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合夥人單獨見實習生隻有兩次,一次是入職時,還有一次,則是離職時。
第二天韓蘇走的時候,媽媽抱瞭抱韓蘇,母女兩人話別。
等到韓蘇坐瞭高鵬來接的車子走遠。媽媽手機好幾條微信消息才敢放膽子錚錚作響。她悄悄吐瞭吐舌頭想,自己好像不應該騙女兒過瞭一定年紀就享受不到愛情瞭,畢竟——
微信名為“一顆菩提”的大哥問到:“大妹子,您今天是否前來上書法課?鄙人新寫瞭一幅字,請您鑒賞。早安。”
屏幕上的字跡碩大,適應輕微的老花,韓蘇媽媽不太會用拼音打字,熟練開啟微信語音識別,對著話筒用唱歌一般的軟軟調子回復:
“好呀好呀~那一會兒見嘛。”
……
韓蘇到傢時不過8點,高鵬照例將她送到樓下,不越雷池一步,等要走瞭,才突然提議,“既然我都去過你傢瞭,那,你啥時候也去我傢一趟?”
韓蘇一呆,隻說再說吧。見到高鵬瞬間變得不太好看的臉色,隻好嘗試解釋瞭一下:“我覺得,一些事情急不來的,放慢瞭節奏也許更自在一些,你覺得呢?”
沒想到這回高鵬卻不再好糊弄,他不算傻,願意撲上來的女人從來不少,他知道這世道的大多數女人絕對不淡泊,對於想要的一切東西她們勢必積極爭取,欲擒故縱也許是姿態,但像韓蘇這般一味隻是“縱”,而從來不想著“擒”的女人,他也不得不問一句:“隻是這個原因嗎?沒有其它的?”
韓蘇尷尬一笑說:“還能有什麼別的原因?”
“比如,我瞎猜的,追你的實習生之類的?”
這話問得毫無防備,高鵬平日再遲鈍,此刻都能捕捉到韓蘇一瞬間變化瞭的表情。那個表情,大概可以叫做“心虛”。
韓蘇隻能默認,揚瞭眉毛反問:“你很介意他?”
“我?哈哈…”高鵬幹幹一笑:“我為什麼要介意一個小孩?”
周二上班不久,羅瑪工作就出瞭大岔子——在公司給聯交所提交的回復文件裡,羅瑪填錯瞭一個數字。回復文件主要由韓蘇負責,首先將聯交所反饋中所需答復的內容整理成清單,公司再根據此份清單,將涉及的事實性問題向律師提交相關材料,最終匯總成給聯交所的回復意見。
由於內容較多,主辦律師僅把控法律問題,而其中涉及的事實問題,比如公司人員、相關資產、合同數量的數據等,都是由實習生從公司提供材料裡檢索而出,再填寫進回復意見裡。而主辦律師後續審查時,也很少會對其中的事實問題進行進一步的復核。
而這一次,羅瑪在整理材料時,就將聯交所關註的公司某筆交易的合同數量95份,錯誤填寫成瞭90份——不大不小的筆誤,雖不會造成不良影響,但對於律師服務成果而言卻著實難看。
文件在周一下午提交聯交所後才被高鵬公司法務發現,周二上午一大早,公司法務就在微信群裡對羅瑪發瞭難。
當時韓蘇還在地鐵裡刷新聞,微信消息就震個不停,一打開就嚇瞭一跳:公司法務接連@瞭羅瑪三次,每段對話無一不長篇大論,從這件事對公司造成的惡劣影響以及律師的不負責任,談到瞭職業道德,最後甚至扯到瞭公司上市成敗,一口一個“相當失望!”。
羅瑪在群裡隻得不停道歉,韓蘇匆匆讀完對話,初步瞭解事實後也趕忙第一時間跳出來道歉,接著胡律師也冒出來道歉安撫,提出補救措施。法務對韓蘇與胡律師還算友好,見二人出來,緩瞭緩語氣,偃旗息鼓不再說話,隻說建議嚴肅處理相關人員。
韓蘇趕到到辦公室時,羅瑪已經在瞭,高高大大的背影和往常一樣,隻是依稀能看出幾分頹喪。她快步上前,手指敲瞭敲羅瑪桌子,“來我辦公室一趟。”腳步沒停推開瞭門進屋。
羅瑪亦步亦趨跟瞭進去。
Ashlee昨日出差,辦公室裡今天隻有韓蘇一人。桌面上放著打掃阿姨新拿來的水果,一臺加濕器和一本翻瞭小半的電影日歷。
韓蘇一邊從包裡拿出電腦架在桌上,一邊問羅瑪:“什麼情況?這種最基本的錯誤?”
羅瑪打量瞭她桌面一眼,找瞭張椅子大大咧咧坐下,扯著嘴無所謂笑瞭聲:“可能當時填數時心不在焉吧。”
沒想到他竟然是這個反應,韓蘇心頭一下子竄上瞭火氣,就差拍瞭桌子瞪著他說:“羅瑪你這是什麼態度?你出具文件,是代表著我們律所,S所的信譽和聲譽是多少律師合夥人這些年一點點做起來的,任何一點小錯誤,尤其是低級錯誤,都是在損害客戶對你,以及對我們招牌的信任。因為你心不在焉填錯瞭數字,不僅我,還有胡律師,項目上的所有人都在為你背鍋、替你道歉,你倒好,還理所應當起來瞭?!”
羅瑪這回沒說話瞭,收瞭嘴上的笑,也沒看韓蘇,仿佛憋瞭一肚子悶氣。
“生氣”這種情緒並不適合職場,韓蘇看眼裡,越加覺得不耐煩,隻說:“上次有個實習生被客戶投訴,直接被老板開除瞭。人要為自己犯過的錯誤付出代價,這回不知道老板如何處理。你好自為之吧。”
羅瑪這才一愣,看瞭韓蘇一眼,幾秒後,像想通什麼似的,嘲諷一笑,念瞭句:“原來如此。”站起來推瞭門要出去。
他拉開門的剎那,韓蘇終於慢慢開口說瞭聲:“羅瑪,從senior的角度,我對你很失望。”
羅瑪的手頓在門把手上,回過頭——“是嗎?那如果我說,我沒填錯數字,是有人故意讓我填錯的,你信嗎?”
韓蘇扭過頭望著他,一臉願聞其詳。
“公司提供的文件白紙黑字寫著95份,文件裡所有數字我向來核查三遍以上,當然心中有數。唯獨90那個數字,是昨晚文件快發出時才臨時改的。”羅瑪頓瞭頓,“因為昨晚我接到一個電話,公司董事長的兒子告訴我,合同數量統計有誤,讓我改成90。”
董事長的兒子怎麼可能會在這種小事上給一個實習生打電話?!這是韓蘇第一個念頭,但接著才反應過來,一臉不可思議看著羅瑪:“你是說,高鵬打電話給你,讓你把數改瞭?”
董事長的兒子確實不可能針對一個實習生,但高鵬,確實有可能針對羅瑪。韓蘇想起前兩晚高鵬提及羅瑪的神情與語氣,一時臉色陰晴不定。
“通話記錄我還留著,隻可惜,蘋果手機沒辦法錄音。”羅馬無奈一笑,又認真看向瞭韓蘇的眼睛,“信不信在你。”推門出瞭辦公室。
隻剩韓蘇一個人用手背抵著額頭閉目靠在瞭椅子上,回憶起剛剛羅瑪在跟前一臉忍辱負重的表情,手機微信又嘟嘟震動,源自高鵬:“今晚接你一起吃飯?”
心裡嘆,這一個一個的,真不讓人省心。
快下班的時候,胡律師打電話讓韓蘇來她辦公室一趟,說忙瞭大半天,現在才有空處理實習生的事情。
胡律師讓韓蘇坐在辦公桌前的沙發上,她自己抱瞭杯咖啡,穿著一身粗花呢套裝,翹瞭二郎腿問韓蘇:“羅瑪來著一個多月瞭,主要跟著你,你覺得他做事怎麼樣?”
韓蘇想瞭想客觀回答:“除瞭今天這事,之前的工作完成迅速,做事主動,也基本沒有出過岔子,從各方面看,都在同期實習生裡表現突出。”
胡律師沉吟瞭一小會兒:“今天這件事,說大不大,但客戶那邊反應比較強烈。倒不像是就事論事,反而像揪著他一個人不放。”又一笑,開玩笑似地問瞭韓蘇:“咱實習生不會得罪人傢瞭吧?”
韓蘇脊背一涼,不由地坐直瞭些,幹幹一笑:“這個,就不太清楚瞭。如果是個人恩怨的話……”
“個人恩怨你怎麼看?”胡律師緊接著問
“那要麼讓羅瑪換一個項目,要麼就…總之,要給客戶一個交代。”
所謂交代,不過就是辭退。
韓蘇沒明說出來。頂尖律所一向競爭激烈,人員流動大,外面無數的人眼巴巴想擠進來,裡頭的人能力不行收拾包裹走人是隨時的事情。律師本就是服務行業,講究的是客戶至上,高鵬是客戶,而羅瑪隻是個實習生,若客戶對實習生個人不滿,必然是實習生走人,無論高鵬背地裡做瞭什麼,絕對沒有為瞭一個小孩去和大客戶起爭執的道理。
她不免有一點點心虛,如果是真的是如羅瑪所言,高鵬親自給羅瑪下瞭絆子為瞭逼他走人,為瞭她將私人情感勾心鬥角玩到工作項目上,倘若胡律師知道她的私人感情差點影響瞭律所業務,會怎麼看她?
感情上傾向誰是另一回事,但凡到瞭工作上,她都必須六親不認,斷得幹凈,想瞭想又說,“如果隻論事,他這個錯誤其實不大,但如果客戶認的是人,那麼既然客戶投訴,為瞭讓客戶滿意,還是建議作出相應處理……”
最終,胡律師的決定是,“你讓羅瑪來我辦公室一趟吧。”——一般來說,合夥人單獨見實習生隻有兩次,一次是入職時,還有一次,則是離職時。
羅瑪此刻卻不在工位上。
韓蘇正想給羅瑪打電話,卻見十分鐘前微信一條未讀消息,來自高鵬:“我在你辦公室等你哦。”她趕緊又開瞭辦公室門找高鵬,卻見裡頭空空,高鵬也不見蹤影。
倆人同時失蹤,她瞬間有瞭不好的預感,跑到羅瑪工位不遠處敲瞭敲Jennie,沒看到羅瑪嗎?
Jennie一臉八卦:“他和你男友出去瞭!你男友先來,在你屋裡坐著然後他就去敲瞭門,然後兩人一起出去瞭!”
Jennie口中的“你男友”可不就是高鵬。韓蘇聽聞如此八卦簡直要心梗,連解釋都來不及,先去和胡律師編排瞭個“羅瑪下午外出瞭,我讓他一會兒回來再找您”的借口,就快步閃出瞭辦公室。
此刻羅瑪與高鵬兩個一人一邊站在樓道裡,中間擱著一個簡易垃圾桶。
他叫高鵬出門的理由也十分友好,隻問:“要不要一起抽根煙?”
高鵬一愣,沒有拒絕的借口。
可等兩人到瞭樓道站穩,才發現,彼此都沒帶火,也沒帶煙。於是隻好省瞭場面話,直接劍拔弩張——
“18934782922,是你的電話?”羅瑪側瞭頭看高鵬。
“其中不常用的一個。”高鵬笑。
“沒想到高總這麼怕我?您的所作所為,敢告訴韓蘇麼?”羅瑪也笑,帶瞭幾絲嘲諷,怕到非把我趕走不可?
“你誤會瞭。我是想讓你怕我。至於告訴她,你可以試試。隻是,她信嗎?”
“我隻想告訴你,這種手段沒意思,不會讓我害怕,隻會讓我覺得無聊。她不喜歡你,你把我趕走她還是不喜歡你。”
“但她需要我。”高鵬看著羅瑪,“我有錢,你有什麼呢?隻要她需要我,遲早一天會喜歡我。”
“是麼?如果你身上隻有錢這一個優點,實在有點可悲。”
“不。”高鵬笑瞭笑,“一個男人如果不能給一個女人她真正想要的,那才可悲。”
兩個人越說越近,面對面站著,一高一低,無論語言與眼神,都在爭執。
好在兩人對視的時間沒有太久,下一秒,樓道安全門打開,二人聽瞭響動緩過神來各自後退瞭一步,就見噔噔噔噔高跟鞋響動,韓蘇跑瞭過來。見到他倆形容算是整齊,籲瞭一口氣,迅速趕跑一路腦補著的二人激烈打鬥慘烈掛彩的畫面。
默默嘆瞭一句:挺好,沒動手。真要動手就實在瑪麗蘇劇情瞭。
高鵬見是韓蘇,率先邁瞭過去,笑著就問:“你怎麼來瞭?我們哥倆正閑聊呢。”
韓蘇也順勢笑著問:“聊什麼啊?”
羅瑪在旁邊涼颼颼地補瞭一句:“聊誰更可悲一些。”
韓蘇笑一僵,高鵬又拉著韓蘇說,“走唄,下班瞭嗎?我又發現瞭一蘇州菜館子特好吃,今兒一定要帶你吃。”
羅瑪:“每天吃不怕胖嗎,我看她最近都胖一圈瞭。”
韓蘇還沒來得及瞪一眼羅瑪就聽高鵬深沉補瞭句:“她怎麼樣都好看。”
羅瑪沒忍住皺瞭眉頭,看著韓蘇:“他都這麼尬撩你的嗎?”
高鵬搶答:“不可以嗎?”
羅瑪搖搖頭:“語氣做作瞭。比如剛剛這句‘她怎麼樣都好看’,你把重音放在瞭‘好看’上,聽起來就十分生硬,我建議你下次改良一下,把‘好看’兩個字語氣放輕,整句話讀起來也更曖昧一些……”
高鵬面上掛不住,忍不住語出嘲諷:“喲,您可真行你呢,要不您來一句我看看?”
羅瑪隻一笑,“不需要。我的話隻悄悄對她一個人說。”
“……”韓蘇實在聽不下去瞭,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安全出口大門處,用力一掰門把手,擰開大門:“趕緊出來吧都!對瞭,羅瑪……”韓蘇聲音變小,語氣也不由得放緩,“胡律師說,讓你現在過去一趟。”
羅瑪一怔,狐疑盯著韓蘇,“她找我是為瞭…?”
韓蘇有些心虛,沒看羅瑪,這一躊躇,反倒肯定瞭他的猜測,他不可置信地盯著韓蘇:“你不相信我?你還是覺得是我的錯?”
韓蘇礙於高鵬在場,不好解釋,隻小聲說:“這不是相信的問題,做錯瞭就是做錯瞭。”
羅瑪卻隻顧問她:“你呢?哪怕知道實情,你也是這麼想的嗎?”
——辭退我,是你贊同的,最適合的處理方式?
韓蘇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裡帶著再明顯不過的受傷,她想,她都讓他受傷好幾次瞭,而每一次,她也確實說的都是實話。
高鵬站在韓蘇的不遠處,抱胸看著他們,羅瑪的目光從他這個始作俑者再緩緩移動到韓蘇的身上,臉上,眼睛裡,而她的目光始終看著自己,似乎等瞭好久,羅瑪看到她開口,然後她的聲音響起:
“抱歉。是的,我也這麼想。”
——辭退你,是目前這件事最合理的處理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