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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在嚴傾拉住她的手,帶她回到那間小屋的時候,尤可意以為他不會再趕她走。然而嚴傾把門合上,按亮瞭那盞昏黃的臺燈,隻說:“那這樣,聽我講個故事,聽完以後,你好好想想,再決定你要不要走。”

他的語氣是漠然冷靜的,像是篤定她聽完以後一定會走。

在這個故事裡,有一個從記事起就失去瞭母親的小男孩。

小男孩的父親是個賭徒,早年幹些非法的勾當混日子,跟著所謂的大哥打打殺殺,一路混得風生水起,當年甚至在市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隻可惜混混這種職業註定瞭不是鐵飯碗,從來隻聞新人笑。好日子沒過多久,新的勢力就崛起瞭,在一場爭鬥裡,父親瘸瞭一條腿,所在的舊勢力也分崩離析,很快瓦解。

從當初眾人尊敬的混混頭子之一變成瞭連路都走不穩的人,當初的一幫兄弟也走的走,散的散。

而父親腿瘸的那年,正是小男孩出生那年。他尚在襁褓中咿咿呀呀地睜眼看這個世界,不知道前路坎坷。

母親是個小有姿色的美人,當初年紀太輕,被所謂的“古惑仔”瞇瞭眼,義無反顧地跟瞭這個男人。誰知道沒當幾年眾人口中風光的大嫂,男人就忽然失瞭勢,還瘸瞭腿。

傢裡沒瞭經濟來源,男人殘疾,孩子年幼,女人簡直大失所望。更糟糕的是,過慣瞭風光日子的男人一夕之間淪為殘疾人,還經常被以前的仇傢尋仇,於是逐漸養成瞭喝酒的惡習,一旦喝醉瞭,遭殃的就是妻子。

小男孩幾個月大的時候,母親走瞭,帶著傢裡所有值錢的東西,留下瞭一屋狼藉和那個昔日令她心心念念的“大英雄”。

大英雄不再是什麼大英雄瞭,因為人生失意,很快淪為瞭酒鬼和賭徒。他成天賭博,賭贏瞭就肆意揮霍,但更多時候是輸。輸瞭以後,他就四處借錢,運氣好隔段時間就能贏一次,把錢還上;運氣不好,那就隻能東奔西走地躲債,去附近的縣城避避風頭。

至於那個孩子,成日裡跟著父親到處躲債,吃瞭上頓沒下頓,還經常被父親扔在傢裡,連續十天半個月都見不著父親的人影——不過這也算是好事,因為但凡能見著父親的時候,父親都會把所有的氣撒在他身上。屋裡能砸的東西幾乎都砸瞭,並且無一例外是砸在他的身上。

倒不如不見。

父親沒回傢的日子裡,餓得最難受時,他會去挨傢挨戶地敲門要吃的,甚至在路邊要過錢。運氣好點,會有好心的鄰居或者是路人給點吃的和零錢,運氣不好,那就隻能餓肚子。從小就看遍瞭世態炎涼,對他來說挨餓受凍也根本算不得什麼。

那個小男孩,理所當然就是今天的嚴傾。

嚴傾點燃瞭今晚的第二支煙,深吸一口,語氣裡聽不出什麼情緒:“我沒什麼文化,讀書也是因為社區裡的人把我送去接受義務教育。一開始是一天到晚東奔西走地跟著他躲債,後來是哪怕有心讀書也讀不進去瞭,初中的時候就因為曠課太多被學校開除瞭。”

他吐出的煙圈在空氣裡變淡變稀薄,然後化作語焉不詳的結尾。

“我父親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因為欠債太多,直接跑路瞭,然後再也沒有回來過。隔瞭幾年,我聽人說他得病死瞭。”

尤可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寒冷的空氣把她的肺部都堵住瞭,呼吸都像是凝結成瞭冰,隻有胸腔深處還在一下一下麻木地跳動著。

嚴傾似乎又想到瞭什麼,笑瞭笑:“哦,對,關於我母親的事情,我也是從鄰居口中拼湊出來的。”他意有所指地看瞭看窗外,“就是剛才經過的那傢人,罵著臟話打麻將的那傢。夫妻倆三天兩頭吵架,吵不夠就動手打,現在老瞭打不動瞭,就砸東西解氣。我父親從來沒有提到過她,小時候我問起來,他也隻說一句‘你媽死瞭’。”

長長的沉默以後,尤可意艱難地開口:“那你……你是怎麼走到今天的?”

嚴傾的唇角微微揚起,目光輕飄飄地落在她身上:“我?沒讀過幾個書,沒吃飽過幾天飯,沒有任何前途,連唯一的親人也沒有瞭,你覺得我能幹什麼?”

“……”

“我什麼也做不瞭,但我想活下去。我以前最唾棄的就是我父親那種骯臟的混混,可我做不瞭別的,隻能走他的路。我告訴自己我要活出一點人樣,哪怕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但我要讓他們當著我的面恭恭敬敬地低眉順眼。”

然後是漫長的十來年。他不怕死,不怕傷,不怕挨打。他不要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為瞭大哥去喊打喊殺,渾身是傷也不要緊,隻要還有半口氣在。

他比誰都狠,比誰都猛,很快就爬瞭上來。

他告訴尤可意:“所有人都以為沒有什麼能讓我感覺到害怕,因為我連死都不怕。可他們都不知道,跟死相比,我更怕一輩子活得像我父親那樣,一無所有。如果真的是那樣,還不如死瞭。”

就這樣一路走到今天。

走到瞭這個看上去似乎平和安穩的今天。

可誰都知道這樣的日子根本不會有什麼安穩的今天明天,因為隨時都會有人取代你,隨時都會有風雲色變的那天。也許到瞭那天,他又會落得和父親一模一樣的下場。

尤可意站在原地看著他,兩人的距離不過半步,可隔著模糊的煙霧,卻又好像很遠很遠。

嚴傾掐滅瞭煙,側過頭來平靜地望著她:“尤可意,我的故事講完瞭,現在你該明白我是什麼人瞭吧?我一無所有,活在這個社會的最底層摸爬滾打,隨時隨地還可能連命都沒有。這樣的人,值得你留下來嗎?”

“……”她說不出半個字來。

“回去吧,回到你的傢裡,回到父母身邊。你這個年紀,經歷過的最大挫折就是和父母吵吵架鬥鬥嘴,你以為一點爭執就把你的世界毀得差不多瞭,卻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更多的人奢求著你今天厭惡的這一切……隻可惜就連做夢也得不到。”

他總是這樣的,不管說什麼,不管內容是關心體貼的還是會讓人熱淚盈眶的,都是一樣平靜又疏離,會讓人有距離感。

隻是如今,尤可意似乎能明白這些距離感從何而來瞭。

他不曾得到過來自誰的關懷,所以他拒絕走進任何人的世界,或者說哪怕他無意當中走進瞭誰的世界,也會下意識地拒絕對方走進他的心裡。

可是比起有的人濃墨重彩、感情充沛地去回溯自己的悲慘童年,嚴傾這樣不著痕跡、不露情緒的描述卻更令人震動。

那是不需要語言去刻意勾勒的傷疤。

那是在另一個她所不熟悉的世界裡,最令她感同身受的孤獨。

她覺得眼眶又有些無法抑制地潮濕瞭,隻能笨拙地伸手去握住嚴傾,“我不走,我不走……”

她很想安慰他,雖然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嚴傾低頭看著兩人貼在一起的手,她的那隻白皙修長,每一寸肌膚都像是上好的白瓷,瑩潤光澤,一看就不曾做過什麼傢務。而他的那一隻呢?有繭子,有傷痕,風吹日曬的生活已經烙在瞭皮膚上。

他不露痕跡地抽出瞭手,像是對待孩子那樣在她的頭頂輕輕婆娑兩下,“乖,不要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情,回傢去吧。”

尤可意還是搖頭,“我不回去。”

嚴傾沉默瞭片刻,然後對她說:“就算你任性,也總該考慮考慮我的感受。我這種人,仇人遍天下,平時想和我過不去的人就已經那麼多瞭,更何況今天還受傷瞭?如果有人借機來尋仇,我自顧不暇的同時還要來照顧你,你覺得我有那個本事嗎?”

尤可意傻眼瞭。

最終還是妥協。嚴傾打瞭個車把她一路送到瞭小區門口,然後陪她走到瞭單元門前。

寂靜的深夜,海一樣綿延悠長的時刻。

她的思緒一直沉浸在那個故事裡,根本掙脫不出來。她覺得胸口堵得慌,為這個男人的過去,為他的孤獨,為他一片荒蕪的人生。

她站在聲控燈下,在它熄滅的那一刻側身抱住瞭嚴傾。

她不善言辭,不懂安慰,可她想把她的心疼與心慌通過這樣的方式說給他聽。

嚴傾一動不動地任她抱著,身體有一剎那的僵硬。然後他慢慢地開口說:“尤可意,我不需要人安慰。”

“……”

他將她的手從自己的腰上拿瞭下來,然後後退一步,平靜地看著她,“我過得很好,當初想得到的一切如今都得到瞭,也沒什麼可遺憾的。所以你不要同情我,那些東西我都不需要。”

聲控燈因為他的說話聲重新亮起,在這樣突如其來的燈光下,尤可意眼睜睜地看著他轉身離開。

那個背影孤絕料峭,像是即將融入墨色之中的一點亮光,很快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