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稚衣緊攥著手中的被衾,縮在床角心臟狂跳。
此前看在舅父的面上,不曾對這位臥病在床的大表哥發落什麼,誰想這齷齪東西在床上躺瞭大半月,剛能下地,竟是一日也不消停,如今連她的院子都敢闖瞭!
若此刻房中隻有她一人……
薑稚衣晃瞭晃腦袋揮散去那些念頭,按著心口定瞭定神,望著帳幔外那道執劍而立的身影,跳到嗓子眼的心臟一點點回落下來。
地上,方宗鳴抱著肚子痛得兩眼發黑,險些一口氣背過去,緩瞭緩,頂著一頭冷汗擡起眼來,看瞭看頭頂反客為主的人,又看瞭看帳幔後邊似乎默許瞭的薑稚衣。
……不是,這不是他們方傢的府邸嗎?
這沈元策不是她死對頭嗎?!
方宗鳴直起身板,抖著嘴皮子就要罵。
元策手中劍往下一壓,劍鞘頂上他肩窩。
整片肩膀連帶後背一麻,這腰板竟是無論如何也直不起來瞭。
方宗鳴像隻雞崽被撴在地上,粗著脖子紅著臉,隻剩一顆頭能昂起來:“我……我這不是看沈元策鬼鬼祟祟的,過來保護表妹你的安危嗎?表妹怎不問問他是來幹什麼的!”
屋裡沉默瞭一剎。
“你說呢!”
“你說呢?”
一剎過後,一高一低兩道話音齊聲落下。
元策偏頭看向床榻。
隔著金色的帳幔,兩道目光瞬時交匯,又飛快錯開。
薑稚衣輕輕咳嗽瞭聲,緩緩拉起被衾遮住瞭臉。
像聽見什麼驚天奇聞,方宗鳴目瞪口呆地看瞭看頭頂睥睨著他的元策,又看瞭看床榻上含羞的表妹,腦袋裡咣啷當一聲響!
……這對狗男女!
肩窩猛地一酸,方宗鳴哎喲一聲,齜牙咧嘴地弓起背。
元策手中劍一側,點瞭點他的脖子:“管好嘴,滾出去。”
方宗鳴斜眼瞧著那劍,寒毛倒豎起一片,終於是一眼也沒敢再多看,忙不疊連滾帶爬地跌撞著跑瞭出去。
房門啪嗒一開又啪嗒一合,燭火輕晃瞭晃,寢間裡登時安靜下來。
薑稚衣蒙在被衾下長長松瞭一口氣。
嘆完記起屋裡還有人在,忍不住放輕瞭呼吸,緊張地豎起耳朵去聽動靜。
聽瞭半天,卻沒聽見一絲響動。
該走的走瞭,不該走的不會也走瞭吧?
想著,薑稚衣從被衾裡疑惑地鉆瞭出來。
正看見元策站在半丈開外一動不動看著她,眼神裡好似透著一些古怪的復雜情緒。
不過是在旁人面前承認瞭他們的關系,有這麼復雜嗎……
還是說——
“你別又冤枉我!”薑稚衣突然記起有些人翻起舊賬來多麼可怕,“這種人憎狗嫌的東西,看一眼都惡心,與我可沒有幹系!我今夜是給你留的門——”
元策輕挑瞭下眉,從鼻腔裡哼笑出聲:“我用得著你留?”
薑稚衣一噎,知道他本事大,隔著帳幔氣哼哼瞪他一眼。
“我不留門,便是你偷香竊玉,我留瞭門,便是你情我願,那能一樣嗎……”
“……”
“怎打仗打得這麼不解風情!”
元策寒著張臉轉身拎起劍:“都有心情解風情瞭,看來病好瞭,走瞭。”
“哎!”薑稚衣膝行上前,一拉帳幔,鉆出個腦袋來,“我這還沒好呢!”
元策回過頭來,眼神疑問。
“我、我頭好疼!我還咳嗽——”薑稚衣目光閃爍著掩嘴咳瞭幾聲,又探瞭探自己的額頭,“呀,好燙,我是不是又燒起來瞭?你快摸摸看。”
元策垂眼睨著人,匪夷所思地歪瞭歪頭。
就這演技,她與他兄長從前談情說愛,究竟是怎樣做到全長安非但無人知曉,還都以為他倆是死對頭的?
真是個奇跡。
元策曲起食指,指節抵在她眉心,像方才摁雞崽一樣把人摁回帳幔裡:“沒好就回去躺著。”
“我躺著你就不走瞭嗎?”薑稚衣仰頭望著他,見他不說話,輕嘆瞭口氣。
“其實我有點怕呢……”
“若今夜你沒有來,或是來晚瞭一步,不知會發生什麼……”
“貴為郡主又如何,終究是寄人籬下的弱女子,若大表哥大著膽子再來……哪怕事後追究,就算殺瞭他有何用?”
元策面無表情地聽著她叭叭瞭半天,背過身往她床邊腳踏一坐,一手支劍一手搭膝,拿後腦勺對住瞭她。
薑稚衣眨瞭眨眼,趴到床沿:“不走啦?”
見他不說話,又撐起腮去看他神情:“是不是不走啦?”
響在腦後的聲音像月牙泉的泉水,叮叮咚咚,清澈,又帶著得逞的狡黠。
元策冷聲皺眉:“再不閉嘴就走瞭。”
薑稚衣哦瞭聲,抿唇一笑,翹起的小腿在空中晃瞭晃,平躺下來拉起被衾,餘光裡瞧著他挺拔的背影和他手中那柄劍,心安瞭些。
雖然還是有點生氣那個破考驗,但看在他近日夜夜過來照顧她,有心補過的份上,也不是不能原諒他這一回。
薑稚衣想高興瞭,改成瞭側躺,支著額角看起他的後腦勺,指尖在枕邊噠噠地敲。
灼灼的視線如同暗夜裡逼射而來的光,強烈到無法忽視。
元策張瞭張口,又懶得打破這難能可貴的安寧,幹脆提著劍閉上眼,權當自己瞎瞭。
鎏金燈樹上滴落的燭油漸漸盈滿小盞,不知閉目養神瞭多久,身後那道目光漸漸微弱下去,直到完全合攏,消失。
滿室隻剩綿長的呼吸聲。
元策回過頭,隔著朦朧的帳幔看見榻上人熟睡的臉。
比起前幾晚不舒服地擰著眉皺著鼻子的模樣,今夜軟和瞭許多,唇角微微翹著,不知瞎高興什麼。
做到這份上,也算給兄長賠夠罪瞭。
元策撐膝起身,活動瞭下筋骨,提上劍無聲走到後窗,推開瞭窗子。
臨到翻身而出,耳邊卻驀地響起那道咕噥——
若大表哥大著膽子再來……哪怕事後追究,就算殺瞭他有何用?
一頓之下,元策又回頭看向床榻,眉心一皺,收回瞭手。
長夜過半,月上中天,半炷香後,瑤光閣屋頂。
一身夜行衣的少年長身而立於屋脊之上,抱臂站在月光下,靜靜俯瞰著整座院子。
東西南北四個面,大門、二門、角門、屏門,遊廊、過廳、水榭、竹林——
撇開今晚被撤走的部分護衛不說,這院子的結構和守備也是中看不中用,哪兒哪兒都漏風。
難怪那蠢貨能鉆空子進來。
衣袂隨長風拂動間,元策摩挲著指腹,腦海裡很快勾勒出一幅圖紙。
需要移栽的樹。
需要加固的門窗。
需要改點位的人手……
忽然“砰”一聲脆響從腳下的寢間傳來。
腦海裡清晰的筆畫斷瞭墨似的一滯,元策眼皮一擡,自屋脊縱身躍下,一把推門而入。
寢間裡,床邊小幾上的瓷盞被揮落在地,榻上人急喘著坐在那裡,驚恐地望著窗子,好似剛從什麼噩夢中蘇醒。
一轉頭看見他,呆呆的沒回過神來,反還往床角縮去。
一直等他走到榻前,撩起帳幔,她才像認出瞭他,目光微微一閃,後怕般猛地撲上前,一把環住瞭他的腰。
元策到嘴邊的問話被這纏上來的一雙玉臂扼住,捏著帳幔的手連同身體一僵,慢慢低下頭去。
懷裡的人一抱住他便聲淚俱下:“嚇死我瞭!你去哪裡瞭……”
“不是說好我閉嘴你就不走瞭嗎,怎麼騙人呢?”
元策:“我——”
“我又不是同你說笑,我是真的害怕……”
“舅父不在,我在這府上一個親人也沒有……”
薑稚衣抽抽搭搭嗚咽著,不知想到瞭哪裡去,擡起一雙淚漣漣的眼:“你是不是還有其他事騙我?”
“?”
“說沒有相好是不是也騙我……”
“說沒有變心是不是也是騙我?”
“…………”
這舊賬還能這麼翻?
她一個噩夢,他四天四夜白幹?
……這到底誰的噩夢?
淚濕衣襟,眼看玄色的衣衫被染得深一塊淺一塊,元策心底劃過一個由來已久的疑問——
兄長到底喜歡這哭包什麼?
喜歡她頤指氣使,喜歡她蠻不講理,喜歡她話癆,喜歡她麻煩?
元策低著頭氣笑:“你講點道理?我若走瞭,你現在抱著……”的是誰?
“你才要講點道理!你若沒有變心,我都哭成這樣瞭,你不抱我就算——”薑稚衣看瞭眼他垂在身側的手,“怎還像要揍我……?”
元策一偏頭,不知何時握緊的拳頭驀地一松。
再轉回眼,那雙盈盈淚眼裡百轉千回,看著他,像在看個始亂終棄的人渣。
夜風從方才來不及闔的房門灌入,拂動帳幔,靜立間,輕紗悠悠飄蕩,迷過眼下。
元策眨瞭眨眼,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擡起,一點點擡到半空,懸停在她後背。
薑稚衣扭頭看瞭看他的手,又擡眼看他。
對上她不滿催促的眼神,元策撇開頭,手掌落下餘下的三寸,虛虛復上她烏發鋪散的背脊。
不知怎的,這一瞬忽然記起那從未用過的水絲綢。
“還有一隻手呢?”
另隻手也復上去。
“抱緊一點!”薑稚衣緊瞭緊環著他腰的手臂。
像被柔軟的潮水推擠著,元策閉住呼吸,喉結輕輕滾動瞭下,擡眼望著虛空,慢慢收緊雙臂,抱實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