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首?”孫健平眉頭一皺,上下打量他片刻,“你自什麼首啊?”
“我——”程亦川起瞭個頭,及時剎車,總算還沒傻到傢,小心翼翼地問瞭句,“那啥,我先問下,您早上和宋詩——宋師姐在訓練館外面說什麼呢?”
“我和她說什麼,跟你小子有什麼關系?”
“我這不是關心隊友嗎?”他張口胡說八道,“我看您都快把她給罵哭瞭,一來擔心她情緒不好影響成績,二來擔心您一把年紀瞭肝火太旺——”
“滾蛋吧你!”孫健平沒好氣地扔瞭筆,往椅子上一靠,指著程亦川的鼻子,“說,你到底幹瞭什麼壞事?”
“也沒幹什麼……”程亦川賠笑,在心裡抽瞭自己好幾個大耳巴子。
關心則亂,關心則亂。你說他做事情怎麼這麼不動腦子呢?一上來,開門見山就要自首。
現在看來,宋詩意和孫老頭在訓練館外面的對話,怕是和考試作弊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孫健平是老江湖瞭,一看他這模樣就是心裡有鬼,威懾幾下,程亦川隻能老老實實交代:“昨天晚上不是英語考試嗎?我看宋師姐平時那麼刻苦,結果卷子做得不大好,手指頭忽然不聽使喚,就、就幫她改瞭下答案……”???
孫健平眼神一定,緩緩擡眼:“手指頭不聽使喚?”
程亦川忙點頭:“可能是訓練一天太累瞭,腦子也有點抽抽。”
“這好辦。”孫健平不動聲色,下一秒,拉開抽屜,把水果刀拎瞭出來,哐當一聲拍在桌面,“手指頭不停使喚,那就剁手。腦子抽抽,那就開顱。”
“………………”
“程亦川!”一聲暴喝,孫健平指著他的鼻子,“你當這什麼地方,凡事都能由著性子胡來?你才來這兒多久,架也打瞭,考試還作弊。當初我為什麼把你招進來?你以為我把你招來丟人現眼的?”
孫健平是個暴脾氣,沖著程亦川一頓臭罵。
識時務者為俊傑,程亦川選擇立馬蔫瞭,垂頭喪氣聽他批鬥,末瞭擡眼瞄一眼,低聲下氣地說:“我知道錯瞭,下回不敢瞭。”
眼見著孫健平還在平復呼吸,他趕緊又添一句:“可我發誓,這都是我一個人的主意,跟宋詩意沒有半點關系,她都不知道我改瞭她的卷子。考試的時候我想給她念答案來著,她還踩我一腳,事後罵瞭我一頓。”
“……”
“真的,您別不信。不信您問問林Sir,宋詩意踩我那下特別重,我還當眾叫出聲來瞭。”
他信誓旦旦的,怪就怪在這麼信誓旦旦的居然是在替宋詩意開脫。
孫健平看他兩眼,指著門外:“五百個下蹲,做完滾。”
程亦川接受處分,老老實實去門外做下蹲瞭,嘴裡一聲聲數著。
第三十三下,他心想:那女人知道他這麼好漢做事一人當,一定很感動。
第一百零一下,他稀裡糊塗擦瞭把汗:那今天早上她在訓練館外面哭什麼啊?
第一百五十九下:難道孫健平是因為她出不來成績,硬生生把她罵哭瞭?
不對啊,孫老頭再兇,愛護徒弟的心也肉眼可見,怎麼可能因為這個罵她?
……
他想得入神,蹲在那兒忘瞭起來。
下一秒,辦公室裡猛地飛來一隻香蕉皮,啪嗒一下,正中他腦門兒。
孫健平中氣十足地吼道:“偷什麼懶啊?當老子瞎嗎?再加一百個!”
“………………”
宋詩意的假期批下來瞭,一周時間,從下周一開始算起。
周四夜裡的英語課,卷子下發。
林Sir把卷子放在她桌前,神情復雜地投來一眼。宋詩意莫名其妙,低頭一看,心裡咯噔一下。
滿分。
再一看,熟悉的BDDAD,考試時程亦川念瞭兩遍的答案,還自信滿滿地告訴她:“百分百正確率。”
事實上她本來就有兩道題拿不太準,打算做完卷子回過頭來改一改的,但程亦川那麼一念,她就算是想改也不打算改瞭。
不過是尋常小考,根本沒有作弊的必要。
可是眼下,宋詩意面無表情看著自己的卷子,既然她沒改,那麼真相隻有一個。
她深呼吸,轉頭去看坐在報告廳中央的人,可那人左顧右盼,就是不看她。
林Sir已經發完瞭卷子,在講臺上說:“這次考試有五個滿分,一個零分。”
宋詩意面色通紅,聽著林Sir念完瞭滿分名單,可出人意料的是,這其中沒有程亦川。
她狐疑地擡起頭來,就看見林Sir面無表情地說:“零分獲得者,程亦川。”
霍地回頭,她看見程亦川面色如常坐在那,一片哄笑聲裡,他顯然早已知悉內情,並沒半點有驚訝。
怎麼回事?
一堂課上得心神不寧的,課間休息,宋詩意扭頭去找那罪魁禍首,可程亦川跑得飛快,一眨眼就不在教室瞭。
她隻能等到下課,第一時間拿著書就往外走,對著那個正迅速跑遠的身影大叫:“程亦川,你給我站住!”
那人仿佛聞所未聞,眨眼間消失在人群裡。
宋詩意:“……”
在原地跺瞭跺腳,她把心一橫,重返報告廳。室內的人走得七七八八瞭,林Sir還在講臺上收拾書。
她走上前,把卷子擺在講臺上,說:“林老師,對不起,這成績不作數。”
林Sir頓瞭頓,笑瞭:“我知道。你可沒沒這個水平。”
宋詩意面上微紅:“謝謝您替我留面子。”
“談不上留面子。畢竟你本來也沒作弊,是那混賬小子仗著自己英語底子好,自作主張改瞭你的答案。”
她一愣,擡頭看著林Sir:“您怎麼……”
“我怎麼知道?”林Sir哈哈大笑,“那小子自首來瞭,還被孫健平罰瞭六百個下蹲,又交瞭篇檢討書給我。他老實交代瞭,這事兒跟你沒半點關系,都是他一個人的主意。”
宋詩意定定地站在原地,神情復雜。
林Sir一面笑,一面往外走,搖頭嘆氣:“臭小子,還挺仗義,壞人是他,好人也是他——”
說到一半,回頭看瞭眼宋詩意,點瞭點,“你呀,什麼都好,就是這底子不好。多跟做師弟的請教請教,他是A大英語專業的,有兩把刷子。”
宋詩意隻能點頭:“您說的是。”
低頭看看那卷子,心裡不是滋味。
夜裡,宋詩意給母親發瞭一條消息。
“媽,我周一回北京。”
五分鐘後,鐘淑儀把電話打瞭回來,開門見山問:“回北京?你終於想通瞭,準備退役瞭?”
“我……”她不願頭一句就打破母親的幻想,好不容易才通一次話,索性生硬地轉移話題,“我聽張叔說,傢裡的小賣部被拆瞭?”
“嗯。棚戶區改造。”
“那你現在——”
“買瞭輛二手小推車,平時出門擺攤。”
“國子監附近不是不讓擺攤嗎?”
鐘淑儀冷笑一聲:“不讓擺?不讓擺,他們讓我怎麼活?拆瞭我的店,還不讓我擺攤,怎麼,我的一日三餐由他們負責?”
“那你也不該和他們動手啊!”宋詩意急瞭,“張叔說你都進派出所瞭。媽,傷著哪兒沒?”
“就蹭破點皮,不打緊,反正我這都老胳膊老腿瞭,害怕他們不成?”
宋詩意心頭一緊。
首都治安嚴,尤其是三環以內,更別提她傢又在國子監大街。
以前也見過不少在附近擺攤的商販,城管一來,大傢就推著車四處逃竄。有一段非常時間,箭廠胡同外頭每天都開來一輛面包車,八九個城管全副武裝立在那,一人手裡拎瞭根一米多長的鐵棍,光是陣仗也夠嚇人的。
母親一個女人傢,推著車和那麼多大老爺們兒抗衡……
宋詩意緊緊握著手機,聲色艱難:“你別擺攤瞭,傢裡的事我來操心,你還是歇著吧。”
“你來操心?傢裡現在還欠著十來萬呢,我怎麼歇著?不擺攤,等著喝西北風嗎?”鐘淑儀提起這個就來氣,片刻後,自行消瞭點氣,“不說那些瞭,你想明白瞭就好。你自己說說,這年頭幹什麼不好,非得去當什麼運動員?你的腿還要不要瞭?這個傢還要不要瞭?”
都說不提瞭,結果還問瞭十萬個為什麼。
鐘淑儀最後發覺打臉瞭,訕訕地說:“這次回來,去你二姨那邊找個活兒幹吧。雖然學歷低瞭點,去她那公司打打雜也好過現在這麼無所事事。”
“媽,那是二姨夫的公司——”
“夫妻之間,分什麼你我?”
宋詩意深呼吸,勉力維持笑意:“媽,你聽我說,這次我是請假回去看看你。隊裡給我批瞭一星期的假,我這不是——”
“你說什麼?”鐘淑儀不可置信,“你沒打算退役?”
“我——”她動瞭動嘴,無力地說,“媽,我在隊裡挺好的,腿也沒什麼事——”
“你在隊裡挺好的。”鐘淑儀一字一句重復,片刻後,笑瞭兩聲,那笑裡帶著哭腔,“好啊,你在隊裡挺好的,挺好的。”
按照她的性子,以往每回談到這一步,就該掛電話瞭,她們娘倆誰也不愛把心裡的苦到掛在嘴上。
可是日子太難過瞭。
一個人撐著,她總覺得自己要垮瞭。
鐘淑儀握著電話,腦子裡像是白光乍現,所有的思緒都消失不見。她咬緊牙關,卻堵不住心裡的怨和苦,最終用有些淒厲的聲音沖女兒喊瞭句:“你是挺好的,你想過我嗎?你想過這個傢嗎?!”
宋詩意一頓,拿著電話說不出一個字來。
鐘淑儀哭著質問:“你爸走瞭,花光瞭傢裡所有的積蓄,還欠瞭一屁股債。你做瞭些什麼?你倒好,一走瞭之,去追你那狗屁的夢,你追出個什麼結果來瞭?宋詩意,我含辛茹苦養你多少年,別人傢的孩子長大瞭是幫父母分憂的,而你呢?隻有你一把年紀還叫我為你操心!”
“滑雪,滑雪,你的世界就隻有滑雪。搞個運動把自己搞成瞭半文盲,高中畢業就不讀書瞭,你除瞭得到一身傷病,還得到瞭什麼?學業沒瞭,婚姻大事耽擱瞭,你爸在天上看見你這副樣子,不知道有多痛心!”
那頭的女人哭瞭,這頭的人也吧嗒一聲,眼淚斷線。
宋詩意緊咬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隻聲色暗啞地說:“這是我爸替我選的路,他沒能走下去,盼著我能堅持。他不會後悔。”
“可是他死瞭,他已經死瞭。”鐘淑儀哭著說,“你想想我,成嗎?別跟他一樣總活在夢裡,他活著的時候三天兩頭出國比賽,也不問過我的意思,自作主張就帶你去學滑雪。誰傢是這麼過日子的?丈夫女兒總在外頭,每個月的錢全都花在滑雪上面……”
……
那通電話打瞭很久,最後變成鐘淑儀一個人的絮絮叨叨。
她憋瞭太久,從丈夫健康時的隱忍不發、不得不支持,變成丈夫生病時的衣不解帶、費心照料,最後丈夫走瞭,她年紀輕輕成瞭寡婦,不僅要處理後事,還要接下傢裡欠的一屁股債。
可宋詩意仍在追夢。
還在追夢。
她不懂什麼夢不夢,隻知道別人在追夢,她卻活在現實裡,柴米油鹽醬醋茶,哪一樣不要錢?何況傢裡還欠著這麼多,不知要還到何年何月去。
宋詩意怔怔地聽著母親的發泄,眼淚模糊瞭視線。
到後來她已然分不清母親說瞭些什麼,隻有那一句:“你練出什麼結果來瞭?除瞭險些斷瞭腿、成瞭殘廢,你到底得到什麼瞭?”
這麼聽著,好像真的很有道理。
終止瞭學業,所以如今連一個英語小考都要師弟憐憫,幫忙作弊。
苦練十年,卻隻得到一身傷病,連隊裡的平均成績都滑不出來。
她得到瞭什麼?
二十五歲,從未談過戀愛,學業沒瞭,健康沒瞭,前途也一片渺茫,她到底在這裡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