面的環境,看有無異常情況。八點多鐘,正是酒店人流高峰,吃飯的要回傢,過夜生活的剛出來,門口不時有來來往往的人。小狄夾在人群中往外走,目光四顧,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一輛黃包車上往外張望。他沒有一下子反應過來他是誰,隻覺得有點面熟,多看瞭他一眼。
適時陳傢鵠等人已經從門內走出來,李政的軍車鳴著喇叭開過來,停在酒店門前,剛好擋住瞭昭七次三的視線。陳傢鵠的酒喝到位瞭,小狄聽見他在背後大著舌頭嚷嚷,執意不肯上車,要三位老人傢先上車。轉眼間,小狄有意無意地發現昭七次三的三輪車往前挪瞭位置,而且昭七次三的目光一直盯著陳傢鵠,右手一直插在懷裡,感覺有點不對頭。他回頭找老錢,看他剛從門裡出來,對他做瞭個手勢,示意他過來。當他再回頭去註視昭七次三時,發現他已經掏出槍,準備射擊。
砰——!槍響瞭,小狄幾乎本能地一個飛身魚躍,用身體迎接瞭子彈。中彈的小狄憑著信念的力量朝槍口猛撲過去,信念的力量居然這麼強大,他像隻大鳥一樣張翅而飛,直撲昭七次三,令他驚懼失措。
砰——!槍聲又響,小狄再次中彈,抽搐著轟然墜地。正是這一槍,讓昭七次三暴露在老錢的視線內,他短暫的驚懼也給老錢贏得寶貴的時機,及時射出瞭復仇的子彈。
砰——!又一聲槍響。感謝老天,這一回老錢沒有失手,子彈鉆進瞭昭七次三的腦門,他最後憑天皇意志擊發的子彈射向瞭天空,他的性命也像這顆子彈一樣向天上飛去,不知去向。
遽然出現的槍聲和血腥場面,讓陳傢鵠等人驚慌不已,一幫人驚叫著,混亂著,扶老攜幼,紛紛往飯店裡退避。現場人多,事發突然,加之那天老錢和小狄都是喬裝打扮,陳傢鵠和惠子難辨真偽。他們都不知發生瞭什麼事,不知小狄和昭七次三是為傢鵠而死。包括一直盯梢的老孫和小周也不知緣由,以為是一幫地痞在火拼,沒有去管,事後也沒去追查。
隻有陳傢鵠父母,對喜慶的婚宴之夜大鬧血光之災,不免憂心忡忡,想入非非。日後,當兒子和惠子的婚姻在淒風苦雨中不可避免地告終後,兩位老人傢總會想起這場突發而至的血災,不時地喃喃自語:蒼天在上,人間萬事都是老天註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