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醉酒的人很難照顧。
沙發上的醉美人一會兒嘟囔一句口渴,一會兒縮成一團說自己好冷,一會兒又掀瞭毯子喊一聲熱死人瞭,一會兒幹脆滾到瞭沙發下面,結果還貼著冷冰冰的地板繼續睡。
她倒是毫無意識地撒著潑,可苦瞭嚴傾。
堂堂一個黑道大哥,竟然眨眼間化身成瞭小保姆,一會兒跑進廚房燒水,一會兒去臥室拿被子替她蓋上,一會兒把被她踢落在地的被子又替她重新搭上,一會兒滿臉黑線地把她從地上撈起來,一會兒水開瞭,他又匆匆忙忙跑進廚房關電源。
嚴傾把尤可意從沙發上扶起來,一手攬住她的背,一手端著屋裡僅有的白色陶瓷杯喂她喝水。
“張嘴。”他的聲音像是低音炮,簡短有力,低沉悅耳。
尤可意迷迷糊糊地嘟囔瞭兩句,卻一點也不配合,嘴唇還是緊閉著。
嚴傾把水杯都湊到瞭她嘴邊,她卻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他靜靜地維持著這個姿勢沒動,目光停在瞭她的唇瓣上。
客廳沒開燈,隻有廚房裡的暖黃色光芒不遠不近地照瞭過來。
借著這點光線,他看見她的唇瓣像是兩片小小的嫩芽,粉紅色,潤澤美好,色彩明亮得像是早春枝頭的一抹桃花。
鬼使神差的,他慢慢地喝瞭一口水杯裡的溫開水,然後一點一點俯下身去,堵住瞭她的嘴。
她下意識地想要閃避,他卻撬開瞭她的唇,將那些仿佛忽然之間甜成瞭蜜的白水渡進瞭她的嘴裡。
她毫無意識,隻能被迫接受瞭這樣的方式,吞下瞭那些水。
那雙眼睛緊緊閉著,睫毛微顫,像是夏天荷葉上不停振翅的蜻蜓。
嚴傾就這麼看著她,唇與唇相貼瞭半晌,卻始終沒有動過。
他不過是個懦夫罷瞭,沒有在一起的勇氣,卻趁人之危,在她喝醉瞭失去意識的時候做著這樣可笑的事情。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當他看見她朝他微笑,彎起的嘴角擁有溫暖人心的力量,從那時候起,就沉迷於這樣的弧度,以及揚起這種弧度的嘴唇。
他甚至不敢吻她,因為怕她會醒過來。
所以就隻敢這樣親一親,或者僅僅是找到瞭一個喂水的借口,嘗一嘗這親密無間的距離,聊以慰藉。
最後他慢慢地離開瞭她的唇,重新讓她躺下瞭。
他替她蓋好被子,像是所有深情款款的戀人,做盡一切呵護備至的事情。
腦子裡甚至浮現出一個可笑的念頭,若是有朝一日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她身旁,和她朝夕相對,日日替她蓋被子,那會是怎樣的一幅場景?
很快,另一個聲音冷冰冰地回答他:癡人說夢。
他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邊上低頭看她。就算是癡人說夢,多夢片刻也是好的,畢竟他的生命裡也難得出現過這樣的美夢。
而在尤可意昏昏沉沉地睡著之際,陸童給她打瞭無數個電話。
手機關成瞭震動,嗡嗡嗡在外套口袋裡震個不停。她喝醉瞭,意識不到,是嚴傾俯身從她的口袋裡拿瞭出來,隻看瞭一眼,就掐斷瞭。
又響,又掐。
再響,再掐。
那頭的人不死心地又打瞭八九次,然後忽然就放棄瞭,不再打來。
嚴傾坐在沙發前,下意識地回過頭去,隻看見對面的落地窗前,陸童唰的一下拉開瞭窗簾,對他怒目而視。
她的視線落在沙發上,然後迅速以一種“靠我就知道”的眼神看著他。
她猛地合上瞭窗簾,不出十分鐘,嚴傾的門鈴響瞭。
她甚至迫不及待地在大門外重重地敲門,等到門一開,一邊嚷嚷著“你這個臭流氓把我傢可意怎麼著瞭”,一邊大步流星地闖進瞭屋,絲毫不顧及屋主可不是什麼善茬。
她急匆匆地跑到瞭沙發邊上,猛地掀開尤可意的被子。
看見尤可意好端端的,衣衫完整地躺在那裡睡得香甜,陸童愣瞭愣,隨即彎腰去晃她:“可意?可意?”
尤可意皺眉動瞭動,沒有睜眼。
嚴傾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安靜地說瞭一句:“她醉得有點厲害,一時半會兒可能清醒不瞭。”
“清醒不瞭又怎麼樣?清醒不瞭你就該趁人之危趁火打劫瞭?”陸童沒好氣地朝他吼瞭一句,眼神像是刀子一樣。
“我——”話剛出口一個字,嚴傾的嘴動瞭動,然後又合上瞭。
他並不敢說他沒有。
他趁著尤可意酒醉之際親瞭她,這是事實。
陸童開始拖著尤可意又拉又拽地,想把她弄起來,結果力氣不夠,反而把尤可意拽得嘟嘟囔囔地喊疼。
嚴傾走到瞭沙發邊,徑直將她打橫抱起。
“你幹嘛你幹嘛!松手松手松手!”陸童急得一邊哇哇大叫,一邊伸手拼命拍打他的背。
她的手落在他背上的一瞬間,嚴傾的身體忽然就僵硬瞭一下,然後往後退瞭好大一步,沉聲說:“你不是要帶她回傢嗎?確定自己背得動?”
陸童一下子又停住瞭。
最後是嚴傾抱著尤可意往電梯走,陸童默默地跟瞭上來。
他一路輕車熟路地把懷裡的人送回瞭傢,還親自把她抱到瞭床上,完全無視陸童的尖叫“行瞭行瞭就到門口就好瞭喂不要進去啊你你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我叫你不要進去啊我靠臥室更不能進”。
嚴傾就跟沒聽見似的,隻來得及匆匆忙忙將尤可意簡潔溫馨的臥室收入眼底,然後就將她輕輕地放在瞭床上。
他低頭看瞭她一眼,然後就轉身往外走。
陸童一直看著他出瞭大門,然後才忍不住出聲叫瞭他一句:“哎哎,那個!”
嚴傾頓住腳,回頭看她,表情安然,“還有事?”
他穿著白襯衣,因為抱瞭尤可意,胸前皺皺巴巴的。可他身姿筆直地站在大門外,昏黃的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整個人看上去像是從老電影裡走出的優雅貴胄,孤獨冷清。
陸童張瞭張嘴,想說點什麼,最後卻隻是低聲說瞭句:“謝謝你。”
嚴傾看她一眼,點瞭點頭,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瞭電梯。
顯示屏上的數字一點一點在減少。
他倚在冷冰冰的鐵壁上,疲倦地閉上瞭眼睛,不願意去想他們之間的一切最終也會和這變化的數字一樣,化為烏有。
回傢以後,他洗瞭個澡。背上的傷口並沒有好全,今天被陸童一打,有一處已經結痂的地方又有些裂瞭。
他閉著眼睛在熱水裡沖著,慢慢地伸手覆在腹部左邊的一處舊刀傷上,仿佛想起瞭什麼,表情有瞭細微的變化。
他受過很多傷,身上也有過很多疤痕,可是唯獨這一條是不一樣的。
這一道傷口是值得紀念的。
六年前,他隻有十九歲的時候,曾經在一次鬥毆中落瞭下風。他不是傻子,不會不知道這種時候不能硬拼,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在鬧市區跑瞭十來分鐘,回頭再看時,那群人已經不見瞭。他松口氣,氣喘籲籲地借著人群掩護自己,站在原地休息。
那天恰好市中心有個大型公益活動,廣場中央搭著舞臺,有人在上面表演。
他靠在路邊的欄桿上,一邊調整呼吸,一邊百無聊賴地朝那裡望去。
越過無數黑壓壓的腦袋,他看見有個小姑娘在那裡跳舞。
大概就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吧,穿著白色的紗裙,頭發盤成瞭一個髻,高高地立在腦後,沒有一絲多餘的頭發。她有些羞怯地彎起嘴角對臺下的觀眾笑著,踮起腳尖在臺上不斷地旋轉、跳躍,輕盈得像是一隻蝴蝶。
那一天的陽光很燦爛,明媚得像是森林裡熹微的晨光,透明又好看。
因為跳得太投入,她的小臉蛋紅撲撲的,有些微汗珠掛在額頭上,被陽光一照,頓時成瞭璀璨的珍珠。
是芭蕾。
嚴傾看不懂,可這一刻竟然也看呆瞭,就這麼愣愣地站在原地,也忘記瞭呼吸,僅僅是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個小姑娘。
她並不從容,甚至很緊張,這點從她不太自然的笑容就看得出。
但是她是那樣專心致志地跳著,每一個旋轉都帶著驚心動魄的美。
嚴傾關掉瞭龍頭,從架子上取下瞭浴巾,胡亂擦瞭一把,水珠也沒擦幹,就又拿起t恤換上瞭。
他走到落地窗那裡的木椅前面,一邊點煙一邊坐瞭下來,順便習慣性地側頭往對面那扇落地窗望去。
窗簾緊閉,什麼都沒有。
想必此刻她已經進入瞭安穩的夢鄉。
他閉眼,又一次看到瞭那天的她。
因為那支舞,他忘記瞭自己正在亡命天涯,被仇傢追上,腹部挨瞭一刀,差點送瞭命。那一刀讓他在一傢小診所縫瞭九針,因為沒錢打麻藥,他硬生生地咬牙忍瞭過去。針縫完瞭以後,他連嘴唇都咬破瞭兩個洞。
那時候的他在想些什麼?
木椅上的男人彎起嘴角笑瞭笑,再一次回到瞭那一幕。
那個小姑娘羞怯地笑著,眼神裡有閃爍的星光,額頭上掛著晶瑩透亮的珍珠。她不停地旋轉著,纖細的身子像是早春裡的一枝嫩芽,正在努力地,努力地開出一朵花來。
他很遺憾那天的他沒有看完那支舞,沒能親眼見證那枝嫩芽是否如他所想開出瞭花。
於是那種渴望變成瞭癢,心癢難耐,跟瞭他整整六年。
六年裡,他一直有意無意地關註著市裡的每一出大型公演,卻再也沒能發現她的身影。直到那一日,她誤以為他是在等客的出租車司機,在雨夜裡敲響瞭他的車窗。
“師傅,走嗎?”
他側過頭去,頓時愣在瞭那裡。
尤可意。
你不會知道,其實我早在六年前就遇見瞭你。
在你渾然不覺之際,我便擅自把你刻在瞭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