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傾的離開並沒有讓尤可意難過。
他沒有接受她,但至少也沒有再否定她對他的感情。他所有的遲疑與不安都來源於他的生活經歷與他的自卑膽怯,這樣的認知反而讓尤可意欣慰瞭很多。
黑與白不能在一起嗎?
他配不上她嗎?
她風風火火地趕回傢,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媽蛋虧他還是個黑道大哥,連談個戀愛的勇氣都沒有,真是白在道上混瞭這麼多年!
她一回傢就開始翻箱倒櫃地找東西,找到一半的時候陸童回來瞭,看著一屋子混亂的場面,傻瞭眼。
“你,你被人追殺要跑路嗎?在找啥?”陸童一臉驚悚。
尤可意顧不上她,敷衍地解釋瞭一句:“找cd,好多年前買的cd瞭。”
陸童不信,幹脆抓住她的手臂,“喂,你跟我說實話!要是被人追殺,夠朋友的必須跟我說一聲!”
“說一聲瞭你又要幹嘛?”尤可意賞她一記白眼。
“說一聲瞭我立馬出去貼大字報,說明我和你沒啥關系,要殺殺你一個就行,千萬別動我——”
話還沒說完,陸童就被尤可意一腳踹開,“趁著你還沒被別人殺死,我先把你踹死,全當為民除害!”
陸童嗷嗷叫著又嘴硬瞭幾句,終於捂著屁股正經起來,“我說你剛才是不是瘋瞭?跳完瞭居然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人,你知不知道那幾個老教授的臉有多難看?都快要實習瞭,多少人趁著這機會擠破腦袋也想擠到他們面前去混個眼熟,方便之後推薦去好的崗位,結果你倒好,連點評都懶得聽,跑得就跟屁股著火瞭一樣——”
“我有事。”尤可意還在翻箱倒櫃。
“什麼事那麼急?聽幾句話的功夫都沒瞭?”陸童去揪尤可意的耳朵,還差那麼幾厘米的時候,尤可意忽然跳起來,把她嚇瞭一大跳。
“找到瞭!”
“啥玩意兒找到瞭?”陸童湊瞭個腦袋去看,結果尤可意爬起來急匆匆地奪門而出,她趕緊追到門口,“喂!小賤人你又不換鞋就在屋裡進進出出!我告訴你這傢裡的地板你以後必須得給我包瞭不然我……”
可是不管她念叨瞭些什麼,尤可意都已經聽不見瞭。
***
嚴傾抽瞭很多煙。
一地煙頭煙灰看起來簡直一片狼藉,而他坐在木椅上,閉著眼睛。落地窗被厚重的深藍色窗簾包圍起來,屋內黑漆漆的一片,更顯壓抑。
可是不管他怎麼告訴自己冷靜下來,腦子裡就像有一匹脫韁的野馬,思緒奔騰,根本停不下來。
然後他聽見瞭有人在敲門,渾身一僵。
那個敲門聲一下一下,輕快而有節奏,不難猜到來人是誰。
他睜開眼來,在木椅上又坐瞭一會兒,那人隻敲瞭那麼幾下,然後就沒瞭動靜。
終究還是控制不住這顆心,他慢慢地走到門口,透過貓眼往外看,可是外面什麼人也沒有,空空如也。
咔嚓,門開瞭。
門口的地上擺著一張唱片,卻沒有訪客。
他彎腰拾起瞭那張cd,然後看見瞭那三個字:黑白配。
在原地站瞭好一會兒,他拿著cd回瞭屋。
搬來這裡的時候,傢具電器全部都是下面的兄弟送來的,陸凱送瞭一臺筆記本電腦,但嚴傾很少用,一直把它塞在櫃子裡沒拿出來。
這一次,他猶豫瞭一會兒,還是把電腦抱瞭出來,插上瞭電。
他並沒有追過星,年少的時候飯都吃不飽,更談不上看電影聽音樂。再大些,就開始混社會,為生計奔波,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去做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情,所以他並不認識cd封面的女生是誰,更不可能聽過這首歌。
他動作生疏地把cd放進瞭筆記本,然後胡亂點瞭好幾次,終於聽到瞭鋼琴聲響起。
那個女生用幹凈清澈的聲音唱著:
有時候我會感覺非常累
有時候也會不自覺把你拖累
你有時會說我們不配
隻要能依偎真的真的我什麼都無所謂
誰說不能黑白配
世界上沒有什麼事能夠如此的絕對
曾經有人這樣唱過白天它不懂夜的黑
你卻懂得我的美
拖累嗎?
他想起瞭替她挨的那三刀,疼痛鉆心,卻從來沒有覺得是她拖累瞭他。他這輩子難得為誰做過點什麼,難得有人在他生命裡留下點什麼,這個於他而言,算是她送他的禮物。
依偎嗎?
他想起瞭在電梯裡讓她靠在他肩膀上的那一次,她側過頭來問他吃的什麼牌子的薄荷糖,他看上去那麼從容鎮定地掏出鐵盒看牌子,她卻不知道他此舉不過是為瞭轉移註意力,好讓自己的眼睛從她緋紅潤澤的唇瓣上移開。
黑白配。
像是她的單純天真與他的復雜晦暗混雜在一起,他以為這是對立的兩種色彩,她卻口口聲聲告訴他這是新娘與新郎的搭配。
腦子裡閃過很多畫面,嚴傾忽然間笑瞭出來,一聲一聲有些無奈,卻又抑制不住。
歌曲一連放瞭好多遍,他也就跟著傻笑,胸口有些從未有過的情緒在發酵,他嘗不出那是感動還是喜悅,是如釋重負還是不知所措。
然後像是有預感一般,他走到床邊拉開窗簾,看見瞭那個還穿著白紗裙的女孩子。
尤可意站在落地窗前,像個孩子一樣眼巴巴地望著這邊,又像是在等待情郎歸來的少女。她的臉上是忐忑與期盼混合在一起的神情,卻在看見他拉開窗簾的一剎那如釋重負地彎起瞭嘴角。
她朝玻璃上喝瞭一口氣,然後畫瞭一顆心。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像是月牙一樣,而她就這樣天真傻氣地趴在玻璃上,像個孩子似的指著那顆心對他笑。
嚴傾幾乎錯以為自己看見瞭天使。
他並不懂得在這樣一個復雜的世界上為什麼會存在這樣的女生,她看起來明明比誰都要脆弱,都要容易受傷害,可是她比他這種喊打喊殺的人更有勇氣。
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她是如此簡單執著地做著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用一顆純粹的心溫暖瞭他冰冷多年的靈魂。
電腦裡,那個女聲還在繼續唱著:
鋼琴也是黑白鍵一樣能彈出我對你隻有滿滿的感謝
也許黑永遠不明白在這個彩色的世界有你我才會存在
他掙紮過很久,矛盾過很久。
每一次推開他,他比誰都都要難過,因為明明心底深處對她隻有無限渴望。
有時候會問自己,為什麼這麼理智?就讓她走進他的世界,有什麼不好?可是那是對她而言最壞的選擇,他堅信自己會害瞭她。他對她的珍視已經讓他走到瞭進退維谷的地步。
可是這一次,他就這樣看著對面被陽光籠罩的女生,終於揚起瞭唇角。
學著她的模樣在玻璃上呵瞭口氣,他第一次像個孩子一樣,做出瞭從前的他大概一輩子都做不出的事——在玻璃上畫瞭一顆同樣的心。
不同的是,在這顆心裡又多出瞭一顆心,像是他們之間的真實寫照。
他從兩顆交疊在一起的心裡望過去,看見他的天使穿著白紗裙笑得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一樣,陡然間瞪大瞭雙眼。她甚至張著嘴歡呼,在原地傻氣地轉著圈。
唇畔的笑意漸濃,而笑著笑著,他的眼眶也滾燙起來。
他的人生是一場豪賭,所以連同他的愛情也變得可望而不可求。
他是一個混混,是一個不知未來的人。他並不知道尤可意有朝一日是否會後悔,如果後悔,如果離開他,那大概留給他的就是嘗遍幸福以後更加難以忍受的孑然一身。
可是他已經失去瞭抗拒的力氣,索性妥協投降,再不抵抗。
就讓他冒一次險吧。
賭註是這顆心,哪怕失去以後,他便一無所有。
可是若是賭贏瞭呢?哪怕隻有千分之一的機會,他也不枉此生。
***
就在嚴傾合上電腦,再一次轉身看瞭眼對面的尤可意,打算親自登門找她時,手機響瞭。
陸凱在那頭扯著嗓門氣炸瞭似的告訴他,他們在自傢地盤上逮到瞭那個吃裡扒外的東西,就是這個內鬼把他們這幾個月來的動向提前通知老方,所以他這段時間才會這麼倒黴,到處觸黴頭不說,還進瞭好幾次局子。
事情很緊急,因為那個傢夥今天竟然擅自在他們的地盤上販毒,陸凱前腳把他抓住瞭,警察後腳就來瞭。如果不是陸凱及時把東西給藏起來瞭,恐怕嚴傾的地盤此刻已經被警察團團圍住,而他本人也已經被請去局子裡喝茶瞭。
陸凱氣翻瞭天,在那頭問他:“嚴哥,怎麼處理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
嚴傾沉默瞭片刻,言簡意賅地說:“我馬上過來,過來再說。”
“好。”
掛電話以前,因為太瞭解陸凱的性子,他又冷靜地叮囑瞭一句:“打歸打,把命留著。”
這樣的轉變太過突然。前一刻還沉浸在尤可意帶來的陽光裡,暖意融融,下一刻卻忽然又回到瞭他那個骯臟陰暗的世界裡。
嚴傾對著手機屏幕發瞭片刻的呆,又回頭看瞭尤可意一眼。
她在對面看見瞭他接電話的全過程,正一臉茫然地望著他,見他回頭瞭,對他甜甜一笑。
頓瞭頓,他披上大衣出瞭門,一邊走一邊打電話給尤可意。
“喂?”她的聲音顯然被愉悅的心情所影響,輕快又動聽,像是三月的黃鶯。
嚴傾說:“陸凱那邊出瞭點事,有點急,我現在要趕過去。”
那頭沉默瞭幾秒鐘,然後是一個落寞的長音:“哦……”像是意識到自己把失落表現得太明顯,尤可意又飛快地補充一句,“那你去,去吧去吧,沒事兒的。”
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毫無異樣。
嚴傾禁不住勾起瞭唇角,無聲地笑瞭。他踏出電梯門,穩穩地說:“尤可意,等我回來。”
很多相處的細節在這一刻從眼前飛速閃過,她的笑,她的淚,她的可愛,她的勇敢。
冬日的陽光正好,曬在身上暖意融融,仿佛每一寸光線都被時光的手捏碎瞭,灑落一地的全是有關於她的細碎的記憶。
他忽然間不再懼怕什麼,因為心有所向,所以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