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後的這幾個月,林子昂感覺杜鐵林的心事更重瞭。除去正常的會議安排和商務會見,如果是在公司的話,杜鐵林總會把辦公室門關上,一個人待在裡面。有時候,林子昂敲門進杜鐵林的辦公室,發覺杜鐵林就這麼一個人站在窗邊,看著落地窗外的城市景色,常常一站就是半個小時。落地窗旁倒是新添瞭兩棵發財樹,聽AMY姐說,是老板特意囑咐的,而且老板說瞭,除非他人在外地出差,隻要他在北京,這兩棵發財樹由他親自澆水。於是,振華控股的員工們,隔三差五,總能見著老板拿著個綠色灑水壺去茶水間取水,再低著頭穿過辦公區,一路無語,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早已習慣瞭老板“高人一籌”的人設,見杜鐵林這般,大夥也都覺得有些怪異。
這陣子,杜鐵林的話也明顯變少瞭,似乎是在謀劃什麼重要的事情,抑或,就是心情不好而已。期間去過兩次香港,主要是騰空網的事情,杜鐵林要同蔣笙及相關各方大佬反復開會確認,而且每次見面都搞得很神秘,經常是四五人的閉門會議,林子昂也隻有在外面等候的資格。看得出來,在騰空網這件事情上,杜鐵林很糾結,焦慮的成分占瞭上風。
倒是股票市場上微風和煦,就這麼看似不經意間,時不時地這個股票漲一漲,突破瞭前期高點,那邊的股票拋出瞭一個概念,瞬間又拉瞭一個漲停。林子昂從未親身經歷過所謂的大牛市,成長過程中,聽傢裡的長輩依稀講過股票認購證之類的遙遠記憶,再者就是2006、2007年的那波大牛市,那時候林子昂剛上大學,其實也沒太多感受。這波行情要是真成瞭,繼續這麼金錢洶湧下去,那才是林子昂人生裡實實在在的第一次“大牛市”。
如今所見,最直觀的感受,就是身邊的沈天放每天就像打瞭雞血一樣,他經手的好幾個項目都漲勢如虹,尤其是董建國的嘉木實業已經漲到瞭八十億市值,眼瞅著再拉幾個漲停,或許就沖過一百億市值瞭。這無疑是沈天放近兩年最為驕傲的一次成功戰役。
這幾個月裡,沈天放要麼出差在外面談事情,倘若在北京,董建國、魯光輝、沈天放三人就整天廝混在一起。看著每天水漲船高的身價,即便是一個定力再高的人,也經不住這種數字的誘惑。董建國說瞭,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天賜良機,必須進一步把公司做大做強,等到市值做到兩百億的時候,就是另外一片天地瞭。
“天放,你是我好兄弟,嘉木實業市值到兩百億的時候,你就從振華控股出來吧。到我上市公司來,做副董事長,咱好兄弟搭檔,一定能把公司做到三百億市值!”董建國說話,從來都是充滿自信,口號震天響。
沈天放久居鮑魚之肆,聽著各種奉承好話,又見自己做的各個項目都風生水起,不免也飄飄然,“一言為定啊!董總!近期目標兩百億市值,遠期目標三百億市值!”
這種情緒也彌漫在瞭振華控股公司內部,畢竟,如此近距離地擁抱財富,誰會不心動呢?整個2014年的下半年,便是在這樣亢進的氛圍中度過的。整個振華控股都在盡情擁抱這波大漲行情,不停上漲的興奮,就像火上澆瞭油。借助著火爆的行情,喜報頻傳,到年終匯總的時候,振華控股在2014年的業績表現,創瞭歷史新高。
杜鐵林是一個懂得分享,也樂於論功行賞的人。2014年底,在海南三亞召開的振華控股年會上,杜鐵林宣佈瞭新的員工激勵計劃,並根據2014年的實際業績,給每個員工都準備瞭一個大紅包。杜鐵林深深明白,投資公司的核心資源就是人才,那些有才華有能力且願意為公司付出的員工,他們理應獲得更多的尊重。如果金錢是表達尊重最直接的辦法,那麼,就“惡狠狠”地用金錢來表達“尊重”吧。
林子昂印象中,自他進公司以來,這是振華控股第一次在北京上海之外的第三地舉辦年會。因為實行北京上海雙總部的模式,往年都是北京和上海各自搞活動,杜鐵林分頭參加。今年討論年會舉辦的時候,大傢問杜鐵林是否還是老樣子,杜鐵林說,今年業績做得那麼好,公司員工也到一百人瞭,就找個地方放在一起辦吧。最終,便把年會舉辦地定在瞭三亞。
這個時節的三亞,氣候正好,人又沒有春節那麼多,舉辦年會最為適合。訂酒店的時候,沈天放說海棠灣新開瞭幾個酒店,可以去嘗嘗鮮。杜鐵林說,那裡還有些荒涼,還是放在亞龍灣吧,但選個設施新一點的酒店。最終,便把酒店訂在瞭米高梅。沈天放又說,這個米高梅沒有“賭臺”,不正宗。薛翔鶴拿出手機查地圖,告訴沈天放,從三亞米高梅遊泳去澳門米高梅還是有些遠的,不如直接遊到西沙群島還近一些。沈天放便說,老薛你別取笑我,年會上你得表演節目。杜鐵林便說,你們都要表演節目,我也表演節目,難得這麼熱鬧一次,別太冷清瞭。
那次年會確實熱鬧,因為老板宣佈瞭最新的激勵計劃,又定瞭年終的獎金,展望明年,誰會不興奮呢?都說在海邊是最容易釋放心情的,振華控股的員工們自然盡情享受著這難得的大聚會,俊男靚女,載歌載舞,公司高管們也都放下架子徹底融入其中。這裡面,沈天放帶著北京辦公室的幾個小姑娘跳瞭一段勁舞,薛翔鶴則上臺表演瞭一個魔術,連老板杜鐵林也上臺演唱瞭一曲《好漢歌》,這年會的氣氛也就到達瞭沸點。
就這麼熱熱鬧鬧地happy瞭兩個小時,該表演的節目都表演完瞭,該喝的酒也喝得差不多瞭,連設置的各種年會獎品也都名花有主。大傢估摸著該散場瞭,正準備三三兩兩散去,隻見沈天放悄悄地跑到杜鐵林身邊耳語瞭幾句。杜鐵林聽後點瞭下頭,並拍瞭拍沈天放的肩膀,不一會兒,沈天放便大搖大擺地走到舞臺中央,手裡拿著話筒大聲宣佈瞭一個更為刺激的“返場環節”。
“大傢夥聽著哈,今天難得北京上海的同事都聚到一起瞭,好多人都抽到瞭獎,但也有沒抽到的。剛才我請示瞭老板,老板說,要增進友誼,要我拿點姿態出來。所以,我個人拿出二十萬現金,現場抽獎,總共二十個,每人一萬。”沈天放說完,便讓自己的助理拿瞭兩捆錢上來,總共二十萬,現場用剪刀剪開瞭封帶,就這麼抽起獎來。
這架勢,典型的沈天放風格,便見整個年會的氣氛因為這個“北京環節”的意外出現,愈發地熱鬧瞭。等到沈天放把這二十個獎抽完,再一萬一萬地把嶄新的人民幣交給二十位“幸運兒”,這年會的會場,便嗨爆瞭。在一陣陣“沈總”、“沈總”的歡呼下,大傢自然而然地就把目光轉移到薛翔鶴身上,“薛總”、“薛總”的聲響也逐漸響瞭起來。
薛翔鶴並不著急,整理瞭一下自己的正裝,走到舞臺上,拿起話筒說道:“剛才沈總拿瞭二十萬出來,兩個字,牛逼!我肯定也得有個姿態,你們不曉得吧,其實我也準備瞭。”
眾人抱以期待的目光,隻見薛翔鶴不慌不忙地從上衣右側口袋裡,掏出瞭三疊美金,說道:“我就拿瞭三萬美金,也抽二十個吧,一人一千五百美金。’
眾人都沒想到這畫風轉得那麼快,剛才還在極其土豪地抽獎人民幣現金,怎想到,現在又要開始抽獎美金瞭。在一陣陣“薛總”、“薛總”的歡呼下,“上海環節”同樣進行得如火如茶,這場年會因為這兩把返場抽獎,也終於圓滿瞭。
這一切,杜鐵林都看在眼裡,此時此刻,他很樂意這樣的氣氛圍繞在自己的身旁。那晚的年會,但凡有員工來向他敬酒,他一概豪爽答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也主動地敬酒喝酒,在自己的公司裡,在自己的王國裡,內心的歡喜,不需要絲毫遮掩。人,是需要情感滋潤的,就如同坐在隔壁桌的林子昂,當有人來向他敬酒,稱呼他為“小林總”的時候,雖然他的嘴巴上推辭著,但其實內心終究是歡喜的。
年會前,林子昂拿到瞭六十萬的年終獎,是來振華控股上班後最高的一年。加上平時的工資薪水,2014年這一年,林子昂的年薪過瞭一百萬。這一年,林子昂正好二十六歲。
在年會上,他林子昂不再隻是老板的助理,他也是老板手下的員工。林子昂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來到主桌,先向杜鐵林敬酒,再分別敬瞭沈天放、薛翔鶴和其他幾位高管,還有公司的幾位貴賓。這一刻,林子昂覺得,這人生的第一個一百萬,竟然就這麼到來瞭,是不是來得有點早啊?
這個年齡,原本應該是拿金錢換開心的時候,也是最在意物質的時候。但越是在這種熱鬧的場合,林子昂的腦子卻最容易跑調,感覺自己一個人在北京,然
後用整年的忙碌和內心的孤單,換來瞭這個一百萬,值得嗎?過去也想象過這個場景,但這銀行卡裡的數字始終那麼冰冷,真不如沈天放手裡的那兩捆人民
幣來得紮眼和刺激。林子昂心想,如果這年薪一百萬,就這麼換成現金往自己頭上砸過來,或許會感覺更舒服些。
年會結束,眾人終究還是各自散去。
第二天一早,林子昂懶洋洋地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陽臺上,遠處的海景,瞬間映入眼簾。那一刻,林子昂感覺昨天晚宴上的那頓胡思亂想真是幼稚可笑,如此海景,兜裡要是沒錢,哪能享受呢?正當他趴在陽臺欄桿上,準備繼續放空大腦時,一轉頭,卻看到左側隔瞭三個房間的陽臺上,杜鐵林一個人站立在那裡,看著遠方,很落寞的樣子。
林子昂瞬間大腦清醒,很識趣地退回到自己房間裡,他下意識裡不想被老板看到,同時,他更不希望讓老板覺得自己被“偷窺”瞭。不知道為什麼,自從在美國聽瞭姚婷婷的那一番話,回到國內後,每次待在杜鐵林身邊,聽老板講話的時候,林子昂的心緒總是不寧,經常走神。林子昂很是擔心,怕哪天杜鐵林知道姚婷婷對自己講瞭那麼多的“私密內容”,會感覺被“冒犯”瞭,或許哪天就對林子昂起疑心不再信任瞭。林子昂希望這一切都是自己的胡思亂想,是自己多慮瞭,但就像姚婷婷所評價的那樣,你們這些人,每個人都活得太復雜瞭。在那一刻,林子昂還是很想跟姚婷婷說,婷婷姐,這個世界本來不就是復雜的嗎?但這句話,林子昂又怎麼忍心再說一遍呢?
盡管年會上老板笑得那麼開心,所有人也都很開心,但林子昂總覺得有些異樣。這也是他第一次跳出既有的身份看自己,看這個公司,甚至於看這個老板。林子昂覺得老板變瞭,和原來認識的那個杜鐵林有些不一樣瞭,感覺又加瞭好幾層薄紗,尤其是當看到杜鐵林愈加喜歡獨處的時候。一個孤獨的國王,林子昂的腦海裡突然蹦出來這麼一個形象。一想到這,林子昂苦笑瞭幾下,看來姚婷婷的話真是太具有蠱惑性瞭,即便自己有意識回避,那些話,仍像是一道道刀疤,留在瞭那裡。
這一年的迎新年,振華控股額外多放瞭兩天假,然後大傢就正常來上班,似乎也沒什麼特別的變化。上班瞭,就繼續認真上班,每天有大量的事情把時間都占滿瞭,或者,大傢都習慣性地找瞭好多事情來把這些時間填滿。
面對世俗生活,林子昂也有些茫然,父母催他快點在北京買個房子,女朋友也可以找起來瞭。但林子昂完全無感,仿佛一個佛系的人,卻被扔到瞭金融圈這個大染缸裡,居然還沒被染臟,沒被染透,怕是從一個側面也證明瞭,直到現在,他自己還沒有進入到真正的核心業務層面。林子昂雖然有此反思,但仍和大傢一樣,就這麼稀裡糊塗地迎來瞭2015年。
元旦已過,春節未至。這段時間,往往是各個公司裡最特殊的一段時間,說忙也忙,但又往往心不定,畢竟中國人嘛,還要等著過春節呢。林子昂感覺這段時間的工作,很平穩,沒有特別緊急焦慮的事情發生,也沒有什麼堪稱裡程碑似的大事件,反正就是一如既往地進行著。很平穩,也很平淡。
某日,正好是個周六,一清早的,林子昂接到杜鐵林的電話。“你今天有空嗎?”杜鐵林問。
“今天沒事啊。”林子昂說。
“那好,陪我去趟潭柘寺。你9點能到國際俱樂部嗎?”
林子昂看瞭看時間,現在是早上7點半,周六的清晨,這個時間點路上不會太堵,9點肯定綽綽有餘瞭。
林子昂說:“可以,9點前,我準時到。”
“好,你到瞭樓下就電話我,小王會在樓下等的。”杜鐵林掛瞭電話。
林子昂起身洗漱一番,拿起背包出瞭門。這一路上,林子昂在想,跟著老板走南闖北的,怎麼想起周六一大早的去潭柘寺呢?今天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嗎?查看瞭一下萬年歷,這天也並非什麼佛誕日之類的重要時日,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個周六。但和老板一起去寺廟,這還真是第一次。林子昂又想到,姚婷婷跟他說過,說杜鐵林喜歡去那些有肅穆感的場所,但中國的寺廟似乎並不
在其中,這潭柘寺難道有什麼不一樣嗎?因為又聯想到瞭姚婷婷說的那些話,林子昂便一再要求自己,不能再這麼聯想瞭,會出岔子的。
到瞭國際俱樂部,8:50,林子昂給杜鐵林打瞭電話。五分鐘後,杜鐵林下瞭樓,兩人上車徑直往京西的潭柘寺而去。這一路路途遙遠,林子昂心想,真要拜佛燒香,為什麼不就近去雍和宮呢?這潭柘寺也太遠瞭,手機上查看地圖光車程就得一個小時十五分鐘,這還是在不堵車的前提下。
這一路,杜鐵林坐在後座,或閉目養神,或醒瞭之後看看車窗外的街景,並沒有多說話。倒是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林子昂,間或著聲音輕輕地跟司機王哥聊上幾句。但絕大多數時間,林子昂要麼看著車前的路況,要麼就是翻翻手機上的新聞,反正和老板在一個車裡的時候,林子昂可不敢打瞌睡。
室外大概零度左右,但因為有太陽,且沒有刮風,所以體感溫度不會太冷。到達潭柘寺,冬天裡的旅遊淡季,遊客並不多,加上這潭柘寺景區也大,上山的路便顯得冷清。司機王哥把車停到瞭停車場,便安心在山腳下等候。杜鐵林和林子昂來到售票處,林子昂走快一步,將頭湊到售票處小窗口,說要買兩張票,並準備從錢包裡掏錢。
杜鐵林走上前,說:“子昂,寺廟香火錢,各付各的,這是規矩。我自己買。”“噢,好的。”林子昂感覺自己又上瞭一課,便聽從杜鐵林的話,兩人各自買瞭各自的票。
進瞭潭柘寺的山門,來到正殿,杜鐵林取瞭三支清香,依例上香,並不多言語。林子昂跟在杜鐵林身後,照樣學著。杜鐵林往功德箱裡放錢,林子昂跟隨其後,也在功德箱放瞭點零錢。
雖說今天有太陽,但畢竟是在京西的山裡,多少還是有些冷的。這種荒涼感,讓林子昂想起差不多五年前的那個冬日,他在圓明園茶室第一次見杜鐵林時的情景。在心境上去體會,他感覺杜鐵林的內心裡,其實就是個孤獨的人。尤其是在這種荒涼清冷的冬日,無論當時當日在圓明園,還是此時此刻在潭柘寺,觸景生情,便都是這樣的感覺。
那種感覺,並非冷漠,卻總覆蓋著一層看穿紅塵世事後的蒼涼與孤寂,這大概是杜鐵林內心的底色。盡管一旦回到世俗的舞臺,他照舊遊刃有餘,精進有為,但你總感覺,他是在用“專業素養”在做這個老板的角色,或許在他內心的某個角落裡,他是不屑,甚至厭惡觥籌交錯的。但為什麼站在鎂光燈下的時候,卻又長袖善舞呢?因為那時候,他是在用心做自己的社會角色吧,倘若不這樣,便就是不專業的表現。而更令人好奇的是,如此這般靈肉兩分瞭,但在同一個軀殼裡,終究運行著兩個系統,看似矛盾的兩個系統卻又能正常地運行,偶爾還會互相成就,這是不是很奇怪?林子昂如此揣測著,同時,林子昂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很多事情就是這麼奇怪,感覺怎麼著都是不可能的,可事實情況,還真的就這麼著瞭。
上完香,林子昂又跟著杜鐵林進入幾個偏殿,雙手合十,敬瞭所有的菩薩。
杜鐵林對林子昂說:“這潭柘寺很幽靜,一直都是皇傢寺院。都說是先有潭柘寺,再有北京城。你過去來過這嗎?”
“沒來過,這是第一次來。”林子昂答道,“杜總,北京人燒香,不都是去雍和宮嗎?誰會跑到這麼遠的潭柘寺啊?”
“其實,各個寺廟還是有些不同的,北邊懷柔的紅螺寺,還有西邊八大處的靈光寺,各有各的定位與特點。有的人喜歡去香火旺的地方,我就偏偏喜歡來這個潭柘寺,特別是冬天來,特別安靜。”杜鐵林說,“我們到山後面走走吧,你要是怕冷,你就到車上等我。沒關系的。”
“杜總,沒問題,我不怕冷。而且今天還好,沒刮風。”林子昂答。
說完,兩人就往後山走去。北京的冬天,怎會不肅殺?但林子昂卻見杜鐵林身心放松,十分享受這肅殺,腳步也走得飛快,待到走到半山上的一座涼亭,方才停下腳步。
林子昂見杜鐵林站在涼亭外開始休息,便走近說道:“杜總,正好我想請示您個事情。今年美國冬天雪下得大,代我們管理的物業說,他們檢查房子,有幾處小地方壞瞭,需要等到開春後加固修理一下,可能會產生一些費用。”
林子昂其實更想借著說這個事情,看看杜鐵林的態度,看後續房子的事情怎麼處理。之前,姚婷婷拒絕瞭這個房子之後,杜鐵林就再也沒提這個事,林子昂也不方便多問。
“子昂,那個房子,你就正常打理著,全權負責就是瞭。暫時我也不會去住,讓物業註意照看就行。維修的費用如果金額很大,賬上錢不夠的話,你到時跟我說。”杜鐵林說道。
“好的,杜總,我明白瞭。”林子昂答道。
“對瞭,相比較美國那邊的景色,你覺得這邊潭柘寺的景色如何啊?”杜鐵林突然問道。
林子昂說:“人少的時候,這裡也挺好的。但不知道美國那邊下雪之後,會是怎麼樣呢?”
杜鐵林說:“看來,春節的時候,我可以去那邊住上一個禮拜,看看雪景,體會一下心情。”
“杜總,您真的要去那裡過春節嗎?那我還得讓代辦那裡準備一下呢。”“隨便說說的,今年春節就不去瞭,這裡一堆的雜事呢。”
恰好這時,杜鐵林看到路上有好幾根折斷的樹枝,便彎腰拾起,將樹枝扔到一邊,免得影響行人走路。
“時間過得快啊,一年又一年的,就像這潭柘寺,來來往往那麼多人,人換瞭一茬又一茬,潭柘寺卻一直在這裡。”杜鐵林感嘆道。
“杜總,我能問您個問題嗎?”林子昂說道。
“什麼問題?”杜鐵林被這冷不丁的一個問話,停下瞭腳步。“杜總,如果時間倒流,您還會下海創業開公司嗎?”
“子昂,你怎麼突然問我這個問題呢?感覺不像是你的風格啊。”
“我也是突發奇想,今年公司給我發瞭好大一筆年終獎,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些錢。我賺的工資,已經比我的同學多很多瞭,但比起那些成功人士,還是差距很大。然後,我感覺自己吧,好像對金錢物質也沒太大的欲望。”林子昂倒也不怕杜鐵林笑話,如實說道。
在振華控股工作這幾年,林子昂的銀行賬戶上確實已經存瞭不少錢,但對於一個從小傢境就不錯,又一路名校名企這麼過來的年輕人,對於金錢之外的追求,有時候會超出對於金錢的渴望。因為在賺錢這件事情上,他並不急迫。在這一點上,追求事業的動力,反而還不如那些傢境普通,急迫需要金錢改善生活的年輕人。
杜鐵林的眼睛裡,閃出一絲新鮮勁,覺得林子昂的提問著實有點意思。“子昂,你過去喜歡考試嗎?”杜鐵林問道。
“杜總,沒聽明白,什麼叫喜歡考試啊?”
杜鐵林的反問一句,反而讓林子昂聽著犯糊塗瞭。
“其實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喜歡考試,但為什麼還要考試呢?因為凡事到最後,都需要有一個考核認定的標準。考試成績好,證明我之前學得好,勤奮付出有瞭收獲,成績不好,證明我還要努力,或者,證明我壓根就不是這塊料。某種程度上,掙錢也是這個作用,就像考試一樣,但掙錢不是目的。”杜鐵林說道。
杜鐵林繼續說道:“這個世界上可做評判的標準太多瞭,但拿金錢來做判斷,可能是最直接也最簡單的一個辦法。不是說你掙錢掙得越多就越有本事,而是反過來看,如果你連錢都掙不到,連老婆孩子都養不好,那怎麼能證明你有本事呢?做一個隻會嘴巴上逞強的人,有用嗎?”
林子昂似乎感覺到瞭一些,點瞭點頭,若有所思。
“你問我後悔開公司嗎?我一點也不後悔。因為決定已經做瞭,後悔也沒有
用。我們六○後這代人,趕上瞭最好的歷史機遇,我很感恩。但在開公司掙錢這件事情上,我也是下海之後才體會最深。一開始面對的全是各種刺激,所謂感恩,所謂歲月靜好,那都是寵辱不驚之後才會有的體驗。在早期,各種強刺激下,你身上的狼性和占有欲,會快速地上升。很多時候,我看到一個東西,我就是想要,我可以因為不喜歡而不買,但我不能因為買不起而不買。你能體會吧,這兩者是有本質區別的。”
“子昂,我知道你傢裡條件不錯,不一定會為一般的物質生活犯愁,但是,作為一個男人,我希望你身上要有血性。不是我們喜歡金錢,而是某種程度上,金錢是最簡單的檢驗標準。過瞭這道物質的坎,我們才有資格談論更高的思想層面的問題。而且,千萬別把有文化和有錢對立起來,很多時候,有錢的人就是比沒錢的人,生活得更體面,更從容。在很多關鍵時候,你兜裡的鈔票才是保住你人性本真的第一道防線,而不是你腦子裡那個所謂的道德律令。”
杜鐵林的一番話,把林子昂鎮住瞭。林子昂琢磨瞭許久,看周邊景色,潭柘寺肅殺依舊,但因為杜鐵林的一番話,這肅殺裡壓根就沒有淒慘,而是包裹著一股狠勁,有一股力量即將要沖破這肅殺。
“還有一件事。”杜鐵林回過身,叮囑林子昂,“什麼叫淡泊名利?一個從來就沒擁有過名利的人,有什麼資格談論淡泊名利?名和利,這兩樣東西你都要,那叫貪婪;兩樣東西都不要,那叫虛偽;兩樣東西裡選一樣,或者先要什麼後要什麼,那才是真實的人生。”
杜鐵林和林子昂離開潭柘寺的時候,大概是下午3點鐘,雖然還沒到黃昏,但已經有點黃昏的樣子瞭,反正北京的冬天,就是這般模樣。“荷笠帶斜陽,青山獨歸遠”,好像也有那麼點調調。
快走到山腳下的停車場時,林子昂又突然腦子裡閃過“似曾相識”的感覺,便也學著姚婷婷在華盛頓國傢大教堂時那樣,轉身回望瞭一下。但潭柘寺是潭柘寺,大教堂是大教堂,還是不一樣。倒是想起上午剛到那會,林子昂跟著杜鐵林來到潭柘寺的正殿天王殿,隻見寶殿面闊五間,重簷廡殿頂,黃琉璃瓦,綠剪邊。再看殿前的上簷額,題的是“清靜莊嚴”,下簷額,題的則是“福海珠輪”。
這裡面,有世俗生活希冀的福報,這裡面,也有個人精神層面的高級訴求,這些個東西,說到底,本身就是共存的,誰又能分得那麼清楚呢?倒是杜鐵林的一番話,對林子昂的觸動尤甚,也算是此次潭柘寺之行最大的收獲瞭。
不過若幹年後的一次偶然說起,林子昂這才知道,這個2015年的年頭,是他第一次跟著老板來潭柘寺,但這也是杜鐵林最後一次來潭柘寺。從此之後,別說潭柘寺,就連美國的大教堂,杜鐵林也再也沒有踏進去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