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傾走出警察局的時候,天已經魚肚白瞭。
他沿著馬路走瞭一會兒,然後拐進瞭一條巷子裡。巷子彎彎曲曲的,像是深不可測的人心一樣。
陸凱匆匆忙忙從後面趕來,嘴裡不斷叫著“嚴哥”。
嚴傾頓住瞭腳,回頭看著他,面無表情。
陸凱低頭小聲說:“嚴哥,東子的事,是我對不起你。如果當初不是我硬要帶他進來,也不會惹出昨天的亂子——”
“沒事。”嚴傾的聲音冷冷的,沒有什麼溫度,“他做的事是他的選擇,與你無關。”
“那他現在在醫院也不知是死是活,我們是不是要去——”
“看他?”嚴傾接過瞭他的話,然後毫無笑意地彎起唇角,“陸凱,為瞭和毒品撇清關系,我已經求瞭最不想求的人。如果這時候你執意要去醫院看東子,把自己拖下水,你盡管去,我不會攔著。”
話說完,他轉身就走,留下陸凱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然而片刻後,他又回過身來,目光晦暗不明地盯著陸凱,一字一句地說:“上一次我挨瞭刀,叮囑瞭所有人不可以告訴尤可意這件事,你不顧我的話,擅自做主讓她來找瞭我。而昨晚我出瞭事,你又一次把她叫過來瞭。”
這裡出現瞭片刻的停頓。陸凱有些不知所措。
“嚴哥,我,我就是……我以為她能幫到你,我——”
“幫我?”嚴傾重復瞭一遍這兩個字,彎起唇角輕笑兩聲,像是嘲諷似的說,“陸凱,你跟瞭我多少年瞭?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平白無故熱心腸到來警察局幫人的人嗎?樂於助人的人多得是,但幫的永遠不會是我們這樣的人。”
陸凱還是呆呆的,想說點什麼,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
臨走前,嚴傾平靜地說:“不要再去找尤可意瞭,她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沒有義務幫我,更沒有必要趟這趟渾水。如果再有下一次,你今後也不用再跟著我瞭。”
他轉身離開,背影孤絕料峭得像是高山之巔難以融化的堅冰。
陸凱看著他的身影,終於喃喃地說瞭一句:“如果真的沒有任何關系,你又為什麼盡心盡力保護她,甚至平白無故為她挨瞭刀呢?”
***
尤可意聽說嚴傾這個月的日子很難過。
他在警察局關瞭幾天,然後出來瞭。之後又因為一次打架鬥毆進去瞭,又關瞭幾天。半個月後,他的酒吧又被進行瞭突然檢查,警察找到瞭一些正在進行不法勾當的毒販,又把他請瞭進去。
這些事都是聽陸凱說的。
或者說陸凱並不是用說的方式告訴她的,而是用吼的。
看來嚴傾是真的遇到瞭麻煩。尤可意不敢去想他的結果會不會和他父親一樣。
自從那天從警察局一走瞭之以後,尤可意三天兩頭接到陸凱的電話,一接起來那頭就是無止盡的“我操你大爺姓尤的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嚴哥白替你挨瞭刀”以及諸如此類的各式各樣的臟話。
一開始她直接掛斷,到後來騷擾電話打個不停,她直接靜音,最後發展到拉黑名單。
有一種心情叫做愛莫能助。
她對嚴傾懷有極為復雜的感情,就連自己也說不清那是什麼,可是理智尚在,與毒品和非法活動有關的事情,她知道自己必須敬而遠之。
隻是理智與情感似乎永遠是相互對立的兩種東西,她總是想起他,在每個曾經和他相遇過的地點,在每次拉開窗簾望向那張木椅、那盞落地燈的時候。
周末去舅舅傢吃飯,她挑瞭一隻手霜當做送給舅媽的生日禮物。
吃飯途中,舅媽問起她實習的事情,她簡單地說瞭自己的想法。
舅媽有些詫異,“可是你媽媽不是要你進文工團嗎?”
尤可意頓瞭頓,扒瞭口飯,“我不太喜歡進團裡跳舞,總覺得跳給臺下的領導,倒不如做點自己更喜歡、更有意義的事情。”
舅舅給她夾瞭一筷子糖醋排骨,批評說:“你年紀輕,你媽是過來人,這些事情還是該聽她的。你這孩子打小就聽話,你媽要是堅持的話,你就從瞭她吧!”
舅媽不同意瞭,挑眉說:“依我說,可意聽話是聽話,骨子裡卻是固執的。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沒必要事事都聽老一輩的。雖說老一輩的經驗豐富,但這人生始終是自己的,該怎麼選擇,還是根據自己的想法和愛好出發為好。”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支持尤可意,她感激地看瞭眼舅媽,舅媽朝她眨眨眼,俏皮地比瞭個fighting的握拳姿勢,逗得她哈哈大笑。
舅舅扶額嘆息:“多大的人瞭,還跟個孩子似的長不大。”
舅媽噘嘴,“幹嘛,嫌棄我哦?”
“我哪敢啊?”舅舅一臉委屈的樣子,“這不一向都是你嫌我太老成瞭?我哪裡敢嫌棄您老人傢啊?”
舅媽不樂意瞭,用筷子敲敲碗,“說誰老人傢呢,啊?人傢今天滿十八,這不正是大好年華?”
舅舅隻能小聲嘀咕:“能問一句你都十八多少年瞭嗎?”
尤可意笑得停不下來,吵吵鬧鬧的一頓飯,氣氛輕松愉悅。
晚飯吃過以後該走瞭,她竟然還有些戀戀不舍。
舅媽要去廚房洗碗,舅舅要送她回傢,拿起車鑰匙準備出門時還不忘朝廚房裡喊一句:“哎哎?我說十八歲的美少女,今兒你過生日,把碗放著,留在那兒等我回來洗!”
舅媽正在系圍裙,嘟囔瞭一句:“等你回來碗都幹瞭,要怎麼洗?”
舅舅隻得又重新換上拖鞋沖進廚房,從她手裡奪過圍裙,堅持說:“幹瞭就幹瞭,等我回來用鋼絲球刷都行!你給我老老實實進屋敷個面膜上個網,今天好好休息!”
其實一切都是很日常很平實的小事情,吃飯洗碗聊天說笑,可是正是這樣充斥著人間煙火的瑣碎細節卻讓尤可意覺得格外不真實。
她的傢庭是文化之傢,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文工團退下來的舞蹈傢,他們都刻板而正經,吃飯時連話也不說一句,隻是沉默地從頭吃到尾。
像那些最傳統的傢庭一樣,做飯洗碗是母親的職責,父親就負責吃完飯後看看報,所有的習慣都和老年人並無二致。
尤可意還記得小時候看《傢有兒女》的場景,她是那樣癡迷地愛著這部劇,覺得那個傢庭才是童話裡的傢庭,充滿瞭溫馨與愛意。可越長大才越明白,其實那並不是童話,隻是某種她無法擁有的狀態。
所以她站在大門外看著舅舅和舅媽,心裡又是溫暖又是失落。
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舅舅去瞭地下停車場取車,她站在路邊等。
百無聊賴之際,看見路邊停著一輛藍色出租車。起初隻是隨便一瞥,但當她看見駕駛座走下來的那個男人時,瞬間一怔。
竟然是嚴傾。
他下瞭車,走進路邊的便利店買瞭包煙,然後又回到車上。步伐似乎不是很穩,尤可意懷疑他喝醉瞭。
巧的是這一帶正在進行酒駕檢查,沒等嚴傾發車離開,就有兩個交警敲瞭敲他的車窗,要他接受檢查。
尤可意離他有幾十米的距離,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麼,但目測嚴傾似乎態度很不配合,交警的聲音很快大瞭起來,甚至要動手把他從車上拉下來。
她心頭一緊,快步朝他們走去。
走近瞭些時,終於聽清瞭他們的對話。嚴傾不配合檢查,但交警已然聞出瞭濃濃的酒氣。
其中一個交警厲聲說:“你要是再不下來,就別怪我們下手重瞭!”
嚴傾像個徹頭徹尾的無賴,冷眼看著他,半是玩笑半是威脅地吐出五個字:“你倒是試試?”
那語氣慢悠悠的,卻像是冷冽的刀子一樣射出來,低沉得就要劃破耳膜。
老天,他究竟是喝瞭多少酒才會和交警作對?
尤可意的腦子一片空白。
交警哪裡遇到過這種流氓?火氣一上來,眼看著就要動手。
尤可意沒時間多想,隻能想也不想地沖瞭上去,一把拉住其中一個交警的手臂,“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喝多瞭!”
三人都回過頭來看著她。
那個交警上下打量她兩眼,“小姐,你是……”
“不好意思,我是他……”她根本沒有思考的時間,隻能下意識地找瞭個看上去最有可能的稱呼,“我是他女朋友。他喝醉瞭,我剛才想去便利店給他買點醒酒藥,哪裡知道他就從副駕駛坐到瞭方向盤前面。”
交警有些懷疑地看著她,“可我們剛才沒看見你下車。”
另一個交警見她態度良好,放緩瞭些語氣,“小姐,如果這事兒跟你沒關系,你還是別蹚渾水瞭。”
尤可意趕緊解釋:“我真沒騙你們。我男朋友叫嚴傾,今年二十五瞭,不信你們查他駕照。”說著,她又從錢包裡掏出自己的駕照,“這是我的,我叫尤可意,前年拿的證。我開車特別小心,兩年瞭一分都沒扣過。”
她不僅幫嚴傾撒瞭謊,也在自己的事上撒瞭謊。
事實上她拿瞭駕照以後基本沒碰過車,自然也沒什麼機會扣分。
大概是她態度端正,又一個勁鞠躬道歉,說給他們添麻煩瞭,兩個交警查瞭嚴傾的駕照,發現尤可意說的信息屬實,也就沒再堅持要把嚴傾拖下車檢查瞭。
其中一人客客氣氣地說瞭句:“小妹妹人倒是好,懂禮貌,脾氣也不錯。”瞥瞭眼嚴傾,他笑瞭一聲,似乎有些惋惜,“就是眼光好像不太好。”
尤可意總算來得及看一眼嚴傾,後者一直懶洋洋地坐在那裡,聽到這話眼神微微一瞇,還是那種危險的語氣,“有種你再說一次!”
那交警脾氣也火爆,當下也不客氣,冷冰冰地重復一遍,“我說一朵鮮花插牛糞上瞭,你要怎麼著?”
嚴傾伸手就要開車門,尤可意慌得不行,生怕節外生枝,趕緊從窗戶外面伸手進去一把按住他的手背,然後回過頭來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啊,他真的喝太多瞭,他平常不是這個樣子的。請你們諒解一下,諒解一下……”
她一邊說一邊點頭認錯,簡直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那兩個交警也不好再說什麼,嘀咕瞭幾句,轉身走瞭。
直到他們走瞭十來米遠,尤可意終於直起瞭腰,沒有再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
她聽見車裡傳來那個懶洋洋的聲音:“這麼喜歡我的手,喜歡到抓住不放的地步瞭?”
像是觸電一般,她飛快地縮回手來,退瞭兩步,然後就對上瞭那雙眼睛。
不知道喝瞭多少酒,那雙總是像夜晚一樣幽深寂靜的眼睛竟然變得波光流動起來。四下閃耀的路燈倒映在他的瞳孔裡,像是有火光在閃爍。
嚴傾坐在車裡,動作與神情皆是懶洋洋的,全然不復平日裡冷冰冰的模樣,反而帶著點流裡流氣的感覺……又或者,其實這才是真正的他。
畢竟他本來就是個混混。
尤可意不習慣面對這樣的他,特別上一次的見面還是在警察局,她無法抑制地想起瞭他戴著手銬被鎖在桌後的場景。
那樣的嚴傾讓她覺得陌生,心慌。
她又往後退瞭一步,看著地上低聲說:“你喝瞭酒,別開車瞭,讓陸凱來接你回去吧。”
嚴傾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看她不敢與自己直視的樣子,看她再也不復先前硬要纏著他的神勇模樣,眼神裡瞬間閃過多種情緒。
酒精燒腦,所以很多平常能夠克制住的情緒都在此刻蔓延滋長。
他聽見自己含笑問她:“怎麼,終於開始怕我瞭?”
“……”尤可意沒說話。
他抽瞭根煙出來,送進嘴裡,然後按下打火機,深吸一口,點燃瞭煙。白霧從嘴裡溢出的瞬間,他看見尤可意擡頭看瞭他一眼。
也隻是一眼,很短暫,然後就移開瞭視線。
因為醉意上頭,他來不及捕捉那個目光裡究竟帶有怎樣的情緒,但更多的猜測卻已然浮上心頭。
大概是鄙夷,是失望,是厭惡,是終於認清瞭他,也是輕松的吧——輕松認清瞭他也就意味著不再有沖動繼續停留在他這危險又陌生的港灣。
他用手把玩著那支煙,淡淡地問她:“為什麼幫我?”
為什麼幫他?
這個問題,尤可意也想問自己。
她擡頭看著他,煙霧明明很淺很稀薄,卻又好像濃到近在咫尺也看不清眼前的人。
她想起瞭前些日子,那時候的她是如此堅定不移地相信嚴傾是一個擁有不幸童年的人,他過著這種晦暗的日子是有苦衷的,是無可奈何之舉,而事實上他擁有一顆溫柔敏感的心,靈魂是幹凈而美好的。
結果呢?
短短數日,他似乎真的印證瞭他曾經在城北居民樓裡對她說過的話。
她其實從來就沒認清過他。
她看見的那個嚴傾不過是她幻想出來的人物,是她一廂情願勾勒出來的美好童話。真正的他就是一個混混,一個骯臟不堪、沒有未來的混混。
就這樣隔著煙霧,她與嚴傾無聲地對望瞭很久,然後聽見不遠處從停車場開車出來的舅舅把頭探出窗口叫她:“可意,你在和誰說話?”
她慌忙回過頭去,答應瞭一聲:“我馬上過來!”
然後重新回頭看著嚴傾,她仍然叮囑瞭一句:“你醉得厲害,別開車瞭,記得通知陸凱!”
接著便一路小跑,上瞭舅舅的車。
舅舅很快發車離開,她從後視鏡裡看著嚴傾面容模糊地坐在那輛藍色出租車裡,想瞭想,還是掏出手機,把陸凱的電話從黑名單裡拖瞭出來,然後發瞭個短信過去。
“嚴傾在南華路的7-11便利店外面,酒喝多瞭,不能開車。你現在過來接他吧,別讓他出事瞭。”
發短信的過程中,舅舅問她:“剛才在跟誰說話呢?怎麼一動不動地站在人傢車前面?熟人啊?”
她頓瞭頓,按下瞭發送鍵,然後把手機揣回包裡,搖瞭搖頭。
“不認識。”
她沒有說謊。
因為嚴傾這個人,相處的時間越長,對他的印象卻越模糊。她越來越不認識他瞭,也許有一天真的會完完全全記不得他曾經的溫柔模樣。
那樣也好。
那樣也好。
她用指尖婆娑著手機冰冷的屏幕,心也跟著涼瞭起來。
那些曾經溫暖過她的瞬間,真的就要這樣消失不見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