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早有準備,但丁之童還是高估瞭自己和時間的力量。
那一瞬,在她的眼中,其他的人和物都在迅速地遠離,直至變成瞭模糊的背景,隻剩下甘揚是清晰的。
她沒敢盯著他看,但那個形象卻已經炙灼在她眼底,移開目光之後仍舊留在她的腦海之中。
她又一次地想,他們是有多久沒見瞭?
最後一次見面是2008年的6月份。2008至2019,一道最簡單的減法題,她卻好不容易才算出來,答案等於11。她跟他已經十一年沒見瞭。
都說男人比女人禁老,但其實從20出頭到30多歲,男人的變化並不比女人的小。
她不是個喜歡湊熱鬧的人,卻也參加過幾次同學聚會,中學的,大學的,見識過許多青蔥少年胖瞭,禿瞭,或者變成瞭油滑世故的大叔,有一張縱欲過度卻自我感覺良好的面孔。但她從來沒有試著想象甘揚後來的樣子,甚至很少想起關於他的事。
最初是因為不敢,後來是自以為忘記瞭。
分開之後最初的那三年是最難捱的,唯有掙錢能夠轉移她的註意力。隻可惜再多的項目總也有做完的時候。而且,秦暢有時還會給她一個最後通牒,定下期限讓她去休掉延瞭太久的年假。“再存著就作廢瞭,不能換錢的。”這句話對她這種財迷來說還是有點作用的。
那些假期,她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出去旅遊,或者逛街買東西,揮霍掉新分到的獎金。她寧願大白天呆在傢裡,拉起遮光窗簾,盤在床上睡覺,醒瞭就看電視劇,看累瞭又睡過去。香港服務公寓裡做清潔的大嬸來打掃房間,好幾次撞到她穿著衛衣衛褲兜帽戴在頭上,黑燈瞎火地窩在沙發裡看《行屍走肉》,換瞭床品抹兩下灰趕緊退出去,大概覺得她這個人精神有點問題。
直到這一天,她忽然發現,自己其實還是想象過他的樣子的,也許就是在那些看著《行屍走肉》的午後,或者是後來她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瞭,下瞭決心做出一些改變的時候,甚至更近一點,就在她讓李佳昕發出這一次邀請的時刻。
無論做什麼,她也許一直無意識地在腦中描繪著他的面孔,恰如電腦後臺運行著一個總也關不掉的病毒程序。以至於在這一刻,她可以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他,並把他嵌入自己想象的那個樣子裡,分毫不差。
十一年之後的甘揚,沒有胖,沒有禿,也沒變成世故油滑的大叔。他依舊雙肩舒展,身型挺拔,看起來甚至比二十出頭的時候更壯瞭些,手臂裸|露出來的部分肌肉線條分明,面孔的輪廓也比從前凌厲,就像是一張照片一下子被調高瞭銳度,呈現出來的還是原來的那個人,隻是退去瞭曾經一眼見底的少年氣,已經全然是個男人的樣子瞭。
丁之童知道,這樣的一個人一定是有故事的,雖然她猜不出那故事是什麼,但卻可以肯定他已不是那個有著一張沒被社會欺負過的臉,在伊薩卡種菜跑步的甘揚瞭。
他沒朝她這裡看,她不曾失望,反倒放瞭心,隱蔽在人群後面暗中觀察。
隻是比賽之前短短的幾分鐘,各隊正站在一起拍照。那邊自然也是三男一女,女隊員看起來年紀很輕,一把豐美的長發束在腦後,身上穿著一套粉|嫩的lululemon,十分亮眼。三個男人裡面,除瞭甘揚,還有一個緯度驚人的光頭大叔,和一個戴眼鏡的瘦子。
四個人展開瞭一面隊旗,旗子上印的是一傢綜合訓練館的標志。
他也在練Cross-fit?這難道就是他同意參賽的原因?
時隔11年,丁之童再一次覺得詭異,甘揚跟她又不約而同地選擇瞭一種尚屬小眾的健身方式,Whataretheodds!
“哎,就在那邊,第五道。”李佳昕也發現瞭目標,湊過來跟她匯報。
丁之童嚇瞭一跳,像是幹壞事被抓瞭現行,這才記起自己今天是為什麼來的。
Whataretheodds!她又一次地想,他們要買斷出局的股東就是她的前男友,而且還是分手分得很難看的那一種。
不過一旦回到掙錢的主題之下,她反而覺得自在瞭。不就是前男友麼?該出局的還是得出局,該掙的錢,照樣得掙。
李佳昕臉上也已經掛好職業的笑容,朝著那邊揮手,然後告訴丁之童,瘦子就是“訓練盒子”的CEO,一身黑的就是那個穿獨角獸T恤的二股東。
“沒錯,是我校友。”丁之童點頭確認,沒再朝那裡看,專心開始做熱身。
“什麼背景啊?”李佳昕又問。
“富二代。”丁之童給瞭個最簡單直接的答案。
“哦~”李佳昕心領神會,顯然認為一切都有瞭合理的解釋。
丁之童猜得到他想到瞭什麼。
最近幾年,她專註做買方的項目,知道富二代雖然有錢有資源,其實卻是專業投資人最不想沾邊的類型。
世人忙忙碌碌,隻為碎銀幾兩。唯獨這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可以不接受這普世的法則,他們任性,擰巴,偏執,還有可能會鬧出各種各樣奇怪的狀況。她經歷過最極端的例子是並購正在談著呢,對方突然失聯,等刷到新聞,才知道人已經進去瞭,罪名是容留他人那啥,外加故意傷害。哦不對,還有更極端的,項目做到一半,收到瞭葬禮的邀請,醉駕。
她想說,甘揚不一樣。可再轉念又覺得自己好笑,她知道些什麼呢?她也許從來就沒有真正瞭解過他。
電子鈴聲就在這時響起,比賽開始瞭。
她最後隻是對李佳昕說:“等一會兒結束瞭過去聊聊吧。”
第一個項目是作為熱身的一千米接力,每隊四個成員,一個接一個地上跑步機。沒有規定次序,但大傢似乎都默認瞭女士優先,大概也算是一種策略,要是落後瞭,後面幾位實力強的還可以追。
丁之童當然不會自認是隊伍裡實力最差的,但就是這一千米,讓她又找回瞭一些學生時代體育課的感覺。
她的心跳其實一直沒有回到正常的水平,呼吸的節奏從一開始就完全錯瞭,胃裡翻騰地想吐,隻是幾年運動積累下來的肌肉記憶讓她跑下去,再跑下去,最後還是跑完瞭。
她大概是那一批倒數幾個從跑步機上下來的,但Wilson顯然屬於那種不分青紅皂白贊美人的老外,跟她擊掌,說:“Tammy你太棒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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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鐘之後,又有男選手陸續跑完。其中有人把上衣脫瞭,然後就越來越多跟風的,賽場裡一時間連綿成瞭胸肌和腹肌的海洋。他們用的當然是那種健身房和球場上最常見的脫衣方式,手探到背後抓住脖領子,一下從頭頂拉掉,再單手扔到場邊。
李佳昕看得有點激動,也想脫,礙著女上司在,沒敢這麼做。
丁之童一直不太能理解這種赤膊運動的習慣,汗水沒處去順著身體肆意流淌不難受嗎?還有這形象,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要打北鬥神拳。
她又不自覺地朝甘揚那條賽道看過去,這人倒是沒脫。
不過也是,對他來說,一千米還不夠一個熱身的距離。
看這人的身形,水平一定是更加精進瞭,說不定已經集齊瞭世界幾大城市馬拉松的完賽獎牌,成績跑進瞭兩小時三十分……她一意孤行地想下去。
電子鈴聲又一次響起,無間歇動作開始瞭。
丁之童深呼吸一次上場。波比,劃船,跳箱,俯臥撐,仰臥起坐,壺鈴深蹲推舉……女子比賽要求比較低,甚至還沒有她平時訓練的強度大。第一輪動作完成,她已經領先。
回頭再看隊友,Wilson到底是玩過鐵三的,無論是爆發力,還是柔韌性,乃至節奏的把控都完勝其他人。健身教練也不辱作弊的使命,順利完成。隻有李佳昕咬牙切齒,動作要求不高,重量不大,他平常也是擼鐵的,但心肺功能還是跟不上。
第一輪做完,丁之童看他臉色有點發白,後面還有兩輪,杠鈴推舉之後是引體向上。
“你行不行?不行說話,我去問問能不能跟你換。”她的意思是讓李佳昕做女子的動作,引體向上換成俯臥撐。
李佳昕當然拒絕,雙手叉腰喘著粗氣搖頭,說:“不用,不用,我行的。”
結果到瞭下一輪,真的狀況頻出。這人的節奏越來越慢,動作走樣,心率還一直降不下來,每做完一組動作就被判強制休息,很長時間才能緩過來。
丁之童已經完成,他才剛做到第三個動作。她不想成績墊底,也怕自己帶來的人出個好歹,舉手叫瞭裁判。
最後一輪,兩人換瞭動作,在賽場內引起瞭一小陣騷動。大屏幕上出現她的特寫鏡頭,看臺上有人特地跑到這一邊來看她,拿著手機拍視頻。雖然在box裡解鎖引體向上的女生不少,但在這種業餘比賽裡還挺少見的。丁之童不得不承認,自己多少有一點故意。
不就是前男友麼?不就是要在他頭上掙錢麼?她又一次地對自己說,該出局的還是得出局,該掙的錢,照樣得掙。
最後一輪動作完成,她從史密斯架上下來,和隊友一起按瞭完賽按鈕。成績不好不壞,十個隊裡排第五。但Wilson當然又要跟她擊掌,大聲地說:“Tammy你太棒瞭!”
她叉腰站在那兒調整著呼吸,把氣喘勻瞭才又轉頭朝甘揚那裡看過去。
隔著紛亂的的人群,他總算也看到她瞭,朝她這裡走過來,直到近得可以看到他胸前汗水洇濕的痕跡和手臂上凸起的脈絡。
但他甚至沒怎麼笑,隻是看著她說:“你好,很久不見瞭。”
“是啊……”反倒是丁之童笑著回答,語氣很是自然。
她其實很想再說點什麼,比如像老同學一樣問一句最近怎麼樣?在做些什麼?無奈腦中又是一片空白,等到終於想起來該說什麼,早已經過瞭把它說出來的時機。
Wilson也在近旁,但是替她解圍的還是她的馬仔李佳昕。
這人剛才被虐慘瞭,完賽之後有點低血糖的癥狀,被他們隊的那個健身教練駕到旁邊喝糖水去瞭,這時候看見甘揚,卻又頑強地挪過來,朝著人傢伸出右手,說:“甘總,M行資本市場部的Carson李,我們上周在‘訓練盒子’見過的。”
甘揚捏著那隻手握瞭握,沒說話。
丁之童見他這反應,辨不出是意外呢,還是純粹的傲慢。但李佳昕的那句話又一次提醒她關註正經事——不管對面的人是誰,掙錢最要緊。
“這是我康奈爾的同學……”她開口給李佳昕介紹。
“這麼巧?”李佳昕演技到位。
“可以這麼說吧?”丁之童又看瞭一眼甘揚,像是征求他的意見,而後笑著對李佳昕解釋,“甘總在那裡讀瞭四年本科,我隻呆瞭一年半。他們美本的人,一般都不把我們這種一年生的水碩當校友。”
“不至於吧,我們學校就沒這樣的……”李佳昕照例捧哏,跟著笑起來。他自己也是美本出來的,表示對這種歧視聞所未聞。
就是接著這句話,丁之童對甘揚道:“真的很久沒見瞭,一起吃個飯吧?”
邀請已經說出口,甘揚就站在那裡看著她。她臉上還在笑,卻不敢細辨他的表情,心像是虛懸在空中的一片羽毛,隨著他胸口呼吸的節奏起伏,無著無落。
“行,一起吃飯,”其實也就隻有半秒鐘的停頓,甘揚點瞭頭,而後又添上一句,“我手機號碼就是原來那個,丁總還記得嗎?”
他也叫她“丁總”,跟過去完全不一樣。
但這句話卻還是讓丁之童想起瞭從前,康村西區宿舍門口,他也是這樣問她,你有沒有我的電話號碼?心裡那片羽毛眼看就要落地,又被一陣不知從何處來的風吹起來,飄搖直上。你還記得嗎?那一瞬,她也想這樣問他。
而現實裡的她隻是搖頭,笑著說:“實在不好意思,我回國之後換瞭卡,手機也換過幾個瞭,好多從前的聯系人都沒保留,你別介意啊,再告訴我一遍吧。”
甘揚沒說話,避開她的目光,拿出手機,撥瞭她的號碼。
還是熟悉的情節,隻是這一次沒什麼意外。是她讓李佳昕推瞭自己的名片給他,他記下瞭她的手機號,但在比賽之前的那幾天當中,又沒有主動聯系的意思。丁之童不知道這算什麼,隻是對自己說,無所謂瞭,哪怕所有無關緊要的細節都像是一次次記憶的回閃,但過去的就是過去瞭。
就在這時,DJ換瞭音樂,頒獎和捐款儀式開始,所有人都往看臺那邊聚過去。大屏幕上公佈瞭各隊的成績,甘揚那一隊排在第三,被請上去領獎牌。
要不要繼續聊?李佳昕跟上,回頭看丁之童的眼色行事。
丁之童搖頭:飯都約瞭,急什麼?
M行這次參賽,原本就是來捐錢的,她根本沒想過一定要贏,直到此時在下面看著,卻又起一種微妙的勝負心。她有點後悔開頭那一千米跑壞瞭,直到想起李佳昕,才不得不承認實在是帶不動,能排第五已是實至名歸瞭。
頒獎結束,輪到捐款。
一張張KT板印刷的巨型支票輪番上臺,下面長槍短炮的鏡頭對著臺上一通猛拍。M行自然也有,Wilson被工作人員請上去象征性地送支票,他舉手招呼丁之童,直等到全隊四個人都到齊,一起站在大支票後面合瞭影。
儀式接近尾聲,這一天的活動差不多也就該散瞭,丁之童從臺上下來,又碰到甘揚。她對他笑瞭笑,道別,然後轉身朝場外走,隱約感覺到背後的目光,卻一直沒回頭。其實也不是存心的,但不知為什麼,這麼做,還是讓她有些微的快意。
走到門口拐彎,才發覺的大概是自己想多瞭,其實是甘揚同組的那個女隊員在看她。這人剛才一定也註意到她最後一輪做瞭男子動作,此時跳上史密斯架拉瞭幾個引體向上,不用屈膝交叉雙腿,而且還不帶擺動的那種,隻有腦後紮成馬尾的長發隨著動作的起落跳躍著,比她標準,引來周圍一片的贊美。
丁之童默默笑瞭,走進更衣室,隻在心裡肯定瞭一句:嗯,是個金剛芭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