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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丁之童低頭看著手機,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Wilson在旁邊辨出些異樣,關切地問:“怎麼瞭?”

“工作……”丁之童抬頭苦笑,說,“要不,我們明天再約吧?”

Wilson也笑起來,遺憾道:“我明天一早的飛機去北京,還有別的活動要參加。”

“那真是不好意思瞭……”丁之童道歉,招手叫瞭李佳昕過來,說自己要去跟甘總聊一聊,讓他照顧好Wilson。

“不用我跟著?”李佳昕輕聲問。

“不用。”丁之童搖搖頭,回身就看見甘揚正從石庫門弄堂裡走出來,也打發走瞭自己那邊的幾個人。

Wilson和李佳昕叫瞭輛車,還是去瞭福州路。眾人揮手道別,人行道上就剩下丁之童和甘揚兩個人。

丁之童想說,甘總想在哪兒聊啊?但最後隻是簡簡單單地問:“我們去哪裡?”

甘揚說:“我送你回去吧。”不等她回答,已經拿出電話打給司機。

朗廷離這裡其實隻有幾步之遙,抬頭就能望見。丁之童知道他是想去個私密些的場所,偏偏轉身要朝新天地裡面那一片酒肆走,說:“我就住附近,我們還是在這裡找個地方吧。”

但那輛黑色保姆車已經從泰康路拐過來,靠邊停下,車門滑開。

“這裡不好停車。”甘揚解釋,一隻手攬在她背後示意她上車,別無二話似的。

丁之童看瞭他一眼,更加覺得這個人陌生,念在要做生意,還是跟著他上去瞭。

好在車廂裡沒有她想象中的星空頂、胡桃木內飾、遊艇風吧臺和遙控風情遮陽板,看起來十分簡潔,隻是個休息辦公的地方,甚至聞不到空氣清新劑的人造香味,想來也沒人在車上抽煙。

兩人坐定,甘揚讓司機圍著這一片隨便開,然後就關上瞭前後的隔斷。車子應該做過全隔音,四周一下子靜下來,連風噪都不大聽得見。

“甘揚,”是丁之童先開瞭口,這回沒再叫他甘總,心平氣和地跟他開誠佈公,“你應該認識我同事吧?你們見過的,我們今天約你其實就是為瞭‘訓練盒子’那個項目……”

甘揚卻好像怔瞭怔才轉到跟她一致的頻道上,答:“那件事,我已經跟他說得很清楚瞭,我不贊成袁超他們馬上做下一輪融資,對長期發展沒有好處,資金上也沒這個必要,袁超現在也是這個態度。”

“理解,”丁之童繼續,“我知道我們之間意見的分歧,所以我就在想,是不是可以再約個會,大傢一起坐下來聽聽對方的想法呢?”

這其實就是她想說的,就是這麼簡單,說完便等他的答復。

但有那麼一會兒,對面隻是沉默。車子已經匯入淮海路上的車流,窗外是城市璀璨善變的燈火,周六的夜晚,到處可見閑散愉快的路人,車廂內的空氣卻像繃緊的弓弦。

甘總想聊什麼呢?丁之童沒看他,隻是在心裡問。

“有些話,我一直想跟你講……”甘揚終於開口,聲音既沉且緩,也跟從前不太一樣,但聽得入瞭耳,就像一片細細的砂鋸從心上擦過。

丁之童沒出聲,等著下文。

甘揚說:“我跟你提過的,柳總那個時候在籌備IPO。”

丁之童點頭,不用特指就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時候,她記得自己跟著他在伊薩卡的雪地裡跑步,半真半假地問,你傢到底多有錢?有沒有上市公司?

“她跟投資人簽瞭對賭協議,約定在08年底之前上市,但那年的A股IPO暫停瞭,要回購股份,還有股東糾紛,我留下來幫她,所以沒再去美國。”甘揚繼續,說得簡略而清晰。這些話,他本以為隻要說出來就可以解釋所有的問題,直到此刻才覺得其實早已經過瞭應該被說出來的時機,顯得那麼久遠而且無力。

“為什麼那個時候不告訴我呢?”果然,丁之童問,聲音很是平靜。

“那時候情況很不好,我也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甘揚解釋,更加覺得荒唐,那些年的多少坎坷,總結到一句話上,好像什麼都不是瞭。他當時為什麼不告訴她呢?理由連他自己都快忘記瞭。

哦,原來是這樣。丁之童聽著,在心裡想。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她還是想問,是覺得我不會跟你站在一起嗎?

但再轉念,又覺得他其實是說瞭的——兩個人不在一個地方,繼續下去也沒有意義瞭——一點都沒錯。

她應該接受這個解釋,也努力讓自己隔開著一層去理解這個故事,隻想那些數字和事實。從08年9月到09年7月,A股IPO暫停瞭10個月,09年8月開始又一路下跌,後來的三年都是全球主要經濟體裡表現最差的市場。

原來就是這樣,世界上所有的事果然都是因為錢。

IPO暫停,對賭失敗。你背瞭債,拼命掙錢。

所以,不是你爸爸找瞭一傢正在募資的PE,出瞭筆錢,讓你做有限合夥人?

誤會誤會,失敬失敬。

不過等一等,現在這些跟我有關系嗎?你為什麼還要告訴我呢?

十年瞭,究竟是什麼樣的腦洞,讓你突然坐在這裡給我講這個故事?

內心獨白全是調侃,隻有她自己看得到那片砂鋸之下滲出的血珠,痛得叫人輕嘶出聲,眉頭都要皺起來。

這番腹誹,自然沒有得到回應,甘揚隻是問:“你那個時候怎麼樣,能告訴我嗎?”

“什麼時候?”丁之童明知故問。

“我回國之後。”甘揚補充。

丁之童頓瞭頓,開始給他講:“我08年進入M行紐約office的產品組,這個你是知道的。09年,我從產品組轉到瞭行業組,專門看TMT項目。10年去的香港,升職做瞭associate。13年升的VP,17年升director。前幾年IPO做得比較多,都是海外市場,主要就是港股和美股。這兩年出海不那麼流行瞭,並購項目倒是越來越多……”

聽到這裡,甘揚才意識到她這是在給他背簡歷。

他不跟她繞瞭,說:“你10年去香港,跟馮晟就是那個時候分開的嗎?”

丁之童的心猝然收緊,卻又覺得好笑,反過來問他:“你提這個幹什麼?這跟我們要談的事情有關系嗎?”

“我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甘揚看著她。

丁之童一句話已經到瞭嘴邊:甘揚你是不是有病啊?

這一問她是真的想還給他,但念在他是客戶,還是克制住瞭,穩瞭穩情緒才開口。

“真的,甘揚,”她也看著他說,還是心平氣和地,“十年瞭,大傢都變瞭,也都已經開始各自的生活,再說那些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現在過得很好,相信你能看得出來瞭,這次找你也真的隻是為瞭‘訓練盒子’的項目。如果你願意考慮一下,那我們再談。或者你說那就是最後的決定,那我們也沒什麼好談的,這件事就這麼結束瞭。”

說完這番話,她沒有給他回應的機會,直接拿出手機打給Wilson,才剛接通就問:“你們現在在哪裡?”

那邊倒是意外之喜,說:“結束瞭嗎?我們還在TheCaptain。”

結束瞭嗎?這一問在此刻顯得尤為諷刺。丁之童沒有回答,隻是道:“我現在過去找你們。”

電話掛斷,她對甘揚說:“麻煩你把我送到福州路吧。”

一路過去再沒有人說話,好像無論說什麼都是多餘的瞭。車開到老船長門口停下,丁之童下瞭車,上露臺去找人。

夜色下的上海終於能叫人覺出幾分秋意來,涼風撥開紗籠般的雲霧,江上明月當空。身邊盡是周末出來聚會的年輕人,其中很多老外,操著口音各異的英文,還有小桌上的灰鵝伏特加,都叫人錯覺身在異國某地的小鎮酒館。

Wilson一個人坐在玻璃圍欄旁邊等她,李佳昕已經在吧臺那裡聊上一個妹子,丁之童跟他擺擺手,讓他不用過來瞭。

氣氛很好,但丁之童卻不怎麼想說話瞭,完全沒瞭這一整天的熱情,隻是聽著Wilson談他在新加坡的工作,隔一陣點點頭,再接上一句什麼。

擱在桌上手機就是這個時候震起來,屏幕上顯示的是她剛剛加的那個名字,LT甘總。

“我接個電話。”她蹙眉,跟Wilson打瞭招呼,離開座位,慢慢走到露臺另一邊的圍欄旁,這才按下瞭接聽鍵。她似乎聽到他呼吸的聲音,以一種努力控制著方式,深深地吐盡。但她又不能確定,周圍有人在說笑,樓下車來車往,還有江面上的風聲,也許隻是錯覺而已。

“丁之童……”對面連名帶姓地叫她。

氛圍突然就不對瞭。

這人叫瞭她大半天的“丁總”,現在叫她“丁之童”。每次聽到他這麼叫,她都覺得下一句會是——你是不是有病啊?

但緊接著卻聽見他說:“沒結束,丁之童,沒結束。我知道已經過瞭十年,大傢都變瞭,你已經開始自己的生活。但我還是喜歡你,再看到你的第一眼渾身血都涼瞭。我知道我們之間有很多的東西要去重新瞭解,我願意去瞭解,十年的改變要去接受,我願意接受,不管有多難。”

那為什麼你的心率帶沒報警?丁之童突然想問,話到嘴邊又覺得太幼稚瞭,忍住瞭沒說。

“你呢?”甘揚問。

你好直接啊,丁之童怔在那裡,半晌才答:“我已經說過瞭,我就是為瞭‘訓練盒子’那個項目,沒有其他目的瞭。”

“好,我懂,我跟你約時間,我們再談。”

“我明天就回香港瞭。”

“我過去找你。”

“我們再約時間吧。”丁之童草草收場,把電話掛瞭,直覺又回到瞭伊薩卡宿舍的樓底,有個人追著她問,要不要談個戀愛。

“真不好意思。”回到小桌邊,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又一次跟Wilson道歉。

Wilson卻隻是笑,說:“沒關系的,我自己也總是這個樣子,一個月二十天出差在外面,難得約會一次還要打哈欠,前一個女朋友就是這麼分的手。”

這顯然就是在明示自己單身瞭。

一整天下來,從賽場到城隍廟,夜上海再到這裡,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第一次聊起這麼私人的話題,但丁之童沒往下接,隻跟瞭一句玩笑:“怎麼保持工作生活平衡?沒生活就可以瞭。”

Wilson捧場地笑起來,接下去便問:“下次我要是去香港,可以約你出去嗎?”

“當然。”丁之童下意識地回答,而後在心裡對甘揚說:你看,大傢都已經開始瞭各自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