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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古波斯的咒語

碎葉城雖說是一座城,但土坯版築的房舍很少,突厥人喜歡住帳篷,統葉護的行宮也都是連綿的帳篷。僅僅那些往來於絲路的行商,因為要存放貨物,才版築瞭一些土坯房。統葉護招待玄奘住宿的地方,自然也是帳篷。

突厥人的氈帳,帳門一律向東開啟,以敬日之所出。氈帳裡不設床榻,因為突厥人信奉拜火教,他們認為木中含有火元素,故此敬奉而不居,而是把厚厚的草席鋪在地上席地而臥,富貴人傢則鋪上厚厚的動物毛皮和地毯。達摩支知道玄奘是統葉護的貴客,他粗通漢人生活方式,特意在帳篷裡給玄奘準備瞭一張鐵交床,令玄奘頗為感動。

在等待統葉護的日子裡,玄奘和麴智盛一直在分析大衛王瓶的秘密。此時連麴智盛也相信瞭,大衛王瓶在高昌的神異之事,乃是朱貴一手導演。那麼朱貴已然死去,又是誰在操縱著大衛王瓶,又一次在突厥興風作浪?

“師父,您還記得嗎?”麴智盛回憶著,“那日在高昌城外,咱們被泥孰圍困,大衛王瓶突然顯現魔力,讓七八名三國騎士死於非命。那一次,伴伴說,並不是他所設計。”

經過這幾個月的坎坷磨煉,麴智盛沉穩瞭許多,玄奘頗為欣慰,點頭贊同:“沒錯,那次事出突然,泥孰帶人突襲王城,根本不在朱貴的預料之內,他也來不及設計。”

麴智盛想起朱貴,禁不住黯然神傷:“弟子現在才明白伴伴的苦心。他那次送我出城,是因為與我父王已經到瞭魚死網破之時,趁著霜月支還在眾人面前表演,故意逼迫她陪我去大唐。”

“智盛,朱貴殺瞭你兩位哥哥,又把你父王害成那樣,你不恨他嗎?”玄奘問。

麴智盛苦澀地搖搖頭:“師父,弟子如今是佛門弟子,有時候想想佛傢因果,當真是報應不爽,我父王也算是咎由自取吧!伴伴對我母子二人赤誠以待,弟子……如何恨得起來?”

玄奘拍拍他的肩膀,寬慰著他。麴智盛擦瞭擦眼淚,繼續剛才的話題:“師父,既然高昌城外無人設計,大衛王瓶又怎麼會顯現魔力呢?難道它真的還有什麼未解的秘密?”

“你怎麼看?”玄奘問。

麴智盛精神一振:“弟子分析,那大衛王瓶肯定有魔力,要不然,薩珊波斯能將它作為鎮國之寶,傳承四百年麼?那裡面,說不定真有魔鬼,當日弟子召喚魔鬼,想必是不得其法。”

“智盛,”玄奘想瞭想,才慢慢道,“你知道貧僧如何分析靈怪之事麼?”

麴智盛搖瞭搖頭。

“世上所有詭異神奇之事,無非三種,一種是天然巧合形成的自然之力,一種是鬼神的不可思議之力,一種是靠智謀設計的人謀之力。第一種且不說它,大衛王瓶顯然不屬於此例。那麼,倘若大衛王瓶屬於第二種,那並非人力可以阻止,三千大世界,無不在我佛慧眼之中,鬼神來去自然有它冥冥的定數,貧僧幹預又如何?不幹預又如何?所以,貧僧不談鬼,不論神,隻要我心禪定,世界人倫又豈會因鬼神作祟而傾覆?”玄奘臉上露出悲憫的神色,“很多人奇怪,貧僧敬的是神佛菩薩,如何凡事隻往人為方面考慮。他們卻不知,四大部洲,娑婆世界,真正能讓世界傾覆,眾生困苦的,隻有眾生自身無窮無盡的貪婪、嗔毒和癡念。貧僧西遊天竺,求取大乘三藏,為的,也正是超度這人心,而不是神佛。”

麴智盛如醍醐灌頂,拜倒在地:“師父的悲憫之心,弟子明白瞭。弟子當初癡念過重,才引來這無窮無盡的禍端,弟子必定遵循師父的教導,以今生來世,贖清罪愆。”

玄奘笑瞭笑,撫摸著他的頭輕嘆:“智盛,這大衛王瓶能被朱貴利用,便也能被另外一人利用。為師認識一個智者,他的謀略不下於法雅,不下於朱貴,他的眼界更不是這兩人所能及。這次大衛王瓶為何偏巧為莫賀咄所得?為何偏離它原本該去的路線,而來到西突厥?這裡面的大國爭鋒,就不是貧僧所能看透瞭。”

“師父,您說的智者是誰?”麴智盛吃驚,“世上還有這樣的人?”

玄奘苦笑一聲,臉上露出濃濃的憂慮,卻沒有回答。

統葉護言而有信,到瞭第三日,果然行獵歸來。他回來之前,附近部落的小可汗、設、特勤紛紛來到碎葉城,為統葉護移居夏宮送行。這些人全都帶著上百的隨從和牛羊禮物,狹小的碎葉城頓時熱鬧起來。

當晚,統葉護在行宮宴請玄奘和八方來賓。他的行宮有數百個營帳,一眼望去,就仿佛天上的雲朵。主帳更是宏大無比,足以容納數百人,外面裝飾著華麗的絲綢和錦緞,內壁上則覆蓋著各種金銀裝飾,燦爛輝煌。站在帳篷內,頂上有如穹廬一般遼遠。

玄奘、麴智盛和歡信抵達的時候,統葉護親自到帳外三十步迎接,以示對玄奘的尊重。陪同他來迎接的,竟然還有泥孰和莫賀咄。莫賀咄有些冷淡,但泥孰很是高興,和玄奘互相訴說著這幾個月來的經歷。經過龍霜月支爭奪戰,麴智盛和泥孰也成瞭朋友,兩人摟抱著,哈哈大笑。

大帳內排著長筵,賓客足有數百人。突厥人禮儀簡單,沒中原那麼講究,一說吃飯,頓時整隻的羊羔、烹煮燒烤好的牛犢端上來,眾人勸酒狂呼,酒杯碰得叮叮當當亂響。再加上大帳中間的突厥舞樂,喧鬧成瞭一團。

玄奘陪著統葉護坐在客位,他不吃肉,面前放著胡餅、米飯、酥乳、石蜜、葡萄瓜果等物,配有牛奶和葡萄汁。

統葉護信的是拜火教,但突厥不是單一信仰,他對佛教也頗感興趣,於是玄奘就為他講瞭十二因緣、十種善行和波羅密多解脫之業,統葉護聽得入神,於是動起瞭心思:“法師啊,我覺得您也不用去天竺瞭,那地方天氣濕熱,陽光曝曬,把人給曬得黧黑,也沒什麼威儀。法師您容貌嬌嫩,到那裡怕是要曬化的,不如就留在我突厥吧!”

泥孰等人一起大笑。

玄奘苦笑不已:“貧僧為求大道,刀槍箭矢尚且不避,又怎麼會在意膚色被曬黑?”

正說著,有達官來報:“大唐使者及高昌使者到!”

玄奘一愣,統葉護卻很高興:“唐使回來瞭嗎?怎麼又來個高昌使者?快快請進。”

過瞭不久,大帳門口進來兩人,為首的正是王玄策!

原來,王玄策比玄奘早兩個月抵達瞭西突厥,他是不良人的賊帥,負擔有情報任務,做完明面上的事,就在突厥四處遊蕩,搜集信息。今天是剛剛返回。

另一人是高昌使者,麴智盛和歡信都認識,是高昌國的都官郎中許宗,他此行是專門來看望玄奘。但玄奘又覺得奇怪,因為都官在高昌專門負責刑事緝拿,類似大唐的刑部。出使突厥,麴文泰怎麼派來個刑事官員?

這會兒正在酒宴中,玄奘也不好細問。

統葉護特意將二人安排在玄奘旁邊。玄奘望著王玄策,幾個月沒見,這位賊帥曬黑瞭,但更結實瞭,精力旺盛:“大帥,這次來突厥王廷,大有收獲吧?”

這個稱呼讓王玄策愣瞭一下,頓時笑瞭:“當然有收獲瞭。大唐滅掉瞭東突厥,下官這次到各部落做客,無不被待為上賓。牛羊酒水被贈瞭好幾大車,可惜,怎麼就沒人贈送幾個胡女?”

“阿彌陀佛。”玄奘低聲誦念,“莫賀咄也忒小氣瞭。大人送他如此大禮,他卻不能滿足大人所好。也罷,等大人回到長安,必定能加官晉爵,長安市上,還怕沒有胡姬為大人壓酒?”

王玄策勉強笑瞭笑:“法師,莫賀咄跟我可沒有關系。”

“是嗎?”玄奘道,“貧僧想問一句,那瓶子裡可能裝下整個突厥?”

王玄策的臉色嚴肅起來,他拿起面前盛酒的瓶子,搖搖頭:“不能。下官認為,大唐端起這瓶中之物,願意喝的人自然會喝醉,但不願意喝的人,我大唐也不會勉強。”

玄奘點點頭:“莫賀咄自然便是這願意喝醉的人瞭。”

“我沒有勸他,”王玄策坦然道,“他搶瞭去自己喝。”

兩人語帶機鋒,正在聊著,統葉護剛被眾人勸瞭幾杯,醉醺醺地扭頭問:“兩位在談論什麼呢?我似乎聽見大唐和突厥的酒量。”

“哈哈,”王玄策笑道,“可汗,下官在和法師比較,大唐人和突厥人的酒量,誰更大。”

“那當然是我突厥人酒量大瞭!”統葉護瞪著眼睛大喊,“眾人說,是不是啊?”

大帳裡都是突厥豪傑,一起起哄。

統葉護也醉瞭,大叫:“看來大唐使者是不信的,我們突厥男兒,有沒有膽量讓他見識見識?”

當即就有二三十個突厥貴族來跟王玄策拼酒,王玄策頓時傻瞭。這一場酒宴還沒到半截,他已經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酒宴到黃昏時分才結束,玄奘和麴智盛等人回到居住的帳篷,許宗隨即前來拜訪。此時歡信也在,許宗鬼鬼祟祟的,朝歡信使瞭個眼色,歡信會意,急忙退瞭出去。

玄奘有些驚訝:“許大人,您這是為何?”

“法師,三王子。”許宗低聲道,“下官此來,一則是陛下惦記法師和三王子,讓下官來看望看望;二來,陛下讓下官給法師帶來個東西。臨行前他一再叮嚀,這個東西,隻能讓法師和三王子看到。”

麴智盛好奇起來:“什麼東西?”

許宗深吸瞭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隻鐵匣。麴智盛一把拿瞭過來,許宗急忙叮囑:“三王子,此物千萬不可翻動,隻能平放。”

麴智盛愕然:“什麼東西?金銀財寶嗎?”

許宗苦笑,麴智盛摸索瞭一下,掀開盒子。鐵盒一打開,一股嗆人的石灰味道撲面而來,麴智盛打瞭個噴嚏,然後他定睛一看,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叫,險些失手掉在地上。饒是玄奘禪心不動如山,也不禁臉色一變,渾身寒毛直豎。

——那鐵匣子裡,赫然盛著四個眼珠!人類的眼珠!

鐵匣子盛瞭石灰,石灰上鋪著厚厚的草紙,四個挖出來的眼珠就放在草紙上。雖然已經有些幹癟,但瞳孔、血絲和血管清晰可見,從血管整齊的切面來看,竟然是被人以利刃從眼眶中挖出來的!

“這……這是誰的眼珠?”玄奘駭然不已,“陛下為何送貧僧這個東西?”

許宗見玄奘臉上有些怒氣,急忙解釋:“法師請息怒,這眼珠不是從活人身上挖出來的,是從死人身上挖的。陛下交代,這個物事一定要讓法師親眼見到,說您一看就會明白。”

“貧僧不明白,陛下為何從死人身上挖出四個眼珠?”玄奘知道麴文泰對子民並不殘暴,相反是西域難得的仁慈之王,但對他這種舉動,也覺得難以接受。

“法師,這四個眼珠分別屬於不同的四個人。”許宗指著鐵匣子,低聲道,“這邊的兩個,是死在井渠中的亡隋流人,這邊的兩個,是那日在高昌城外被大衛王瓶殺死的焉耆騎士!”

玄奘心裡頓時咯噔瞭一下。

“許大人,父王幹嗎挖出他們的眼珠?”麴智盛這時也緩過勁來。這兩起事件,都是他親身經歷,說起來自然熟悉無比,但對麴文泰的舉動也充滿不解。

許宗不說話,小心翼翼地把草紙從盒子裡拿出來,將四個眼珠放在瞭桌子上,然後從袖子裡拿出一塊漆黑的東西。

“這是什麼?”麴智盛問。

“磁石。”許宗把磁石放到瞭眼珠上面,“法師,三王子,請看。”

他拿著磁石在眼珠上面懸著,過瞭片刻,那眼珠的瞳孔之中竟然有個小黑點在緩緩蠕動,看得兩人脊背上寒氣直冒。許宗漸漸抬高磁石,隻見眼珠裡慢慢拱出來一根細細的長針!那針細如發絲,長有兩寸,通體銀白色,但既然能被磁石所吸,料來是鋼鐵所制。

許宗將銀針拿在手上,托到瞭玄奘的面前:“法師請看!”

玄奘早已經看得呆瞭,一顆心怦怦亂跳:“許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法師想必也知道,您離開高昌的時候,陛下正在收攏三國戰死者的屍體,打算送還給焉耆三國,緩和一下彼此的關系。”許宗臉色也很難看,聲音裡帶著驚悚之意,“下官是都官郎中,陛下就將此事交給瞭下官。在高昌城外,一共收攏瞭焉耆三國的屍體一千三百二十六具。因為是戰死,動輒斷肢斷頭,其狀慘不忍睹。陛下仁善,說生恐他們的父母妻子看到死狀淒慘,心裡難受,就命下官好好整飭,然後再成殮。”

玄奘感慨不已,麴文泰此舉絕不是偽善,他無論對高昌的官員還是普通百姓,都關愛體恤,甚至對侵略高昌的異國人都能想得這般周到,這個人的本性何等誠樸?卻為何對妻子暴虐到瞭這種地步呢?人心之復雜,真是難以思量。

“下官整飭屍體的時候,發現其中九具身上無傷。”許宗苦笑一番,“三王子也知道,下官負責刑律,平素勘驗屍體這勾當幹得多瞭,當時就有些好奇,想搞清楚這九個人的死因,於是就對這九具屍體進行驗屍。”

麴智盛插嘴:“這九個人,其中一人是吞服瞭熱那草,吸入粉末,中毒而死。另外八具則是被大衛王瓶裡的魔鬼所殺。”

“眼下下官當然知道瞭,可當時不知啊!”許宗唉聲嘆氣,“結果一勘驗……”

“大人就發現他們渾身無傷,隻有瞳孔上有米粒大的出血點。”玄奘把他的勘驗結果說瞭出來。

許宗吃瞭一驚:“法師真神人也!確實如此!”

玄奘苦笑:“當日他們剛死的時候,貧僧在戰場上粗粗檢查過,也是發現瞳孔出血。但並沒有深入來想。大人想必是剖開瞭他們的眼珠,發現瞭裡面的銀針吧?”

“沒錯。”許宗看著這銀針,有些沉重,“法師請看,這銀針乃是上好的烏茲鋼打造,裡面也不知道摻雜瞭什麼東西,細如發絲,但頗為沉重。射入眼珠後,直貫腦中,使人當場立斃。這就是大衛王瓶殺人的真相!”

玄奘沉默半晌,問:“死在井渠中的亡隋流人,也是這般死法?”

許宗點點頭,拿磁石在眼珠上吸,果然,那眼珠裡也冒出瞭一根銀針。

“下官將此事稟報陛下後,陛下就讓下官去將死去的流人屍體挖出來勘驗,果然也是如此。”許宗道,“知道大衛王瓶的秘密後,陛下極為擔心法師,因此才命下官攜帶著這幾個眼珠,星夜兼程來突厥見您,把這個秘密告之與您。陛下說,大衛王瓶過於危險,法師萬萬要以自身安危為要,切不可自蹈險地。”

“多謝許大人,”玄奘這才明白麴文泰為何派瞭一個刑事官員出使西突厥,急忙合十感謝,“回到高昌後,請代貧僧向陛下致謝。就說我心中已有計較,請他放心便是。”

許宗點頭:“法師既然知道瞭這裡面的兇險,那下官的任務也就完成瞭。明日下官就去向統葉護可汗辭行,趕回高昌復命。”

許宗離開後,麴智盛忍耐不住:“師父,大衛王瓶果然如您所說,乃是人謀!可……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它殺死焉耆人且不說,那日在井渠中,明明隻有你我和阿術三人,這些流人又是被誰所殺?”

“那日你也在現場,你的看法呢?”玄奘問。

麴智盛深吸一口氣:“師父,方才在酒宴中,您和王玄策談話,弟子也聽到瞭。弟子以為此事必定是王玄策所為!”

“哦?”玄奘微笑著鼓勵,“分析分析看。”

“前些天,師父跟弟子說過,您認識一個人,他的謀略不下於伴伴,眼界之闊更有過之。”麴智盛原本不是庸人,隻是碰到瞭龍霜月支才有些發傻,經過這幾個月的歷練,恢復瞭一國王子的敏銳,“弟子聽說過,在大唐有一個智者,名叫魏徵,是皇帝的重臣。您說的想必就是他吧?”

玄奘很欣慰:“智盛,能猜到他,你的智慧也很是不凡哪!”

麴智盛撓撓頭皮,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師父的教導。這些天跟著師父,也瞭解到瞭大唐的一些事情,尤其是您跟王玄策對答,顯然,大唐對西域、對西突厥,也是有野心的。那麼,西域和西突厥的內亂對誰有利?自然便是大唐!大衛王瓶原本就是波斯皇帝送給大唐皇帝的東西,這東西充滿魔力,世上眾生,誰沒有欲望?誰不想擁有?隻怕是大唐皇帝為瞭讓西域內亂,故意要讓這瓶子在西域攪起一番風雲。因此,魏徵才派瞭王玄策假借出使為名,讓這大衛王瓶禍亂西域!否則,堂堂大唐使者,為何要暗中出使?”

玄奘沒想到麴智盛一番分析,竟然與事實所差無幾,禁不住贊嘆。

麴智盛很高興,繼續分析道:“王玄策此人,之前一直潛伏在高昌王城,他為何要救那些流人?恐怕他早就知道有這股勢力的存在,甚至有所收買。那日咱們被流人追捕,師父是大唐的高僧,王玄策不敢讓您發生意外,這才用秘密手段,暗中射殺瞭那幾個流人,幫助咱們脫困!”

“嗯,”玄奘頻頻點頭,“那麼在高昌城外呢?王玄策當時可不在場呀!”

“這……是啊,當時除瞭你我、霜月支、阿術、伴伴,就隻有那些三國聯軍瞭……”麴智盛有些啞然,想瞭想,忽然靈機一動,“師父,別忘瞭,泥孰是大唐皇帝的結拜兄弟!”

玄奘倒沒往這方面想過,頓時愣瞭:“你是說泥孰與王玄策聯手設局?怎麼可能?他是西突厥的設,怎麼會幹出這種禍亂西域、危及西突厥的事情?”

麴智盛冷笑:“師父,您參的是佛,對這種政治角逐見得少。弟子雖然不長進,但自幼生長深宮,見得多瞭。您想想東突厥的突利可汗便明白瞭。”

玄奘也啞然無語。突利是頡利的侄兒,最初與李世民為敵,後李世民采取懷柔之策,與突利結為兄弟。突利於是暗中投靠大唐,與頡利決裂,這才導致頡利被俘,東突厥被滅。

兩人正聊著,歡信進來稟報:“法師,阿史那?泥孰前來拜見。”

兩人面面相覷,麴智盛猛地跳瞭起來:“這泥孰也知趣,竟然應聲而來。我去會會他!”

還沒說完,他已經旋風般地沖瞭出去。玄奘阻止不及,剛想站起來,卻又心事重重地坐瞭下去,也不知道為什麼,對大衛王瓶那股難言的憂懼越來越濃烈。他看著木箱上的鐵匣子,四枚眼珠默默地與他對視,似乎在訴說著一件極為可怕的秘密,玄奘禁不住打瞭個寒戰。他忽然有種恐懼,自己以往的猜測,全盤錯瞭。

這時,門外響起麴智盛的大叫。這位王子也太沉不住氣瞭,剛出門,就與泥孰吵瞭起來:“胡說八道?哼,不用你拔刀子,我若是猜錯瞭,不用你動刀,我自殺謝罪!”

“好,說出你的理由!”泥孰憤怒的聲音傳來。

隨後又聽見麴智盛的聲音道:“你是十姓部落之主,在西突厥是權傾一方的小可汗。你敢說,你對大可汗的位置沒有野心?倘若西突厥內亂,統葉護死去,西突厥實力最強的就是你與莫賀咄。屆時你成為西突厥的大可汗,並不是什麼難事。”

“放屁!”泥孰大怒道,“姓麴的,你腦袋被驢踢瞭麼?我率領三國聯軍為的是救霜月支,幹嗎弄那麼一出,讓大軍慘敗,自己還被俘虜?你他媽好好動腦子想想!”

“哈哈,泥孰,在你的眼裡,是霜月支重要還是突厥可汗重要,那可難說得很!”麴智盛冷笑,“你和王玄策原本想把大衛王瓶弄到西突厥,引起禍亂,眼見它的真相已經被法師戳破,沒有人再相信,這才上演瞭一出好戲,讓大衛王瓶重新發出魔力,引得莫賀咄上鉤!至於聯軍慘敗嘛……嘿嘿,哪怕三國聯軍死絕瞭,跟你有屁關系?”

“你——”雖然在激動中,麴智盛條理依然清晰,說得泥孰張口結舌,竟然無法反駁,“我以阿史那高貴的姓氏發誓,我泥孰忠於突厥,忠於大汗。”

“嘿嘿,”麴智盛不依不饒,“難道突利不忠於東突厥嗎?你與李世民是兄弟關系,這也是李世民一貫采取的策略。泥孰,你便是又一個突利!”

“我要和你決鬥!”泥孰大聲咆哮。

玄奘眼見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急忙走瞭出去,頓時嚇瞭一跳,隻見泥孰氣得整個人幾乎要爆炸,彎刀甚至架在瞭麴智盛的脖子上。

見玄奘出來,泥孰憤憤然地問:“法師,您知道麴智盛如何指責我麼?”

“貧僧知道。”玄奘平靜地道。

泥孰愣瞭愣,收瞭刀:“法師,您也這麼想?”

“貧僧倒不曾這麼想,”玄奘坦然回答,“不過因果循環,乃是天道。哪怕事實真的如此,貧僧也不會輕看瞭你。”

“可我會輕看我自己!”泥孰平靜下來,“法師,我知道,我和統葉護可汗之間頗有嫌隙。我十姓部落這些年人口繁多,地域日漸廣大,早已讓大可汗猜忌。我這人性情驕傲,也對他頗有冒犯,可那是我突厥內部的傢事,我從未想過借外人的力量來贏得一己之私利。今日當著法師的面,我願向狼祖盟誓,無論統葉護待我如何,我絕不叛他!請法師見證!”

“泥孰,您何必盟誓!”玄奘苦笑,“貧僧雖然不懂政治,卻也知道無情最是帝王傢,突厥內鬥激烈,您這等於自縛手腳。”

“哪怕被統葉護殺瞭,我也不能受別人的冤枉!”泥孰大聲道。

聽他這麼說,麴智盛也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瞭:“泥孰,你真的跟大衛王瓶沒有關系?”

“好好好!”泥孰氣得幾乎要瘋狂,“麴智盛,大衛王瓶就在莫賀咄手裡,他的營帳就在附近,我帶你去,問他要出大衛王瓶送給你,行瞭吧!”

“他要不給呢?”麴智盛問。

“老子提兵滅瞭他!”泥孰大吼。

玄奘急忙阻止,但泥孰被麴智盛激起瞭火氣,死活不依,當即召來幾十名親兵,不由分說請他上馬,一行人轟隆隆地朝城外馳去。

莫賀咄的帳篷並不在碎葉城內,畢竟這個城池太小,統葉護又占瞭大半,附近來的突厥貴族就紛紛在城外紮下帳篷,反正他們逐水草而走,倒也習慣。

莫賀咄將營帳紮在城外的一片湖邊,他帶有上千附離兵,幾十個營帳連成瞭一片。此時夜色慢慢重瞭,夜幕籠罩著草原。本來突厥貴族因為需要放牧,都喜歡分散駐紮,占據大片的草地,彼此之間距離頗遠,可眾人一路行來,遇見兩三股突厥貴族帶著隨從經過,去的竟然是同一個方向。

泥孰讓親兵問瞭問,大傢去的竟然都是莫賀咄那裡。一開始,泥孰以為這些貴族是去拜訪莫賀咄,沒有在意,沒想到走瞭不到十裡,竟然遇上瞭七八個部落的俟斤和小可汗。泥孰這下子知道事情不對瞭,莫賀咄人緣再好,也沒道理這麼多部落同一時間去拜見他。

“法師,事情頗有些不對。”距離莫賀咄營帳二三裡的時候,泥孰勒住瞭馬。

玄奘點瞭點頭:“貧僧也看出來瞭。泥孰,咱們還是不要貿然闖進去。”

泥孰這時也冷靜瞭下來,他明白,像他和莫賀咄這種級數的人物一旦開戰,那就意味著突厥內亂。他思忖片刻:“法師,不如咱們先潛進去。看看這莫賀咄在搞什麼鬼。”

眾人商量瞭一下,泥孰找出一個親兵,讓他冒充弩失畢部落的俟斤,大搖大擺地到瞭營寨前。莫賀咄的附離兵一問,禁不住驚喜起來:“弩失畢部落也來人瞭?快快請進,大傢都等著呢!”

竟然連問也不問。

泥孰等人面面相覷,沒想到這麼容易就混瞭進來。這時門口又來瞭一支部落的隊伍,眾人也不說話,就跟隨著那個部落,縱馬在營帳間奔馳。不多遠,就到瞭一處湖岸邊。隻見湖岸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足足有上千人聚集在一起,眾人圍著一堆堆的篝火,燒烤著牛羊,縱酒喧鬧。

泥孰倒吸瞭一口冷氣:“莫賀咄到底要幹什麼?竟然請來瞭二十多個部落!”

人群亂糟糟的,一時也找不到莫賀咄,泥孰等人就找瞭個地方,圍著一堆篝火,一邊吃著烤全羊,一邊等候。

半個時辰之後,忽然沉悶的馬蹄聲響起,一隊隊的附離兵舉著火把,縱馬而來,莫賀咄滿面春風,策馬到瞭湖邊,跳下馬來。四周喧鬧的人群頓時安靜瞭下來。

湖邊早已經堆瞭一座土臺,莫賀咄跳上土臺,朝著四周撫胸施禮:“我,達頭可汗之子,都六可汗的哥哥,射匱可汗的伯父,也是他統葉護的伯父!我,侍奉過四位可汗,幫助達頭可汗締造瞭西突厥,在西方,擊敗過拜占庭,在東方,擊敗過東突厥和大隋,在南方,擊敗過薩珊波斯!”

底下就有人哄然大笑:“大設,你是阿史那的子孫,大傢都認識你。”

又有人叫:“是啊,莫賀咄設,你邀請我們來見識大衛王瓶,可不是來見識你的!快把大衛王瓶拿出來吧!”

泥孰和玄奘等人這才恍然,原來莫賀咄今夜邀請這麼多部落,竟是來炫耀大衛王瓶。

“讓我把心裡的苦水倒完!”莫賀咄有些生氣,繼續喊道,“大傢都知道,我是阿史那的子孫,像雄鷹包圍藍天一樣守護著突厥人的草原。可是今天,東突厥滅亡之後,各個部落趁機東下搶占草場,卻沒有我莫賀咄的份!”

這話一出,大傢都沒瞭聲息。

玄奘有些不明白,泥孰向他解釋,原來,東突厥被滅後,各大部落被大唐打得四散而逃。統葉護把握形勢,立刻命令西突厥的大軍東進,去搶占原先屬於東突厥的地盤。這也是統葉護見到玄奘時那麼高興的原因。無本萬利的生意,隻要西突厥的軍隊一出現,幾乎不用死一個人、一匹馬,就能占據廣大的草場、河流、雪山甚至子民。整個西突厥都沸騰瞭,各部落紛紛要求出兵,但統葉護卻隻允許與自己親近的部落出兵,對那些疏遠的、猜忌的、實力大的,一概不允。像莫賀咄和泥孰這種實力本就強大的人,那更是沒份,這才激怒瞭莫賀咄。

“可是,天狼神是與我站在一起的!”莫賀咄大聲吼叫,“因為,天狼神將這個世界上最具有魔力的大衛王瓶,賜給瞭我莫賀咄!”

他手一揮,四名勇士抬著大衛王瓶走上土臺,將王瓶放在瞭地上。四周火把照耀,大衛王瓶散發出神秘的光暈,鏤空的瓶身斑駁迷離,充滿著神性與誘惑。那些小可汗、俟斤爭先恐後地跑到土臺下,端詳著大衛王瓶,神情迷醉,羨慕不已。

“莫賀咄設,”有人問,“這大衛王瓶真的具有魔力嗎?”

“是啊!”有人懷疑,“當真能許下三個無所不能的心願?”

莫賀咄哈哈大笑:“你們中有很多人,當年曾經和我一起攻打過薩珊波斯,難道這個王瓶的傳說你們沒有聽說過嗎?”

“莫賀咄,你許願讓我們看看吧!”有人喊。

莫賀咄細長的眼睛冷冷地凝視著眾人,等他們喧鬧盡瞭,才緩緩地問:“倘若是真的,你們願意奉我為突厥的大汗麼?”

此言一出,眾人都驚呆瞭。麴智盛駭然:“他竟然要反叛!”

“閉嘴!”泥孰低聲道,“他早就有這個心思瞭。”

這時,莫賀咄繼續慢悠悠道:“諸位,大衛王瓶隻有兩個結果,真的和假的。待會兒我自然會向諸位展示。如果它是假的,諸位便沖上來,一人一刀將我斬瞭,獻給統葉護,換一片草場,謀一場富貴。如果它是真的,那麼我就能許下任何願望,成為這個大地上最有權力的人,諸位追隨我,又有什麼損失呢?”

這話極有道理,眾人開始低聲議論。半晌,才有人說:“大設,倘若大衛王瓶真的能許願,我們自然願意追隨你。但你許下的願望它能否實現,一定要讓我們親眼見到。”

“這是自然。”莫賀咄哈哈大笑,“現在,我就許下一個願望,它馬上就會實現。”眾人都好奇起來,靜靜地等著,莫賀咄嘲弄地看著臺下的人群,“今天,我向你們發出邀請,請大傢來欣賞大衛王瓶的神跡,你們都願意來,我很高興。可是,我也知道,在你們中間,有些人是統葉護的人,來這裡,隻是想打探我的消息,報告給統葉護。這些人,我不知道是誰,但大衛王瓶一定知道。我的第一個心願,就是讓大衛王瓶將這些人找出來,殺死!”

臺下的眾人禁不住面面相覷,更有些人露出驚恐的神色。

莫賀咄手裡拿著一把銀刀,割破自己的手指,緩慢地將鮮血滴入王瓶的六芒星印鑒之中,隨即整個王瓶就呈現出玄奘和麴智盛等人所熟悉的那種景象,一條血紅的絲線迅速在瓶身遊走,瞬息間佈滿瞭瓶身的花紋,瓶子散發出妖異的紅光,有如惡魔睜開瞭無數隻眼睛。

這些小可汗和俟斤們第一次見到這種景象,紛紛驚恐後退,敬畏不已。莫賀咄雙手高舉,嘴裡念出一連串晦澀古奧的語言,玄奘卻聽不懂。泥孰低聲道:“法師,這是波斯語。”

“他在說些什麼?”玄奘問。

泥孰仔細聽著,皺眉:“我也不太懂波斯語,隻能聽個大概。這似乎是一種咒語,意思是說,我的孩子,我為你的降生等待瞭一千年,今後卻需你為我等待九千年。如今永恒的世界已經降臨,我將履行我的諾言。出來吧,我的孩子,我將把這個世界交給你,讓你行走在波斯的陽光下。”

“什麼?”玄奘臉色一變,“你再說一遍?”

泥孰有些不解,又念瞭一遍,玄奘渾身顫抖著,閉目不語,口中默默地誦念著經咒。泥孰還要再問,忽然間,異象突發,那王瓶的瓶身裡突然冒出一團漆黑的煙霧,煙霧如旋風般環繞著瓶身,翻滾湧動,似乎有魔鬼在其中掙紮欲出。

這景象麴智盛見得多瞭,禁不住冷笑:“哼,還是伴伴的那種伎倆——”

但他笑聲未停,那黑煙裡突然間噗噗噗地彈出五股煙霧,在半空中迅速生長,蔓延。這時候看來,那瓶子仿佛是一條章魚,正伸開它長長的觸手。麴智盛目瞪口呆之時,那煙霧觸須突然暴長,射入臺下的人群中,眾人頓時驚駭地四散而逃,等大傢都散開瞭,再一回頭,才發現臺下還有五個人站立不動。那煙霧觸須,竟然伸入瞭他們的口鼻之中,使勁往裡鉆!

這回連玄奘也驚駭瞭,這完全非人力所能解釋,徹底是神魔手段瞭!上千人的湖岸一片寂靜,隻有馬匹噴鼻的聲音,隻有湖水拍打著湖岸,隻有燃燒的篝火和火炬畢畢剝剝地響著,在死亡般的靜謐中,往日微不可察的輕響,有如在眾人的耳邊炸起驚雷。

站在臺上的始作俑者莫賀咄也嚇住瞭,呆呆地望著王瓶,渾身顫抖。

“嗬嗬嗬嗬——”籠罩著大衛王瓶的煙霧忽然發出沉悶的大笑,那煙霧抖動,如同一個巨人在大笑時的顫抖,“我尊敬的王,您的願望已經完成。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就要繼續沉睡,直到您再次將我喚醒。”

“不——”忽然底下有個俟斤大聲嘶吼,“莫賀咄,這是你在說話嗎?”

莫賀咄臉色慘白,恐懼地望著大衛王瓶,連滾帶爬地跳下土臺,站在人群中望著大衛王瓶:“不是我!不是我!”

“我的王,記得履行你的誓言。”大衛王瓶發出一聲嘆息。眾人仔細傾聽,那聲音顯然來自王瓶,並不是他們身邊的莫賀咄所發。

隨即煙霧開始凝聚,那五個人口鼻中的煙霧觸須嗖地縮回,整個煙霧凝成一小團,然後消失不見。王瓶的瓶身顯露在眾人面前,又變成瞭普通的黃銅膽瓶。

站立在臺下的五個人撲通栽倒,臉上漆黑一團,顯然已經氣絕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