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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舞蹈專業的學生要是不能跳舞瞭,上不上學都是一回事。

尤可意的腳至少一個月不能劇烈運動,索性請瞭病假。剛好嚴傾的仇人不是在找她麼?這段時間一邊養腳,一邊避避風頭,倒也是一舉兩得的好辦法。

打電話去培訓中心請假的時候,經理關心的語氣溢於言表,倒是比媽媽還要多幾分人情味。電話是下午打的,晚上竟然還收到瞭經理的郵件,附件是個word,滿滿十來頁的扭傷患者註意事項和食補菜單。

尤可意有點哭笑不得,再回味時又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就連一個外人都能給予的溫暖,她的母親卻吝嗇得不願給予,這還真是……相當諷刺。

然後是陸童,花瞭一晚上時間質問她和送她回來的男人是什麼關系。

“就是好心的出租車司機和不幸的腳殘乘客的關系。”——尤可意特地多加瞭兩個形容詞以撇清關系。

“哦——”陸童拉長的語氣意味深長,把尤可意往沙發上一按,自己則坐在她對面,“不過我有個疑問,這個好心的出租車司機怎麼長得跟我見過的一個社會人士那麼像呢?”

“大眾臉?”天真的表情和逼真的語氣。

“大你妹!”陸童的語氣扭轉得比她腳扭的速度更驚人,幾乎是瞬間拔高五度,“尤可意,那是什麼人吶?上次吃大排檔的時候你還催促我趕緊走,唯恐避之不及,怎麼今天這樣子倒像是你巴不得黏在他身上瞭?”

“我什麼時候粘在他身上瞭?還不是因為腳上有傷,站不住啊!”尤可意恨鐵不成鋼地假意捶瞭捶腿,想以老淚縱橫狀蒙混過關。

陸童直截瞭當地問她:“你們是怎麼扯上關系的?”

“我在路邊招手,他的出租車很快停下,就這麼產生瞭短時的司機與乘客搭載關系……”

一大的廢話連篇後,尤可意終於屈服於陸童的淫威之下,把和嚴傾的幾次相遇老老實實交代瞭一遍。陸童果然受驚瞭,一再強調“那可是個小混混“,“你剛才居然靠在他肩上姑娘你腦子沒壞掉吧“以及“你這個要是隻算借肩膀靠靠那全世界就沒有連體嬰兒這種玩意兒瞭“。

尤可意一副“看吧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所以才不告訴你“的表情。

陸童一巴掌扣在她腦門兒上,“我說正經的!你跟我頂什麼嘴呢?你是豬嗎神經粗得跟刀削面似的?那是什麼人啊?啊?啊?啊?”

一連串的“啊“把尤可意折磨得抱頭鼠竄,最後隻能拿出一句“我還沒問你啥時候談戀愛瞭對象是誰為什麼不跟我說你怎麼就追問起我來瞭“,陸童的表情當即暗瞭下來,撩瞭撂劉海,冷靜地瞥她一眼,“老娘去洗澡,不想跟你多費唇舌。”

這世上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之所以不為人知,是因為它們還沒有到能見天日的地步。陸童明白,尤可意也明白,所以幹脆不再追問。

***

睡覺前,尤可意發瞭短信給嚴傾:“今天謝謝你瞭,還有,接下來的一個月我請瞭病假,你不用找人跟著我瞭。”

似乎過於嚴肅正經瞭?

她想瞭想,加瞭一個小小的表情符號:),外帶一個Thx,最後還PS瞭一個:Thx就是謝謝你的意思。

等瞭二十來分鐘都沒有等到回復,她偷偷扒開窗簾往對面看,恰好看見嚴傾穿著睡衣走進瞭客廳,一邊用毛巾擦頭發,一邊在沙發上坐瞭下來,順手拿起瞭茶幾上的手機。

幾秒鐘的時間,他忽然間側頭往她傢的方向看瞭過來。

尤可意嚇得立馬合攏窗簾,像鴕鳥一樣撲上瞭床,把腦門兒蓋在被子裡。

然後又回過神來,奇怪,她又沒有做什麼虧心事,隻不過看看他收到短信沒有,為什麼這麼心虛?然後她又理直氣壯地把頭露瞭出來。

手機震動瞭兩下。

她打開一看,是嚴傾的短信:“不用謝。”

正慶幸剛才的偷窺應該是沒被人發現之時,第二條短信如期而至:“另外,窗簾上有影子。”

反復咀嚼這條短信多時,尤可意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什麼叫做“窗簾上有影子“。

就好比燈火通明的房間裡,即使窗簾是合上的,屋子裡的人在做什麼也會清清楚楚地投影在窗簾之上……

她的鴕鳥姿態……

她慌慌張張地鉆進被子生怕偷窺被發現的姿態……

可是她真的沒有想要偷窺=_=!

她開始噼裡啪啦擬定解釋的短信:“剛才有蚊子叮我,把我叮得趕緊鉆進被窩——”刪刪刪!

這什麼神經病借口?大冬天的哪裡來的蚊子?

“天氣好冷,在窗子前面站瞭一會兒,被凍得趕緊回歸溫暖的被窩——”刪刪刪!

她被凍死瞭也跟他沒有個屁的關系,說這些雜七雜八的幹什麼?

尤可意沉思半天,隻發瞭一句“我先睡瞭“過去。

嚴傾站在窗前,看著對面的房間瞬間熄滅瞭燈光,陷入一片漆黑,緊接著便聽見瞭手機震動的聲音。

她說:“我先睡瞭。”

不是會顯得輕佻的“晚安“,也不是生冷疏離的“再見“,僅僅是一個陳述事實的句子,卻透露出瞭她的禮貌與對接收人的尊重,避免瞭對方還會繼續等待她的回復。

嚴傾指尖微頓,在屏幕上輕快地打出一個字:“嗯。”

屏幕很快黑瞭下去,與外面的黑夜一樣安靜。

***

腳殘的日子裡,尤可意一個人閑在傢裡發黴,自由來得太快太容易,殺瞭她個措手不及,就好像洞房花燭夜的時候新娘卻不懂得如何XXOO,隻能幹瞪眼。

她有時候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著看著就窩在那裡睡瞭過去,偶爾還會做夢。

那些夢大多數與童年有關。

她夢見瞭兒時的自己,一頭稀疏發黃的頭發,瘦得像是剛從饑荒地區歸來的營養不良的難民一樣,就連眉毛也很淡很淺,看起來極其沒有精神。

唯一看得過去的是那雙眼睛,黑白分明,看著你的時候仿佛有流螢閃動——但那也無濟於事,因為巴掌大且營養不良的小臉上忽然冒出一雙靈氣四溢的大眼睛,說實在的,就跟隻瘦猴子似的,反而有點嚇人。

相反,尤璐就不一樣瞭,從小就長得漂亮,走起路來昂首挺胸,像隻驕傲的小孔雀。

姐妹倆走在一起,受人矚目的永遠是姐姐,就連媽媽都說“尤璐這孩子就跟我小時候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是驕傲的語氣,是心滿意足的喜悅。

中國地大物博人口多,但凡出門,不遇見幾個熟人才是怪事情。而每逢遇見熟人,迎接尤璐的總是類似於“天哪這是誰傢的小孩長得可真漂亮“這種不管是奉承還是真心的贊美,而當對方的眼神落在尤可意身上時,總會停頓片刻,然後跟著說一句,妹妹怎麼這麼苗條啊,不愧是跳舞的,這身段就是不一樣!

中國人會說話,營養不良也能給說成是身段好。尤可意還不懂事時,曾經也會為這種話喜笑顏開,然而人若不會長大就不會有那麼多的煩惱,說不清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忽然就明白瞭這話的意思,也明白瞭說話人短暫的停頓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人傢絞盡腦汁才想出這麼一句聽上去還算是誇獎的客氣話。

意味著她跟尤璐站在一起簡直沒有可比性,叫人連正常的恭維話都說不出來。

她夢見自己和尤璐一起被媽媽送去舞蹈班,起初是學古典舞,尤璐身子骨軟,彎腰劈叉翻跟頭樣樣行,總是受到老師的誇獎。而她呢,練基本功的時候老是因為韌帶沒有拉開而疼得直掉眼淚。

老師教舞多年,不會心疼孩子,隻一味地壓住她的腿,然後死命地按住她的胸口,把她的後腦勺往屁股上壓。

她一直喊疼,甚至哇哇大哭,終於感覺到後腦勺與身體相觸瞭那麼一秒,老師也在這時候松開瞭她,嘆口氣,“這孩子身子骨真硬!”

那時候媽媽是怎麼做的呢?

媽媽在門口接她們,卻隻牽起瞭尤璐的手,冷眼看著她的眼淚。

媽媽說:“我們傢的孩子沒有這麼懦弱的,天資不夠就隻能用後天的勤奮去彌補,在外人面前哭哭啼啼的算什麼?”

她拉著尤璐的手往外走,冷冷地對尤可意說:“什麼時候不哭瞭,什麼時候再跟上來!”

媽媽的驕傲是與生具來的,是深入骨髓的。她不需要沒用的孩子,她不喜歡會給她丟人的孩子。她總是說起當年在文工團的事情,她以一曲古典舞跳紅瞭大江南北,被臺下的一眾首長贊譽為“文工團裡的小天鵝“。

她曾經遺憾瞭很多年,因為那隻小天鵝斷瞭翅膀,可是看見尤璐跳舞的時候,她就知道會有另一隻小天鵝幫她實現那個未完的夢。

隻是那個夢裡無論如何是沒有尤可意的存在的。

做夢的時間其實很有限,但夢的神奇之處就在於它可以在短時間內將過去很多年的事情變作幻燈片似的存在,然後在你腦子裡飛速閃過。你不需要像看電影時那樣全神貫註,但卻比看電影時更能體會到每一個畫面裡蘊藏的情感。

委屈。不甘心。自卑。怯懦。失望。

最後演變成習以為常。

尤可意最後夢見的是十歲生日那年,她對著蛋糕許願:我希望姐姐能從我的生命裡消失。然後她吹熄瞭蠟燭,以一種惡毒又忐忑的心理等待著願望實現的那天。

五年後,就在她十五歲的時候,就在她已經明白許願這種事是幼稚荒謬且無須抱任何期待的那一年,願望卻忽然實現。

大她三歲的尤璐此擅自改瞭高考志願,將媽媽為她選擇的舞蹈學院改成瞭農大。等到媽媽發現時,一切已成定局。

那一年,尤璐毫不畏懼地對媽媽說:“我從來都不喜歡跳舞,為你跳瞭那麼多年,今天也該為自己好好活一次瞭。”

她說:“我喜歡植物,喜歡科研,喜歡在太陽下汗流浹背的感覺,媽媽,我要的人生不是站在練功房裡日夜苦練就為瞭在臺上表演那麼幾分鐘,我想為自己而活,而不是臺下那些八桿子打不著關系的陌生人!”

媽媽把她推出傢門,叫她滾,而她就當真滾瞭。

那幾年裡,她在外打工,什麼事情都做過——洗碗,端盤子,傢教,甚至送外賣。

爸爸背著媽媽給她錢,替她交學費,每次媽媽發現,都是一頓好吵。而真正的決裂是在她大四實習的時候,她去瞭鄉下的農業研究所,在那裡愛上瞭一名鄉村教師,一個出生於農村的普通男人。

她要嫁給他,媽媽隻說瞭一句話:“從今以後不要踏進我的傢門。”

媽媽心心念念地盼著這隻小天鵝能代她實現當年的心願,誰知道這並不是一隻溫順的小天鵝,翅膀長硬後就再也不聽她的話,最終野性難改,飛出瞭她的手心。

後來呢?

後來她覺得萬念俱焚,一回頭才看見瞭尤可意,看見這個被她冷落多年的小女兒。那時候的尤可意已經長開瞭,不再是那個弱不禁風的豆芽菜瞭,十五歲的她雙頰飽滿起來,因為正在發育,有瞭少女姣好的曲線。

她一直活在姐姐的陰影之下,所以跳舞比誰都用功,果真勤能補拙,也變得出類拔萃起來。

她選擇瞭芭蕾與現代舞,站在臺上舞蹈的那一刻,臺下掌聲雷動。文工團的團長與祝語是多年朋友,當時回過頭來對她說:“我看見瞭第二隻小天鵝。”

體內隱隱有一顆種子蘇醒瞭,祝語忽然意識到,也許當年那個夢想並沒有結束,它仍然有實現的可能。

尤可意醒來的時候,太陽正在下山,橘紅色的光線像是朦朧的油彩,透過落地窗在她的身上投下溫柔的影跡。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鏡子前面,看見瞭一個二十一歲的姑娘。

那個姑娘有著紅潤的面頰,眸光似水,眨眼間有似流螢閃動。那個姑娘唇色嫣紅,笑起來時有兩顆淺淺的梨渦,宛若枝頭紅杏初綻。

雖眉色仍淺,但輕輕描一下,也一定精神許多。不描的時候會有點小慵懶,但也不會難看。

尤可意洗瞭個冷水臉,還是因為睡太久而昏昏沉沉的。

當年那隻真正的白天鵝飛走瞭,於是她這隻醜小鴨終於有瞭取而代之的機會。可到瞭這一天,醜小鴨才發現,原來它夢寐以求的榮耀並不是什麼好東西,隻是以自由為代價換來的奢侈品。

所謂奢侈品,就是隻適宜擺在櫥窗裡觀看的那種東西,一旦得到手,就仿佛明珠蒙塵,沒瞭曾經的光鮮亮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