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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2019年9月,丁之童自覺參透瞭所謂“靈魂伴侶”的奧義。

那是她升執行董事之後參加的一次培訓,地點在曼谷,匯聚瞭M行各地新升的director。其中有一堂課,培訓師給他們講十六型人格。

現場做瞭測試,丁之童得到結果是INTJ。

I,Introvert,內傾。

N,intuition,直覺。

T,thinking,思考。

J,judging,判斷。

其中三項她都拿到90以上的高分,屬於典型中的典型。

據培訓師說,INTJ是十六型中最稀有的一種,是天生的謀略傢和完美主義者,有著獨特的思維方式,偉大的遠見和理想,在全部人口當中的比例僅隻有1%,最大的特征就是少和聰明。

丁之童應該受寵若驚,但其實下面坐著聽的人當中湧現出好多INTJ,左邊北京來的女同事是INTJ,右邊東京分行的男同事也是INTJ,簡直就像刮刮樂裡的“再來一張”一樣不稀奇。

培訓師說這一點都不奇怪,因為在招聘的最初時刻,投行就在有意識地篩選出這些特征,INTJ最適合成為銀行傢。

聽眾都笑,現時今日“銀行傢”這個詞聽起來像是在損人。

丁之童卻回想起瞭多年前的那次線上筆試,數理邏輯題後面跟著的那一大段性格測試,還有宋明媚說過的那句話——這人別真是你的soulmate吧?

十二年之後,真相大白。所謂soulmate,隻是雇主在篩選他們認為合適的人格特征而已。

但她還是覺得有一絲絲的神奇,因為她和甘揚曾經是那麼不同的兩個人。

十二年?已經那麼久瞭嗎?她很久不曾想起過他瞭,但此時回憶起來,所有的細節卻又歷歷在目。

這一年,上證指數最高摸到3288點,三年定期存款利率2.75%,一線城市商品房均價超過五萬。

這一年,金融業者已經淪為民工的一種,印在名片上的“經理”,“副總裁”,乃至“董事”職銜其中有多少水分幾乎盡人皆知,甚至還有券商人士正像農民工一樣跟雇主打官司討薪。

這一年,丁之童三十四歲,在M行亞太區IBD擔任執行董事,常駐香港。

對她來說,曼谷的培訓更像是個假期,隻可惜餘額不足,隻剩最後一天瞭。

早起已經成瞭一種習慣,她還是跟之前一樣,清晨去酒店的健身房跑步。住客大都還在夢裡,連教練都沒上班,四下空空蕩蕩,跑步機前面的落地窗俯瞰大半個“天使之城”。日光是熱帶特有的色調,就好像天早早地醒瞭,人卻還沒有,城市似乎才剛褪去夜生活的痕跡,顯得格外真實清凈。丁之童尤其喜歡這個時刻,那種感覺就像是整個世界隻剩下她一個人,可以漫無目的地奔跑,放空瞭全部。

跑完5公裡,她去淋浴,然後坐在餐廳的露臺上吃早飯,戴著兩粒耳機跟宋明媚視頻。

上海比曼谷快一個小時,宋明媚這時候已經把兩個孩子送去瞭學校,剛剛回到傢裡。

“在曼谷有沒有遇到什麼人啊?”她問丁之童。

丁之童當然知道是什麼意思,即刻提醒:“這是Director級別的培訓,能參加的人起碼三十五歲以上瞭,基本都戴著戒指,有的頭發白瞭,還有的根本沒頭發。”

宋明媚卻不信,說:“有集體照嗎?給我看一眼。”

丁之童笑起來,還真給她發瞭一張,正明自己沒說謊。

“這個不錯呀,”但宋明媚還是發現瞭目標,“第三排右邊數過來第五個,就站在你身後……”

丁之童懶得去數,說:“我跟我老板保證過的,不跟同事談戀愛。”

“都不在一個地方算什麼同事啊?”宋明媚質疑。

“別說同事瞭,”丁之童補充,“一個項目上的律師、會計師、客戶都不可以。”她是有過前科的人。

“那可不可以跟老板談?”對面思路清奇。

“你別胡說!”丁之童笑著打斷。她現在的老板是秦暢。

“否則就你的圈子還能遇到誰啊?”宋明媚指出問題的關鍵。

丁之童答不上來,隻得反問:“你怎麼也跟我來催婚這一套?為瞭躲這個,我都不敢回上海瞭。”

“我才沒有那種已婚婦女的險惡心態,”宋明媚馬上否認,“你知道的,我不是催你‘婚’。”

“那是催什麼?”丁之童裝糊塗,明知故問。

“你多久沒談戀愛瞭?”宋明媚跟她算賬,“兩年?三年有沒有?”

“不記得瞭,沒算過。”她破罐破摔。

“成年人長期沒有性生活,罹患心理疾病的可能性是正常人的1.5倍。”宋明媚給她quote數據。

正常人?丁之童失笑。

“我正在看一個項目,材料裡有一組數字挺發人深省的。2017年,全中國獨居青年有5800萬,2018年7700萬,今年鐵定破8000萬瞭,其中一半沒有性生活,而且這些人主要就分佈在北上廣深。如果真有問題,滿街的人都瘋瞭。”她回以數據,有種法不責眾的逍遙感。

宋明媚卻已經換瞭頻道,跟她打聽:“什麼項目啊?”

“不能告訴你。”丁之童警覺。

“我小本生意跟你們又不存在競爭關系。”

“反正不能說。”

兩人正說著,近旁傳來侍者的腳步聲。丁之童回頭,才看見身後那一桌上已經坐瞭人。

而且,還是張熟面孔。那是一個名叫Wilson的美國人,亞太區慈善事業管理部新升的董事,常駐新加坡。尤為關鍵的是,人傢漢語很好。

丁之童忽然尷尬,但還是笑瞭一下。Wilson也對她笑瞭一下,兩人同時轉開頭去看風景。

宋明媚跟她的打聽的那個項目其實根本還沒譜。

那是一個線上健身app,名叫“訓練盒子”,HIIT、尊巴、瑜伽都有,特色是借鑒Cross-Fit的社群建設理念,把社交和健身聯系在一起。丁之童代表買傢去接洽,有意幫助他們做下一輪融資,創始人兼CEO都已經被說動瞭,但董事會討論之後卻沒通過,給出的答復是不缺現金,不急著做下一輪。

當時,丁之童就覺得這話聽著耳熟。

一年多以前,同樣也是體育健身領域,有兩個類似的項目,她也聽到過這樣的答復:不缺現金,不急著做下一輪。但那段時間的確是互聯網行業的低潮期,資本的熱度退下來,估值偏低,有不少創業公司寧願再等等。直到今年又一次撞上,她才意識到瞭其中的聯系。

丁之童想起那兩道前車之鑒,然後發現這三傢創業企業的股東名單裡有一個相同的名字,LTcapital。

負責這個項目的associate是個名叫李佳昕的男生,她從實習生一路帶上來的,放到外面指哪兒打哪兒。

丁之童讓他去查瞭查這個LTcapital,結果很快就有瞭,那是一傢註冊在香港的資本管理公司,隸屬於LT集團,每一次都是作為VC投瞭第一筆資金,termsheet都是差不多的簽法,投500到1000萬不等,拿10%的股份,一點都不黑心,之後的每一輪融資也都繼續跟進,很篤定地繼續做著二股東。

而這個LT集團是個80年代初華僑辦的企業,創始人姓陳,名字前面掛瞭一串香港太平紳士,馬來西亞拿督、廈大榮譽博士之類的頭銜,最早做的是歐美服裝代工,經過三十多年的發展之後已經成瞭一個跨國集團,涉及領域遍及地產、文化、科技,以及金融投資。

但再查LTCapital,就沒有更具體的人員資料瞭。

這也難怪,丁之童知道很多投資人都很低調,甚至越低調越說明他能掙錢,不會浪費一分鐘跟你講話,因為哪怕就是那一分鐘,你都耽誤他掙錢瞭。

果然,李佳昕跟CEO詳談之後回來告訴她,LT說可以再投一億,讓他們暫時不對外做融資。

“這什麼人啊?”丁之童倒是奇瞭,一般的投資人追求的都是快進快出落袋為安,而且M行的牌子在這裡,顯然也不是不靠譜的那種。

李佳昕答:“聽說他們背後的投資人自己也做實業,過去A股IPO失敗吃過虧,所以很排斥這些。”

丁之童會意,腦中出現瞭一個老派生意人的形象,雖然老,但也是真有錢,現金流真的好,拿融資上市之類的條件去談,人傢根本不giveashit。

但站在她的位子上,卻不得不繼續把項目往下推進,瓦解大股東跟二股東之間的聯盟就是必須要走的一條路瞭。挑撥離間這種事,她常幹,而話術其實都是差不多的。

李佳昕又被放出去,對CEO說:“是不是讓你追求理想,為瞭人類的共同進步努力啊?他是資本傢,資本傢說這種話當然容易啦。”

CEO卻答:“沒有,他其實讓我關註一下盈利能力,實實在在地掙點錢,別急著搞什麼預營收模式,也不要盲目地追求高估值和一輪又一輪的融資,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都沒那麼好消化。”

丁之童聽到回復,不禁語塞,心說預營收模式,Pre-revenue,這可是互聯網經濟的精髓啊!你連這個都不認,那我們還玩什麼?

她於是又讓李佳昕從別處下手,對CEO說:“你做的是個健身類的工具app,中青年女性用戶占到六成。但LT資本同時還投瞭一個體育直播平臺和體育社區論壇,這兩傢都是出瞭名的直男基地,物化女性,今天抵制這個,明天人肉那個,你真的希望自己的名字一直跟他們連在一起嗎?”

“還有,你是創始人,公司你占70%,他現在願意給你資金,但是股權會怎麼變動你們談過沒有?而且,這個投資人過去做過哪些成功的案例?從我們的角度來看,你們很有可能成為這個領域下一個獨角獸企業。你覺得就靠他,能投出個獨角獸嗎?”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丁之童已經在曼谷機場準備飛回香港,李佳昕從上海打電話過來匯報,說:“Tammy,你知道怎麼樣嗎?”

“怎麼樣?”丁之童叫他有話快講。

“二股東出現瞭,穿瞭一件Burberry的T恤。”

“那又怎麼瞭?”丁之童腦中出現的是那種爹味十足的黃褐色格紋,這形象倒是跟她之前想象的老派資本傢的人設差不多。

李佳昕不知怎麼形容,直接打開Shopbop,找瞭張賣傢秀發給她。

那是2019年新款,沒有黃褐色的格紋,隻是一件純色的白T,領口下面印瞭一行小字,圖片比較小,拉近瞭才看清寫的是什麼,全部都大寫字母:IAMAUNICORN.

顯然,那個創始人CEO臨陣倒戈,把他們說的原話都告訴人傢瞭。而這個人傢,就用這樣一種方式回應瞭他們,並且宣佈瞭自己的勝利。

丁之童一怔,緊接著又笑出來,那是一種棋逢對手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