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官衙的路上,薑稚衣聽裴子宋說起方才帶兵搜尋朱刺史下落時,順道從同行官吏那兒打聽來的情況。
原來朱逢源是去年才調來杏州任職刺史,前任杏州刺史因養匪自重,有反上之嫌而被問罪罷免,魏寂本以為自己有機會升遷上任,結果朱逢源突降,又是個不肯放權的,反令他這個二把手漸漸有名無實,所以他一早便心生不滿,大概是因為這樣,才叫河東的人鉆瞭空子,收買瞭去。
想起朱逢源和妻女的死狀,薑稚衣閉瞭閉眼,讓人將三具屍首收殮,待戰後好好安葬。
到瞭官衙,薑稚衣被驚蟄攙下馬車,還沒來得及換下染血的裙衫,聽說曹司馬有事請示,又和裴子宋一起匆匆趕到正堂。
堂中三十許的中年男子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剛要上前,一眼看見薑稚衣,對著她的臉一愣,出神般站在瞭原地。
薑稚衣跟著一愣,望著對面人發直的眼神,奇怪地偏頭看向身邊的裴子宋。
裴子宋上前一步,擋在薑稚衣身前:“曹司馬何事請示?”
那頭曹沉猛然回過神來,頷首拱手:“下官曹沉,見過郡主、裴公子,城西糧倉隻搶救下十分之一糧草,城中另一糧倉存糧六月裡抽調瞭半數去南面,此前又在魏長史鼓動下開放給瞭流民,如今亦僅餘三成,還需要供給城中流民,下官以為當務之急是未雨綢繆籌措補給,所以前來請示郡主,等天一亮是否向城中百姓征收物資,除口糧外還有鐵器、刀具等裝備,石灰、燈油等傢用,以及下官想動用金汁。”
薑稚衣和裴子宋可以抓細作,振軍心,但落實到具體事務還得依靠當地官吏,像曹沉所說的這些,他們便還未想到。
聽見“金汁”這熟悉的詞,薑稚衣微一恍神,想起瞭四月在玄策大營觀摩過的那場攻守城戰。
那次觀摩之後她問過元策,原來金汁如果用金銀銅鐵等物燒煉,殺傷力更強,但這些物資貴重稀少,不易籌措,所以通常以廉價易得的糞水為替。
“曹司馬身為一州上佐,如今自可代行刺史之職,這些事盡管放手去辦。”裴子宋代薑稚衣答。
薑稚衣在裴子宋身後補充:“我聽說金汁裡若加入金銀銅鐵燒煉威力更大,我隨身攜帶有金銀器物,一會兒請人送去軍營,這城中應當也有富戶,可否向他們也征收一些?”
曹沉詫異擡起眼,像在意外她竟懂這些,忙道:“城中確有世族富戶,但征收起來恐怕會有阻礙,畢竟都是身傢,萬一征收不成,反引起民亂……”
薑稚衣擺擺手:“這個不必擔心,我請人擬好欠條,蓋我私印,凡捐貴重器物者,皆記下價值數目,今日拿出多少,戰後可從我這兒得兩倍,本郡主別的不說,錢是真沒地方花!”
裴子宋:“……”
曹沉:“……”
“得郡主慷慨解囊,此事定可辦成,下官這就去安排。”曹沉告退。
等曹沉走出正堂,薑稚衣問裴子宋:“你看這位曹司馬可不可靠?”
裴子宋回想著道:“此人行事老練,十分縝密細致,今夜朱刺史失蹤的消息一來,他第一反應便確認刺史印可有丟失,得知糧倉被燒,又第一反應派人去查看軍械庫是否出瞭岔子,聽說前任刺史被罷免之後,當地山匪也是他一力清剿,隻不過他隻幹實事,不曾居功,明面上政績和功勞都是朱刺史的……總之目前看來應當是個可靠的,不過……”
經歷過魏寂的事,裴子宋和薑稚衣都有點杯弓蛇影,畢竟一開始他們也覺得魏寂看起來是個可靠之人。
裴子宋垂眼看著薑稚衣:“這位曹司馬看你眼神古怪,還是由我去打交道,如今刺史長史都不在瞭,之後你便坐鎮官衙,我跟著曹司馬去外頭,能做的你都已經做瞭,好好睡一覺吧。”
聽見“睡一覺”這三個字,壓瞭一整夜的疲倦如潮水湧向四肢百骸,薑稚衣強撐的意志坍塌下來,瞇縫著眼點瞭點頭。
拖著沉重的腿腳回到後院,薑稚衣被驚蟄伺候著換下一身染血的裙衫,走到面盆架前洗手。
面盆裡盛的是純凈的水,看著看著卻好像成瞭濃稠的血,還有一顆頭顱浸泡在裡頭。
薑稚衣一個激靈收起手,急忙退後,喘著氣盯住瞭那盆水。
“怎麼瞭郡主?”驚蟄嚇瞭一跳。
眼前猩紅的畫面消失不見,分明隻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面盆。
薑稚衣顫動著眼睫,搖搖頭示意無事:“就是有點——”話未說完便轉頭扶著架子幹嘔起來。
驚蟄慌忙去拍撫她背脊。
胃腹空蕩,薑稚衣一連吐瞭幾次,隻吐出幾口酸水。
驚蟄心疼地遞上一盞熱茶,眼看郡主沒哭,她都想哭瞭。要震懾動搖的士兵,非斬首酷刑不可,郡主為表決心也不能露怯,竟直到此刻才將這酸水吐出。
薑稚衣接過熱茶捧在手心,漱過口緩瞭緩勁。
“郡主,您沒事吧?”驚蟄看著她白得像紙一樣的臉色。
“他不在,我不能有事的……”
薑稚衣擡起眼望向窗外西北的方向,夜色深濃,黎明未至,當真是好漫長好漫長的一夜。
她今夜在軍營說的話看似底氣十足,卻沒敢加上一句時限。
三七與她說瞭,玄策軍的騎兵在一人多馬、舍棄輜重的情形下,一晝夜至多可急行三百餘裡,然而那是一晝夜,不可能連續三晝夜如此不眠不休地急行。
所以,即便元策在京畿落難的當日得到調令,從姑臧到杏陽這一千來裡,最快也要六日。
六日都已是掉隊、損耗七八成兵馬的代價,也就是說,一萬騎兵從姑臧出發,真正能在六日之內抵達杏陽的人馬最多隻有三千。
更何況玄策軍根本不可能那麼快得到調令。
她相信他一定會全力趕來,可是萬水千山,鞭長駕遠,她和杏陽要撐過的日子……恐怕還有很多。
翌日午後,薑稚衣在一陣號角長鳴聲裡驚醒過來,驀地從榻上坐起。
耳邊嗡嗡作響,一瞬間竟不知是夢境還是現實,因為這樣的夢在這一覺裡,薑稚衣已經做瞭太多太多次。
怔神間,驚蟄的聲音在外間響起,似乎在問三七“多少人馬”。
薑稚衣清醒過來,掀被下榻:“叛軍打過來瞭嗎?”
驚蟄聞聲快步入裡:“郡主,應當是附近州治被攻陷,叛軍騰出兵力集結向我們,眼下約莫兩萬人馬在攻打南城門。”
薑稚衣臉色發白地扶住瞭手邊的床柱。
“郡主別擔心,三七說曹司馬曾有過守城經驗,從昨夜到今天白日已經帶人做足準備,能扛得住。”
薑稚衣抿著唇點點頭,飛快穿戴洗漱,匆匆用瞭幾口飯食出瞭廂房,去前院官衙坐鎮。
裴子宋去瞭外頭和當地官吏一起清點物資,今日隻剩她一人等在這裡。
或許是南城門離官衙近,也或許是敵軍兵力翻瞭倍,再次坐在這裡已經聽得見城頭的喊殺聲。手邊茶盞裡的水也比昨夜波動得厲害許多。
薑稚衣閉眼聽著那些巨浪滔天般的動靜,仿佛置身於一葉扁舟之上,一顆心洶湧起伏,始終落不到實處。
日頭從正當空慢慢西斜,喊殺聲卻依舊震天動地。
金烏西墜時分,幾道腳步聲響起,薑稚衣驀然睜眼,看見三七帶著幾名駐守在官衙的玄策軍走瞭進來。
“戰況如何?”薑稚衣起身問。
三七摘下頭盔夾在臂彎,滿頭的汗如雨而下,喘瞭口氣道:“少夫人,叛軍昨日被我們重創,今日新到的援軍戰力格外兇猛,眼下兩邊僵持不下,為減少我軍損耗,小人想聲東擊西,率兵往北城門攻出去打一場奇襲戰,亂敵人陣腳,您這邊留的幾人擅奇襲,小人過來與他們商議戰術,也向您請示是否可以參戰。”
“你們可有把握?”薑稚衣蹙眉看著三七,一指桌案,“先商議,若有把握便去。”
幾人鋪開地圖,頭碰頭商討起來。
“走這個水關是最快的。”
“但如果這邊殺出一支隊伍就沒有後路瞭。”
“可能讓斥候偵察到這一片的敵情?”
“不行,是個死角。”
“綁繩索沿城墻下去偵察呢?”
“天還沒黑,目標太明顯。”
薑稚衣聽幾人來來回回說著,分辨著他們的意思,最後的問題似乎在於斥候無法確保某個死角的敵情,所以會有些冒險。
商議陷入僵局之時,有人感慨瞭一句:“要是‘棘竹’在就好瞭……”
眾人在沉默間擡起頭,灰暗的眼裡生出光來,面露向往之意。
忽然有人期待著問:“我們隊伍裡會不會跟著‘棘竹’?”
薑稚衣聽著他們古怪的對話,疑惑道:“隊伍裡誰在沒在,你們不知情嗎?”
一名士兵答:“少夫人,‘棘竹’是我們玄策軍最厲害的斥候,從沒有他偵察不到的敵情,不過斥候不露真容,不對外道名姓,我們隻知道他這個代號,也隻有少數幾人見過他,還隻是見過他戴面具的樣子,所以……”
三七嘆瞭口氣:“‘棘竹’不在隊伍裡,若是在,這仗早打贏瞭,另想他法吧。”
薑稚衣看著三七這副知情的模樣,對上他的眼色,眨瞭眨眼。
三七仿佛看懂瞭她的疑問,對她點下頭去。
策字一分為二,竹字當頭,雙朿為棘。棘竹,節皆有刺,可破以為弓,種以擋萬千兵卒。
這位在他們眼中如同神祇一般存在的斥候就是元策,是元策十八歲以前在玄策軍裡的身份。
聽著城頭傳來又一陣廝殺聲,不知又有多少人倒下,薑稚衣輕輕閉上瞭濕潤的眼。
不止她一個人在想他。
他們都,很想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