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夢裡的那些喊叫聲越來越強烈,幾乎就要震破耳膜沖出大腦之際,嚴傾忽然間平靜下來。
這樣的過程反復循環過很多年,已經數不清次數。
他已經清楚地知道,下一刻,夢就該醒瞭。
天邊已然泛起魚肚白,醫院裡四壁皆是潔白一片,哪怕房間裡沒開燈,也依然刺眼得緊。
嚴傾瞇瞭瞇眼,想擡手擋一擋視線,可是渾身的力氣仿佛都流失瞭。他艱難地擡瞭擡手,發現手背上插著針管,吊瓶裡的液體正在與他的血液融為一體。
胃裡火灼火灼的,腦子也昏昏沉沉,他慢慢地側過頭去,看見瞭陽臺上的那個人。
隆冬臘月,陽臺的門虛掩著,透過門上的玻璃,他看見欄桿前站著尤可意,從來都高高紮在腦後的馬尾被放瞭下來,隨著夜風四處飄揚,像是無拘無束的水草。
她獨自一人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背影像是一尊雕像。
不冷嗎?就穿著件那麼單薄的呢子大衣……
嚴傾的心都緊縮起來,想爬起來去為她披件衣服,卻苦於渾身乏力,嘗試瞭幾下都沒能支起身來。好不容易翻瞭個身,借著掛吊瓶的鐵柱子坐瞭起來,結果雙腿一觸到地面就軟瞭,他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
陽臺上的人因他摔倒的聲音錯愕地回過頭來,然後猛地沖進屋裡來扶他。
“你怎麼瞭?有沒有事?有沒有受傷?”她語無倫次地問著,臉色白得像紙一樣,扶住他的雙手都在發抖。
嚴傾想讓她松手,自己爬起來,可是腳軟得根本沒有辦法依靠自己的力氣站起身來,隻能由她去瞭。
尤可意的身材比較嬌小,嚴傾靠在她肩上,總有種就要把她壓垮的錯覺,所以他努力地讓自己站穩瞭,不要施加太多重量在她肩頭。
她卻好像意識到他的刻意為之,一邊艱難地扶他上床,一邊低聲說:“我扶得動,你盡管靠著就是。”
在她的幫助下,嚴傾重新坐在瞭床上。他坐著,她站著,雙手還扶著他的手臂,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害怕,隱約還有些顫抖。
沉默瞭一陣後,嚴傾側過頭去看著尤可意緊抿的嘴唇和深深蹙起的眉頭,頓瞭頓,苦笑著低聲說瞭句:“抱歉,這一次又讓你白等瞭。”
他不說還好,這麼一說,尤可意的手抖得更厲害瞭。
她說:“你昨天下午被陸凱送來醫院的,一直昏迷不醒,醫生給你洗瞭胃,也不見好轉。我給你打電話,打瞭很多個都沒人接,後來終於有人接瞭,結果陸凱告訴我你進瞭醫院。醫生說你攝入大量毒品,如果不是洗胃及時,恐怕就……我一直守著你,怕你醒不過來,還好,還好你醒過來瞭……”
她好像從來沒有這麼囉嗦過,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說著整件事的前因後果,聲音聽上去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起伏。若不是她還牢牢抓著嚴傾的手臂,若不是嚴傾感覺到瞭她顫抖的雙手,恐怕也不容易察覺到她的恐懼。
她在害怕。
嚴傾不容她繼續說下去,隻是慢慢地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然後低聲說:“尤可意,別怕。”
一字一句溫柔得像是春意融融的紅星枝頭。
尤可意的眼圈霎時紅瞭,就是這麼一句簡單的話終於擊碎瞭她苦撐已久的防備。
她後退一步,擡頭望進他眼裡,哽咽著說:“你總是讓我等,每次都讓我等。”
嚴傾的嘴唇動瞭動,想說點什麼,卻聽見她用沙啞的聲音又說瞭一句:“可我總是等不到你,怎麼等都等不到。”
她大概是想起瞭嚴傾替她挨刀的那一天,他明明說好晚她一步回來找她,可她一個人坐在樓道前等瞭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卻始終沒有等來他。
不想在他面前哭,所以她伸手使勁揉瞭揉泛紅的眼眶,啞著嗓音對他說:“你總是這樣,總是說話不算話。”
然而眼淚不是想不流就可以靜止在眼眶裡的。這句話一出口,就有淚珠掉瞭下來。
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卻一直咬緊牙關不出聲。
嚴傾隻覺得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難受過。看她忍住哭泣不想哭出聲來,看她拼命揉著眼眶想要阻止那些眼淚,他的心臟像是被人打瞭幾拳,明明奄奄一息,卻還疼得厲害。
他伸手握住她拼命擦眼淚的那隻手,阻止瞭她的動作,然後微微使力將她帶到自己面前,擡起另一隻手替她擦眼淚,“是啊,我總是讓你等,總是說話不算數,還每次都讓你哭。我沒錢沒勢沒前途,不會說好聽的話,不會回應你的感情。我一無是處,一無所有,我隻會傷你的心,一次又一次。”
他的手頓瞭頓,松瞭開來,“可你總是不聽我的話,不肯離我遠遠的。“”
那樣的聲音像是來自遙遠的山谷,平靜悠遠,卻又藏著些被壓抑被克制瞭許久的感情。他望著她,像是看著一個自己永遠也得不到的夢,那樣的眼神讓人光是遠遠看著都會動容。
尤可意卻隻是低聲問瞭一句:“要多遠才算遠?”
她重新抓住他的手,將她的臉貼在他的掌心上,“這麼遠?”
她走近瞭一步,彎下腰來把臉埋進他的胸口,“這麼遠?”
她擡起頭來,用濕漉漉的眼眶貼在他的下巴上,閉著眼睛再問:“還是這麼遠?”
嚴傾動彈不得。
他坐在病床上,感受著渾身力氣流失的疲憊困倦,卻又同時感覺到瞭內心深處洶湧澎湃的情感波動。
他察覺到有更多的濕意從尤可意的眼睛下滲瞭出來,一點一點蔓延在他的肌膚之上。
她無聲地哭著,哭得他難以呼吸,像是暴曬在陽光下的魚,痛苦掙紮著。
這樣的時刻明明隻是須臾,卻又被時光的手拉得無限長。
長到好像過去瞭幾個世紀一樣,他才艱難地伸出手來,擡起她的下巴,望著她濕潤的眼睛。
他說:“尤可意,我最後問你一次。我給不瞭你承諾,給不瞭你未來,就連尋常人渴求的安穩日子我也不一定給得瞭。這樣的我,你確定要接受嗎?”
她的眼淚掉得更厲害瞭,卻胡亂地點頭又搖頭。
想告訴他他並非他說的這樣一無是處,想告訴他她一點不會後悔,隻是迫切地渴望能停留在他的生命裡,不再被他推開。
嚴傾並沒有問她點頭做什麼,搖頭又是為什麼。
他隻是伸手替她擦眼淚,唇角有一點苦笑。意識到那些眼淚一時半會兒是不可能被擦幹凈後,他牽起她的手放在胸口,慢慢地閉眼呢喃道:“尤可意,我這輩子沒有擁有過什麼屬於我自己的東西,我一無所有,除瞭這顆心。”
它也許微不足道,也許不值一提,也許對別人來說毫無價值,可卻是他的所有。
而現在,他捧著這顆輕得像一粒塵埃的心送進她手心。
“請你替我照顧好它。”
因為我在世上孑然一身地活瞭這麼久,它是我全部的積蓄,是我全部的生命與自尊。
如今統統交給你。
尤可意的眼淚都快要泛濫成災,她明明該高興的,可是一顆心卻揪在瞭一起,疼得厲害。她心疼他,喜歡他,想用所有的力量去給他信心,去關心他,去讓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她把他視為珍寶。
可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哭得像個孩子一樣,撲在他胸前緊緊拽著他的衣服,上氣不接下氣。
嚴傾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低聲說:“你哭什麼?我把我唯一的傢當都給你瞭,該哭的明明是我。”
尤可意一邊抽噎,一邊搖頭,終於泣不成聲地說完整瞭一句話:“你還有我。”
嚴傾的手僵在瞭半空,驚覺眼底竟然有些發熱。
那是很久很久都沒有過的一種感受。
原來卑微如他,貧窮如他,竟然也能擁有屬於自己的珍寶。
他輕聲笑瞭笑,用有些低啞的聲音對她說:“那麼,我現在大概已經是這世界上最富有的人瞭。”
他把低頭看她,看著她環住他的腰哭個不停,看著她柔軟漆黑的發頂,看著她與他終於跨越瞭千山萬水,隻剩下這樣可以忽略不計的距離。
他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一樣。
推開她的切膚之痛,失而復得的極致之喜,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瞭她的面龐與他相貼的那一處。她哭著,眼淚浸透瞭薄薄的衣料,滲進瞭他的皮膚。
就好像她的一切也滲進瞭他的生命。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響徹寂靜的病房,與充滿消毒水味的空間混雜在一起。
“尤可意,如果有朝一日你後悔瞭,隻管告訴我。因為我從來不敢想象能夠把你留在身邊,所以今天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像是做夢一樣,哪怕一日也已足夠。所以答應我,如果真的有一天想要離開我,如果你厭倦瞭我的漂泊,或者想要追求安穩的人生,一定要告訴我。隻要你說瞭,我都會毫無怨言地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