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策落在薑稚衣身上的眼神微微變瞭變。驚蟄後背發涼地屏住呼吸,站在美人榻後方,忐忑地看向出師不利的郡主。
薑稚衣緩緩擡起眼皮,盯著元策的臉,借帕子的遮掩抿瞭抿她這容不下虛情假意的嘴。
看著此刻站在眼前的人,腦海裡重疊上他曾經出口辱她的可恨模樣,再想想他這段時日看瞭她那麼多笑話——縱使是虛與委蛇,“阿策哥哥”這四個字,能叫出第一個字,也已是她最大的忍讓。
不叫這個,說點別的,能不能讓他相信她還傻著?
薑稚衣努力轉動著今日已然不堪重負的腦筋。
正是僵持之際,在門外頓瞭許久的那雙烏皮靴跨過瞭門檻。
薑稚衣身板一直,更正襟危坐瞭幾分。
“凍著你瞭?”元策稀松平常地說著,轉身合攏房門,看起來並未察覺端倪。
驚蟄松瞭口氣,忙給薑稚衣使眼色,下一句可不能再露餡瞭。
薑稚衣接到眼色,點頭:“對。”
驚蟄:“……”
好一個硌牙的對字,核桃殼都沒有這話接得硬。
薑稚衣也覺出不妥,很快輕咳一聲:“都——怪你回來這麼晚,我在這兒坐得心都涼瞭!”
還好,這句不難講,這句是實話。
元策在原地眨瞭兩下眼,走上前來:“聽他們說,你今日想出府?”
“嗯。”
驚蟄在後邊著急地,悄悄戳瞭下薑稚衣的背脊。
郡主自己可能還不覺著,她作為旁觀者,眼看郡主前些天在沈少將軍面前小鳥依人,說話像倒豆子似的,再看眼下這一次隻能蹦出一個字的模樣,簡直是天差地別……
“昨夜不是沒逛多久就暈過去瞭,我想白日再出去逛逛,誰知道你的人竟然敢攔我……”薑稚衣收到暗示,硬邦邦補充瞭句。
元策在她旁邊坐下,伸手攬向她的肩。
薑稚衣眼睫一顫,驀地起身跳開去。像隻驚弓之鳥,從頭發絲到腳趾都繃緊。
元策打橫的手臂落瞭空,擡起頭來眉梢一揚。
眼看著他意外的神色,薑稚衣心底哀樂已經奏響。裝傻這件事,比她想象得要更難一些。
元策慢慢收起手臂,空蕩蕩的指尖擱在膝上摩挲瞭兩下:“是為這事不高興?”
也是,她不是應該不高興嗎?裝傻不行,不高興還不容易……
薑稚衣定瞭定神,終於找著瞭適合她的臺詞,板起臉來:“你看出來瞭就行,我在這裡無親無故,你自己沒時間待在府裡,還不許我出去打發時間?”
元策撐膝看著她:“那你想我怎麼做?”
“明天——不,今晚開始,讓你那些兇神惡煞的手下離我遠點,我瞧著不舒服!”
“行,讓他們去你看不見的地方。”
“還有,我要自由出入,連在長安城皇伯伯都許我暢通無阻,你在這兒是拿我當犯人嗎?”
“可以,但姑臧城魚龍混雜,你出去要麼與我一道,要麼我派人跟著保護你。”
……保護她?她看最危險的就是他,姑臧城可能是魚龍混雜,他這兒都沒有混雜的,全是惡人!
薑稚衣掩在袖中的手緊緊攥起來:“非要這樣不可?”
元策:“非要這樣不可。”
薑稚衣煩躁地皺皺眉,點頭:“行,各退一步,成交。”
元策似笑非笑地一擡下巴:“跟我做生意呢?”
薑稚衣面無表情:“我不高興的時候還能跟你做生意,你就燒香拜佛感恩戴德吧。”
“那都依你瞭,消氣瞭沒?”
“消氣怎麼,沒消氣又怎麼?”
“處理瞭一天軍營裡亂七八糟的事,有點累,”元策朝她攤開手,“消氣瞭的話,過來坐會兒?”
薑稚衣垂眼看向他攤開的手。
如果她沒有恢復記憶,此刻應該把自己的手放上去,關心地問他發生瞭什麼事,然後靠著他坐在這榻上……
薑稚衣一晃腦袋,把腦海裡糟糕的畫面晃掉。
……為瞭逃出這個府,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嗎?
“嗯?”元策再攤瞭一次手。
從他眼底看出瞭不知是不是試探的意思,薑稚衣輕一咬牙,一點點伸出手去。
可臨要觸碰到他的手指,頭發絲卻抗拒到快立起來。
最後一刻,薑稚衣在他掌心啪地一拍,同他擊瞭個掌。
元策:“……”
“做生意成交,擊掌為誓,方才忘瞭。”趁他沒回過神,薑稚衣快快走上前去,在美人榻的最角落坐下。
元策看瞭眼兩人之間還能再坐兩人的距離,側目看她:“我身上有刺,能刺著你?”
“……我有刺,怕刺著你。”薑稚衣一雙手防備地攥在身前,思忖這話也談完瞭,這人怎麼還不走,提起一口氣道,“不是說累瞭嗎?早點去歇著吧。”
“我現在不就歇著?”
“坐著怎麼叫歇?睡著才叫歇。”
元策看瞭眼她的床榻:“那你的榻借我睡睡?”
薑稚衣眼睛慢慢睜大,背脊僵直著偏過頭:“你自己房裡沒有榻?”
“我房裡不是沒有你嗎?”
“……”
一些遙遠的,不堪回首的記憶撞入腦海,薑稚衣心頭一顫,撇開頭去,恨恨閉瞭閉眼。
“提過要求就逐客,郡主這是用完人就丟?”元策支著額角看著她。
眼看氣氛越發緊巴,郡主也越發應付不下去,驚蟄連忙打圓場:“沈少將軍,郡主生著氣,難免說話不好聽,但心裡是關心您的,您瞧郡主句句都是想讓您早點歇著!”
薑稚衣點瞭下頭,示意驚蟄說得對。
元策靜靜看瞭她一會兒,默瞭默撐膝起身,走出兩步又回過頭:“明日白天我還是不在府,不過晌午能抽些時間,你若想讓我陪你出去,差人給我個信。”
薑稚衣哦瞭一聲,眼看他還等在原地,像在等什麼道別的話,輕啟瞭下尊貴的唇:“慢走。”
“……”
翌日午後,薑稚衣帶著驚蟄和谷雨坐上瞭外出的馬車。
如同昨夜沈元策所說,他今天白日依然不在府。那麼不出意外的話,這就是她最後一次走出這座府邸瞭。
那做戲的感覺當真如鯁在喉如芒在背如坐針氈,她薑稚衣哪裡受得瞭這委屈,多演一日恐怕都要破功,隻能抓緊最早的時機逃離這裡。
就今日,她必要離開沈元策,離開這姑臧城。
沈元策昨夜說他晌午能抽出時間,所以她特意過瞭晌午再出發,說要上街逛逛。
行駛的馬車內,一主兩仆六目相對,都從彼此眼中看出瞭幾分緊張。
車夫與隨行護衛都是玄策軍的人,薑稚衣記得沈元策跟她說過,這些精銳耳力非凡,所以此刻在馬車裡也不能多說什麼,唯有握瞭握彼此的手,給這出逃添上幾分亡命天涯般的肅殺氣氛。
到瞭人頭攢動的街上,薑稚衣被婢女扶下馬車,正要揮退那些護衛,一名十五六歲的清秀少年走上前來,樂呵呵道:“少夫人,小人名叫三七,三七二十一的三七,是少將軍派給您的貼身護衛,您去到哪兒小人都跟著您!”
驚蟄:“郡主要去逛胭脂鋪成衣鋪,你也跟著?”
“是的,少夫人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
薑稚衣上下打量起他這一身盔甲:“你穿成這般,進那些鋪子不將人傢顧客嚇著?可別害我走到哪兒都要討人嫌。”
三七低頭一看自己,立馬三下五除二卸下盔甲,一轉眼,露出一身尋常佈衣打扮。
薑稚衣:“……”
“少夫人教訓的是,少將軍提醒過小人的,是小人險些忘瞭!”三七笑著,臉頰露出兩個梨渦,“少夫人,小人就跟在您身後一丈遠,不給您添麻煩,您看您如此傾國傾城,美若天仙,天人之姿,若叫那些混子盯上,可危險呢!”
“……”沈元策特意點這麼個人來,是看他笑起來有梨渦,又會說話是吧。
這些士兵之難纏,昨日她已領教過,個個都是頭可斷血可流,少將軍的命令不可丟,就算她拿郡主的身份去壓,也壓不過他們心裡的軍令如山。
時間緊迫,不宜在此浪費。
薑稚衣看瞭眼後頭那些人高馬大的士兵,見這個三七相比之下矮小些精瘦些,輕一甩袖,轉身走入人流,默認瞭他的跟隨。
三七默默跟瞭上去。
薑稚衣左手驚蟄,右手谷雨,往前逛瞭一段路後,走進一傢兩層樓的成衣鋪,作勢挑衣裳,隨手指向一件長裙,說要試試。
女掌櫃連忙殷切地領她上瞭二樓。
三七一直跟到二樓樓梯口,被驚蟄喝住瞭腳步。
驚蟄陪著薑稚衣進瞭一間量體裁衣的私密小室,塞瞭女掌櫃一枚金葉子,讓她再去挑些衣裳來,闔上門後,壓低聲與谷雨道:“你陪郡主在這兒一件件試,試完一件就說郡主不滿意,還要一件。”
又對薑稚衣說:“奴婢在最快的時間內帶馬過來,接您去見鴻臚寺欽差。”
薑稚衣點瞭下頭。
她昨夜冷靜下來想過瞭,要逃就必須逃得快準狠,她自然不會異想天開到覺得自己可以靠驚蟄策馬千裡回長安,沈元策既然有心留她,一發現她不見,肯定會追上來,別說她們兩條腿的人不是他的對手,她們四條腿的馬也跑不過人傢那匹馬。
所以她昨夜冥思苦想,想起一件事。
此前正月裡,西邏王後突然病危,西邏使團急急返西,朝廷當時也派瞭太醫一同跟去。與外邦接洽的事務向來由鴻臚寺負責,太醫不可能光零零跟著西邏使團,隊伍裡一定還有鴻臚寺的官員隨行。
使團比她早出發近半月,腳程也比她快許多,卻要比她往西走更遠,這麼一折算,說不定鴻臚寺的官員此刻剛好在返程路上,會路過姑臧。
聽她這一說,驚蟄想辦法出來打聽瞭下,好巧不巧,聽說這鴻臚寺的官員剛好今日到姑臧,可能會在此逗留休整一夜。
雖然約莫隻是個小小官員,但由聖上派遣外出辦理此等重大事務的官員都屬“欽差”,殺欽差無異於在天子頭上動土,因而此人身份之貴重,足夠當得起她的救命稻草,也是眼下在這沈傢隻手遮天的河西,她與京城唯一的聯系。
即便一時無法跟著欽差回去,找此人八百裡加急往京城傳信,這信件沈元策也沒法攔。
目送驚蟄從二樓後窗一躍而下後,薑稚衣假裝在小室內試衣,偶爾提高聲抱怨幾句——
“這衣裳怎麼這麼難穿?”
“不好看,換下一件吧。”
“這顏色我不喜歡!”
不知過瞭多久,薑稚衣說到口幹舌燥之時,一顆小石子終於打上瞭二樓的窗子。
薑稚衣快步上前,探出窗沿低頭一看,看見驚蟄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等在底下的小巷,朝她小聲道:“郡主,快些下來!”
看著驚蟄宛若蓋世英雄一般降臨,薑稚衣動容地點瞭點頭。
這一切來得太過順利,順利到甚至讓人有點不敢相信,直到發現自己的腳無法踩上窗沿的那一刻——
薑稚衣才有瞭些真實感。
果然,出逃都是會有磨難的。
見薑稚衣手足無措地頓在窗沿,谷雨在她背後努力一使勁,將她抱起來一些。
薑稚衣小心坐上窗沿,兩條腿慢慢懸掛出去,往底下看瞭眼,一陣眼暈。
這二樓在底下看著隻有二樓,到要跳下去的時候怎麼就一下變成四樓瞭?
底下驚蟄在馬上找準位置,張開瞭雙臂,眼神示意她放心跳,她一定會接住她。
薑稚衣身子朝外坐在窗沿,懸著一雙小蠻靴,深呼吸著壓下這一陣心悸。
谷雨瞧著這眼熟至極的一幕,用氣聲鼓舞她:“郡主,您四個月前可以為沈少將軍翻那麼高的墻,今日也定能為沈少將軍跳這麼高的樓!”
“……”
真會說話,這麼一說,她可不就來氣瞭嗎?
沈元策,你這個混賬,王八蛋!
薑稚衣閉起眼呼吸吐納,在心裡破口大罵著,給自己鼓足瞭氣,直直躍瞭下去。
人在半空一瞬,漫長得仿佛像過瞭一生,耳邊一剎間除瞭風聲什麼也聽不見,薑稚衣強忍著溢到嗓子眼的驚叫,死死閉緊瞭眼。
下一瞬,感覺自己被驚蟄的臂彎牢牢接住,穩穩落到瞭馬上。
像一朵找到瞭歸依的浮萍,薑稚衣狂跳的心臟回落下去,感激涕零地睜開眼——
對上瞭一雙烏沉沉的眼睛。
“郡主!”與此同時,前一刻,被一匹橫空出世的快馬擠撞開去的驚蟄大喊。
薑稚衣凝目低下眼,看見自己的處境——
馬上坐著元策,而她斜躺在元策懷裡。
薑稚衣渾身一顫,臉色下瞭霜似的白。
元策把人攬緊瞭些:“怎麼試個衣裳還能摔下來,嚇著瞭?”
……嚇著她的,是摔下來嗎?
薑稚衣止不住顫栗著,僵手僵腳地蜷縮成一團:“你怎麼……來瞭這裡……”
“因為聽見你罵我瞭,”元策垂眼看著她,似有若無地嘆瞭口氣,“小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