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揚去面試的是一傢做財務咨詢的公司,辦公室也在曼島中城。他特地跟人約瞭周五下午的時間,而且下周一還有另一傢的面試,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紐約過一個周末。
“面得怎麼樣?”丁之童倒還真有點驚喜。
“應該沒問題吧。”甘揚還是那麼自信。
直到兩個人擠在小衛生間的鏡子前面洗漱,聊起下午的面試題。甘揚說,人傢問他:在你的生活中隨機選取十個人,其中有幾個會喜歡你?
“我當時就在想,這算什麼問題啊?”他繪聲繪色說起自己的心路歷程,“我就給自己爭取時間啊,反過來問他,既然說是從生活中選取,那肯定不是陌生人對吧?他說對。那我接下來就把可能接觸的人分瞭一下類,傢人在這十個人當中占一成,朋友占四成,同事占三成,客戶占兩成。我的傢人是我絕對的後盾,十個當中的這一個一定是喜歡我的。四個朋友中間可能有一個喜歡我,還有兩個就是互相點贊的關系,剩下一個其實背地裡討厭我。然後再看同事……”
甘揚給她分析,說得頭頭是道,最後問:“怎麼樣?這麼奇葩的題目,我是不是回答得很好?Textbookanswer教科書版本的回答!”
丁之童一邊刷牙,一邊很認真地聽著,這時候有點不好意思打擊他,但為下一次著想,還是沒忍住反問瞭一句:“你知道隨機跟均勻分佈不是一回事吧?”
甘揚一下子語塞,仔細想瞭想,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那樣子就好像剛考完試跟同學對題目,結果發現最後一道大題解題思路完全錯瞭。
丁之童看著他,既好笑又有些發愁,心想這人完全就是野生面試者,想到什麼說什麼,怎麼跟外面那些熟讀面經的競爭對手較量啊?要是早點告訴她,她還能幫他準備準備,瞎折騰什麼驚喜呢?
但與此同時,卻也有些感動。因為她終於可以確定,他其實是為將來想過的,哪怕隻是拍腦袋地那麼一想。
對甘揚來說,過去的事就是過去瞭,一場面砸瞭還有下一場。兩人於是過瞭美美的一夜,第二天上午便退瞭服務公寓的房間,搬去上西。
放下東西,出門去WholeFoods一個超市,主打有機概念,就比較貴買菜。丁之童看著那些價簽的數字,又開始後悔住在這裡,同樣的價錢在法拉盛大華起碼能買三倍的東西。逛著逛著,她手伸到方便面跟盒裝冷凍食品那裡去,甘揚倒也沒有不許她買,隻是跟她約定,這些東西隻能難得吃一回,他會記下買瞭多少,下次來的時候檢查。丁之童反正先答應瞭,心裡暗搓搓地想,你來之前我再買一點補上你能拿我怎麼樣?
回到公寓,兩人一起填滿瞭冰箱,洗烘瞭床單,再香香暖暖地鋪上。從餐廳到客廳連著一排五扇落地窗,正午的陽光漫漫地照進來,灑滿大半個房間,丁之童又覺得住在這裡可真好啊。
吃過飯,又說起找工作的事。
金融專業的項目負責人果然都很負責,知道絕大多數的學生都是奔著掙錢來的,就業率也是學院的招牌,隻要學生想找工作,他們總會矜矜業業地包裝好瞭,再一個個地推薦出去。
雖然甘揚開竅有點晚,已經是最後一個學期瞭,但在開學之後的頭兩個星期裡,他還是發出去不少簡歷,也陸續得到幾次面試機會。昨天是第一場,也是他本來最志在必得的一個職位,原因無他,就是因為那傢公司離M行很近。
經過這一次的教訓,他總算也學乖瞭一點,向丁之童請教,讓她幫他做模擬面試。
既然要模擬面試,自然有walkmethroughyourresume給我講講你的簡歷,面試裡必有的一個問題的環節。丁之童借此機會又一次增進瞭對此人的瞭解,看過甘揚的簡歷,發現雖然他實習經歷為零,但GPA竟然還挺好的。
被她一誇,甘揚又抖起來瞭,立馬接口說自己當年SAT考瞭1520分。
剛聽到這個分數,丁之童還沒什麼概念。因為當時SAT滿分已經是兩千四瞭,她心裡說你才一千多分有什麼好嘚瑟的?後來才知道他升大學的那年還沒改革,數學800分,英文800分,滿分1600,能拿到1480以上就超過瞭99%的考生。他考1520,已是妥妥的百裡挑一。而且以他的脾氣,估計也沒刷過多少題,就跟面試一樣,野生的,全憑機智。
丁之童由此得出結論,這人腦子是好使的,速成培訓一下說不定還有救。
於是,兩人面對面坐在客廳地毯上,打開WallStreetOasis的論壇刷面經。
丁之童從經典題開始考:1000枚硬幣,999枚一面字一面花,剩下1枚兩面都是花,任意摸出一枚拋十次,十次都得到花,這枚硬幣兩面都是花的概率是多少?
甘揚即刻舉手回答:“這題我會,1/1000。”
“這就完瞭?”丁之童還在等他往下講,結果發現他居然就這麼躺下瞭,頭枕在她腿上。
“對啊。”甘揚眼睛都閉上瞭。
丁之童低頭看著他,拍拍他的臉,說:“那你完瞭。”
“怎麼就完瞭呢?”甘揚不服,但還是沒睜眼。
“你第一步得審題,定下答題方向,”丁之童把腿上的腦袋往旁邊扒拉扒拉,好好給他講,“這是個概率問題,包含兩個部分。一個是拋十次得到十次花的概率,另一個是摸到兩面都是花的硬幣的概率。所以是條件概率,不是簡單概率。”
“然後就是拉公式,既然是條件概率,那就要用到貝葉斯理論……先定義關鍵概念,再分層算概率……”她一邊說一邊在電腦上算給他看。
P(A)=1/1000
P(B)=P(摸到正常硬幣拋十次得到花)+P(摸到雙面都是花的硬幣,拋十次得到花)
=(999/1000)*(0.5)+(1/1000)*(1)
最後得出結論:“……所以,答案是1/1000除以P(B),約等於50.6%。”
甘揚翻瞭個面兒,趴在旁邊看著,提出質疑:“可題目原文是Whatistheprobabilityyoupickthecoinwithtwoheads?1000枚硬幣裡有一枚雙面花的,摸到它的概率可不就是一千分之一嘛?其他都是幹擾信息,就像那種小學應用題,10個小朋友栽17棵樹,已經載瞭9棵還剩幾棵?”
丁之童被他說得噎住瞭,愣瞭一秒才反應過來,問:“你覺得這是腦筋急轉彎嗎?你是去面試的,就得讓人傢知道你學過概率而且會分析啊。”
“可是……”甘揚還有理由。
丁之童捂住他的嘴,說:“沒有什麼可是,你記住就行瞭。”
“懂瞭,就是要會忽悠是吧?”他在她手底下哈哈哈。
丁之童無語,但有時候仔細想起來還就真是這麼回事,金融機構需要的就是什麼都能自圓其說,再帶上些理論和復雜莫測的模型,讓人雖然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就是覺得很厲害。
如此集訓瞭兩天,她對甘揚又有瞭更深的認識,這人不是學不會,而是不願意像她這種俗人一樣,把自己往那些框框裡套。換句話說,他既不適合成為她學習小組的成員,也進不瞭她的求職小分隊。
現在能做的隻有盡人事聽天命,把那些框框都告訴他,讓他從裡面挑幾個稍微能入眼的參考參考。然後,再懷著樂觀的心態等待結果。因為他這個人吧,簡歷沒什麼大毛病,面對面交流也還有些優勢。至少,討人喜歡。
周末轉瞬而逝,星期一的早晨,丁之童猝然驚醒,睡得有點懵瞭,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卻還記著這是她正式開始工作的第一天。
心跳猝然加快,直到聽見浴室裡的動靜,是甘揚在那兒哼著歌刷牙,哼的是“我們祖國是花園,花園裡花朵真鮮艷……”
她這才笑出來,起床洗漱,跟他一起吃瞭早餐,然後化妝,換衣服。還是找工作時的那套行頭,鎧甲似地披上,像是一下子長瞭好幾歲。
甘揚跟過來,在旁邊看著她,身上還是白T和運動短褲,光腳踩著地毯,讓她忽然有種自己是女強人包養瞭一個面首的錯覺。隻可惜,錯覺就是錯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隻可惜”。
“你看我幹嘛?”甘揚在鏡子裡對著她笑。
丁之童便也存心端詳瞭他一番,說:“我發覺你好像變白瞭誒。”
“真的嗎?”他跑過來照鏡子,說,“我戶外呆得挺多的呀,大概是新陳代謝特別好吧,一到冬天就又白回來瞭。”
她看著他笑,又問:“你一會兒準備去幹嘛?”
他歪著頭想瞭想,說:“先去gym跑個步吧,然後回來洗個澡,換好衣服去面試,中午過去接你吃飯,吃完再回學校,怎麼樣?”
嗯,美好的生活。丁之童點點頭,伸出拇指和食指捏瞭一把他的小白臉,再淺淺地親上一下,開門出去瞭。
那個時間的地鐵裡盡是通勤的人流,身上大都穿著顏色沉悶的冬衣,頂著一張張缺乏睡眠的臉,面無表情地匆匆而行,隻要其中有一個稍微慢上一點,就會破壞那種行進的節奏,但旁邊的人也隻是繞開而已,連一個側目的動作都不會浪費時間去做。
丁之童匯入其中,聞著各種香水、體臭以及車廂剎車膠皮燒灼的氣味,一路晃到中城,從地底下鉆出來,走進那棟已經不再陌生的摩天大廈。迎面看到灰白色大理石上靛藍的Logo,心情甚至比前兩次還要緊張。因為面試尚有秘笈可循,但現在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提問回答,也不是案例分析,一舉一動都會產生切實的後果。
有那麼一瞬,她甚至想要找個地方擺一會兒超人姿勢,隻可惜附近沒有電話亭。
後來,丁之童每次回想起那個時刻,總是覺得很神奇。
她這一屆的淘金者其實都是被2006年之前的盛世吸引來的,但等到他們真正進入這個行業,眼前卻已經是這樣一番景象——全球各地不斷傳來金融機構因為次級貸款虧瞭錢的新聞,美國和歐洲的主要股指不停地在跌。街上的人在議論的已經不是今年的獎金夠不夠好,而是股市會不會突然崩盤,重演1987年的“黑色星期一”?
也是巧瞭,1月21日那個星期一,歐股一天跌掉瞭6%,美股正好趕上馬丁·路德·金紀念日休市,躲過一劫。美聯儲召開緊急會議,把聯邦基金利率降瞭50個點,以期幫助恢復市場的流動性。
但等到星期二開市,大傢擔心的暴跌並沒有出現,隻是原因讓人啼笑皆非。“救市”的不是美聯儲降息,而是法國某行的股指期貨交易員,歐股下滑的真兇找到瞭!此人利用自己的電腦小技能,掩蓋瞭500億歐元的違規交易,虧掉的錢大概相當於他五萬年的薪水。
於是,所有人又開始覺得隻是虛驚一場,雖然市場在收緊,大傢都講安全第一,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