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揚揚的大雪鋪天蓋地地飄落下來,像是要把小鎮就此淹沒。
氣氛正好,尤可意擡頭看著嚴傾,踮起腳尖慢慢地湊攏過去,想要給他一個遲來的見面吻。
誰知道還差幾厘米的時候,忽然聽見砰的一聲,頭頂響起瞭煙花沖天的聲音。
她嚇一大跳,猛地剎瞭車,就這麼愣愣地停在瞭原地。
接下來是一連串噼裡啪啦的鞭炮聲此起彼伏地響瞭起來,聲音像是來自四面八方,在群山之間連綿起伏。她恍然大悟地低頭看瞭眼手表,時針分鐘恰好重合在十二點。
是一天的結束,也是一天的開始。
是一年的終點,也是新年的起點。
她有些難以抑制心裡的激動,也許是因為終於得到的自由,也許是因為這來之不易的大團圓一刻。她跳進瞭嚴傾的懷裡,大聲叫著:“嚴傾,新年快樂!”
嚴傾觀察力向來敏銳,早已察覺到剛才尤可意忽然湊近是源於什麼目的,頓瞭頓,他低下頭去十分自然地捕捉到她的嘴唇,給瞭她一個短暫而急促的吻。
鼻端有北方小鎮的草木與雪花芬芳,唇上是戀人滾燙熨帖的溫度。
他留戀地用指尖輕撫尤可意的嘴角,然後也笑瞭:“新年快樂,尤可意!”
原來不知不覺就跨瞭年。
他擡頭看這漆黑的夜空,隻看見零零星星的煙火和鋪天蓋地的大雪。
他們都是渺小到和這些煙火與白雪一樣的存在,但渺小與平凡都無法阻止他們自得其樂地活著。
***
“腳擡高,再高一點!不不不,不能彎著,你得繃直瞭才行……對,對,慢慢來,就是這樣……”
這是一件窗明幾凈的教室。
教室不大,大概也就二十平米左右,進門的那一面和旁邊緊挨的墻壁都鋪滿瞭鏡子,另外兩面墻壁安瞭長長的扶手。
十來個小姑娘排成長長的一排,左腿擱在扶手上練習壓腿,末尾還有個八九歲的小男生。
尤可意挨個挨個檢查大傢的姿勢,偶爾停下來糾正一下錯誤的動作,走到最後那個小男生旁邊時,伸手按瞭按他的膝蓋,“這裡要打直,不能彎哦!”
她伸手按下去的同時,小男生淚眼汪汪地叫瞭一聲,膝蓋又彎瞭。
尤可意頓瞭頓,又一次伸手按下去,這一次沒松手,很嚴格地說:“不許彎!”
小男生連連哀嚎,一邊奶聲奶氣地叫著,一邊抹眼淚,“痛,好痛……”
前面的小姑娘們全部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打頭的妞妞睜大瞭眼睛充滿驚奇地說:“盧思遠,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還比不上咱們這些女孩子,又怕苦又怕痛的,還來學什麼芭蕾啊?”
叫盧思遠的小男生一張白皙圓潤的小臉漲得通紅,囁嚅著說:“可是,可是真的痛死我瞭……”
“死都死瞭怎麼還在說話?”他前面的小姑娘回頭笑嘻嘻地說,然後伸出食指在臉上刮瞭兩下,“羞羞臉,說謊話!”
盧思遠的臉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委屈地撇瞭撇嘴,一副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尤可意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這一幕,蹲下身去捏捏小男生的鼻子,“怎麼瞭怎麼瞭,又要哭瞭是不是?”她斜眼看著他,“這是每天都要哭一發的節奏嗎?盧思遠,你可是咱們這裡唯一的男子漢代表,真的確定要這麼丟男孩子的臉?”
有晶瑩的淚珠子從眼眶裡掉瞭出來,金豆豆一顆接一顆往下掉。
盧思遠一邊伸手抹眼淚,一邊說:“尤老師壞!尤老師是大壞蛋!每天都跟這群丫頭片子一起欺負我!”
聽著這種乳臭未幹的小娃娃說同齡人是丫頭片子,尤可意也是哭笑不得。她把盧思遠抱進懷裡,用鼻子去蹭他的臉,一邊蹭一邊說:“誰欺負你瞭,啊?尤老師每天在這兒鼓勵你,幫你糾正姿勢還幫你課後輔導,你居然說我欺負你?”
盧思遠被這種攻勢弄得又羞又臊,一邊躲一邊嘟囔:“不許碰我!不許碰我!你是大壞蛋!”
嚴傾就是在這個時候踏進教室的。
他拎著一隻便當包站在門口,擡起左手,指節微微曲起,叩瞭叩門。
清脆的聲音喚回瞭尤可意的意識,她回頭一看,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到懷裡的小男生哧溜一下逃瞭出去,然後哇哇大哭著奔向嚴傾。
他像是受瞭天大的委屈,一頭栽進瞭嚴傾的懷裡,一邊捂臉哭,一邊聲情並茂地控訴尤可意:“嚴叔叔,尤老師欺負我!”
尤可意:“……”
小姑娘們哈哈大笑起來。
嚴傾也是忍俊不禁地看著小男生,堂堂男子漢能哭成這種梨花帶雨的模樣也是不容易。
“哦?尤老師欺負你?”他蹲下來,把便當包放在一旁,然後將盧思遠攬進懷裡,“那你跟我說說,尤老師是怎麼欺負你的?”
“她壓我腿!”盧思遠揚起淚痕猶存的小臉,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迫不及待地控訴說,“我一直喊疼,她還一直壓!她還用鼻子來蹭我!想把鼻涕都蹭我臉上!!!”
尤可意的臉黑瞭一半。
她哪有他說得這麼可怕?活脫脫一老巫婆。
嚴傾卻十分嚴肅地對盧思遠點點頭,認真地表示:“行,我知道瞭!等我今晚回傢好好收拾尤老師,叫她以後都不欺負你瞭,行嗎?”
盧思遠鄭重地點點頭,然後回頭看瞭尤可意一眼,末瞭又有點猶豫地說:“那個,嚴叔叔你,你不會……不會揍尤老師吧?”
尤可意的心都要被這孩子天真碎瞭。
嚴傾的眼裡閃過一抹笑意,然後特嚴肅地搖搖頭,“你放心,叔叔是個講道理的人,從來不揍人。”
盧思遠松口氣,滿意地點點頭,看瞭眼墻上的鐘,大叫一聲:“啊,該回傢吃飯瞭!”然後一溜煙跑瞭。
尤可意扶額,直起腰來跟小姑娘們說:“好啦好啦,大傢今天回去都要記得練習我們才學的動作哦!可以回傢吃飯啦!”
孩子們歡呼著跑出教室。
隻有妞妞在跑到一半的時候,忽然想起瞭什麼,又飛快地轉身跑瞭回來,拉拉尤可意的衣袖,小聲說:“尤老師,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她一邊說,一邊警惕地回頭看嚴傾。
很顯然,這群孩子們都有自己的偏愛,盧思遠偏愛嚴傾,但妞妞明顯是尤可意這邊的人。
尤可意會意,彎下腰把耳朵湊瞭過去,“怎麼啦?有什麼要跟我說的?”
妞妞跟她咬耳朵,低聲說:“尤老師,今天早上我來教室的時候,經過瞭嚴叔叔的車行,看見他在幫張老三的妹妹給自行車打氣——”說到這裡,眉頭倏地皺瞭起來,“那個女人穿得超級惡心!這裡都要露出來瞭——”她誇張地在胸前使勁兒比瞭比,“然後她還蹲下去在嚴叔叔面前晃啊晃,晃得我早飯都要吐出來瞭!”
妞妞特別義憤填膺地說:“可是嚴叔叔都沒有推開她!”
這麼說完,她又回頭看瞭嚴傾兩眼,表情十分不友善,然後拽瞭拽尤可意的衣袖,“尤老師你一定要好好教育嚴叔叔,要像我媽媽那樣把我爸爸關在臥室門外!三五天都不讓他進門兒!”
尤可意:“……”
終於等到教室裡的孩子都走光瞭,嚴傾拎著便當盒從門口走到教室前面的一張小圓桌前,一邊把裡面的飯盒拿出來,一邊回頭朝尤可意招招手,“過來吃飯,菜都快涼瞭。”
尤可意此刻的心情十分不爽,很顯然受到瞭妞妞的影響。
她一邊走過來,一邊臭著一張臉說:“你磨蹭瞭什麼,磨蹭到菜都快涼瞭才送過來?”
嚴傾動作一頓,視線定格在她臉上,“……怎麼瞭?”
“沒怎麼啊。”尤可意繼續臭臉,看瞭眼飯盒裡的菜……魚香茄子,水煮魚。頓瞭頓,她說,“下頓我要吃木瓜。”
嚴傾沒說話,還是看著她。
她繼續補充:“以後頓頓吃木瓜,豐胸!”擡眼表情不善地看著嚴傾,她學著妞妞的樣子伸手在胸前誇張地比劃著:“必須把胸部吃成這樣才行!這樣——”
又是新一輪的“我來比劃你來猜”。
嚴傾已然猜到妞妞那個叛徒跟尤可意說瞭什麼,卻不動聲色地盯著尤可意的胸部,然後從容不迫地說瞭一句:“這樣挺好的,不用再大瞭。”
尤可意雙手抱胸,不讓他看。
“真的要豐?”他反問。
“要豐,免得你一天到晚盯著別人的看。”尤可意的語氣酸不溜秋的。
嚴傾似笑非笑地說:“你怎麼知道我盯著別人的看瞭?”
“妞妞告訴我的!”
“那妞妞有沒有告訴你我打氣打到一半的時候,擡頭跟張小姐說瞭一句話?”
尤可意的心提瞭起來,“說什麼瞭?”
“我跟她說,我看她胸肌這麼發達,不如自己來打氣,我還有別的事要做,就不幫她瞭。”嚴傾正經臉,語氣如常,說出來的話卻欠扁到傢。
胸肌發達……
尤可意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最後終於憋不住笑瞭出來,朝著他胸上推瞭一下,“你怎麼這麼缺德啊?人傢喜歡你那麼長時間瞭,就在你面前露露胸怎麼瞭?你就這麼嘲諷人傢,你簡直不解風情!”
但眉梢眼角的神情與這番話的內容卻是背道而馳的,很顯然,她對於嚴傾這種毫不留情的做法十分滿意。
嚴傾隻能瞥她一眼,“女人心,海底針。我要是對她客氣點、委婉點,你估計又要罵我缺德花心瞭。”
尤可意沒說話,坐在椅子上開始吃他做的午飯,吃著吃著嘴角卻彎瞭起來。
誰知道呢,曾經的黑道大哥如今和她窩在這個小地方,她教舞蹈,他賣車修車。每天下課時,他總會準時出現在教室門口,帶著他親手做的飯菜走進來。
孩子們都喜歡他。
當然,她也喜歡他。
她低頭吃著,擡頭的時候又看到瞭他的手,因為半年以來長期浸泡在機油裡,指甲縫和指節都被染得有點黑,指腹上還有一層黃黃的繭子。
那種甜蜜的心情忽然又有瞭酸澀的滋味。
她吃不下瞭。
嚴傾註意到她停下瞭筷子,皺眉問:“怎麼,菜不合胃口?”
她搖頭。
“今天水放的有點少,飯太硬瞭?”他記得她喜歡吃軟一些的米飯。
她還是搖頭。
“那是什麼?”嚴傾挪瞭挪椅子,坐下來擡起她的下巴,結果看見她眼睛似乎有些潮濕,表情頓時一滯,“……到底怎麼瞭?”
尤可意不想那麼矯情,隨便找瞭個借口說:“天氣太熱瞭,教舞教得又累又熱。”
嚴傾沉默瞭片刻,低聲說:“再等等,再過兩三個月該攢夠錢買空調瞭。”他安撫似的摸摸尤可意的頭,“乖,再忍忍好不好?車行的生意還不錯,最多再等四個月,一定能把空調給你安上的。”
尤可意點頭,心裡一片潮濕。
半年以來,他們過著普通人的日子,起初是非常拮據的。但嚴傾從來沒有說過累,車行起步的時候,為瞭和鎮上的人把關系處好,方便以後的車行運營,他默不作聲地幫著大傢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誰傢的熱水器壞瞭,有嚴傾。
誰傢的廁所堵瞭,有嚴傾。
誰傢的車壞瞭,他拎著包二話不說上門修。
……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鎮上的人都喜歡上瞭這個沉默踏實的青年。
隻有尤可意知道他曾經是個叱吒風雲的人,雖然並不是正業,但一呼百應的日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風風光光的。而今他屈膝到瞭這種卑微的程度,為她、為瞭他們做著一些讓她心酸心痛的事。
其實她很怕他會埋怨如今這種日子。
可她不敢問,因為就算他後悔,她也舍不得讓他回到過去的生活軌跡上。現在的日子雖然清貧瞭一點,但是充實,充實到整顆心都像是浸泡在瞭蜜糖裡。
生平第一次,她覺得自己是個可以獨立生存,並且依靠自己的專長帶給人快樂的人。
傍晚從教室回傢的路上,她牽著他的手,低聲問:“……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嚴傾頓瞭頓,轉過頭去,“你身份證不能用,怎麼結婚?”
“不扯證瞭,直接結。”她小聲說。
“直接結?”嚴傾似笑非笑地望著她,“直接結的意思是什麼意思?”
“就是,就是別再分床睡瞭,直接……直接……”她的臉漲得通紅,最後索性把心一橫,“直接睡一起,睡一間房,睡一張床!”
嚴傾笑出瞭聲。
他的眼裡閃爍著一些微亮的光芒,片刻後,他側過頭去親親她的眉毛,“乖,再等等。”
“都半年瞭!”尤可意控訴他。
已經半年瞭,他居然從來不讓她爬上他的床,跨過最後的一步?!
嚴傾的笑意變淺變淡瞭,他擡頭看看前面漫長的路,慢慢地說瞭一句:“即使不能去民政局領證,我也不能就這麼簡簡單單地跟你結婚。現在的日子太拮據,我連一個像樣的婚禮都給不起你。”
“……”
“再等等。等我再存些錢,至少給你一個婚禮。至少讓你覺得跟瞭我並不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再窮再苦,該給你的,我一樣也不會少。”
生活也許就是這麼現實,再像童話也畢竟不是童話,王子和公主脫離瞭城堡並不能過得無憂無慮,他們也要考慮柴米油鹽醬醋茶,考慮如何過日子。
何況她不是公主,他也不是王子。
尤可意低下頭來看著腳下的路,並不知道這條路還有多長,但她緊緊地握著身旁這個男人的手,低聲卻無比篤定地說:“好,我等你。”
他們從相識以來就好像一直在等待一些東西。
等待再次相遇,等待一個下雨天的共用一傘,等待彼此多袒露一些心跡,等待他追上來,等待她跑過去。
其實等待也不一定就真的有那麼辛苦。
至少這一刻,尤可意覺得那些等待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