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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落在地上的是一股盤成圈的發辮。確切說是兩股,一股漆黑如墨、光滑柔亮,一股色澤淺淡、毛躁粗糙。

但此刻,兩股頭發已被編織成一股,絲絲縷縷纏繞在一起。

見薑稚衣捏著帕子的手不停打顫,驚蟄忙上前去順她的背:“郡主先別急,這香囊還未必真是什麼偏方,您看前陣子轎凳壞瞭,可您也沒崴傷腳,當時那話本不也隻應驗瞭一半嗎?興許大公子隻是拿您頭發做個結發的寓意……”

“隻是?”薑稚衣揚起眉梢,顫抖得更加厲害。

“奴婢說錯瞭……那也是,也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夠晦氣的瞭!”

薑稚衣將帕子往地上一擲,輕輕深呼吸著,食指點瞭點額角。

驚蟄繞到她身後,替她揉摁起太陽穴。

“可有人瞧見你動手?”

“您放心,奴婢讓人在街上動的手,大公子當時一點沒察覺,回府才發現香囊丟瞭,這會兒正急匆匆往夫人的惠風院去。”

薑稚衣睜開眼來。

驚蟄:“咱們要不要過去瞧瞧?”

洗凈手上沾染的穢氣,換瞭身禦寒的行頭,薑稚衣乘步輿出瞭瑤光閣。

一路穿廊過橋,經山繞林,沿路仆役們見瞭這描金繪彩的步輿,全都意外地停下灑掃,恭敬分立道旁。

郡主雖在侯府住瞭快十年,與府上親眷來往卻並不多。

早時候還好些,侯爺常常領著小郡主與旁的院子走動。後來侯爺隔三差五外出辦差,郡主便獨自住在侯爺專為她辟出的西面,自過自的清凈日子,連與夫人也不怎麼熱絡瞭。

他們這些外院的更是一年到頭都見不到郡主幾次。

步輿一顛顛地過瞭一道道月門,到瞭惠風院外。

風裡斷續傳來一道怨怪的女聲:“說瞭……昨日已經戴滿……你不好生收起來……”

一道年輕的男聲爭辯:“我這不是想著時日越久成效越好……”

“郡主來瞭!”院裡眼尖的仆婦高聲迎瞭出來。

前頭說話的一男一女立刻消瞭聲。

薑稚衣唇抿成平平一線,一手攥緊瞭手爐,一手搭著婢女的小臂走下步輿。

“郡主怎的突然過來瞭,可是有什麼要緊事?”仆婦笑著上前來。

薑稚衣自顧自目不斜視往裡走。

驚蟄跟在後頭,皮笑肉不笑地看瞭那仆婦一眼:“柴嬤嬤這話說的,好像我們郡主沒事便不能來瞭。”

“怎麼會呢!夫人今兒一早還在惦念郡主,說有好一陣子都沒見著您瞭……”柴嬤嬤快步追上去,趕在兩人之前朝堂屋裡看瞭一眼,這才殷勤挑起門簾。

堂屋裡已停瞭爭吵。

上首婦人穿一身藍緞盤五彩金繡豎襟長襖,金簪插髻,金珠垂耳,端的一副雍容富貴相,不過因才高聲叫嚷過,此刻略有些臉紅脖子粗的窘態。

見薑稚衣進屋,鐘氏定瞭定神色,笑道:“稚衣怎的來瞭?”

“來找舅母話話傢常。”薑稚衣隨口一答,朝下首男子瞟瞭眼。

方宗鳴今日穿瞭身提氣色的寶藍色圓領袍,奈何頂瞭張蠟黃松弛的臉,反被這富貴色襯得更沒精神氣,隻有一雙渾濁的眼睛在她跨過門檻那刻亮起瞭精光。

薑稚衣壓瞭壓心底泛起的惡心,擡手松瞭鬥篷系帶。

方宗鳴立馬搶步來接:“表妹交與我就是瞭。”

薑稚衣一甩鬥篷襟邊,避開他的手,由婢女接去瞭鬥篷和手爐。

鐘氏忙給方宗鳴遞瞭個眼色。

方宗鳴輕咳一聲坐瞭回去,不服氣地翹起瞭二郎腿。

他這位表妹慣是這副拿下巴尖看人的架子,快十年瞭都養不熟。

可惜再矜貴清高,終有一日還不是要在男人身下婉轉承歡的。

如今這一日也不遠瞭,他不過提前與她親熱親熱,有什麼大不瞭。

鐘氏呵呵笑著打圓場:“舅母方才也正與你表哥話傢常呢。”

薑稚衣在玫瑰椅上坐下,接過下人奉來的熱茶,手腕輕巧轉動,拿茶蓋一下下撥著茶沫:“什麼傢常這麼要緊,叫舅母這樣大動肝火。”

“哪兒有什麼要緊的,不過是你表哥不聽話,叫我說瞭兩句。”鐘氏覷覷兒子,“看看,叫你表妹聽笑話瞭。”

“沒什麼要緊的便好,我來的路上見大表哥院裡人慌慌張張出去,嘴裡說著要找什麼物件,還以為傢裡遭賊瞭呢。”

鐘氏臉色一僵。

方宗鳴翹著的腿也放瞭下去,咽著口水與鐘氏對視瞭眼。

鐘氏目光閃爍瞭下,堆著笑指指兒子:“可不就為著這事才叫我說瞭!你表哥今日上街,弄丟瞭我上月給他求來的一塊平安符,也不知丟在瞭哪兒,隻好多叫些人到處找找!”

“不過是塊平安符,丟瞭再求一塊不就是瞭?”

“這符是好不容易從見微天師那兒求來的,可求不著第二塊瞭!”鐘氏嗔怪地瞟瞭瞟兒子。

方宗鳴:“對對對,表妹可還記得,咱們祖母生前也十分看重見微天師……”

“咱們祖母?”薑稚衣冷下臉來,“我祖母是定安大長公主,大表哥這是喊的誰?”

“胡謅什麼呢!”鐘氏咬牙切齒瞪瞭眼兒子,轉頭賠笑,“你表哥這張嘴,別聽他的。”

“那既然是如此寶貝的平安符,是該隨身戴著,舅母怎麼反倒讓大表哥收起來?”

“是天師說,戴滿三十日收起來,這才保平安康健。”

薑稚衣撥茶沫的動作一頓。

“怎的瞭?”

“沒事,”薑稚衣緩緩捏緊瞭手中的茶盞,往小幾上一擱,“隻覺著好怪的講究,難為大表哥瞭。”

方宗鳴那點緊張散去,得意地一挑眉毛:“看吧,表妹也說這講究怪,我就說那平安符自然是越戴越平安,多戴幾日,興許不光平安康健,還能姻緣美滿,抱得美人歸呢!”

鐘氏恨恨看他:“有這功夫嘴貧,還不快去把東西找回來!”

“趁著侯爺南下辦差……他們這是瘋瞭不成!”直到陪薑稚衣回到瑤光閣,驚蟄還覺得不可思議。

她原是不信世上真有這等邪事,可方才郡主這一試探,不光可以斷定偏方是真的,還能斷定偏方已期滿一月,就要奏效瞭。

照話本所說,從今往後,郡主便會慢慢愛慕上大公子,與他……

薑稚衣也想到瞭這裡,記起話本裡“水乳交融”的字眼,捂瞭捂翻江倒海的胃腹。

驚蟄趕緊給她斟來一盞熱茶,想罵什麼,又覺罵什麼都解不瞭氣。

郡主這些年雖寄居侯府,卻自有寧國公留下的傢業支撐,從沒在錢財上仰賴過侯府什麼。

反倒因著郡主與皇傢的血緣,還有寧國公生前的功績,侯府這些年添瞭不少進賬,侯爺的官職也連帶著水漲船高。

再說瑤光閣年年得那許多金銀玉石、綾羅綢緞,哪次不是隻要幾位表姐妹多看一眼,郡主便努努下巴給瞭。

有些人就是知道郡主心氣高,懶得計較蠅頭小利,便仗著那份養育之恩一年年變本加厲,盤算著如何吸郡主的血,如今竟連郡主的人也不放過!

驚蟄:“郡主,咱們這就把香囊裡的晦氣東西燒瞭,看這邪祟還怎麼作怪!”

薑稚衣喝過一盞熱茶,惡寒終於消下去一些,蹙眉擺擺手示意她去。

可眼看著發辮湊近火燭,又覺得不對:“等等。”

這一燒,豈不燒瞭個燒成灰也在一起?

別是叫她死瞭都跟這臟東西分不開瞭!

薑稚衣攔下驚蟄,讓她先去將這發辮妥善收好,想到話本裡或許寫瞭破解辦法,從書匣重新取出瞭那本《依依傳》來看。

話本中,舅母的偏方制成之後,依依與情郎的形勢急轉直下——

邊關忽然告急,依依的情郎身為將門中人,匆忙趕赴前線禦敵,不得不與依依分離。

舅母歡天喜地,趁機與兒子商議起沖喜之事。

依依偶然聽見母子倆的墻角,才知這一傢人惡毒至此,卻因寄人籬下,不敢貿然撕破臉,隻好悄悄尋到一道長,請教如何才能破解偏方。

道長說倒也不難,隻需她親手用極陽極煞的兇器斬斷那發辮即可。

依依聽罷一想:她的情郎不是正巧打仗去瞭嗎?等他凱旋,他那浴血沙場的佩劍便是她的法寶。她和情郎情比金堅,定能在那之前守住本心,絕不負他!

“……”

薑稚衣擡眼看瞭看自己這座金屋。

比金堅的珠玉她倒有十七八石,比金堅的情郎怕是還未出世,叫她找誰守住本心?又向誰去要這浴血沙場的兇器?

薑稚衣一面盤算著一面繼續往後翻。

話本中,道長卻已沒有更多指教,後文也沒再提及什麼偏方,隻一味講情郎走後,依依是如何如何肝腸寸斷,相思成災,日日等待著邊關的捷報。

眼看剩下的書頁越來越薄,邊關的仗卻遲遲沒打完,薑稚衣越翻越快,越翻越覺得不對勁兒。

直到一氣兒翻到最後一頁,一行小字躍然紙上——

上卷完,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卷分解。

“……”

谷雨帶著茶水婢女進來添茶的時候,正見薑稚衣一股腦從書匣裡倒出瞭一摞話本。

“郡主在找什麼?”谷雨認不得太多字,“要不奴婢請驚蟄姐姐過來幫忙?”

“不必瞭。”

薑稚衣掃瞭眼那摞書,已是一目瞭然。

書匣裡根本就沒有下卷。

這三餘書肆,送瞭本觸黴頭的話本過來也就罷瞭,竟還是本殘卷。

她瑤光閣的賞是太好討瞭嗎?

薑稚衣看瞭眼窗外已晚的天色,板起臉:“備好車駕,明日一早去一趟三餘書肆。”

“奴婢這就著人去安排。”

“郡主明日要出門嗎?”一旁的茶水婢女提醒,“奴婢方才從外頭回來,聽說明日城中要有大事呢。”

“什麼事?”

“就是河西那位打瞭勝仗的戰神將軍,好像就在明日回京。”

“怎麼,”薑稚衣睨她一眼,“他將軍回京是大事,我永盈郡主上街便不是?”

“郡主的事自然也是大事,隻怕到時候街上人又多又擠,馬車不便通行……”

“你是說,我明日就該待在府裡哪兒都不去,讓路給那……”薑稚衣忽地一頓,“你說哪位打瞭勝仗的將軍?”

“就是三年前離京的,沈傢那位——”

“那位成日打馬過街招搖來去,鬥雞走狗沒個正形,與我大表哥臭味相投的公子哥兒?”薑稚衣像聽著瞭什麼樂子,“你方才管他叫什麼神?”

茶水婢女一噎。

谷雨一愣之下反應過來,扯開這沒眼力見兒的婢女:“瞧你這沒見識的!這年頭是個從過軍的都能叫戰神啦?那沈傢郎君多不著調的人,會打什麼仗,也值得郡主給眼神?咱們郡主的馬車上街,哪次不是人人退避三舍,從來隻有人傢為郡主夾道的,誰還敢擠著郡主不成?”

翌日一早,谷雨坐在慢如龜爬的馬車中,聽著窗外鼎沸的人聲,看著車裡薑稚衣結瞭霜的臉色,真想給自己這嘴來上一巴掌。

方才剛出崇仁坊的時候分明好好的,她還在拍馬屁,說從來隻聽過狀元遊街,可沒聽過紈絝遊街的,昨日那茶水婢女果真是大驚小怪。

郡主雖然沒吭聲,但看表情,她這馬屁應該是拍著瞭。

哪兒想到到瞭外街,不知誰敲著鑼喊瞭一嗓子,說邊關來的將軍們就快入城瞭,街頭巷尾的人便全湧瞭出來,將整條主街圍瞭個水泄不通。

年輕的姑娘兜瞭滿懷的花枝,小孩兒騎在大人肩頭,拍著手嘰嘰喳喳,壯漢們拖傢帶口地搶占高地。一眼望去,滿街都是攢動的人頭。

就這陣仗,別說郡主,怕是太上老君來瞭都壓不住。

人潮撥開一群又聚攏一群,偌大的馬車竟像落入汪洋的一葉孤舟,往前進不瞭,回頭也無路。

薑稚衣閉著眼端坐在車中,眉間陰雲密佈,已經足有一炷香的時辰沒開過口。

就在一炷香前,驚蟄眼看形勢不妙,提議由她步行去書肆取書,讓谷雨陪薑稚衣去邊上的茶樓歇腳。

然而一炷香後,馬車仍然沒能抵達這間看起來就在“邊上”的茶樓。

進退兩難之際,嗡嗡的嘈雜裡忽然摻進一道咕嚕嚕的呼嚕聲。

薑稚衣輕輕睜開眼,看見懷裡那黃茸茸一團已經睡得雷打不動。

今早臨出門被這貍奴纏上,記起自己為斷發的事冤枉冷落它許久,想它也是個可憐的,她便順手將它捎上瞭。

眼下她在這兒不得安寧,它倒是逍遙自在。

“你今日也是專程來氣我的是吧?”薑稚衣抱起貓一把塞給谷雨。

正低頭理著黏瞭毛的裙面,一群魁梧大漢突然你推我搡地擠向瞭馬車。

馬車一晃,薑稚衣頭頂步搖被撞得一歪,掩在袖中的手開始顫抖。

就算是京中三年一度最盛大的新科狀元遊街,也從沒有過這樣你爭我搶的場面。

那姓沈的究竟何德何能,能叫這些人為瞭看他一眼,連她當朝郡主的馬車都視而不見?

昨日那茶水婢女叫他什麼來著,戰神?

也是……闊別三年,她差點忘瞭,沈傢這位紈絝子怎麼不算個“神”?

那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瘟神!

谷雨手忙腳亂地替薑稚衣整理好釵飾,起身探出窗外,正要提醒隨行護衛小心一些,忽然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逆著人潮而來。

“郡主,驚蟄姐姐回來瞭!”谷雨驚喜道。

薑稚衣擡起眼來。

“幸好幸好,您想看的話本拿到瞭,今日也算不虛此行,您便在這車中先看看書寬寬心,想來開道的金吾衛也快到瞭。”

薑稚衣勉強“嗯”瞭聲,臉色終於好看瞭點。

車門移開,驚蟄氣喘籲籲跳上馬車。

薑稚衣攤開手去,卻接瞭個空。

驚蟄:“郡主,三餘書肆的夥計說,您這書不是他們那兒的。”

“什麼意思,這書不就在他們掌櫃送來的匣子裡?”

“但他們驗看瞭卷底,確實沒有書肆的花押印,眼下隻好等掌櫃的回來給個說法。”

“掌櫃的人呢?”

“掌櫃的……”驚蟄緊張地吞咽瞭下,指瞭指外頭,“也去看沈少將軍凱旋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