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之童幾乎立刻就搬出瞭上西的公寓。
說“幾乎”,是因為她又出差去瞭,隻能抽空在網上看瞭幾個地方,又讓宋明媚幫忙打聽,有沒有靠譜的合租。
不巧的是,宋明媚也在出差,跟著特別項目組的合夥人和卞傑明去瞭邁阿密參加一個活動,隻能遠程幫她在朋友和同事中間打聽瞭一圈,還說:“如果你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可以住到我那裡去,我跟室友打個招呼,讓她們給你鑰匙。”
不到萬不得已,丁之童不願意過去叨擾,但宋明媚能這麼說,她還是覺得很安慰。
她本來已經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宋明媚聽說她要搬傢,必定會猜到她跟甘揚已經分手瞭,並由此牽扯出一番議論來。但結果卻跟她料想的不同。前一段時間,宋明媚總在勸她回國去找甘揚,現在卻隻字不提瞭。她不禁覺得,過來人到底是過來人,知道什麼時候還有回轉的餘地,什麼時候又應該放手瞭。
於是,她一邊出差,一邊在線看房,但很快就發現瞭一個令人氣餒的現實——雖說樓市潰堤,但紐約地區的租房市場並沒出現明顯的松動。不過也是,就像1929年倒進河裡的牛奶,2008年的房子就算空著養老鼠,也不給窮鬼住。曼島且不用說瞭,就連出瞭名治安不行的哈萊姆和佈朗克斯,一個獨立成套的小公寓至少也要兩三千。如果跟人合租,看的又是緣分,一時間很難找到房子合適,室友又靠譜的。
而她隻想快一點結束,最後還是找到皇後區老板娘那裡,在那幢小房子的二層租下一個單間,700刀一個月,有窗,水電全包。定金付掉之後,她試圖讓自己往好處想,至少現在的她已經回到瞭原本計劃中的軌道上,住在法拉盛,月租一千以下,過去的大半年就當是個事故吧。
搬傢的前一夜,她剛剛坐飛機回到紐約,衣服沒換,拉桿箱沒開,繼續刷瞭一個大夜寫材料,然後在沙發上睡瞭兩個小時,聽到鬧鐘鈴響,爬起來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她用上瞭出差打包的經驗,抹去公寓裡所有屬於她的痕跡,裝進從大到小的三隻箱子裡,然後打電話叫瞭輛車,打算趕在早高峰來臨之前把自己和箱子一起拉去皇後區。
在她的計劃中,這本該是個相當瀟灑的姿態,卻因為缺少另一方當事人的關註,變得既無力又無意義。
車如約而至,司機是個中東人,說話很難聽懂,而且就快交班瞭,哈欠連天,脾氣暴躁,看到她堆在路邊的那三隻箱子,就說:不行啊,後備箱裡裝不下的,不不不,你也不可以放在車廂裡。
對丁之童來說,那是她分手之後唯一一個接近崩潰的瞬間。但她累極瞭,就連崩潰的力氣也沒有,腦子裡亂哄哄的一片,好不容易想起電召車是預先計費的,根據那個價格算出大概30%的小費遞過去。司機這才沒話瞭,讓她和箱子都上瞭車。她不禁又一次地想,世界上所有的事,果然都是因為錢。
路上半個多小時,她靠在車窗玻璃上睡著瞭,醒來一看,已經到瞭目的地。司機把箱子從車裡搬出來,就發動開走瞭。
她一個人慢慢搬瞭幾趟,先到房子門口,再到玄關,最後才到二樓分租給她的那個小房間。
老板娘一路看著她搬,然後又看著她開箱子整理,並沒有幫忙的意思,隻是一邊旁觀一邊絮絮地跟她拉傢常。
老板娘說,他們夫妻在新澤西某小鎮買的一個養老住的別墅,但現在那邊房價跌得太厲害瞭,利息又一直在加上去,很多人都扔掉房子不要瞭,整個社區變得荒草萋萋。再繼續還貸很不劃算,但像他們這樣的情況,紐約還有房產,又不能讓自己的信用壞掉。所以呢,她就打算跟老公離婚,把那個別墅歸到自己名下,然後再申請個人破產,這樣就可以斷掉按揭供款,及時止損。而且,老公的信用還是好的,還能趁房價跌下來的機會再貸款抄個底。
丁之童很麻木地聽著。要是擱在從前,她大概還會感慨,也許隻有中國夫婦之間存在這樣的信任吧。但在此刻,她卻陰暗地想,這波騷操作的結果其實並不唯一。
信任算個屁啊?她忽然有點為老板娘擔心。
搬完傢之後,丁之童聯系瞭王怡,很簡短地說瞭一下現在的情況,再問公寓的鑰匙怎麼給他送過去。
本以為甘揚一定已經跟王怡交待過瞭,但電話那邊卻是一副雲裡霧裡的樣子,半天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丁之童隻得問:“甘揚應該跟你說過瞭吧?”
“啊……”王怡應瞭聲,“說過瞭,他跟我說過瞭……”
“我的東西已經搬完瞭,你看我怎麼把鑰匙給你吧。”她又解釋瞭一遍打這通電話的目的。
“哦……”王怡還是很迷茫,“但是,甘揚跟我說這件事不急的,隨便什麼時候都行。我最近學校裡有點忙,你看……”
此地的租約一般都是一年一簽,付一押一。如果提前退房,就按照合同裡約定的流程走。最常見的做法是要求不影響房主收租,也就是得找到新租客才可以退租。而甘揚的意思,顯然就是剩下四個月租金他照樣付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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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之童無語,心說這人就是這樣,錢不當錢。但王怡也不欠他們的,她沒辦法要求人傢做這做那。
“他有沒有把租約發給你?”她終於還是開口問,“你轉發給我,我自己弄吧,這事太麻煩你瞭。”
王怡大概真的焦頭爛額,聽她這麼說,如蒙大赦,很快就發瞭郵件給她。
丁之童看著附件裡的那份合同,又罵自己不爭氣,說你幹嘛啊?!現在還在替他心疼房租?!失戀分手難道不該是茶飯不思,裹著被子趴在床上哭嗎?怎麼輪到你,分手都分成這樣?!
偏偏王怡那邊還有下文,很快又發瞭條短信過來,說甘揚還委托他把車賣瞭。
行,都我來弄吧。丁之童這樣回復,又在心裡安慰自己,這麼做,隻是想快點結束而已。
公寓裡他的東西倒是好辦,她去租瞭一個儲物單元,連同那些失敗運動鞋收藏,全部裝進去。
那輛古董野馬和龐蒂亞克都是手動擋,她磕磕絆絆地開到二手車行。車行老板看瞭盛贊,說這車改得好啊!可話鋒一轉就是個“但是”,現在這種不太實惠的車款沒什麼銷路。
但丁之童也管不瞭那麼多瞭,把車留在那裡寄賣,又去想辦法轉租房子。
她在自己認識的人裡梭巡瞭一遍,似乎並不存在要租這種房子的人。原因跟車一樣,不實惠。
最後,還是宋明媚給她出的主意,讓她去問問管文苑。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她就覺得自己大概真的是傻瞭,怎麼沒想到這位呢?雖然暑期實習尚未結束,但管文苑要留下肯定不成問題,正張羅著在曼島安傢落戶呢。
果然,她找上去一說,人傢就來看瞭房,當場拍板,讓中介安排把租約轉瞭過去。
事情辦完之後,丁之童抽瞭一天午休的時間,把退到的押金和一些需要甘揚簽字的文件送去給王怡。
兩人約在哥大附近的一傢咖啡館見面。叫她有點意外的是,王怡看起來像是幾天沒睡覺也沒換過衣服瞭,整齊的圓寸頭變成瞭蒙奇奇,跟她本來印象中那個白白凈凈的樣子截然不同。
她沒好意思問是怎麼回事,但王怡卻是一股腦地全跟她說瞭——他的導師把積蓄都投在一個基金裡,前幾天聽說巨虧倒閉,可能血本無歸,突發心梗,人一下子就沒瞭。
說到這裡,王怡抱頭,失魂落魄。
一般人這個時候大概會說節哀順變,丁之童卻是一瞬看破,王怡本來就快畢業瞭,現在突然出瞭這樣的事,大概率是要延畢瞭。
“學校應該會幫你安排的吧?”她隻好這麼安慰。
王怡還是雙眼茫然,答:“我這個專業總共就沒幾個人在搞,手上項目做到一半,想轉都不知道往哪裡轉……”而後又嘆瞭一句,“好想死啊……”
“你可別……”丁之童嚇瞭一跳,拉住他袖子。
王怡看瞭她一眼,苦笑著說:“你放心,能把這句話講出來的人一般都還死不瞭。謝謝你聽我說瞭這一大通,這一倒黴起來,周圍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那一瞬,丁之童忽然想起瓊瑤劇裡的一句臺詞,你隻是沒有瞭一條腿,她失去的可是愛情啊!
要是改一改,剛好符合眼下的情形。
在這魔幻的一年裡,她隻是沒有瞭愛情,但別人失去的可是實實在在的錢、房子、學業、甚至整個人生。她覺得自己真的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可為什麼還是那麼難過呢?
就像那一天,管文苑決定租下公寓,她最後一次離開那裡的時候,電梯下行的半分鐘,她哭得像個被趕出傢門的孩子,眼前看出去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當然,也隻有那短短的半分鐘而已,因為她知道那裡並不是她的傢。
也是在那個時候,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分手之後所做的一切,其實並不是想要盡快結束,而是不舍得徹底斷瞭和甘揚的聯系。她一直以為他會從王怡這裡聽說她做的這些事,回頭再來找她。儲物單位,車,房子,一次又一次,王怡在中間做二傳手,但結果都一樣,甘揚顯然不覺得有必要再聯系她,哪怕隻是打電話過來跟她說一聲:丁之童你是不是有病啊?
離開咖啡館,她坐上回中城的地鐵,開始試著說服自己,真的結束瞭。
是的,她說過要他等她,他也同意瞭,但是人傢為什麼要等呢?
就像是窮人擁有瞭一件需要細心呵護的奢侈品,窮人難受,奢侈品也難受,何必呢?
中午的地鐵很空,整個車廂隻坐著幾個乘客,有個滿頭臟辮的牙買加人一路走過來乞討,說他要造一個時光機,所有參與募資的人都能時光旅行,五刀十刀的都行。
有人給瞭,有人沒給。他靠到丁之童身邊,手伸到她鼻子下面,把那番說辭重復瞭一遍。
丁之童沒動。
男人問:你不想去未來嗎?
正確操作是無視,但這一次她卻搖頭回答:我不想。
男人於是俯身下來,仔細看著她的臉。
丁之童聞到他身上油膩的體味,想起聽說過那些社會新聞,有人在地鐵裡跟乞丐發生沖突被打,像她這樣的亞裔簡直就是最完美的挨揍對象。但她無所謂瞭,去他媽的未來,我寧願留著我的錢。
結果男人隻是悄聲對她說: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是對的,未來真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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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館裡,王怡正做著最後一次二傳手,打電話給甘揚交代賣車和退租的事情。
甘揚聽著,說:“我知道瞭,麻煩你瞭。”
王怡回答:“你別說麻煩我,我什麼都沒做,就隻是傳個話。”
甘揚沒出聲。
王怡頓瞭頓才又開口:“你這到底是為什麼,能告訴我嗎?”
甘揚還是那個理由:“就是因為兩個人不在一個地方,想要的也不一樣,有女朋友等於沒有……”
“甘揚,”王怡打斷他,“我這個人沒談過戀愛,隻有過幾次crush,但深入瞭解之後,又覺得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我知道自己沒資格給人傢出談戀愛的主意,我隻是想說,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碰到自己喜歡的人的,而且就算碰到瞭,對方也未必喜歡你。我不知道你這次分手到底是為瞭什麼,但你會後悔的,肯定會後悔的,你信嗎?”
我信,甘揚在心裡回答,把手機拿遠瞭一點,用手抹瞭一把臉,深呼吸一次。
然後開口對王怡說:“這件事我已經考慮好瞭,你就別管瞭。”
“行,我不管瞭。”王怡掛斷瞭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