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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1

熹微的晨光賣力地清掃著黎明前的暗黑,由東向西,掃過山嶺,掃過江水,掃過城市,掃過西郊。黑夜過去,遠處的山巒、田野、農傢、樹林,全都在晨光中漸漸顯露出略帶憔悴蒼涼的容顏。一隻角上盤著韁繩的老牛從一個草垛後面走出來,翕動鼻孔,端起脖子,心事重重地哞叫,引得附近農傢院落的狗們也紛紛跑出門來,拖著一種淒厲的怪聲,朝著田野、朝著天空汪汪地吠叫。

西郊又迎來瞭新的一天。

可晨光能掃走黑暗,卻掃不走人們心底的恐懼與悲傷。在初升朝陽的映照下,被炸成焦土的被服廠的悲慘景象,更是讓人觸目驚心——救援人員已從廢墟裡挖掘出一百多具屍體,大多殘肢斷臂、血肉模糊,有的甚至連腦袋和四肢都炸飛瞭,僅剩胸腔,血淋淋地擺放在瓦礫遍佈的空地上。這次轟炸,炸毀房屋上萬平米,炸死軍民一百二十七人,多為被服廠員工和傢屬,廠長石永偉一傢三口無一幸免。那個臨時被調到庫房去當保管員的老門衛,由於人老跑得慢,被炸死在庫房內,和幾百噸被服一起燒成瞭灰,連屍骨都沒瞭蹤影。老孫的部下小林也被炸飛瞭,除瞭找到他腳上穿的那雙皮鞋外,別的什麼東西蕩然無存。除瞭小林外,黑室還有三名戰士遇難。

老孫和小周也受瞭傷:小周被一塊炸飛的瓦片擊中頭部,老孫的脖子則被飛來的彈片劃傷。此刻,他們剛接受瞭救治,頭上和脖子上裹著白紗佈,正從醫院出來,看見陸所長垂頭喪氣地立在風中,好像在等他們——其實是在等車。

不一會兒,車子開過來,停在陸所長身邊。

老孫看所長要乘車走,追上去問:“你去哪裡?”

“我還能去哪裡?杜先生那兒。”陸所長知道,這一切都是由於他對敵情判斷有誤造成的,他必須馬上去向首座匯報、認錯,去遲瞭,錯上加錯,罪加一等。

老孫勸他:“還早,你還是先回去休息,別累垮瞭身體。”

陸所長淒然一笑,“腦袋都要保不住瞭,還談什麼身體。要剮要殺,都聽憑他發落瞭。你們沒事吧?”

都說沒事,老孫還說要陪他去。陸所長擺擺手,不置一詞,遲緩而默默地上瞭車。一夜之間他變成瞭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隻剩一身空洞、沉重的皮囊。

2

杜先生一向儒雅,有大將風度,極少對人發火,可今天他一看見陸所長,就禁不住怒火沖天,拍著桌子吼道:“陸從駿,你都給我幹瞭些什麼?我完全可以叫人槍斃你!就是為瞭給薩根下個套,居然惹出這麼大一堆事來,毀瞭一個軍工廠,還死瞭那麼多人,而且大都是無辜的平民百姓啊!我不槍斃你,那些死者的亡靈也不放過你!”

陸所長垂頭肅立,任其怒斥。

杜先生接著罵:“更荒唐的是,你付出瞭那麼大代價,竟還一無所獲,薩根照樣逍遙自在,我們照樣奈何不瞭他。說。你還有什麼高招可以治他?不要出餿主意,搞什麼暗殺活動,你想殺他不如先殺我。告訴你,他必須活著,但同時又必須給我滾蛋,滾回美國去!”

此刻哪有什麼高招,還沒有完全從噩夢醒過來,陸所長呆呆地立著,等待杜先生繼續罵。他不怕罵,他渴望罵,從某種意義上說。罵得越兇,處罰就將越輕。罵是親啊!

杜先生恨恨地瞪他一眼,“沒有現成的就回去想,我不想看見自己像個暴徒一樣大發雷霆。”

陸所長一個立正,敬禮告別。

杜先生指著他鼻尖警告他:“記著,我不是不處罰你,是暫時將頭寄存在你脖子上,要是再完不成任務,我就摘瞭它!”

脖子上不覺颼颼地掠過一縷涼氣,直到回到自己的車子裡,陸所長才漸漸緩過神來,撫摸著涼颼颼的脖子,癱靠在椅子上長籲短嘆。他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助與悲哀,別看他平時威震四方,人見人怕,可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其實都掌握在他人手裡。他早已被捆在一個強大無比的巨物上,變成瞭它的一枚釘子,他要畢其一生,竭其全力,為它貢獻自己的一切,甚至包括他的腦袋。

老孫是忠誠的,雖然沒跟陸所長去賠罪,但他的心一直替陸所長緊捏著,回到單位,才小睡一會兒便被杜先生要槍斃陸所長的噩夢驚醒瞭。醒來後他一直在辦公室惶惶不安地等所長回來,同時又挖空心思在想,如何才能力挽狂瀾,將功贖罪。這會兒,他聽到陸所長回來瞭,連忙出去迎接。

“回來瞭?”

“嗯。”

“沒事吧?”

“怎麼可能沒事。”

“杜先生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沒槍斃我就算燒高香瞭。”

“下一步怎麼辦,那些人抓不抓?”

“抓誰?”

“糧店那幫傢夥,我的人已經守瞭整整一夜,還等著你下命令呢。”

“他娘的!”陸所長猛地一拍自己的腦門,“真是昏瞭頭我,怎麼把這事給忘瞭。抓,立刻抓!”

老孫恨恨地說:“本來早就該抓,這幫王八蛋,殺瞭我們那麼多人。”

所長說:“抓他們可不是為瞭報仇,而是為瞭治那個王八蛋,薩根那個王八蛋!現在我們要把他趕走,叫他滾蛋,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把糧店那幫傢夥抓瞭,抓瞭活口好審問,收集證據!”

老孫問:“要不要向杜先生請示一下?”

陸所長瞪一眼,“請示什麼?還想遭罵啊。這不明擺的事情,有什麼好請示的。就是到時你一定要註意,如果那個王八蛋在場,千萬不能傷著他,否則杜先生非把我勒死不可。這狗日的是外交官,有護身符,我們暫時動不瞭他。”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老孫說。

“如果他不在場,”陸所長想瞭想說,“一定要抓個活口,今後可以指控他。”

“明白。”

老孫領命而去。

3

可惜的是,這次行動又失敗瞭。

原來,敵人早懷疑小周的身份。看到他和老孫一起走進糧店,盡管裝得像是一個主人、一個棒棒,是來買米的,但總是有些異樣,經不起審視。那個坐在櫃臺裡負責收錢的日本特務,感覺到他們提的米袋子裡好像藏著槍,不管三七二十一,竟從櫃臺下面拖出一支槍來,率先朝他們射擊,好在老孫和小周有備而來,避閃及時,迅速還擊,擊傷瞭他。

糧店裡頓時槍聲大作。

樓上的少老大聽見樓下的槍聲,知道有人來端他們的窩子瞭,一邊吩咐桂花燒毀文件資料,一邊也找出槍來朝樓下射擊。受傷的日本特務寧死不降,負隅頑抗,他發覺老孫他們想抓他活口,更是囂張,挺身而出,連連擊發,一邊指揮幺拐子往樓上撤退。幺拐子農夫一個,哪裡見過如此場面,槍聲一響,嚇得渾身顫抖,手裡的槍怎麼也拉不開栓,逃跑也選錯瞭路線,竟往後院溜,正好被埋伏在外邊的戰士擒住。

受傷的日本特務從樓梯上的窗戶裡發現幺拐子被擒,居高臨下,對著幺拐子頭頂開一槍,打得他腦袋開花,當場斃命。接著,他又準備朝老孫的手下開槍,情急之下老孫一槍奪瞭他的命。

少老大和桂花隔著樓板襲擊樓下,火力很猛,一時間小周很被動,有生死之虞。老孫帶人冒死往樓上沖,高喊著要抓活的。少老大知道情況不妙,放火燒瞭房子,帶著桂花拼命突圍。當他發覺難有逃脫的希望後,他把最後的子彈給瞭桂花和自己。

老孫等人沖上來,奮力撲滅瞭火,翻箱倒櫃、破墻挖地搜索,結果既沒有發現電臺,也沒有發現密碼本,所有可能成為證據或有用的東西,都化為一堆灰燼。那堆灰燼冒著絲絲熱氣、神氣活現地躺在燒焦的樓板上,對所有來看它的人發出陣陣嘲笑。

杜先生從電話上得知消息,大怒,可又實在不想開口罵人,什麼話都沒說,憤憤地掛掉瞭電話,對身邊的秘書發牢騷:“連個活口都抓不著,飯桶!一群飯桶!”

跟秘書發牢騷挺沒趣的,反而暴露瞭內心的無助。杜先生氣哼哼地去院子裡踱步,散心,泄氣。中午吃飯前,他有瞭主意,回來對秘書發號施令:“立刻通知新聞辦,就鬼子炸我被服廠這個事馬上組織一篇特稿,明天讓我們所有報紙都在頭版登出來。”

第二天,一篇題為《美外交官勾結日軍,我科研基地夜遭襲擊》的文章就在當地所有大報小報隆重刊登出來,大膽而又辛辣地揭露瞭事實真相:

茲我軍管某科研基地夜遭敵機偷襲,夷為平地,百餘人葬身火海。發生這一特大慘劇,事因美利堅駐華使館內出奸賊,無恥為日本軍方當走狗所致。

據悉,美利堅大使館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之便,探得我軍管某科研基地的地址。在親自前往查看、確認無誤之後,××將此地址向日軍透露。該科研基地系我軍遠程武器研究中心所在,歷來為日本軍方所忌憚。得到××提供之地址,日軍如獲至寶,立刻組織瞭這場轟炸,導致該科研基地在無任何防備下,遭到毀滅性的破壞。工作人員以及他們的傢屬一百二十七人全部遇難,我軍的遠程武器科研工作也因此遭到瞭前所未有的重大打擊。

日本為我敵國,其野蠻兇殘無恥世人皆知,做出此等禽獸行徑並不奇怪。奇怪的是美利堅系我國盟友,本應與我國政府、軍隊、人民同心同德,並肩抗擊日寇的侵略暴行。孰料大使館內竟會隱藏××這樣的無恥敗類,不但視兩國盟約於不顧,更做起瞭日本人的走狗,幫助日鬼破壞我核心機構,殺戮我抗戰精英和無辜同胞,是可忍孰不可忍!當然,我們堅信××的作為隻是他的個人行為,於情於理,美利堅國都不可能允許自己的使館工作人員為日本國效力。故,我等切望美利堅國駐華大使詹森先生能夠珍視兩國友誼,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場,依法對××進行處理,還死者一個公道,給生者一份信念……

消息一下傳遍山城的大街小巷,民怨沸騰,罵斥之聲直指美駐華使館。有個老人氣得不行,又無處發泄心中的憤怒與怨恨,竟從自傢茅廁裡掏瞭大糞,挑到美國大使館,將那臭氣熏天的屎尿倒在門前。有幾個放學回傢的小學生,還潛到美使館後面的梧桐林裡,用彈弓瞄準玻璃窗,一齊朝它發射小石子,打碎窗玻璃數塊。

事實上,這也是杜先生差人安排的。

杜先生的用心似乎未能瞞得住陸所長,後者看到報紙後,像迷航已久的水手突然看到瞭一線陸岸,興奮地拍著桌子對老孫感嘆道:“妙,妙!真不愧是杜先生。居然在倉促之間想出這麼一手反客為主的高招,我想現在美國大使館裡一定鬧翻天瞭!”

老孫卻擔憂地說:“你怎麼還高興?美國人在中國這麼多年,什麼時候受過這種氣?他們肯定要對我們興師問罪,這樣要趕走薩根豈不是難上加難瞭?”

陸所長訓斥老孫目光短淺:“你呀,怎麼就這麼笨,難怪老是把我們的事辦砸!我們現在急需大使館的官員跟我們坐到一張桌子上來論理,問題是他們憑什麼要這麼做?他們一無義務,二無責任,不可能聽憑我們擺佈。換言之,我們已經到瞭有力氣沒法使的時候,龍遊淺水,虎落平陽,非常之境地必須采用非常之手段,否則就是坐以待斃。杜先生這麼做等於是把包袱扔給瞭他們,他們無論接與不接,都會前來興師問罪。來瞭,我們就有瞭對話的機會。”

“問題是我們還沒有拿到薩根是間諜的證據。”

“是啊,這隻老狐貍。”陸所長說,“不過我想杜先生一定自有主意,否則他不會貿然去捅這個馬蜂窩的。他既然敢捅就一定有他的後續手段,絕不會被馬蜂蜇到。”雖然不知道杜先生有什麼主意。但自己倒是有瞭一個主意,“既然杜先生已經主動出擊,我們也要該有所行動。”

“怎麼行動?”老孫問。

惠子到底是不是薩根的同夥,陸所長一直在猶疑中,他希望她是,所以格外擔心她不是。到底是不是?機會來瞭!陸所長有些得意地說:“你快去買一份報紙給陳傢鴻送去,讓他下班就帶回傢,把消息捅給惠子,就說報上所說的美國大使館的奸賊實為薩根,看她是個什麼樣的反應。”

陳傢鴻帶著報紙回傢的時候,傢燕已從街上買瞭報紙回來。他父母、惠子和傢燕都已經看過消息,正在數落鬼子的殘暴和那個未名的美國人的不義。傢鵠覺得這正好,熱烈地加入到議論中,情緒激動,心有另謀。說著說著,傢鵠把矛頭直指惠子。

傢鴻說:“惠子,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傢鴻很少對惠子說話,惠子有點受寵若驚,趕緊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道:“大哥,有什麼話請你盡管說吧。”

傢鴻說:“我聽人說,報上講的美國使館那個內奸,就是你的那個薩根叔叔。”

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傢人都驚而震之。惠子更是驚愕得腦充血,一時意識混亂,竟用日語喃喃自語道:“薩根叔叔,怎麼會是他,怎麼會是他……”說得一傢人呆若木雞,面面相覷。

傢鴻厭惡地看著她,情緒失控地訓斥:“閉上你的嘴,我們聽不懂,也不想聽。但你要聽著,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傢鴻,你怎麼這樣說話?”母親出來幹預。

“上樓去,別給我沒事找事。”父親也發話瞭。

傢鴻原地不動,他有任務在身,不會輕易收場的。他叫父母別管,繼續對惠子說:“我還聽說,那天你還陪你的薩根叔叔去看過那個地方,你不覺得這事也跟你有關嗎?”

“什麼地方?”惠子很茫然。

“你還陪他去過很多地方?”傢鴻冷笑道。

“我隻陪他去過一個地方。”惠子這才反應過來,怯怯地說。傢鴻問她是哪裡,她說出地址。傢鴻一針見血地指出:敵人轟炸的就是那個地方!“不可能。”這下惠子急瞭,毫不客氣地反駁他。怎麼可能呢?如果真要是這樣,傢鴻不是出事瞭?想到這兒,惠子變得底氣十足,堅決地說,“大哥,我不相信,這絕對不可能!”

之前,傢鴻早已跟老孫合計過,目的就是要把惠子引去看現場。話趕到這兒,他似乎已經很好說瞭:“不信你可以去看,反正你認識那個地方。可我擔心你可能認不出那地方瞭,因為現在已經披夷為平地,化作焦土瞭。不過你放心,報紙上有地址,我找得到,我可以陪你去。”

計劃最後有點變動,因為傢燕和他們父母親執意要一同去,傢鴻怎麼阻撓都不行,隻好都去瞭。一去,麻煩大瞭,老父親和惠子各自認出這地方:父親認得是石永偉的被服廠(他來過),惠子認的是傢鵠的工作單位(也來過)。當他們倆望著眼前這片被炸成焦土的廢墟和廢墟上遍佈的斑斑血跡,心都被掏空瞭。老人傢為石永偉及其傢人的生死著急,惠子為傢鵠的安全擔心,兩人的情緒都非常激動。尤其是惠子,像中瞭邪似的,一個人哭哭啼啼地沿著圍墻去找陳傢鵠的“宿舍”。當發現陳傢鵠的“宿舍樓”已經坍塌成一堆廢墟,傢鵠的衣服、用具,她的相框、信等等,有的夾在瓦礫間,有的在隨風飄飛……所有一切,在惠子看來都像是看見瞭傢鵠的屍首一樣,她瘋狂地撲在廢墟上,瘋狂地呼喊,瘋狂地搬挖破磚爛瓦,直到昏迷。

老孫和所長都在現場,他們遠遠地躲在車上,用望遠鏡在觀察惠子,看她的反應。沒想到,她的反應會如此激烈、瘋狂、拼命。他們從望遠鏡裡看到全傢人都為惠子的昏厥急得團團轉,沒辦法,總不能見死不救吧,隻好把車開過去,想把惠子送到醫院。

這下可好瞭,粘住瞭——陳傢人正要找他們問事呢,他們居然主動撞上門來。廢墟四處是傢鵠的“遺物”,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惠子很快蘇醒過來,把來龍去脈一講,一傢人更是堅信傢鵠出瞭事,都圍著老孫和陸所長不放,一定要他們說清楚陳傢鵠到底怎麼瞭。沒事,沒事,陳傢鵠什麼事都沒有。他好好的,一根頭發都沒少,你們放心。兩人好話說盡。又是安慰,又是保證,卻非但沒有起到安撫作用,反而激怒瞭老父親。老父親像老獅子一樣發威瞭,沖上前一把抓住陸所長的衣襟,一下把他推到懸崖邊:“聽著,你算是聽過我課、喊過我一聲老師的,請你給我一個面子,我要見人,馬上帶我去見傢鵠,否則別怪老夫不給你面子!”

事已至此,陸所長知道隻有一個辦法才能安撫驚慌悲痛的一傢人,那就是讓他們在電話上跟陳傢鵠相見。於是,陸所長將他們一傢子帶到渝字樓,給陳傢鴿撥通瞭電話。

在電話裡聽到陳傢鵠響亮而又歡快的聲音,一傢人懸著的心才落瞭地。惠子是壓軸,最後才輪到她上場。話筒送到惠子手裡,掉瞭,篩糠似的。又遞給她,又丟瞭,最後不得不用兩隻手緊緊地捧著。

“傢鵠,是你嗎……傢鵠傢鵠,真的是你嗎?嗚嗚嗚,傢鵠,我沒有做夢吧傢鵠……嗚嗚嗚,我好……我很好……嗚嗚嗚,我真的很好……嗚嗚嗚,我沒有哭,我是高興,我太激動瞭傢鵠……嗚嗚嗚,傢鵠,我好想你啊……嗚嗚嗚,傢鵠,我好想你呀……”

那一聲聲真切的哭訴和呼喚,把全場的人都感染得淚水盈眶。

一向以鐵石心腸自詡的陸所長也覺得看不下去,幹脆把臉轉向一邊,假裝去看窗外的風景。窗外哪兒有什麼風景?即使有風景也看不見。這些天來他隻要一定神,目光就會渙散,被服廠劫後地獄般的畫面就會自動浮現在他眼前:焦土碎石,斷壁殘垣,鮮血橫流,死屍遍野,一片狼藉……這差不多也正是陸所長此刻的心情:惠子這道必須邁過去的坎,隻怕比想象中更加難瞭。

5

虛驚一場的不隻是陳傢,就連重慶八路軍辦事處的人也著實受瞭驚嚇。

以前叫八路軍重慶通訊處,現在雖然沒有正式命名掛牌,但實際上大傢都已經這麼認為瞭。隨著武漢淪陷在即,武漢八路軍辦事處的人相繼轉移到重慶,包括山頭首長。山頭首長在黨內是知名人士,天上星在他面前是個學生輩,所以他來瞭後,雖然中央尚未明文下令成立重慶八路軍辦事處,但天上星包括其屬下的組織都已經自動聽候他的吩咐,大傢開口閉口、當面背後都稱他為首長,無條件地接受他的領導。

今天上午八點多鐘,天上星偶然看到報紙上的消息,覺得說的好像是黑室的事,不由一驚,連忙向山頭首長匯報。這是件大事,事關黑室和陳傢鵠的存亡,可山頭聽瞭不急不躁,隻是很隨意地看瞭一遍報道,然後淡淡地說:“我已經知道瞭,正要找你商量呢。”

天上星很奇怪,晃著報紙說:“報紙剛來的呀,你怎麼知道的?”

山頭笑道:“你的消息不靈通嘛,剛才已經有一個人給我打來電話,說的就是這件事。”

能跟他直接通話的人沒幾個,加之是能提前獲知這種高層內幕消息的人,天上星馬上想到是大首長。大首長這幾天正好在重慶,準備過兩天去延安,杜先生假惺惺地視他為上賓,安排他住在曾傢巖。

“大首長給你來電話瞭?”

“嗯。”山頭笑笑,他是個和藹的老人,“你這個人消息不靈,但頭腦還是蠻靈光的。”

“大首長怎麼說?”

“大首長要我們趕緊調查清楚,敵機偷襲的是不是黑室。”

天上星不解地望著首長,“難道大首長懷疑不是黑室嗎?”

山頭說:“嗯,大首長認為是黑室的可能性很小,我也這麼覺得。你想,如果真是黑室被炸瞭,杜先生想瞞都還來不及呢,現在反對他的勢力有增不減,他在報上大聲嚷嚷,那不是授人以柄,自找麻煩嗎?”

天上星心想確實也是,便松瞭口氣,“那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山頭想瞭想,吩咐道:“你立刻去打電話,把李政和老錢叫來,我們一起吃個午飯,碰個頭,將各方面的情況都匯總一下,研究一下,看一看,究竟是發生瞭什麼事。”

午飯前,李政和老錢都趕瞭過來,可大傢把各自掌握的情況匯攏後,依舊還是雲遮霧罩,不明就裡。特別是李政,他早上看到報紙上的地址後,知道那是石永偉的廠區,連忙趕去現場,得知石永偉一傢人均已犧牲,悲痛萬分,這會兒臉上還重疊著悲傷的陰影。他看看山頭,沉痛地說:“首長,說真的我都被搞糊塗瞭,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敵人怎麼會去炸那兒呢?那兒肯定不是黑室。”

山頭點點頭,問:“那你知道黑室在哪裡嗎?”李政說不知道。他又問天上星和老錢,兩人也都說不知。“但是你們都知道陳傢鵠在黑室,這說明我們的工作出瞭問題,”山頭看看大傢說,“我們把陳傢鵠放手後沒有牽住他那根線,讓他飛走瞭,無影無蹤,因為我們都不知道黑室在哪裡啊。”

“是的,首長,”天上星說,“這是我的責任。我想著他剛進黑室,一時不會有什麼變化,沒有及時地去聯絡他。”

山頭對他擺擺手,說:“現在我們不是在找誰的責任,而是要找黑室,找陳傢鵠。”說著打開抽屜,打開一個講義夾給大傢看,“你們看,大首長給我們轉來瞭這麼多電報,都是八路軍在前線截獲的,如果能及時破譯出來,對我們打擊日寇一定會有很大幫助。”

李政嘆著氣說:“唉,如果當初能夠把陳傢鵠留在我身邊就好瞭,我隨時可以喊他幫我們幹這活兒。”

天上星看看首長,誠懇地說:“放他去黑室是我決定的,當時主要是為他的安全著想。”

山頭笑道:“不是說瞭,我們不找責任。你不要覺悟太高。當時的情況我是瞭解的,要是我也會這麼處理,安全第一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果陳傢鵠那時被鬼子暗殺瞭,你才要承擔責任。”回頭拍拍李政的肩膀說,“李政同志,我知道你和陳傢鵠是同年同月同日在同一街上出生的,你們的關系非同尋常,你的工作熱情也很高。我覺得下一步尋找陳傢鵠的責任你應該多擔當一些,有問題嗎?”

“沒問題。”李政胸一挺,果斷地說。

“所以我不著急,有你在,我心裡就有底。”山頭又拍拍李政的大腿,“我相信即使他現在不在你身邊工作,你照樣能發揮獨一無二的作用。”

李政說:“請首長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爭取盡快完成首長的任務。”

山頭說:“好,我等你的好消息。”掉頭問天上星,“你看,你還有什麼好的建議?我認為下一步你們小組的工作可以把這個作為重點,大首長確實很關心陳傢鵠的情況啊,希望我們能夠盡快找到他,因為我們需要他的幫助。”

天上星沉思片刻,清瞭清嗓子說:“有件事我一直沒向首長匯報,也沒跟同志們講起過,現在看來是到該講的時候瞭。其實我在陳傢鵠進黑室前已經安插瞭我們一個同志進去,我當初為什麼同意放陳傢鵠去黑室,一則是情形所迫,胳膊擰不過大腿,二則也是因為裡面有我們的同志,可以隨時起用他,做陳傢鵠的工作。”

李政笑道:“我早就有這種預感,你在裡面安瞭人。”

天上星接著說:“這位同志隻跟我單線聯系。在他進黑室之前,我專門向他提到陳傢鶴有可能要去黑室,希望他盡最大可能去接近他,發展他,對他開展工作。但是這麼長時間瞭,他跟陳傢鵠一樣消失瞭,從沒有跟我聯系過。我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所以現在我們必須盡快找到黑室,找到瞭,就可以爭取跟他們取得聯系,下一步的工作才能順利開展。”

李政說:“我們單位的趙子剛被退回來瞭,這是一個突破口。”

天上星聽瞭很是興奮,“是嗎?你怎麼不早說呢,你早該去找他瞭解一下情況啊。”

其實李政早找過他,隻是趙子剛才吃過虧——吃瞭一塹,長瞭一智,對有關黑室的情況很警惕,很謹慎,旁敲側擊根本不管用。李政意識到他是有意在防范自己,也是很謹慎,沒有去深挖。關鍵是沒有正當的理由不便去深挖,挖瞭容易挖出趙子剛的疑心,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但轉眼間情況突變,現在李政覺得已經擁有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便決定鋌而走險一次。

6

當天下午,就在陳傢一傢人在渝字樓跟陳傢鵠通話的同一時間,李政把趙子剛叫到辦公室裡,開始對他進行“深挖”。兩人相對而坐,先聊瞭一陣單位裡的事,當開場白。然後,李政煞有介事地拿出那張報紙,問趙子剛:“這報紙你看瞭吧?”

“看瞭。”隻掃瞭一眼,趙子剛說。

“你知道這是什麼單位嗎?”李政問。

“不知道。”趙子剛說,“報上說它是科研重地,具體什麼單位沒說。”

李政笑道:“現在的報紙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胡亂安一個聳人聽聞的名頭就跟傢常便飯一樣容易。什麼遠程武器科研重地?嚇唬人的,我太瞭解那個單位瞭,一個軍用被服廠而已。”

“是嗎?”趙子剛來瞭興趣。“想嚇唬誰呢?”

李政搖頭嘆氣,面色沉痛地說:“嚇的人多呢,包括我,都被它搞得煩死人瞭。”

“怎麼回事?”

李政開始言歸正傳:“你不知道,敵人炸的這個軍用被服廠,廠長就是陳傢鵠在日本留學時的同學,雙方父母的關系都很好的。可現在,那廠長一傢人都死瞭,陳傢鵠的父母到處找他,想讓他回來跟老同學一傢人的遺體告個別。任務交給我——找陳傢鵠的任務,可我找瞭一大圈都沒人知道他在哪裡。他好像去瞭天上,找不到瞭。後來一想,操,知道他的人其實就近在眼前,我還舍近求遠去瞎找,真見鬼瞭。”

“誰知道他?”趙子剛小心地問。他已經有預感,明知故問。

“你啊,”李政脫口而出,“難道你不知道?”

“我……”趙子剛支吾道,“我……我想……他不可能出來的。”

“關鍵是在哪裡,知道瞭地方才能說下一步的話,什麼事情都是可以爭取的嘛。”

“嗯……”趙子剛在猶疑中變得堅定,“很抱歉,我不知道他在哪裡。”

“你也不知道?”李政有意大聲驚叫道,“怪瞭,你們不是同窗過嗎?”頓瞭頓,笑道,“真人面前別說假話,再怎麼說我是送你過去又是接你回來的人,陳傢鵠呢也是我的老同學,老朋友,有些事想瞞我是瞞不瞭的。”

“陳傢鵠跟你聯系過嗎?”

“當然。”

“那他怎麼沒告訴你地方?”

“操,就是這麼怪,那天我該說該問的都說瞭,問瞭,偏偏忘瞭問這事,他也忘瞭說瞭。”

“他不可能跟你說的。”

“為什麼?”

“那是保密的。”

“你說不知道也是因為保密?”

“這是規定,不能說的。”

李政突然爽朗地大笑道:“當然你不能跟大街上的人去說,可我是大街上的人嗎?”言下之意很明白:我是黨國的人,又是你的頂頭上司,你有什麼不能說的?

趙子剛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顯得很為難又很無助,支支吾吾瞭半天,最後還是拜倒在“血的教訓”面前,守住瞭秘密。但他也不想開罪自己的上司,所以為自己的保密編瞭一個挺像回事的說法:“過瞭江,在南岸上瞭車後,他們把我們的眼睛全蒙瞭,去的時候是這樣,回來時還是這樣。所以,具體在哪裡我真的不知道,隻是憑感覺應該在山上,車子顛顛簸簸地開瞭好一會兒才到。”

李政想,大致方向有瞭,可以去找找看瞭。自然,如果再追問一個他說的“好一會兒”是有多長時間,以後找起來肯定更容易。但李政當時有點心虛瞭,怕再這麼問下去讓他多疑,弄巧成拙,又想也許這樣就可以找得到,頂多是多花點時間而已。總之,李政沒有追問下去,他想以“多花時間”來避免可能有的“弄巧成拙”,結果錯失瞭一個難得的見到陳傢鵠的機會。

真正是一個難得又難得的機會啊,李政為此悔恨不已。

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