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揚第一次看到丁之童,是在去年初秋的一次聚會上。
那是伊薩卡鎮上的一個酒吧,兩層樓,被學生擠得水泄不通。他到得晚,站在門口往前裡看,正好就看見她的側臉。頭發很細柔,卻又直又順,留到脖子一半的地方,一低頭就垂下來,好像怎麼都不會亂。
他記得那天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藏青色的衛衣,袖子挽起瞭一點,露出一截小臂,白得不見陽光似的。還記得看到她站起來,直筒牛仔褲裡的兩條腿看不到明顯的肌肉起伏,像是漫畫裡的筆觸。
他當時就在想,這腿,要是跑跑步多好。
他喜歡的是自然日曬的皮膚,緊實的曲線,而她完全就是他審美的反面。至少在那個時候,他是這樣以為的。
後來聽說她的名字,是因為“墨契”的二選一遊戲。
宋明媚把測試邀請發遍瞭康村每一個中國留學生,他也收到瞭。遊戲結果出來,隻覺不可思議,八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十問十中,一定是這網站的算法有問題。
“墨契”模仿Facebook,要求註冊用戶使用真名真頭像。看到照片,他才意識到對方就是她。而且,聚會上初見時留下的印象竟然一點都不曾淡去。
系統自動推瞭好友給他。他主動發去一條信息打招呼,也不知犯瞭什麼毛病,就像讀小學的時候給女同學起綽號,叫她“丁直筒”,還自以為挺有趣。
那邊幾天不回,他才知道錯瞭。後來也想過要道歉,但每次在學校裡遇上,她總是行色匆匆,不管上課、吃飯,還是去圖書館,要麼一臉生人勿近的表情,要麼買一送一,身邊跟著那個馮晟。
他不知該怎麼開口,於是就一直拖著,拖到她的回復終於來瞭,也給他起瞭個綽號,這才松瞭口氣,心說看你想多瞭吧,人傢其實不介意。但後來再發消息過去,對面再也沒回過。
阿甘,他挺喜歡這個綽號,索性給自己改瞭個英文名,以示LovePeace。
在他的印象中,丁之童這人很素,穿衣服也很素,印花或者鮮艷的配色從來不會出現在她身上。他有時會看到她獨自在橋上吃三明治,眼望著遠處,神情難得的放松,或是走在路上,兩隻手捧著一杯熱飲,肩膀收攏,單薄得像片紙,讓人想要把她折起來藏在手心。他也不懂這算是什麼心態,總覺得有些奇怪,卻又揮之不去。
每當那種時刻,他都很想走過去跟她打招呼,但又擔心她是個寡淡無味的人,兩個人聊天大概會找不到話題。還有馮晟也是個問題,這人到底是不是她的男朋友?他有時覺得像,有時又否定,以至於糾結瞭很久都沒走出那一步。
直到面試那天說上話,一起吃瞭飯,喝瞭焦糖蘋果汁,他才發現自己錯瞭,她其實並不像他原來想的那樣寡淡,一點都不。他們可以聊天,一個話題接著一個話題的聊下去,即使冷瞭場,也不覺得難受。而且,他也確定瞭馮晟不是她的男朋友,因為她和馮晟走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過那樣放松的肢體動作,也從沒那樣笑過。
他在美國讀的高中,從十五歲開始約女同學,就算是中國人,也都照著這裡的規矩來,goodbyekiss什麼的幾乎算是規定動作。那天晚上送丁之童回去,他本來也是想幹點什麼的,結果卻發現自己兩隻手的手心裡全是汗,隻好插在外套口袋裡朝她扇瞭扇。此時回想起來,他簡直難以置信自己居然做瞭這麼個動作,手插在口袋裡朝她扇瞭扇,讓她趕緊進去……
早在做那個動作的同時,他就應該覺得自己傻得要死,就像在“墨契”上給她發私信,管她叫“丁直筒”一樣。
還有她答應跟他一起跑步的時候,他在她背上拍的那兩下,太大力瞭。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大巴掌底下她菲薄的肩膀,以及嚇瞭一跳的反應。
想到這些,甘揚閉眼一聲長嘆,沒看到腳底下的臺階,絆瞭一下,差點摔個跟頭。
僅憑這路況,就知道已經到瞭哈萊姆。他謹記王怡的忠告,卻又覺得好笑。其實這裡也沒那麼嚇人,畢竟房租便宜,有不少學生存心租在這個街區,就為瞭省錢。比如丁之童那個財迷,要是她在哥大讀書,估計也會這麼選。
思緒就這樣散開去,卻又回到她身上。沒見過我這麼財迷的人吧?他忽然想起她這樣問過他,黑漆漆的夜裡,一個人傻笑起來,然後原地折返,惜命。
跑完一圈回來,甘揚熱氣騰騰地去淋浴,王怡正在燈下慈母一般幫他往參賽T恤上縫號碼佈。
“實驗室的事情我跟柳總說瞭。”沖完澡,甘揚在浴室裡喊瞭一嗓子。
“嗯……”王怡沒說話,哼瞭一聲表示聽見瞭。
這件事甘揚很早就跟王怡探討過,如果要建一個運動生物力學方面的實驗室,都需要哪些設備、多少人員?王怡沒當回事,按照最精簡的規模數給他聽,比如實驗跑道,3D動作捕捉系統、運動力學分析系統、激光測速、高速攝像機,除此之外還需要研究員和運動員,一遍遍模擬各種場景,用傳感器收集運動時的各項數據,比如速度、角度、沖擊力,再建模進行三維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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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揚聽得挺認真,又添上另外一些:“設計師、技工,單獨開模做樣品……”
王怡說:“反正都是錢。”
“大概要多少?”甘揚又問。
“具體得看你想幹什麼瞭?”王怡看看他,心說這小子想幹嗎?
甘揚回答:“做鞋啊。”
“真的假的?”王怡就像看著一個傻子。很多跑者都喜歡集鞋子,他們倆都不例外,但做鞋又是另一回事瞭。
“當然是真的。”甘揚點頭,很快把BP都寫好瞭,分析瞭代工廠盈利模式的風險和弊端,以及盡快開發自有品牌的必要性,總之目的就是一個,跟柳總要錢。想當初大學讀金融也是柳總的意思,倒不是為瞭以後找工作,而是因為身邊朋友的孩子都念的這個。甘揚原本不以為然,這時候才覺得還有點用。
那份BP王怡看過,寫得通俗易懂,但還是沒當真。商科學生總是在寫這些東西,99.9999%最後的歸宿是電腦裡的回收站和老師辦公室裡的碎紙機。
直到這一夜,甘揚從浴室裡出來,頭發還是濕的,居高臨下看著他問:“你還有多久能畢業?”
王怡算瞭算,說:“一年多吧。”他今年博士第四年,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明年能交論文。
甘揚又問:“畢業之後打算幹什麼?”
“不知道,可能找個地方做一段時間博後再說。”王怡的專業方向比較邊緣,美東又沒什麼制造業,相關的企業實驗室最近的也在波特蘭,他其實還真不知道自己將來該往哪裡去。
甘揚卻已經幫他想好瞭,點頭說:“嗯,等你博士畢業也就差不多瞭。”
“什麼差不多?”王怡沒明白。
甘揚回答:“做我挖的第一個研究員啊。”
王怡愣在當場,越來越覺得這人當初接近自己就動機不純,養盅一樣養瞭兩年。
甘揚卻更進一步,說:“你要是願意,你就是我的partner瞭。”
這措辭叫王怡聽得一抖,差點紮到手,還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其實,同樣的嘗試柳總五年前已經做過一次。她親自去上海招人,復旦生物、醫學院、上體院都走瞭一遍,條件開得十分優厚,說隻要你們人能來,除瞭科研什麼都不需要做,每天早上茶都有人幫你們泡好——這是柳總的原話。
甘揚幾乎可以想象那些高校師生們臉上尷尬莫測的表情,人傢的研究方向跟做鞋完全不相幹,而且柳總其實也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甚至連具體的要求都提不出來。她之所以這麼做,隻是因為同行裡面有不少人在動這方面的腦筋,而且當時代工廠的生意也實在是很好,她有這個閑錢來做點別的。隻可惜最後一直都沒招到合適的人,這件事也就這麼不瞭瞭之瞭。類似的還有外企出來的職業經理人,也流行過一陣高薪聘請,試過瞭不好用,也就死心瞭。
時至今日,五年過去瞭,柳總仍舊隻做代工,當地其他鞋廠所謂“研發中心”搞的依然是拆解名牌仿制的研究,擁有自傢品牌的老總們還是更喜歡在明星代言和廣告競拍上大把地撒錢。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即將來臨,屏霸央視新聞前後的五分鐘,以及在三線以下城市開出更多的門店是他們共同的追求。
但甘揚覺得自己跟那些人不一樣,或者更準確地說,是2007年的他自信與眾不同,總覺得這件事要是換瞭他來做,一定會有結果。
那一夜,他睡在王怡小公寓裡的沙發上,睡得很好,卻又做瞭許多奇怪的夢。
夢裡的時間線顛倒混亂,一秒鐘長得好似一生,十年又短得宛如一瞬。他時而跑在伊薩卡的栗子樹下,時而又回到故鄉,見瞭許多人,做瞭許多事,說瞭許多話,但醒來之後,統統都不記得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