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丁之童常常做回到過去的夢。
夢裡的情節總是荒誕不經,比如毫無準備地上瞭考場,比如穿著睡衣拖鞋去面試,再比如出去買十幾塊錢的東西,結賬掃碼的時候發現餘額不足。
每次做到這樣的夢,她都會迫不及待地想要醒過來,然後長籲一口氣,確定自己不會毫無準備地上考場,不會穿著睡衣和拖鞋去面試,銀行賬戶裡有足夠的錢買所有她需要東西。還有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傢,她其實可以獨自擁有,甚至比與別人共有的更加契合她的心意。
但這一天,她夢到的卻是上西的公寓。夢中的她蜷身躺在那張床上,有人從身後抱著她,輕柔但卻緊密。那是個將睡未睡的時刻,仿佛能還聽見深夜的曼島回響著警笛的嘯鳴,唯有這個小小的角落靜謐地相擁著兩個人,一線月光透過窗簾照在他們身上。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情節瞭。
這夢境太過平淡而真實,以至於此刻她將醒未醒,錯覺自己真的回到瞭那裡。十一年的光陰好似一晃虛度,熟悉的擁抱和撫觸又一次近在咫尺。她舍不得醒來,但繾綣之後還是睜開瞭眼睛。
已經是早晨瞭,窗外是香港四季如一的陽光,以及車流在城市深谷之間疾行的噪音。她摸到床頭的手機,看瞭看時間,然後起來穿衣服。
甘揚也醒瞭。兩個人又像從前一樣一起站在浴室的鏡子前面洗漱,丁之童給他找瞭一個電動牙刷的替換刷頭。她洗臉的時候,他就在旁邊刷牙。衛生間很小,非要擠在一起。
等她洗完瞭要走,他才拉她回來,看著她問:“現在能說瞭嗎?”
“說什麼?”她裝傻。
“發生瞭什麼事啊?”他關瞭門,循循善誘,“昨晚你跟那幫人吵架,說得好像明天就不在這裡瞭。”
又給他聽出來瞭。
丁之童笑瞭,她的手從他的胸口滑下去,又貼到他耳邊說,“中縫練得不錯……”
甘揚抓住她的手,說:“丁之童你別跟我來這套。”
但這套偏偏還是管用的。是他先忍不住,低頭下來吻她,但也是她雙臂環上去,回應他的吻。
兩人做到淋浴房裡,一室水汽氤氳。不知是水溫太熱,還是過程太上頭,丁之童擦幹瞭身體,吹完頭發,兩頰的緋紅半天不肯褪下去。她看看時間,還是穿上衣服要走。
“去哪兒?”甘揚拉住她問。
她回頭說:“不是你傳我的秘笈嘛,事已至此先吃飯再說。我早上約瞭人飲茶。”
前一天,她就跟秦暢約好瞭。
就像他從前帶她去曼島猶太人開的店裡吃早餐,這一次,輪到她請他去中環的茶樓飲茶。兩個人一起從紐約到香港,也算是有始有終。
因為臨出門耽誤瞭一會兒,她到的時候,秦暢已經坐在那裡看點心紙。
丁之童走過去坐下,兩人一起選瞭吃的,又要瞭茶。
等到蒸屜和小碟子送上來,秦暢才問:“今天約我是想說什麼啊?”
“也沒什麼,接受現實瞭唄,”丁之童也笑,“就是想謝謝你,在這個行當裡,能遇到你這樣的老板,這樣的mentor,是我的幸運。”
話說得好像太過正式瞭,但彼此都知道是發自肺腑的。
秦暢仍舊笑著,笑完瞭又搖頭,說:“你這就錯瞭,不是因為你幸運。”
丁之童沒懂。
秦暢慢慢地喝茶,慢慢地講下去:“當年,我剛入這行的時候,隻是個毫無準備的理科生,除瞭數字和理論什麼都不懂。我想怎麼辦呢?隻好還是按照自己做題的習慣,從最簡單最核心的邏輯開始理解未知。比如對於投資來說,這個核心就是價值。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來說,這個核心是合作。”
丁之童點頭聽著,這些話秦暢都跟她說過,不止一次。
但這一次,秦暢卻給瞭她一個轉折:“這些年走過來,我遇到過許多人,同樣的話也說過許多遍,其實很少有人真正相信我。在我還什麼都不是的時候,他們隻覺得我好天真啊,以後就是被賣瞭還給人數錢的主兒。當我有瞭一些成績,他們又會以為我隻是在給他們雞湯喝,而且還是兩塊錢濃湯寶充出來的那種,就為瞭把真正的權錢交易藏在背後。他們會將信將疑,左右試探,甚至認為我別有所圖,這些反應往往會造成混沌的結果,墑增得一塌糊塗。這樣的人,這樣的事,遇到得多瞭,有時候連我自己也會產生懷疑,我的想法真的對嗎?我這麼做真的會有用嗎?但你知道嗎?我發現自己總是可以相信你。其實,你也幫瞭我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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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話聽得丁之童動容。
她約這一次早茶,隻不過是想有一場好好的告別,卻沒想到在這個鬧哄哄的館子裡,又會有落淚的沖動。
“還有,”秦暢繼續,“你說‘在這個行當裡’能遇到我是幸運,是不是也覺得這個行當就該是一幫精致利己者的天下啊?一群不事生產的人做著零和博弈的遊戲,一方贏得的,正是另一方輸掉的,而輸贏的總合永遠為零,對社會毫無貢獻,甚至可能為負,把全人類都坑得爬不起來瞭。”
丁之童眼底還沒幹,又笑出來。沒錯,她是這麼想過,在她經歷瞭一場又一場荒唐的交易之後,那些交易存在的唯一作用似乎就是為瞭讓局內人雁過拔毛而已。
但秦暢還沒說完:“不管是哪個行業,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疑惑。有的來得早一點,有的來得晚一點。有的獨善其身,看到瞭覺得接受不瞭,就這麼轉身走瞭。也有的正中下懷,樂在其中。更多的是想要分一杯羹,隻恨人傢不帶他玩兒。但隻要你觀察的時間線拉得更長一點,你就會發現事情最終的結果還是回到那個最簡單最核心的邏輯——真正的價值會得到回報,謊言會被揭穿,一切都沒有變。”
是嗎?不是嗎?丁之童不確定,但她希望秦暢是對的。
隨即便又想到離她最近的那個例子——卞傑明。卞總在2000年初的幾年裡迅速地積累財富,但也在僅僅幾年之後又迅速地葬送瞭自己的名聲。雖然人還沒進去,但他已經跟他包裝過的那些企業一樣劣跡斑斑。而且,美國雖然“自由”,但打官司可一點都不便宜,他現在尚且擁有的自由是非常昂貴的。
而秦暢隻是繼續著他的回憶,突然笑起來,說:“我叫你去做的事,你一向都很認真。但有一次,我看出來你在混。”
“哪一次?”丁之童誠惶誠恐,也跟著在想,但是想不出來。
秦暢公佈答案:“就是我叫你去看心理師的那次。”
丁之童尷尬,沒想到他又會提起那件事——因為跟客戶談戀愛,他讓她去看看病。在此時此刻,這個話題顯得尤其諷刺。她簡直不能確定,秦暢是不是又看出瞭點什麼?
“你是不是覺得,我那個時候就是為瞭不讓你跟客戶談戀愛啊?”秦暢卻是笑起來,有些自嘲的樣子,“其實不是的,我當時也在那裡做咨詢,感覺很有啟發,因為我曾經相信的一個最簡單的核心動搖瞭。”
“哪一個?”丁之童問,投資的核心是價值?還是人際關系的核心是合作?
但秦暢說的卻不是兩者之中的任何一個:“我本來一直認為,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也可以走到一起,結果發現婚姻太難瞭,許多瑣事累積起來,最後還是不行。但等到事情徹底過去之後,我回過頭去再看,發現自己還是可以相信的,婚姻的核心就是愛情。盡管我失敗過一次瞭,但隻要是從這個核心發出,不管結果如何,過程中的每一秒都萬分值得,更何況結果也不都是不美好的。”
丁之童猜想,他說的那個美好的結果是指他的女兒。
那場咨詢讓他很有啟發,所以他讓她也去看看病。她那個時候的確是在混,但後來一樣還是得到瞭許多。
兩人共事十年,這是秦暢第二次跟她談起這麼私人的話題,也許是要走瞭,沒瞭忌諱,但也隻是到此為止,再開口又回到瞭工作上。
“丁之童,”他鄭重地叫她的名字,卻又跟她玩笑,“雖然我要走瞭,但你在這個行業裡的旅程還沒結束,你別以為我會帶著你退休!你要相信自己,也相信自己在做的事。金融服務的確不能直接創造價值,但就在你促成的一筆又一筆交易當中,買賣雙方達到瞭帕累托改進……”
丁之童突然笑瞭。
“怎麼瞭?”秦暢問。
她回答:“帕累托改進,我一個朋友也總是喜歡這麼說。”
“聰明。”秦暢評價。
又過瞭一天,周日的傍晚,丁之童和甘揚一起飛往上海。
特殊時期,機場戒備森嚴,下瞭出租車便要接受阿Sir的檢查,一張機票下面僅限一件行李。漫長的安檢之後,兩人險險趕上登機。
她如實告訴他,自己隻是暫時在上海工作兩個月。還有沒說出來的半句,接下去會怎麼樣,她也不知道。
但甘揚總免不瞭要多想,問她:“回去之後打算住哪兒?”
“當然是住我自己傢啊。”丁之童回答,心裡說,難道是你傢?
甘揚意外,說:“我本來還以為你會在香港買房子安傢……”
“好幾年前的事情瞭,那時候手頭正好有錢,想買房,又還辦不瞭永居,買香港的房子要加30%。”丁之童解釋。
“買在哪兒瞭?”甘揚又問。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東方曼哈頓的房子嗎?”她重提舊事,也有些是故意的。
甘揚怔瞭怔沒說話。
丁之童隻當他是忘記瞭,略略失望,繼續說下去:“挺老的一個樓盤,就在我外婆傢的老房子後面。當年造起來的時候,我還在讀中學,天天都能看見。後來出差回上海,也沒太多時間,去看瞭一次覺得還行,就買瞭。”
結果甘揚卻看著她說:“你知道嗎?我現在就住在東曼。”
What?她笑出來,隻當他胡說八道。
“王怡的實驗室在漕河涇,LT資本的上海辦公室也租在那裡,所以就住那附近瞭。”他解釋。
“漕河涇離那兒也不近啊。”她存心找茬。
“不是也不遠麼,”甘揚把一模一樣的理由還給她,“我那個時候也沒太多時間,隻知道那個樓盤,去看瞭一次覺得還行,就買瞭。”
“哪一年?”她問。
“2016,你呢?”他也問。
“比你早。”她含糊其辭。
“哪一年?”他非要問出來。
“2014,”她回答,又問,“你多少錢買的?”
兩人於是互相報瞭買入時的單價,拿手機出來算瞭算漲幅,再打聽門牌號和樓層,結果發現就在前後樓,說不定從他的客廳就能看得到她傢的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