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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復活的死者,死去的生者

玄奘在日落閉城時分回到王城,此時的王城陷入瞭狂歡的海洋。日間,張雄一舉擊潰瞭三國聯軍,雖說偶然的成分很大,但內中詳情普通百姓並不知曉,他們所看到的,就是焉耆三國大軍圍城,張雄率領高昌健兒果斷出擊,獲得前所未有的大捷。

麴文泰也刻意廣為宣傳這次大捷,幾乎整座高昌王城都陷入瞭狂歡,張燈結彩,到處都燃燒著火盆,百姓身穿盛裝,圍繞火盆跳著西域盛行的歌舞。麴文泰更是全城賜酒,幾乎將窖藏的葡萄酒搬運一空,在街上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隨取隨飲。這下子更加熱鬧,連城內行商的焉耆人、龜茲人和疏勒人都按捺不住,偷偷摸摸舀瞭來喝。一時間滿城都醉醺醺的。

玄奘牽著馬,從酒氣熏天的人群中擠過去,到瞭王宮。王宮的正門也在慶祝,熱鬧無比。玄奘隻好從角門進瞭宮。

麴文泰和張雄正佈下人手找尋他的下落,兩人都憂心如焚,一聽說他回來瞭,急忙到他的住處探望。

這幾天玄奘真是累壞瞭,又在天山煤田滾爬瞭半天,渾身都是漆黑的煤煙,一回來先洗個澡,換瞭身衣服,然後與麴文泰和張雄一同用餐。

麴文泰雖然在陪玄奘用餐,但他整個人都躺在軟榻上,臉上皺紋深重,白發叢生,當真是憔悴不堪,玄奘看著也難過不已。

席間,玄奘問起那場大戰的善後事宜,麴文泰嘆瞭口氣:“法師,這次算是僥天之幸,我高昌躲過瞭滅頂之災,大將軍以寡敵眾,擊潰瞭龍突騎支的五千騎兵,斬首千餘,俘虜數百,龍突騎支跑回焉耆時,身邊的殘兵敗將隻剩下兩千人。最近一直得到法師的教誨,弟子不敢再造殺孽,正在組織百姓將那些屍體裝車,送還給龍突騎支,好歹讓他們魂歸故裡吧!另外,本王已命人將受傷的俘虜妥善治療,等到傷勢好轉,就讓龍突騎支接他們回去。”

“善哉!”玄奘合十感謝,“陛下能顧惜普通將士,足見仁德。”

“唉,一方面是這樣,另一方面,弟子也不想和周邊三國結下難以化解的死仇啊!”麴文泰淒然一笑,“我高昌雖然躲過瞭滅頂之災,可德勇神志不清,智盛又是這般性子,將來我百年之後如何維持,也隻好仰仗菩薩保佑瞭。”

“陛下不用憂心。”張雄勸,“您春秋正盛,身子一向康健,這些日子也是壓力太大。這次咱們打瞭勝仗,心中放松下來,身子就會慢慢康復。”

“希望如此吧!”麴文泰感慨,“這些年我高昌與焉耆各國屢屢摩擦,這一仗他們實力大衰,想必會讓我過幾天安生日子瞭。”

“大將軍。”玄奘想瞭想,“雖然今日大獲全勝,但仍然不可輕忽,能否讓您的軍隊加強戰備,日夜值守?”

“加強戰備?”張雄和麴文泰都是一怔,麴文泰問,“提高到什麼地步?”

“枕戈待旦,以備不測。”玄奘道。

兩人的臉色都變瞭,對視瞭一眼。張雄忍不住問:“法師,您可是聽到瞭什麼風聲?”

“沒有風聲,沒有征兆,也沒有蛛絲馬跡……”玄奘滿臉憂慮,“太平靜瞭。平靜得有如沙暴前的大漠,隻看見腳下的沙粒在走,但抬起頭來,陽光美得令人沉醉。正因為如此,貧僧才恐懼。”

兩人面面相覷,雖然聽不大懂,心裡卻也開始發沉。

“法師,”麴文泰惴惴不安,“您能否透露一二?”

“不是貧僧不願意透露,”玄奘苦笑,“而是……而是這個人隱藏得太深,貧僧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會動。他會怎麼動?他目的何在?貧僧一概不知。而且,此人眼線遍佈,人又深不可測,貧僧原本就不是他的對手。現在若是說瞭,您必定會露出破綻,這一來,貧僧就更拿他沒辦法瞭。”

“陛下!”張雄對玄奘甚是信賴,當即勸麴文泰,“法師這麼說,肯定有他的道理,您也不用擔心。我全城戒嚴,日夜守備王宮,誓死保護您的安危。”

“不可,不可。”玄奘急忙阻止,“大將軍,絕對不能露出絲毫風聲。也無須大動幹戈,您隻要調集一支精銳,日夜聽命,能隨時支援就夠瞭。至於王宮內部,一切如常。”

張雄不敢擅自答應,看著麴文泰。麴文泰點點頭:“明白,法師,您隨便安排。弟子的命,就交給您瞭。”

他這麼一說,玄奘壓力更大瞭,連吃飯都沒瞭精神,隨便喝瞭半壺葡萄汁,吃瞭兩塊馕餅,就不吃瞭。

“陛下,三王子回來瞭嗎?”玄奘問。

“朱貴在新興谷找到瞭他,將他帶瞭回來。”麴文泰頓時苦笑,“同時帶回來的,還有兩個俘虜。弟子這會兒正不知道該怎麼處置,還得請法師指點。”

“兩個俘虜?”玄奘詫異,“誰?”

麴文泰唉聲嘆氣:“當然是泥孰和龍霜月支瞭。”

玄奘頓時啞然。原來,那日泥孰、龍霜月支從懸崖下爬上來之後,便縱馬離去。兩人原本想回焉耆,不料剛出新興谷,正好碰上朱貴率領騎兵來尋找麴智盛,二話不說,將二人給擒拿。正苦追不舍的麴智盛喜出望外,將龍霜月支和泥孰帶回瞭王城。

這下子給麴文泰又出瞭大難題。

將二人殺瞭是萬萬不能的,泥孰是西突厥的設,地位與莫賀咄相當,比麴文泰的地位可高多瞭,他怎麼敢得罪?便是囚禁也萬萬不敢,一旦被西突厥的十姓部落知道他囚禁瞭自傢主人,還不率領數萬大軍來滅瞭高昌?

至於龍霜月支,麴文泰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卻也無可奈何。他若是處置瞭龍霜月支,不但跟焉耆結下死仇,還徹底得罪瞭泥孰。況且,麴智盛也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這會兒,麴智盛就在宮中陪伴著龍霜月支,寸步不離。

麴文泰對泥孰更是以禮相待,一再宴請賠禮之後,要禮送他出境,但泥孰堅決要帶龍霜月支走,偏生這麴智盛又不肯放人。麴文泰無奈,專門騰出一間宮室讓他居住,泥孰也拒絕瞭。他擔心麴智盛對龍霜月支不利,一直守在她身邊,把麴智盛氣得怒火萬丈,卻毫無辦法。

玄奘一聽,苦笑不已:“陛下,此事貧僧當真是無能為力。三王子的性情您知道,讓他放龍霜公主回國,無異於要瞭他的命!”

“可是……法師,”麴文泰哀求道,“我高昌再也經不起折騰瞭。龍霜月支留在王宮,終究是個禍患哪,還請法師想想法子才是!”

玄奘一想起麴智盛就頭大,他倒也能體諒麴文泰的心境,事情就是龍霜月支留在高昌王宮引起的,好容易平息下去,麴文泰哪有膽子還讓這位公主住在這兒?

“好吧,貧僧先去見見三王子他們。”玄奘點頭答應。

“多謝法師。”麴文泰放下瞭心,“那就有勞法師瞭。弟子先去看看德勇,聽朱貴說,這些天他一直昏迷著。”

“他還在王妃的寢宮嗎?”玄奘問。

麴文泰露出羞怒的神色,無奈地點頭:“是啊!那賤人一直不肯放德勇出來。弟子延請瞭十幾位西域名醫等著給德勇診治,可她就是不肯放人。弟子……弟子真是放心不下呀!”

玄奘想瞭想:“陛下,您不如先回宮休息片刻,等貧僧從三王子那裡回來,再陪您一起去看二王子。”

“這是為何?”麴文泰詫異。

玄奘臉上露出濃濃的憂慮,搖瞭搖頭,沒有說話。

王妃的寢宮一片幽暗,隻有墻壁上的一盞油燈散發出微弱的光芒,有如暗夜中的孤星。

王妃坐在冰冷的大殿裡,懷裡抱著麴德勇。她嬌小的身體仿佛依偎在巖石上的一朵花。麴德勇此時正在昏迷中,有些躁動,臉上肌肉扭曲,時而猙獰,時而溫柔,似乎承受著極大的煎熬。

王妃憂心忡忡,從旁邊的地上摸過一隻水罐,拿勺子喂他喝瞭一口,麴德勇慢慢沉靜下來。王妃抱著他,將臉貼在他的臉上,輕輕拍打著。

“德勇,好些瞭嗎?”王妃呢喃著,“你知道嗎,德勇,此時此刻,是我今生最幸福的時候。沒想到還能失而復得,還能在這裡擁抱著你直到老死。德勇,你說,我這個受漢傢庭訓的公主,怎麼會愛上瞭你呢?他們都說你粗魯,殘暴,好戰,是個喜歡衣襟向左掩,頭發梳辮子的蠻夷。可是,他們誰也不知道,自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你瞭!那還是大業八年,我剛剛隨你父親來到高昌。那一年,我這個遠嫁的公主愁思滿腸,每日裡思念著故鄉。然後就遇見瞭你。那時候,你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一本正經地拿著一把刀來問我,你便是我的新娘嗎?我當時就笑瞭,然後你的刀落在瞭地上,一臉發窘地跑掉瞭。是啊,德勇,無論如何我也沒有想到,僅僅兩年後,我真的成瞭你的新娘。在冰天雪地的突厥,你受突厥少年的毒打,我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你,我受麴文泰的毒打,你拿著刀擋在我身前。那時候,我就知道,我們註定會死在一起。因為我們的生命,已經無法分離。德勇,你相信嗎?我們是一對被上蒼殘忍分開的戀人……”

王妃訴說著,眼淚大顆大顆地滴在瞭麴德勇的臉上。麴德勇的眼皮掙紮著,幹裂的嘴唇顫動片刻,喃喃地道:“玉波……”

王妃霍然抬頭,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德勇,你……你醒瞭?”

“我……這是……在哪裡?”麴德勇仍舊虛弱,“咱們……死瞭麼?”

“沒有!沒有!”王妃喜極而泣,緊緊摟著他,泣不成聲。

“沒死,咱們怎麼能在一起?”麴德勇疲憊地閉上瞭眼睛。

“是上天垂憐,讓咱們再相聚片刻。”王妃淒涼地笑瞭笑,“德勇,咱們自由瞭,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瞭。你看,這個大殿裡隻有咱們兩個,所有人都知道咱們在這裡私會,卻誰也不敢進來。這樣不是很好嗎?你再也不用擔心啦!”

麴德勇艱難地抬起手臂,握著王妃的手:“玉波,對不起。我答應過,要收繼你為王後,生兒育女。我努力瞭二十年,還是辜負瞭你。”

“德勇,你做得很好瞭。”王妃貼著他的臉,失聲痛哭,“我不要做王後瞭,我隻想做你的女人。那天,你告訴全天下我是你的女人,我已經很滿足瞭。在你死後,我們還能有今夜的相聚,我已經很滿足瞭。”

麴德勇失神地張開眼睛:“原來,我真的死瞭。”

“不要怕,我會和你死在一起。”王妃露出滿足的神情,“等咱們死後,我會一把火燒掉這座宮殿,這樣,咱們就永遠在一起瞭!”

麴德勇沒有聽到,他的神情發生瞭一種詭異的變化,肌肉漸漸僵硬,瞳孔變得通紅,他似乎有些迷茫:“原來,我真的死瞭……”

忽然間,他神色猙獰起來,一聲怒吼,雙臂一掙,王妃嬌小的身子給拋瞭出去,重重摔在瞭地上。隨即麴德勇站瞭起來,神情呆滯而猙獰,肌肉似乎不受控制,突突亂顫,仿佛一頭驚醒的猛獸般低聲嘶吼著,四處尋找宮殿的出口。

“德勇,你怎麼啦?”王妃驚恐地從地上爬起,見麴德勇要闖出去,急忙飛身撲過來,雙臂纏著他的胳膊,兩條腿絆住他的左腿一擰,撲通一聲,兩人摟抱著摔倒在地。麴德勇怒吼著奮力掙紮,但王妃死不撒手,嬌小的身子就像鐵鑄一般纏繞著他。

兩人就這麼無聲地搏鬥著,王妃滿臉流淚,但神情堅決,絲毫不肯放松,也不知道這個嬌小的女人到底有多大力量,麴德勇健壯的身子竟然無法掙脫。

掙紮瞭半晌,麴德勇的身子開始軟下來,王妃怕他受傷,把胳膊和雙腿略略一松,見他不再掙紮,這才松瞭口氣,騰出一隻手,擦瞭擦他額頭的汗水:“德勇,到底是誰把你害成這樣?”

麴德勇牙關緊咬,似乎又陷入瞭昏迷中。

王妃淒涼地嘆瞭口氣:“我知道,你是好不瞭瞭。這樣也好,就算你好瞭,咱們也活不下去。德勇,不要著急,再陪我待一會兒,然後咱們就一起死,好不好?”說著說著,她失聲痛哭,“再陪我一會兒吧,德勇,我怕……我怕到瞭地獄中,會找不到你。”

她就這麼哭著,見麴德勇不再掙紮,又擔心起來:“德勇,你休息一下,我給你喝點水。”

她四處看瞭看,見那水罐就在旁邊不遠處,便爬過去想取水,不料剛到水罐邊,寢宮的幾扇窗戶突然轟然碎裂,隨即一支利箭朝著她激射而來。

箭鏃呼嘯中,王妃身子一滾,利箭咄的一聲斜插在地上。她剛剛起身,又是一支利箭迎面射來,王妃頭一偏,箭鏃射在瞭柱子上。此時窗戶破碎瞭四五扇,殿外月光鋪地,隱約可見幾條黑色的人影手握長弓,利箭紛飛。

王妃雖驚不亂,柔韌的身子在箭雨中左搖右擺,每每於呼吸之間避開利箭的射殺。箭鏃密集,她怕誤傷瞭麴德勇,也不敢靠近,那刺客看來是有意要射殺她,並不朝麴德勇放箭。

王妃雖然避過利箭,但一直關切著麴德勇,憂心如焚。一名刺客似乎看瞭出來,長弓調轉方向,一箭朝麴德勇射瞭過去。借著月光,箭鏃宛如一道銀色的電光呼嘯而來。王妃駭然色變:“德勇——”

她不顧一切地撲瞭過去,堪堪在利箭射到之前撲在瞭麴德勇的身上。噗的一聲,利箭射入王妃的後腰,王妃一聲慘叫,隨即又是一箭射進瞭她的後背。王妃掙瞭一掙,淒涼地笑瞭笑,伏在麴德勇的身上,不動瞭。

鮮血從王妃的口角溢出,流在瞭麴德勇的臉上。王妃努力伸出手,溫柔地給他擦拭著臉上的鮮血:“德勇,咱們要死瞭!要幹幹凈凈的,別弄臟瞭臉,免得……免得我在地獄裡找不到你……”

正擦著,王妃的手忽然停瞭下來,因為她看見,麴德勇的眼又慢慢地睜開瞭。瞳孔一片血紅。

庭院中月華如洗,充滿西域風情的宮殿映照著月光,顯得如夢似幻,玄奘走在月光中,有如行走在夢境。這一刻,不知為何,他有些恍惚。

宮墻的門早已被麴智盛拆瞭,一路上暢通無阻。宮室裡燈火通明,門虛掩著,裡面有影影綽綽的人影在晃動,還沒到門口,就聽到龍霜月支的聲音在說:“三王子,請你不要這般說話。我們如今是你的囚徒,若三王子生氣,那便一刀將我們斬瞭。”

“霜月支……”麴智盛似乎在哭泣,“你睜開眼睛看我一眼好不好?咱們到底誰是誰的囚徒?很久以前,我就被你俘虜瞭,這輩子都已經是你的囚徒瞭!”

“別廢話瞭!”泥孰大聲叫嚷,“她已經說瞭不想看見你,你還賴在這裡做甚?”

麴智盛不理他,繼續哀求著:“霜月支,你好歹吃一口呀!這都一天一夜瞭,你不吃不喝,我……我真的很難受啊!我知道,今日是我讓你生氣瞭,我願意接受你的一切懲罰。你說吧,若是我的眼睛得罪瞭你,我就把它挖出來;我的手腳得罪瞭你,我就斬掉它;若是你討厭聽到我的聲音,我就把舌頭割掉。霜月支,一切我都願意為你做,隻要你高興。”

“你這人……”泥孰也有些無奈瞭,“真他媽無賴!”

“三王子,”龍霜月支有氣無力地道,“你不用這般作踐自己。我說過,我焉耆和你高昌,是世世代代的仇敵,我說我愛你,那是在騙你,是為瞭滅亡高昌。如今,夢醒瞭,局散瞭,謊言也破瞭。你又何必如此?”

“你騙就騙瞭,高昌滅就滅瞭,我統統不在乎!”麴智盛失聲痛哭,“霜月支,我隻求你安好。”

玄奘走到庭院中,便看見宮室裡,龍霜月支躺在胡床上,麴智盛跪在床前嗚嗚地哭著。泥孰咬牙握拳,在一旁踱來踱去,偏生沒有一點辦法。玄奘嘆瞭口氣,沒有進去,凝望著西域的夜空默默地長嘆。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龍霜月支聲音淒涼,“往事真如一場夢幻。佛傢講,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我曾經不信,到如今卻不得不信瞭。我自負謀略,掌控西域風雲,沒想到最終卻給焉耆釀成如此大禍。有多少勇士因為我的愚蠢戰死沙場,有多少孤兒寡婦泣血垂淚。三王子,等我死後,麻煩你割下我的頭顱讓泥孰帶走,交給我的父王,請他替我向焉耆子民謝罪吧。”

“不不不……”麴智盛慌瞭,“霜月支,你別嚇我……我放你走好不好?”他忍痛說出瞭這句話,隨即哭瞭起來,“霜月支,你好好活著,我放你走。我再也不糾纏你啦!你不要死,你要是愛泥孰,就嫁給他吧!”

泥孰有些驚訝,對麴智盛的觀感倒有些改變瞭。

龍霜月支卻閉上瞭眼睛:“三王子,你放我走,我又能去哪裡?回到焉耆接受子民的唾罵麼?罷瞭,咱們之間,原本就是一場戰爭,我若死在你宮中,或許算是戰死沙場吧!”

“這……這這……”麴智盛徹底慌瞭。

玄奘嘆瞭口氣:“公主,您既然知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為何看不穿這榮耀與恥辱?”

“法師來瞭?”麴智盛回過頭,一看見玄奘,頓時如尋著瞭救命稻草,跌爬著過來,“法師,法師,霜月支要絕食,您救救她吧!”

泥孰向玄奘躬身施禮,玄奘合十還禮,然後走到床榻前。一日前英姿颯爽,集美貌與智慧於一身的龍霜月支,此時面色蒼白,嘴唇開裂,整個人已經憔悴得不成模樣。

“公主,”玄奘道,“貧僧剛從高昌王那裡過來,焉耆三國的傷者,他已經命人好生診治,待到傷勢好轉,便會送回焉耆。另外,戰死者也妥善安置,陛下承諾,會將他們的遺體送歸故裡。”

龍霜月支閉著眼睛,半晌才幽幽一嘆:“如今想想當初在交河城外對法師的那種狂妄,真是可笑無比。”

“公主,菩薩畏因,眾生畏果。為何菩薩畏因?因為菩薩成就瞭大智慧,他知道什麼樣的因會種下什麼樣的果。而眾生呢,雖然自負智慧,但並不足以看透大千世界,直至品嘗到惡果,才會知道當日種下瞭什麼因。”玄奘道,“公主,您犯下的錯,是自己種下的因,結成的果。”

“法師說得不錯。”龍霜月支眼角淌出瞭淚水,仿佛一朵柔弱的花,飄零在夜風中。

“公主,為什麼而苦?”玄奘忽然問。

“為焉耆而苦。”龍霜月支道。

“那便舍卻焉耆。”

“為我自己所苦。”

“那便舍卻自己。”

“如何舍?”

“不思得。”

“如何不思?”

“尋你自己。”

“我在哪裡?”

“孩提夢中。”

“夢中有何物?”

“公主,貧僧給您講一個故事吧!從前,貧僧與友人行於道上,路邊有一個幼兒在玩耍,自娛自樂,自由自在。友人問他:你與我一樣是人,為何你這般快樂,而我如此勞苦?幼兒答道:你懂得和泥巴麼?”玄奘問,“公主,您懂得和泥巴麼?”

龍霜月支慢慢睜開瞭眼睛:“那是幼兒玩的東西,我如何會?而且我一國公主,豈能去碰那等東西?”

玄奘笑瞭:“那麼,當年您年幼之時,見有同齡玩伴在和泥巴,不曾羨慕麼?”

龍霜月支似有所悟。

玄奘嘆道:“公主,成年人為何不能如幼兒般快樂?因為他年歲漸長,從這世上拿走瞭一些東西,從自己身上又丟掉瞭一些東西!正如您堂堂公主不能碰泥巴一樣,您為自己套上瞭焉耆國運的枷鎖,自然便丟掉瞭普通人的歡樂。”

龍霜月支默然良久,才慢慢道:“法師,我懂瞭。也許,我該去尋我真正想要的東西瞭。”

麴智盛急忙舉起瞭手:“霜月支,我陪你去。”

“多謝三王子,”龍霜月支搖搖頭,“如果你允許,我希望能一個人離開這裡。離開高昌,也離開焉耆,在大漠與雪山中,尋找我丟失的東西。”

麴智盛傻瞭,半晌才喃喃道:“霜月支,我沒有別的奢望,隻想陪伴你,哪怕做你的奴隸,哪怕你不看我一眼,不跟我說一句話,隻要能讓我默默地跟著你,為你牽馬墜鐙,那也是好的。”

龍霜月支不說話,眼角淌著淚,默默地搖頭。

泥孰也急瞭:“霜月支,你和法師說的我聽不大懂,可是……可是你不用去別的地方呀!你不想回焉耆,可以去我的部落呀!在那裡,整個大漠雪山都會屬於你的。”

龍霜月支沉默著搖頭。

“可……可咱們有婚約!”泥孰急紅瞭臉。

“泥孰,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龍霜月支掙紮著從床上下來,凝視著他。

“嗯嗯,你問吧,霜月支。”泥孰急忙點頭。

“我早年喪母,父王雖然寵愛我,但他性子粗疏,從我幼年起便請瞭無數人教我宮廷禮儀,看到我懂事的樣子,他便覺得滿足。長大後,我殫精竭慮為父王謀劃國策,鎮壓異己,在各國間縱橫捭闔,諸王都稱我作西域的鳳凰。父王很開心,他希望我能嫁給你,為焉耆換一個輝煌的國運。”龍霜月支凝視著他,“我的問題就是,我算什麼?父王養育我,是因為愛我,還是為瞭焉耆?我努力讓自己成為最優秀的公主,便是為瞭嫁給一個男人,成為他無數妻子中的某一個,等他死後再嫁給他的兒子或者兄弟?泥孰,請你告訴我!”

泥孰張口結舌:“可……可每個人的婚姻不都是這樣的嗎?”

“我不同。”龍霜月支驕傲地揚起瞭下巴,“因為,我是焉耆的鳳凰。所以,我要有自己的人生。”

說著,她慢慢朝宮殿外走去,兩個男人淒涼地望著他。麴智盛忽然跪倒在地,嘶聲大叫:“霜月支,我就這樣失去你瞭嗎?”

龍霜月支不答,一步步地走出大殿,走到月光下。明月照耀著潔白的衣衫和曼妙的身姿,她似乎要融化在月光中。

“霜月支,”麴智盛放聲大哭,“我這一生都是為瞭等待你,既然今生等不來,那我就來生再求!霜月支,你不要改變瞭模樣!”

說著,他從旁邊抽出一把彎刀,直插小腹。玄奘大駭,但已經阻止不及,泥孰手疾眼快,一腳將他的彎刀踢飛,喝道:“麴智盛,就你這副孬樣,值得霜月支愛你嗎?”

麴智盛愣住瞭,他就這麼跪著,癡癡地凝視著龍霜月支的背影,再也沒有說話。

玄奘搖頭不已,卻沒說什麼,這種癡戀哪怕是最高深的佛法,也是無濟於事的吧?

就在龍霜月支走出院子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間或還有鐵甲和兵刃的碰撞聲。泥孰大吃一驚,生怕龍霜月支有事,急忙提著彎刀跑瞭出去,護在她面前。

這時一隊宿衛飛奔進來,也不理會泥孰,大聲喊:“法師,法師在嗎?”

玄奘急忙出來:“阿彌陀佛,貧僧在這裡。”

“法師,出大事瞭!”為首一人施禮道,“有人想襲擊二王子,王妃寢宮正在血戰,陛下請您趕緊過去。”

寢宮院內,屍體枕藉。

玄奘抵達的時候,一場搏殺剛剛結束。院子裡躺著十幾具屍體,其中五名身穿黑衣,身上還背著箭筒,瞧來便是刺客瞭。剩下則是宮中的宿衛,足有七八具之多,大部分是被利箭所射殺。

麴文泰一臉鐵青,在小太監的攙扶下站在院子裡,周圍簇擁著大批宿衛,燈籠火把將整個庭院照耀得如同白晝。

玄奘急匆匆地跑瞭過來,麴智盛、龍霜月支、泥孰也跟瞭過來。麴文泰見玄奘到瞭,蹣跚著走過來施禮:“法師來瞭。”

“陛下,”玄奘急忙問,“發生什麼事瞭?”

“唉!”麴文泰先是瞧瞭一眼麴智盛和龍霜月支,將玄奘拉過一邊,低聲道,“法師,您真是神算。弟子原本聽您的話,沒有擅自來看望德勇,就在寢宮等您。可隨後就聽朱貴來報,說有黑衣人潛入王妃所在的寢宮。弟子急匆匆地帶著人趕來,遭遇到刺客的阻擊,好容易才將這些人斬殺。這會兒朱貴已經帶人沖進瞭寢宮。”

“陛下莫要驚慌。”玄奘點點頭,“所有的事情都會在今夜結束,貧僧已經安排好瞭,必定能保護陛下。”

“有勞法師瞭。”麴文泰信賴地點頭,“張雄的騎兵已經調動,隨時聽候法師的命令。”

“請大將軍暗中控制王宮的出口,還有各處的井渠密道,不使一人漏網即可。”玄奘感慨,“貧僧之所以憂心,是因為不知道他的計劃,但如今動用的是刺客而不是軍隊,說明規模不會很大。”

“明白。”麴文泰急忙叫過心腹太監,叮囑瞭一番,那太監領命而去。

這時,朱貴率領宿衛從寢宮裡跑瞭出來,眾人抬著兩扇門板,都是一臉驚慌。朱貴更是整張臉都皺到瞭一塊,瞧來又驚又怕。麴文泰頓時慌瞭,掙脫攙扶的小太監,疾步走上去:“如何?如何?德勇有沒有事?”

“陛下,刺客已經肅清。”朱貴聲音顫抖,“二王子沒事,可……可王妃已經被射殺瞭……”

“哦。”麴文泰松瞭口氣,“那賤人,死瞭就死瞭吧!”

宿衛們把兩扇門板並排放在瞭地上,一邊是麴德勇,一邊是王妃。麴德勇牙關緊咬,額頭青筋綻出,氣息粗重,但人還在昏迷中;王妃側臥在門板上,渾身都是鮮血,背上還插著兩支利箭。

麴文泰看也不看王妃一眼,立即蹲在麴德勇面前,伸手撫摸著他,低聲呼喚:“德勇……德勇……對瞭,”他急忙回頭叮囑,“快去把本王延請的那些名醫找來!快快快!”

當即有小太監撒腿就跑。

麴德勇仿佛承受著極大的痛苦,努力掙紮,但手腳似乎被無形的東西束縛著,一動不動。麴文泰看得憂心忡忡,扭頭問玄奘:“法師,德勇這是怎麼瞭?”

玄奘正蹲在王妃身邊檢查,聽到他的話,愣瞭一下,低聲道:“陛下,王妃還活著。”

麴文泰啞然,看瞭王妃一眼,果然發現她的睫毛還在顫動,手指也輕輕地動著。麴文泰的怒火頓時勃然而起,但玄奘就在旁邊,他隻好按捺情緒,道:“法師,這個女人害我如此之深,弟子實在是……”

“貧僧知道。”玄奘勸解,“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此事陛下也未嘗沒有錯處,事已至此,還是先把人救過來再說。”

玄奘這話說得甚重,麴文泰是佛傢居士,自然懂得。這兩句是《華嚴經》裡的句子,就是說,你與她以前所造的諸般惡業,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都是源於自己的貪嗔癡念。後面還有兩句,玄奘沒有說出來: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如今你該後悔那些罪孽,真心實意去懺悔。

麴文泰知道玄奘給他留著面子,隻好悶悶地點頭答應:“弟子曉得瞭。”

這時,王妃嘴唇一張一合,似乎在說著什麼。玄奘俯下耳朵,王妃的眼睛慢慢睜開,淒涼地看瞭一眼旁邊的麴德勇,喃喃道:“小心……”

“什麼?公主,您說什麼?”玄奘沒有聽清。

“小心……德勇……”王妃掙紮著道。

玄奘愣瞭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忽然朱貴一聲驚呼:“陛下,小心!”

麴文泰愕然回頭,隻見門板上的麴德勇不知何時睜開瞭雙眼,眸子裡一片血紅。他嘶吼一聲,有如僵屍仰面坐起,雙手咔地扣住瞭麴文泰的脖子!

“德勇——”麴文泰驚駭起來,雙手推著他,朝四周喊,“快救本王!”

宿衛們呼啦啦地圍過去要將二人扯開,但這時麴德勇有如一隻野獸一般,張開白森森的牙齒,一口咬瞭下去。麴文泰伸出胳膊抵擋,麴德勇一口咬在他胳膊上,頓時鮮血噴湧,麴文泰一聲慘叫,麴德勇趁機將頭拱進他脖頸,尋機要咬斷他的脖子。麴文泰一把摟住他的頭,狠狠地將他的嘴巴按在瞭自己脖子旁邊,兩人就這麼摟抱著,翻來滾去。

麴智盛、龍霜月支、泥孰等人早已經看呆瞭。

玄奘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急忙喊著:“快!快!分開他們!”

但這時兩人摟抱得太緊,根本分不開。麴文泰被麴德勇壓在下面,他最近一直生病,身體虛弱,根本抵擋不住麴德勇狂猛的力量,很快那牙齒就要咬著脖子。麴文泰面孔漲得通紅,卻沒有絲毫辦法。

這時朱貴從一名宿衛手裡奪過彎刀,倒轉過來,把刀柄塞向麴文泰的手:“陛下,拿刀!”

玄奘一怔,頓時臉色大變,叫道:“不可——”

朱貴朝他瞥瞭一眼,還是將刀遞瞭過去。

麴文泰這時被掐得幾乎窒息,本能般地拿過彎刀,隨手刺瞭出去。噗的一聲,那刀刺進瞭麴德勇的胸口。此時麴德勇正要一口咬斷麴文泰的頸部動脈,刀鋒刺入前胸,他渾身一顫,頓時沒瞭力氣。麴文泰使勁推開他,驚魂甫定地滾爬到一邊,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看自己手中的彎刀和鮮血,又看看渾身鮮血的麴德勇,一時竟嚇得呆住瞭。

玄奘也驚呆瞭,他知道,自己犯瞭個錯誤!一個天大的錯誤!

“德勇……”門板上,王妃流著淚親眼見證瞭這一幕,喃喃地呼喚著。

也許是因為王妃的呼喚,也許是因為這一刀刺入體內的劇痛,麴德勇似乎清醒瞭,他艱難地撐起胳膊,摸瞭摸胸前的傷口,望著麴文泰,露出苦澀的笑容:“父王……咱們的仇怨……瞭瞭吧?”

“德勇——”麴文泰嘴唇哆嗦著,隻知道傻傻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刀,“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麴德勇隨後凝視著王妃,眼神裡透出無限的溫柔,艱難地朝她爬瞭過去,身下拖出長長的血痕。王妃也翻身滾下門板,掙紮著朝他爬瞭過來。誰都沒有動,這對曾經大逆不道的亂倫戀人,這時似乎給瞭人們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地上的兩條血痕慢慢地會合,麴德勇攥住瞭王妃的手,一寸寸地挨到她身邊,王妃將他抱在懷裡,滿足地嘆瞭口氣:“德勇,咱們到底還是死在一起瞭。”

“玉波,”麴德勇躺在她懷裡,大口喘著氣,嘴裡咕嘟嘟地冒著血沫,“是誰……是誰傷瞭你?我……我要殺瞭他……”

“不要問瞭!”王妃將自己的臉貼在他臉上,“歸根到底,咱們都做瞭別人的棋子。這會兒要死瞭,就不用計較瞭!德勇,我真的很幸福。”

麴德勇的目光漸漸渙散,聲息低瞭下去:“我也是……”

王妃憐惜地將他臉上的血污擦得幹幹凈凈,嘴裡慢慢地吟唱著:“吾傢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歌聲淒涼,月光澄澈,那歌聲仿佛揉碎在月光裡,一片片沁入眾人的心坎。

“德勇,陪我回傢吧!”王妃的頭慢慢靠在麴德勇的肩上,一動不動瞭,臉上仍舊帶著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