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亂紛紛的軍營裡,一群士兵裡三層外三層地圍攏在大帳門口,一個個伸長瞭脖子往裡瞅。
“怎麼回事,不是說郡主沒受什麼傷嗎?”
“嗐,貴人就是不經嚇,少將軍當時也沒說不救,哪兒知道郡主直接嚇暈瞭過去……”
“那也不該暈這麼久啊,不會是被少將軍馱在馬背上運回來,路上顛壞瞭吧?”
“聽說這永盈郡主比天傢公主還受寵,要真在咱們地界上出瞭岔子,咱們這麼多腦袋夠不夠掉?”
眾人緊張地咽瞭口口水。
大帳裡頭,穆新鴻站在床榻前著急地搓著手,一面觀察著軍醫的臉色:“如何?”
軍醫松開把脈的三指:“單看脈象並無大礙,按理說這會兒該醒瞭,隻是不知郡主是否有什麼要緊的傷處……”
穆新鴻面露難色。
床榻上不省人事的小姑娘蒼白著臉,一身光鮮的粉裙染瞭大片的泥漬,看著像是跌過跤,可他當時沒在近前,不知具體情形。
少將軍也真是,把人當貨物一般馱回來就罷瞭,不留下看看人傷勢,反倒出去關心那些屍首。
這滿軍營的漢子,連獵犬都是公的,誰敢碰這千金之軀?更別說上手驗傷瞭……
穆新鴻正急得團團轉,大帳門口的議論聲忽然輕下去,裡三層外三層的士兵們流水般朝兩邊散開,讓出一條道來。
元策挎著劍穿過人群,走進瞭大帳。
穆新鴻:“少將軍,您可算回來瞭!您再不來,郡主這傷……”
“就該愈合瞭?”元策把劍往一旁一拋。
穆新鴻接瞭劍匆匆安回劍架:“……不是,您方才可瞧見郡主摔著哪兒瞭?”
元策瞇起眼,回憶著薑稚衣跌倒的姿勢,食指中指並攏瞭遠遠一指,點過榻上人的左手肘、右手腕、左膝。
“那便不是要緊之處,也沒有折瘍跡象,還是受驚過度招致的昏迷。”軍醫判斷道。
穆新鴻追問:“那要如何才能醒轉?”
“這……法子是有,隻怕不太體面……”
“還要體面?”元策瞥瞭眼灰撲撲躺在他床榻上的人,一揮手示意讓開。
穆新鴻惶恐退去一邊:“您收、收著點,這細皮嫩肉的可遭不住重手……”
元策眼底浮起一絲不耐,擡手松瞭下衣襟,在床沿側身坐下,拇指摁上薑稚衣的人中,利落往下一掐。
如同溺水之人驟然汲取到清氣,榻上人急喘一聲,吃痛皺緊瞭眉,顫抖著睜開眼來。
薑稚衣迷茫的眼神在虛空中晃瞭晃,似乎還沒從驚嚇中緩過神,好半天才順著眼前的手慢慢偏過頭來,看見坐在床邊的人,像是愣瞭愣,目光輕輕閃爍瞭下。
對上薑稚衣的眼神,想起這位胡攪蠻纏的脾氣,元策眉梢一挑,收回瞭手。
不料下一瞬,薑稚衣忽然眼圈一紅,濃密的長睫撲簌簌顫動著落下一滴淚來。
……這力道,也不至於?
元策摩挲瞭下指尖,皺瞭皺眉招手讓軍醫過來應付,正要撐膝起身——
上身突然被猛地一撞,腰上驀地一緊,一雙玉臂牢牢摟住瞭他。
那沾瞭灰的粉團一腦袋紮進瞭他懷裡:“阿策哥哥!”
“?”
元策人被撞得往後一仰,雙手一把高舉過頭頂。
四下驚起無數倒抽冷氣之聲,元策高舉著手,盯著眼前白花花的帳佈看瞭一晌,緩緩低下頭去,望向環著他腰的那雙手。
“你在——叫誰?”
薑稚衣像沒聽到似的,自顧自摟著他,眼淚汪汪:“阿策哥哥,方才當真是嚇壞我瞭,那些賊人舉著好大的刀,我差點以為、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瞭——”
“……”
元策高舉的手慢慢攥攏成拳,閉住瞭呼吸。
“我剛剛還做瞭一個好可怕好可怕的噩夢,夢到我摔瞭一跤,去拉你,你卻嫌棄地將我甩開瞭……還好、還好隻是個夢……”
“?”
“我就知道阿策哥哥不會不管我,”薑稚衣說著,後怕一般將他摟得更緊瞭些,臉頰蹭瞭蹭他的衣襟,“我就知道你心裡有我!”
“…………”
“阿策哥哥,你怎麼不說話?”薑稚衣收瞭收淚擡起頭來,對上元策震動的眼神。
“你在——”元策腰背後仰成弓形,身體繃得像鐵板一塊,“跟我說話?”
“我不跟我的阿策哥哥說話,跟誰說話?”薑稚衣疑惑地眨瞭眨眼。
阿策……哥哥?
元策匪夷所思地轉開眼,望向一旁。
帳外呆若木雞已久的眾人手忙腳亂地背過身去,捂眼睛的捂眼睛,捂耳朵的捂耳朵。
薑稚衣隨他偏過頭去,一看烏壓壓一群人,立馬松瞭手,一把拉高被衾往後退,目光閃動地望著元策,蒼白的臉一點點泛起紅暈。
穆新鴻強逼著自己從這一幕裡回過神來,走去門口趕人:“都不要眼睛瞭!去去去散瞭散瞭!”
眾人一溜煙躥沒瞭影,最後一名離開的士兵跑開幾步又想起什麼,回過頭來貼心地關攏瞭帳門。
靜悄悄的大帳裡死寂更甚,榻上四目相對的兩人一個僵如槁木,一個面若桃花。
薑稚衣面露羞愧之色:“對不住阿策哥哥,我沒註意旁邊有人……”
還知道對不住?
不是……她對不住的是旁邊有人嗎?
“呃,旁邊沒人,旁邊馬上就沒人瞭!”穆新鴻一把拉過不知所措的軍醫,“少將軍,那我們也出去……”
“不是你們,”元策豎掌打住他,盯著面前兩頰緋紅的人,緩緩撐膝起身,“是我。”
“哎?”薑稚衣慌忙伸手一拉,拉住瞭他的手。
柔軟的壓迫感像又重新襲來,元策垂下眼瞼,看著揪住自己小拇指的那隻細白的手,從手指尖一路僵到腳後跟。
“阿策哥哥,讓他們走就可以瞭,你出去做什麼?”
元策看著她眨巴眨巴的眼,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去和醫士商討你的腦……你的傷勢。”
“可是你走瞭,我一個人害怕……”薑稚衣嘴一癟像又要哭出來。
“那就——”元策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緊握成拳,輕輕抽回自己的小拇指,“害怕著吧。”
帳外,元策負手站在空闊處吹著風,看上去心如止水,平靜祥和。
如果穆新鴻沒有從後面看見他那根仿佛與其他手指脫離瞭關系的、獨自撇在風中的——小拇指的話。
鼻端那股似有若無的甜膩香氣始終揮之不去,元策蹙著眉頭,聽見身後跟出來的動靜,回頭一指大帳,篤定道:“她是不是燒壞腦子瞭。”
軍醫沉吟片刻:“這……郡主並未起高熱,恐怕沒有這種可能……”
“那是嚇壞腦子瞭?”
“受驚過度的確可能致人神志恍惚,可郡主口齒清晰,言語流利,行為舉止也符合常人情狀,方才種種動作甚至比少將軍您還迅捷上三分……”
“……”
穆新鴻撓瞭撓後腦勺,小聲道:“會不會是郡主還在圖謀您的劍,有意使詐支開咱們?”
元策點點頭,側耳聽瞭片刻,掀開帳門一角往裡望去。
薑稚衣正安安分分坐在榻上,一臉委屈地唉聲嘆氣,透過帳縫與他對上視線,眼睛一亮就要下榻來。
元策一把合攏瞭帳門。
“不是?”穆新鴻瞅瞅元策難看的臉色,繼續撓頭皮,“那要不然就是……”
元策一擡手示意算瞭:“不管是什麼,立刻把人交回永恩侯府去。”
等待侯府來人的時辰裡,軍營上下陷入瞭一種詭異的氣氛。
目之所及,人人做賊一般躡手躡腳,輕聲細語,當值士兵每每巡邏經過大帳,都是目不斜視,步履如飛,生怕多在附近停留一刻便聽著什麼不該聽的,看著什麼不該看的。
即便事實上,元策自從走出那張大帳,便再沒踏進去一步。
穆新鴻陪著有“帳”不能回的元策在營中不知轉到第幾圈時,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終於停在瞭營門前。
一名衣著華貴的婦人急急走下馬車,正是永恩侯夫人鐘氏。
穆新鴻如釋重負地將人迎進營,領到大帳門口。
元策站在緊閉的帳門前擡起手,捏住瞭帳簾一角。
鐘氏進營一路已著急忙慌問瞭許多,此刻見他捏著帳緣,捏到手背起青筋也沒拉開帳門,仿佛在醞釀什麼情緒……
鐘氏扶著額角打瞭個擺晃:“沈小將軍,我們傢稚衣可是出瞭什麼事?”
穆新鴻連忙打起圓場:“不不,不是……”
有事的可能不是郡主……
元策一把掀開帳門,負著手側過身,請鐘氏進去。
寂靜無聲的大帳裡,薑稚衣正低垂著眼抱膝坐在榻上,聽見動靜滿臉歡喜地擡起頭來,剛一張嘴,一看元策身後跟來的鐘氏,臉一垮,笑意收瞭個一幹二凈。
“哎喲稚衣呀,舅母才一早上未見你,你怎成瞭這般模樣!”鐘氏一進門便快步上前,沒說兩句被什麼嗆著,拿帕子掩著咳嗽瞭幾聲。
“這屋裡燒的什麼炭這麼熏人?”鐘氏順著煙氣瞧見榻邊那盆劣炭,“我們稚衣向來隻用銀骨炭,你們這不是糟踐……”
話說一半,卻發現薑稚衣安安靜靜坐在榻上,連鼻子也沒皺一下。
又看她手邊那粗糙到磨手的陶碗,眼見得裡頭茶水已被喝盡,一滴未剩。
再看她身上擁著的那床硬邦邦的、一看便很是硌人的被衾。
不止鐘氏愣住,穆新鴻也驚訝地瞪大瞭眼。
軍營裡過得糙,本也沒指望踩個泥巴地都要鋪絨毯的郡主肯用這些湊合來的東西。
卻沒想到薑稚衣非但用瞭,還毫無嫌棄之意,尤其對少將軍這床被衾十分的情有獨鐘、愛不釋手。
“稚衣?”鐘氏寧願相信六月會飛雪,也不信薑稚衣眼裡忍得下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驚瞭又驚,伸手在她眼前晃瞭兩下,“這是怎麼瞭,可是誰人欺負瞭你?”
薑稚衣仰起一張委屈巴巴的臉,朝她身後站著的人望去。
元策:“……”
“不、不是,侯夫人,您千萬別誤會!少將軍與郡主之間清清白白,絕沒有半分瓜葛!”穆新鴻說完,覺得這話好像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又找補道,“眼下當務之急是給郡主處理皮外傷,侯夫人不如還是盡快將郡主接走……”
“這是沈少將軍的意思嗎?”薑稚衣忽然打斷他,不高興地抿著唇望向元策。
元策:“自然,難道郡主還想賴在臣這兒養傷不成?”
薑稚衣深吸一口氣,像在強忍什麼:“那沈少將軍也覺得,我與你之間清清白白,沒有半分瓜葛?”
元策淡淡眨瞭眨眼:“臣應該同郡主有什麼瓜葛?”
薑稚衣極輕極緩地點瞭兩下頭,一雙水杏眼輕輕一眨,啪嗒眨下一滴淚。
元策:“……”
“既然沒有瓜葛,你今日為何救我?”薑稚衣含著哭腔,不死心地再問。
“郡主今日倒下之處恰好過我軍營界線,若非如此,臣的確不至於多管閑事。”
像是一口氣沒緩上來,薑稚衣顫抖著抽瞭下噎,難以置信地望著他,眼淚斷瞭線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
鐘氏在一旁看得又是莫名其妙,又是心驚肉跳,趕緊勸道:“稚衣啊,要不還是先跟舅母回府去吧,這皮外傷若不及時清理上藥,可是要留疤的!”
“留疤就留疤好瞭,反正我如今也隻是個閑事瞭!”
元策:“……”
鐘氏:“女孩傢怎好留疤呢,將來嫁人後夫婿可是會看到的!”
“我都已是個閑事瞭,還能嫁給誰去……”
元策:“…………”
穆新鴻一動不敢動地站在元策身後,悄悄張瞭張嘴皮:“聽郡主這話意思,難道本該是您娶她?”
元策面無表情看著聲淚俱下的人:“你問我我問誰去。”
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聲回蕩在帳中,反復沖撞著人的鼓膜,震得人額角青筋突突直跳。
元策摁著耳根閉瞭閉眼,面朝鐘氏道:“侯夫人?”
鐘氏昏昏瞪瞪擡起頭來。
天曉得這孩子自入侯府以來就沒哭過,她這當舅母的何嘗不是頭一遭遇到這樣的大場面!
鐘氏略帶尷尬地一笑:“這孩子怎麼勸也不肯回傢……沈小將軍可有什麼法子?”
元策耐心徹底告罄,沉著臉走上前去,單膝抵上床沿,彎下身,手臂從被衾下穿過,正要連人帶被衾一把抱起——
薑稚衣哭聲一停,抽瞭聲噎,擡起頭來。
元策一偏頭,對上一雙纏綿悱惻,欲說還休的眼。
眼睛還在哭的人,身體像被什麼鎖鑰打開,懵懵懂懂地伸手圈牢瞭他的脖子。
“……”
默瞭默,元策被衾下的手慢慢抽回,揚手一記手刀下去。
然後在鐘氏和穆新鴻震驚的目光下,將昏厥的人單手扛上肩膀,大步流星走出瞭營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