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過後,杜鐵林重新梳理瞭振華控股內部的合夥人制度,按照貢獻大小、層級高低,做瞭統一安排,每個人的收入待遇、職級晉升,都同公司事業的成功與否緊密地掛瞭鉤。更為神秘的是,作為原來的自然人股東,杜鐵林的名字幾乎在振華控股的股東名單裡消失瞭,除非抽絲剝繭一層層地揭下去,才能依稀在一個幾經包裹的有限合夥企業裡,發現杜鐵林的影子。同時,振華控股母公司層面的法人代表,也由杜鐵林換成瞭AMY。這一切,都是杜鐵林深思熟慮後的安排。
至於具體經辦業務的北京公司和上海公司,從明面的法律框架上,近乎被拆分成瞭兩個不同的公司。在公開資料裡,沈天放就是北京公司的老板,法人代表、股東構成裡,體現的都是沈天放,而在上海這邊,老板就是薛翔鶴。至於他們“昔日”共同的老板杜鐵林,名字去哪裡瞭,一般人是絕對找不到的。如此一來,原本就已經很低調的杜鐵林,變得更低調瞭,采訪也好,論壇活動也好,杜鐵林一概拒絕。在網上搜索杜鐵林的照片,幾乎沒有蹤跡,這跟當年林子昂初次見杜鐵林時,還能多少從網上查到一些資料介紹相比,又神秘瞭。
2013年的4月,一切安排妥當,杜鐵林決定去一趟美國。杜鐵林帶上瞭林子昂,並讓沈天放和他的副手大劉,薛翔鶴和他的副手大張一同前往,總共六人。這次美國之行,主要是去紐約談事,順道參觀瞭紐約城裡的哥倫比亞大學和紐約大學,同一些華人學生做瞭交流,希望能找到合適的好苗子到振華控股來工作。
在紐約的時候,一行六人連軸轉,拜訪瞭各種牛鬼蛇神,全程浸潤在英語環境中。杜鐵林的英語口語尚可,應付一般的日常會話完全沒問題,但要是談得深入的時候,杜鐵林就需要林子昂在邊上幫忙。林子昂雖說是中文系畢業,好在高中就讀的學校主打英語教學,底子打得牢,大學裡英語也沒荒廢。這沒有荒廢,也主要是因為修依然逼迫著他一起考瞭托福和GRE。所以說,這許多不經意,最後回溯,都是開什麼花,結什麼果。
杜鐵林的美國朋友全是典型的華爾街做派,把振華控股和杜鐵林個人的背景資料摸得清清楚楚,深知杜鐵林的能量。幾次交流下來,或正常的會見,或私下的宴請,林子昂發現杜鐵林這幾年真是交瞭不少美國朋友。而與這幫華爾街朋友的頻繁來往中,大傢的目標也很明確,就是在彼此迥異的法律金融體系裡尋找巨大的商業機會,橫豎都是錢從哪裡來,錢到哪裡去,錢怎麼退出這幾個永恒話題。
杜鐵林同這些老外交談的時候,尤其是在飯桌上,聊得更深入,更私密,更透徹之際,經常會從中國古代典籍裡尋找靈感。林子昂作為助理兼翻譯,因為中文英文兩種語言在大腦裡不停切換,又碰上杜鐵林的“神來之筆”,便經常痛苦走神。好在腦子到底靈活,屢屢都能解圍,但也有實在沒轍的時候。
那天,一眾人在紐約頂級的牛排館吃晚餐,刀叉運用中,杜鐵林見對面的老外談起生意,遠比自己更殘酷,更血腥,便聯想到《莊子》裡對於“盜亦有道”的闡釋。自打自己開瞭公司,做瞭生意之後,杜鐵林便覺得,拿這“盜亦有道”來形容金融行當真是再恰當不過瞭。
於是,等到對面的老外一通大道理講完,杜鐵林便接著美國朋友的話,直接就開始背誦起《莊子》來:
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
杜鐵林背誦完畢。林子昂瞬間走神,完全不知道該怎麼翻譯。
一旁的杜鐵林大概也是意識到瞭林子昂的窘境,便接著說:“盜亦有道,核心總結其實就六個字,先入、後出、均分。我的理解就是做我們這個金融行當,就是進得去,出得來,分得平均,這三樣東西,少一樣都不行。”
隨後,杜鐵林轉身對林子昂說道:“子昂,前面那段古文你不用翻譯,就翻這段。”
林子昂如釋重負,一番翻譯,恰到好處。老美聽完,頓覺古代中國人的智慧大大的,連聲稱贊精妙。事後,傲嬌如薛翔鶴這般,都主動過來拍著林子昂的肩膀說:“子昂,你這個助理,真心不容易。”
杜鐵林他們在紐約整整待瞭五天,完事後,沈天放和薛翔鶴各自國內還有工作安排,要帶著副手先行回國,剩下杜鐵林和林子昂還要再去一趟華盛頓。臨分別前,一行六人在紐約吃瞭頓告別晚餐,特意選瞭哥大附近的一傢網紅湘菜館。因為這次紐約行程收獲豐富,杜鐵林便心情愉快,自己把自己喝嗨瞭。見老板已有醉意,眾人也就早早收場,回瞭賓館。
林子昂剛回到房間,準備洗漱,就接到沈天放的電話。
“小林,還沒睡吧?五分鐘後下樓,哥帶你去傢CLUB。”沈天放說。“啥CLUB呀?我就不去瞭吧。”林子昂說。
“別廢話,這是你紐約最後一夜,五分鐘後下樓。”沈天放命令道。
五分鐘後,林子昂乖乖地下瞭樓,沈天放直接拽著他出瞭酒店大門,上瞭一輛“大黃”出租車。
“沈總,我們到底去什麼CLUB呀?”林子昂問。沈天放說:“到瞭你就知道瞭。”
“大黃”載著這兩個中國人,穿梭在曼哈頓的街頭,不一會兒就到瞭目的地。小小的一個門面,就一扇鐵門,進去之後經過一個狹長通道,裡面音樂聲漸起。林子昂睜大瞭眼睛,乖乖,原來是一個脫衣舞CLUB。不用過多虛偽的掩飾,那一刻,林子昂的真實感受就是新奇,隨後便是興奮,再緊接著,就是不知道該怎麼“玩”,感覺自己就是個土老冒。
好在沈天放是行傢裡手,由他帶著林子昂出來耍,其實根本就不用林子昂瞎操心。此時,沈天放已經點好瞭兩支啤酒,又塞瞭一沓零錢美金給林子昂,主要是一塊和五塊面額的。
沈天放說:“小林,我們就玩一個小時,然後回去睡覺。速戰速決。”
音樂聲暫時輕瞭下來,剛才還在舞臺中央勁舞的金發白人美女已經從臺上走瞭下來,依次走到各桌客人面前,客人便把桌上準備好的零錢遞給金發美女,一般也就一塊美金,碰上偶爾有人塞瞭張五塊的,美女便又貼著客人的臉,挑逗戲弄一番。此時,金發美女已經走到林子昂他們隔壁一桌瞭,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白人老頭,似乎是這裡的常客瞭,和金發美女順帶哈哈瞭幾句。走到林子昂這裡,林子昂就學著沈天放的樣,依樣畫葫蘆。
“小林,放開點,這裡沒人認識你。都是合法的。隻要你別對人傢動手動腳就行瞭。”沈天放說,“來,紐約最後一夜,我們喝一杯。”
此時音樂聲又起,一位膚色健美的巴西美女上臺表演,煞是誘人。林子昂知道沈天放根本就不把這種事情當回事,所以自己也不需要太矜持,反正自己又是單身,又是身處異國,何必裝模作樣呢?便喝著啤酒,和沈天放有說有笑著。等到一曲結束,巴西美女準備下臺之際,沈天放將服務生招呼過來,耳語瞭幾句,對方示意明白。
“小林,一會兒我和你都上二樓單間,就玩二十分鐘。放開玩,你英語好,你跟人傢直接勾兌吧。”此時正好巴西美女走過來,直接挽瞭沈天放的手臂去瞭二樓。
林子昂正猶豫中,服務生和他一番溝通,他便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瞭,不一會兒也上瞭二樓。前前後後,差不多半小時,就像沈天放說的那樣,反正也沒人認識你,反正也是合法的。二十五歲的小夥子,血氣方剛,也需要釋放天性。盡興之後,林子昂扶著樓梯從二樓往下走,隻見一樓的中央舞臺,正在全裸真空上陣。那一刻,林子昂覺得,紐約真的蠻好的。
此時,沈天放也已經回到座位上,正喝著酒,和臺上的舞娘互動著。見林子昂回來瞭,便說:“怎麼樣,小林?我叫你出來,沒錯吧?”
“是挺好玩的。”林子昂說。
沈天放見林子昂神情放松瞭,便從包裡取出一個表盒,放到桌上。借著閃爍的燈光一看,原來是一塊勞力士的綠水鬼。
“小林,這塊綠水鬼,是我專門在紐約買的,送給你。”沈天放邊說,邊將手表遞給林子昂。
“沈總,這太貴重瞭,我不能收。”
“拿著吧,小東西而已。你在老板身邊,不能太炫耀,他不喜歡。但也不能太寒磣,老板會覺得你不懂事。”
“謝謝沈總點撥,但這個確實不能收啊。”林子昂繼續推辭著。
“小林,別推瞭。你不收,就是不相信我。你收瞭,我才能相信你。這道理,你懂吧?”沈天放說道,“還有,我是把你當小兄弟看的,好好幹,興許哪天,你會比我們幹得都出色。”
林子昂聽完沈天放這番話,再不收下的話,就是給臉不要臉瞭,便向沈天放道謝,將手表收瞭下來。沈天放很是開心,要林子昂把手上的浪琴表摘下,直接幫他把綠水鬼戴上。在CLUB時而昏暗時而閃爍的燈光下,綠水鬼倒是閃著特別的幽光。
第二天一早,林子昂跟隨杜鐵林前往華盛頓。這是林子昂第一次來美國,一切聽從指令,但跟著老板去美國首都看看白宮長啥樣,林子昂很是期待。在路上,杜鐵林說自己1997年第一次出國,就是因公出訪去的美國華盛頓,因而如今每次去,都有故地重遊的感覺。
“我那會兒跟你差不多,小年輕一個,生平第一次來美國,內心很激動。但因公出訪,凡事都跟著大部隊,不便私人走動。”杜鐵林說,“那時候參觀瞭林肯紀念堂,還在白宮附近兜兜轉轉,順便也看瞭華盛頓不少的博物館。但論中意程度,還是最喜歡城裡的喬治敦老城。”
杜鐵林告訴林子昂,他知道喬治敦這個地方,是因為看當時的美國總統克林頓的簡介,知道克林頓大學本科就讀的就是華盛頓這裡的喬治敦大學(GeorgetownUniversity),來瞭之後才發現這個老城很有味道。又因為有大學的緣故,Georgetown這裡便住瞭不少老教授,很多老教授身故之後,子女不待見父母的藏書著作,有的老教授甚至膝下也無子女,臨到最後,諸多藏書收藏就散落到瞭社會上。因而Georgetown這裡有好多舊書店和古董店,專做這個生意。杜鐵林說,這次去華盛頓,就是要去一傢他常去的舊書店淘寶。杜鐵林興致盎然地帶著林子昂來到Georgetown,熱心做起瞭“導遊”,那叫一個輕車熟路。因為臨近中午,兩人先到M大街上的一傢越南餐館吃牛肉河粉。杜鐵林說,這M大街上總共兩傢越南餐館,經他比較,這傢的牛肉河粉的湯更地道一些。當然,這是杜鐵林的說法,對於老板的講法,老板怎麼說,林子昂就怎麼聽。隻是此時此刻的杜鐵林,在林子昂看來,難得的“閑情逸致”,真心像個輕松遊玩的“遊客”。
吃完中飯,出瞭越南餐館,兩人拐到三十一號大街,繼續往前走,約莫過瞭三個街區,在路口左側有一個扶梯,可以直接下到一個地下室。也沒什麼特別明品的招牌,就掛瞭個“USEDBOO”,不看還真不知道其中的奧妙。杜鐵林推門進去,林子昂跟在後面,進門後就是一個典型的二手書店佈局,過道很窄,幾乎沒有轉身的空間,到處堆滿瞭書。
林子昂左右看看也沒找到店員,突然角落裡的臺式電腦後面探出一個腦袋來,一個戴眼鏡的老頭,感覺應該是巴基斯坦或者伊朗那邊的人。
“你好啊,薩義德先生。”杜鐵林用英文說道。
“原來是你啊,我的中國朋友。”老頭名叫薩義德,確實是伊朗人,來美國三十幾年瞭。林子昂再一推算,估計當年老頭在伊朗也是有些身份的人,後來革命瞭,才來的美國。
“這次來美國還是談生意嗎,杜先生?”薩義德問。
“是啊,剛從紐約過來。”杜鐵林回答。
“你們中國人的嘴巴裡,反正永遠是生意,說來說去都是生意。”薩義德說。“賺錢不好嗎?”
“賺錢沒什麼不好,但你們中國人為瞭賺錢,都不要朋友瞭。”聽薩義德的意思,還是要在發展經濟的同時,多關心一下國際上的貧苦兄弟們。
林子昂覺得這個伊朗人好有意思,便悄悄地用中文問杜鐵林,“杜總,您怎麼認識這個人的啊?”
“我也是前幾年在這閑逛,無意中找到這傢店,你別看他脾氣怪怪的,這裡的好書很多。你幫我仔細找找有沒有1900年前後出版的歷史書,裡面有地圖或者銅版畫的那種,能找到一八幾幾年的最好。”杜鐵林吩咐道。
林子昂便仔細尋找起來,將他覺得還可以的書堆放在一個舊木椅上,供杜鐵林進一步篩選。翻找中,還發現瞭不少中文專著和中文畫冊,說明這個地方,還真有不少大傢隱居在此。
“薩義德先生,你覺得奧巴馬連任好不好啊?他去年連任成功瞭。我記得我第一次來你這裡的時候,他剛當選總統,你還很開心的樣子呢。”杜鐵林說。
“管他呢,不管誰去做,都一樣啊。”薩義德說,“噢,對瞭,杜先生,我最近收到一些銀幣,是中國的,但我不認識中國字。在Ebay上我對照著看,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你能幫我看看嗎?”
杜鐵林說:“好啊,沒問題。”
薩義德從一旁的玻璃櫃裡取出一個錦盒,拿給杜鐵林看,原來是民國時期的銀圓,有的是孫中山頭像,有的是袁世凱頭像。
“應該值多少錢呢?”薩義德問。
“這個我也說不清楚,在中國,這些銀圓現在的價格有高有低。”杜鐵林對於這些俗稱袁大頭、孫小頭的銀圓行情略知一二,但究竟值多少錢,他也沒有準數。
“你估計呢?”薩義德又問。
“估計,估計也就一百五十美金左右吧。”杜鐵林盤算著,大概也就人民幣千把塊錢的樣子,但具體每個版本有差異,又不是專業的,誰懂這些啊。
“杜先生,我們是朋友,這些中國的銀幣,我一枚一百美金給你,怎麼樣?”薩義德很正式地看著杜鐵林說道。
杜鐵林太瞭解這個伊朗人的精明和冷幽默瞭,便搖搖頭說道:“我這次是來買書的。”
“好吧,那你繼續挑書吧。我也不知道這錢幣值多少錢,這些中國字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不過,還是要謝謝你,我的中國朋友。”薩義德說。
正說話間,林子昂找到瞭一本1905年紐約初版印刷的美國南北戰爭史,很大的一個開本。第一張圖片就是整版的林肯畫像,銅版印刷,十分細膩,裡面還有各種大大小小的插圖一百多張。林子昂便把這本書拿給杜鐵林看,特別沉的一大本。
杜鐵林仔細看瞭看,決定要瞭,便問老板薩義德這書多少錢。
薩義德戴上老花眼鏡,把書拿來翻看瞭一下,說:“這本書確實不錯,是我上次從一位老教授傢裡獲得的。你是我的老朋友瞭,賣給別人要三百美金,我就給你二百六十美金吧,因為你剛才幫我鑒別中國銀幣瞭。”
杜鐵林聽後一笑,示意讓林子昂買單付錢,他們還有下一站任務。書店老板薩義德接過錢,又花瞭五六分鐘,把書仔細地包裝好,方才交給林子昂。這間隙,杜鐵林告訴林子昂,這書是送給張局的,張局業餘時間喜歡研究歷史地理,尤其對英文版本的歷史書籍和地圖冊有興趣,回北京後由林子昂把書親自交給黃秘書即可。
其實當天下午,他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任務,純粹就是閑逛。從伊朗人的舊書店出來後,又到波多馬克河邊走瞭走,還專門在橫跨波多馬克河的KeyBridge
上拍瞭照留念。林子昂印象最深的,是最後一站去瞭隸屬於聖公會的華盛頓國傢大教堂。據說當年小佈什準備發動伊拉克戰爭前,就是在這裡做的禱告。林子昂很少進教堂,也很少去寺廟,對於這些宗教場所,他總有些不適應。但林子昂知道杜鐵林喜歡去這些地方,老板似乎對所有具有“儀式感”的場所都很有興趣。
那天傍晚,已近黃昏,林子昂跟著杜鐵林走進華盛頓國傢大教堂內部,找瞭座位坐下。抬頭仰望這座宏偉建築內部的穹頂,在如此高聳肅穆的穹頂下,感覺個人好渺小,又仿佛從上面傳下來一個聲音,說著:“很多時候,我們是渺小的,很多時候,我們也必須承認,我們並非無所不能。”林子昂默默感受著,他看到杜鐵林端坐在最前排,靜坐瞭許久,直到教堂即將關閉,他們方才站起身離開。
經過一個晚上的滿血休整,林子昂精力充沛,早早地起瞭床,在酒店周邊慢跑瞭一個小時。這次他們住在城裡的麗茲卡爾頓,進出都還方便。都說晚上不要在華盛頓城裡閑逛,治安堪憂,林子昂心想,人傢這地方是美國的首都,誰會覺得首都的治安不好呢,肯定是胡說。但人生地不熟的,晚上回到賓館後,也就沒有出門瞎逛。到瞭第二天的清晨,太陽升瞭起來,再不出去逛逛,就有些辜負時光瞭。出門前,林子昂還是多瞭個心眼,把護照錢包存放在瞭房間的保險箱裡,隨身就帶瞭一個手機,褲兜裡塞瞭二十塊美金的零錢,還有一張護照簽證的復印件。如此安排之後,身心輕松地出瞭酒店。
此時的華盛頓,肅穆而安靜。清晨的空氣清冽,因為還沒到上班時間,人也不多,同紐約的嘈雜完全不同。加之是首都的緣故,政府部門、博物館的建築都蓋得嚴肅而正經,林子昂戴著耳機,在周邊慢跑,看周邊的街景,便覺得似曾相識。乍一看,真有點像北京長安街,心想著,大國的首都,看來基調都是相似的。
因為互聯網的關系,他這個年齡段的年輕人,所接受的資訊信息基本上已經和國際同步瞭。來美國之前,NETFLIX新上瞭一個美劇《紙牌屋》,林子昂便在字幕組的幫助下,扒瞭“生肉”,看完瞭第一季。《紙牌屋》劇情硬核,把華盛頓的政治生態拍得波詭雲譎,而中國人看政治題材的美國影視劇,容易以為真實情況就是這個樣子。或者,天然覺得,美國的政治遊戲,難道不應該是這樣的嗎?
但無論如何,周邊華盛頓的街景,建築風格,冷冷的色調,倒是和《紙牌屋》裡的場景一一對照瞭。跑著跑著,林子昂的肚子感覺有點餓瞭,或許到瞭中午,應該能在華盛頓某個街區的角落,找到《紙牌屋》男主人公弗蘭克最喜歡的那傢豬肋排店吧。似乎,那是一種很有生命力的吃法。
林子昂不敢耽誤時間,在周邊跑完既定路線後便回瞭酒店,簡單地沖瞭一把澡,接著把公司事情處理完畢,等待和杜鐵林會合。好在有時差,在美國的白天時間,國內是深夜,也不用擔心緊急電話和信息之類。倘若是這邊的晚上十一二點,反而不敢睡覺,北京一堆的事情,時不時地就傳過來。這幾年,林子昂的神經始終緊繃,對手機鈴聲特別敏感,而且時間一長吧,也有後遺癥,總覺得自己的手機在響,都有點幻聽的嫌疑瞭。
上午10點,杜鐵林準時到瞭樓下,林子昂和司機小梁已經在大堂等候瞭。小梁是這邊的地接,在紐約接機送機,包括這次從紐約到華盛頓,順道去費城停留,都是小梁開車並陪同。杜鐵林有時候公務出訪來美國,地接的事情,全部委托小梁所在的公司辦理,國內若有重要客戶來訪,也都是由振華控股委托小梁所在公司負責全程接待。這兩三年因為來得多,彼此也都非常熟悉。
開車前,小梁把一個文件夾交給杜鐵林。
“杜總,根據您的要求,我先做瞭一些篩選,Fairfax這邊的房子,符合您需求的,大概有這麼三處。這三處房子離得也比較近,今天上午我們都能看完。預計12點半左右結束,然後我們就在附近的一傢中餐館吃飯,位子我都已經訂好T.
“好的,辛苦你瞭,小梁。資料我先看看。”杜鐵林接過小梁準備好的資料,仔細閱讀起來。
林子昂從來沒聽杜鐵林說過這次來美國要看房子。老板是要準備移民嗎?好像
完全沒這個傾向啊。當然,這些都是老板的私事,不應該過問太多的。林子昂強行克制瞭自己的好奇心。
但好奇心仍舊會偷偷地冒出來,壓抑不住。林子昂平時跟著杜鐵林參加一些飯局,老板身邊的一些企業傢朋友倒確實都在美國買瞭房子,零零星星也在飯桌上談論過。但他們這個身價的老板,一般都買加州洛杉磯的那種大House,或者就是紐約曼哈頓的高檔公寓,這Fairfax是個什麼地方,林子昂還真不知道。想到這,林子昂便拿出手機,在Google上查瞭一下。查後才知道,這Fairfax也是個富人區,算全美排名比較靠前的縣郡,且挨著華盛頓,屬於首都生活圈范圍內的好地方。
“子昂,你也幫我看看這些資料,今天我們主要任務就是看房子。”杜鐵林把資料遞給林子昂。
林子昂接過資料,“噢”瞭一聲,然後怯怯地問:“杜總,我們是要選辦公室1?-
“不,是我自己要買。”
約莫半小時左右,到達目的地。當地的房產中介已經等在那邊瞭,是個三十歲左右的老美白人小夥子。杜鐵林和對方打瞭聲招呼,便在屋子四周隨意地逛看起來。
按照杜鐵林之前的要求,房子不要太小,也不要太大。小梁不理解這不大不小到底是什麼意思,尤其是遇見杜鐵林這樣國內來的老板,通常情況下,他們眼裡的小房子放在一般人眼裡,就已經是大豪宅瞭。杜鐵林倒也實在,幾句話就打消瞭小梁的疑問,這不大不小的意思,就是房子地上兩層即可,加一個地下室,實際上就是三層的空間,需要兩個車位,臥室不少於四個即可,總面積五千平方英尺以內,不要超過這個面積。至於總價嘛,控制在一百五十萬美金以內即可。
小梁略微思索瞭一下,說:“杜總,您這個要求的話,總價不需要一百五十萬,差不多一百二十萬以內就可以瞭。如果是一百五十萬的話,差不多得有六個臥室,面積也要六七千平方英尺瞭。這裡不是洛杉磯,雖然已經很貴瞭,但真的沒有洛杉磯那邊貴。”
“我就喜歡這個地方,挺安靜的,冬天還能下雪。我不喜歡加州的陽光,太晃眼睛瞭,天空也藍得讓人覺得不真實。這事就辛苦你張羅瞭,中介費用正常給,你的單算一份。”杜鐵林說。
“我不用那個中介費,杜總能讓我辦這事,那是相信我。我會辦好的。”小梁“這一碼歸一碼,辛苦你幫我精挑細選瞭。”
杜鐵林其實有朋友住Fairfax,大致也瞭解這邊的行情,但他不願意找朋友,一來他這些個朋友若幫瞭忙,欠瞭人情不說,以後碰到瞭免不瞭吹噓“老杜美國的房子,那是我幫著找的”,倘若房價漲瞭,仿佛還需要杜鐵林時刻感謝他們似的。二來,若是朋友知道杜鐵林要在Fairfax買房子,肯定推薦自傢附近的房子,美其名曰離得近,方便走動。但杜鐵林獨獨不要的就是這方便走動,他要是為瞭方便走動,早就買在洛杉磯帕薩迪納、阿卡迪亞這些華人居多的地方瞭。一幫不咸不淡的朋友整天混在一起,有啥意思呢,這點一直是杜鐵林特別抵觸的。北京上海見著就煩瞭,好不容易跑到美國來瞭,已經躲到這Fairfax瞭,還要整天混在一起,真是煩透瞭。所以,杜鐵林便想委托小梁幫著辦這個事。小梁的一番話說得很實在,因為他明明知道杜鐵林是誰,這送上來的肉,誰不願意吃呢?但他沒有,完全按照客觀實際介紹情況,因而杜鐵林覺得這小夥子不錯,沒有中國人專吃中國人的意思,這點讓杜鐵林很滿意。
經過前後幾次郵件電話溝通,今天真的來看房子瞭。杜鐵林看到房產中介是一位美國小夥子,而非華人中介,且小梁嚴格按照他的要求精選瞭房源,心情很舒暢。這看的第一處房子,其實就已經很符合杜鐵林的要求瞭。尤其二層搭出來一個露臺,正好有幾株盛開的晚櫻,粉色的花瓣落在枝頭,遠處的一片小樹林,也頗有幾分野趣。這裡同國內的豪宅小區不一樣,空間相對開放,倒是國
內的小區佈局做得太有規劃,太精致瞭,反而讓人覺得緊張。當然,最大的區別還是這裡沒有圍墻。
杜鐵林在屋子的前前後後看瞭二十五分鐘,然後重新回到房屋正門的草坪處,仔細打量房屋整體的外觀,並拿出手機拍瞭好幾張照片。恰好有一對美國白人夫婦牽著一條金毛經過,對方約莫四十歲上下,一身運動裝扮,一看就是牽著自傢的愛犬進行戶外活動的當地人。男主人主動地跟杜鐵林打瞭一個招呼,女主人也微笑示意,一切都很自然,很輕松。杜鐵林也同樣跟老外打瞭招呼,仿佛已經是鄰居一般。打完招呼,老外夫婦牽著大狗,沿著步道,向小樹林方向走去。這種輕松愉悅,恰恰是杜鐵林想要的社區氛圍。
“小梁,就這吧。我要瞭。”杜鐵林說。
“啊?就這麼定瞭?另兩套房子,不看瞭?”小梁有些驚訝。
“杜總,這個房子總價一百一十五萬美金,因為這裡以本地居民為主,外國人不多,所以很少有房子賣出來。但這個房子隻有四千五百平方英尺,不算大,就這個價格而言,略微有點貴瞭。我還幫您找瞭另外一個地方,價格是一百二十萬,但面積有五千五百平方英尺呢,而且是全新的房子,性價比我感覺那個更合適。要不您也看看?我找的這個老美房產中介,是這裡的銷售冠軍,我把您的要求都仔細跟他講瞭。給您看的材料裡,這三處房子都出具瞭估價報告,您可以比較一下。”小梁繼續說道。
“沒事,就這個房子吧,我挺講究眼緣的。你跟中介確認一下,後續需要怎麼簽署文件,我們這次來,就一並辦掉吧。然後,這個房子後續有什麼需要打理的,你也多幫我關註一下,畢竟我不常駐這裡。關於這個房子後續的事情,日常需要處理的事務,可直接聯絡子昂,他是我的助理,他都會及時辦理的。”杜鐵林說。
“好的,杜總,那我這就跟中介確認手續文件的事情。”小梁說。
“辛苦你和老外中介溝通瞭,我和子昂到二樓再去看看,我特別喜歡那個露臺。”杜鐵林轉身跟林子昂說道,“子昂,我們上去再看看。”
林子昂跟著杜鐵林走到二層露臺。這房子真是不錯,室內鋪著地毯,走上去軟軟的,屋子裡的內設簡潔而大方,一層客廳還有一個大壁爐,料想冬天在壁爐邊烤火取暖,屋外下著雪,應是不錯的景致。華盛頓的冬天自然是冷的,但論寒冷程度,這裡比波士頓、紐約要好一些,就好比住在北京和住在哈爾濱,這冬天還是有差異的。然而這地方,緯度又不像加拿大魁北克那麼極端,林子昂知道不少中國人移民到魁北克那邊,冬天零下三十多度,像是發配寧古塔一般,純屬遭罪。
單論美國房子的價格,林子昂腦子裡一計算,這棟房子合下來人民幣也就八百萬不到,北京那邊的公寓房子,隨隨便便就一千萬瞭,真是莫名其妙。林子昂心想著自己以後多努力,等到哪天能有這麼一座房子,也就心滿意足瞭。
“子昂,你覺得這房子怎麼樣?”杜鐵林問。
“我覺得,美國的房子,真漂亮。”林子昂答道。
“這是東部的房子,風格上和加州還是不一樣。不過,我就是喜歡天冷一點的地方,天冷的地方適合思考。”
“是,住在這地方,早上出去跑步,心情都不一樣呢。”
“子昂,我跟你商量個事情,這個房子我想用你的名義購買,所有的手續都寫你的名字,你幫我代持。至於相應的可能產生的法律風險,我們可以簽署一份代持協議寫清楚。”杜鐵林說道,“另外,之前讓你在香港匯豐開好的銀行賬戶,都辦好瞭嗎?”
“半年前都已經辦好瞭,沈總幫我聯絡的那邊的張小姐。而且,陸陸續續已經打瞭有五十萬美金過去瞭。”林子昂說。
“是你本人的賬戶吧?”
“是我本人的賬戶,用港澳通行證辦的。”
“這次回去之後,我會讓人再往那個張戶裡匯八十萬美金,合下來就有一百三十萬。這裡面包括房子的錢和中介的錢,還有後面三年的房產稅和一些管理費
用,都統一從這個賬戶裡出。因為是用你的名字購買房子,所以資金支出必須
從你賬戶走才合適。你覺得可以嗎?”
“我聽杜總的。”林子昂回答。
杜鐵林說:“等到全部手續辦完,過個一年左右,最多兩年,可能會讓你再把房子轉讓給我的一位親戚。具體你等我通知,可好?”
林子昂說:“好的。”
當杜鐵林說完這些話,林子昂其實是感覺有些奇怪的。如果房子最終還是要轉給杜鐵林的傢人,那杜鐵林為什麼不現在直接寫傢裡人的名字呢?杜鐵林是民營企業傢,又不是政府官員,何必弄得這麼神秘呢?但老板說的話,老板要做的事情,總歸有他的佈局安排,反正聽老板的就是瞭。倒是剛才老板最後一句充滿商量口氣的“可好?”,讓林子昂倍感親切,因為林子昂知道,每當老板嘴巴裡帶出這句帶有安徽話口音的“可好?”時,他就真的是在和你商量,是特別放下身段的時候。
正當林子昂腦袋裡胡思亂想之際,杜鐵林又正兒八經地對林子昂說道:“子昂,這個事情純粹是私人層面的事情,我不會讓你白幹的。轉讓完成之後,如果賬戶裡還有剩餘的,統一都留給你做零花錢。如果不夠,我再補上,你看這樣行不行?”
“明白,我都聽您的。”林子昂答道。
前前後後也忙到瞭12點,同老美中介告別後,小梁開著車,載著杜鐵林和林子昂去中餐館吃午飯,飯後又逛瞭幾個博物館,便回瞭酒店。一行人約定第二天一早簽署相關文件,中介那邊當天晚上會把全部文件整理完畢,電子文本先統一發過來。這些文件,林子昂作為杜鐵林的助理,都仔細地進行瞭核對,更何況從法律層面上而言,其實是他林子昂在美國買瞭一個一百一十五萬美金的大房子,因此看得特別認真,生怕有任何陷阱。
第二天上午,小梁和老美中介一同來到酒店,前後花瞭半小時,將所有文件簽署完畢。等到小梁和老美中介離開後,杜鐵林拿出一份代持協議,遞給林子昂。林子昂接過文件,拿起筆,找到簽名處,準備簽字。
杜鐵林說:“你不仔細看一下嗎?”
“杜總,您讓我簽哪裡,我就簽哪裡,不用看。”
“錯瞭!所有的法律文件,如果要簽署你自己的名字,哪怕是你父母要你簽,你都要仔細審看內容。這是不能有絲毫馬虎的。所以,你需要認真看一下內容再簽。”杜鐵林很嚴肅地說著。
“好的,杜總,我仔細看一下。”
林子昂開始看這份協議,其實就是兩頁A4紙,簡明扼要,該講的都講明白瞭,沒啥問題。而且,還是中英文對照,可見是有備而來,提前就準備好的。“杜總,我仔細看過瞭,沒啥問題。我可以簽字。”
“好,那你先簽,隨後我簽。”
林子昂快速地簽好字,然後遞給杜鐵林,杜鐵林也快速地簽好瞭名字。
按理說,這代持協議,應該一式兩份,雙方各持一份。但剛才林子昂簽字的時候,仔細看瞭,就一份,他也不好意思問杜鐵林是不是少打印瞭一份。
杜鐵林簽好字,又仔細地看瞭看兩個人的簽名,說道:“這份代持協議,就一份,放你那裡保管。”
“杜總,放我這裡不合適,是我幫您代持,應該放您那裡才對啊。”林子昂說道。
“不用,我相信你,放你那裡就可以瞭。”杜鐵林說道,“時間也不早瞭,稍微整理一下,然後我們去機場,回北京。”
當天下午,杜鐵林和林子昂乘坐的航班,準時從華盛頓杜勒斯機場起飛。杜鐵林在前面的商務艙躺下休息瞭,林子昂則坐在後面的經濟艙,眼睛瞪得大大的。那份代持協議正躺在林子昂的公文包裡,還有沈天放送的那塊勞力士綠水鬼,也在公文包裡安安靜靜地放著。林子昂睡不著,站起身打開頭頂上方的飛機行李架,將公文包取出,又將包帶打瞭個結,放到自己腳下,這才放心。
臨去機場前,林子昂在賓館房間裡坐立不安,心裡始終沒著落,便給父親老林打瞭電話。在電話裡,林子昂將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尤其是那個房子的事,都跟父親說瞭。
“爸,我這麼簽字沒問題吧?”林子昂問父親。
老林說:“你應該在簽之前給我打電話,現在事情都已經發生瞭,還有什麼對不對的?”
“那我要反悔嗎?”林子昂有些害怕。
“那也不用。我看你們這個老板挺靠譜的,你跟著他,我挺放心的。說句心裡話,我非常感謝安老師,感謝他當年給你介紹瞭這份工作。”
“爸,我心裡還是有些慌。”
“慌個屁啊。你拿瞭沈副總給你的綠水鬼,老爸很開心,說明你長大瞭,學會在社會上靈活應對瞭。至於房子的事情,電話裡就不多說瞭,回傢後我們仔細分析。”老林關切地開導著兒子,“還有,回傢之後,在你媽面前,千萬別提什麼脫衣舞俱樂部的事情,她要擔心的。至於那塊綠水鬼嘛,你記得帶回來給我看看,別忘瞭。”
掛上電話,林子昂覺得,比起關心兒子的事情,父親老林似乎更關心那塊“綠水鬼”,真是哭笑不得,但靜下心來想想,父親說的話也有道理。或許,事情真的沒那麼復雜,是自己想多瞭。等到一年後把房子轉給老板的親戚,再把代持協議還給老板,興許事情也就結束瞭。至於那塊彈眼落睛的“綠水鬼”,林子昂自己還真的有點喜歡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