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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裴雪青×沈元策·莊周夢蝶(2)

日頭從中天慢慢往西走,金烏西墜時分,整座水榭被金紅的夕陽籠罩,滿目皆是虛幻的光暈。

竹月不知第幾次在一旁勸,說沈郎君肯定在賭坊玩得起興,忘瞭今天是換藥的日子。

裴雪青依然安安靜靜捧著醫書,總覺他不會因為玩樂失約。

自打沈元策答應到水榭換藥裹傷,這段日子每次都照她給的期日來瞭,雖然來瞭以後總是手臂一伸,等她包紮完便走,看上去很嫌棄她的嘮叨,不想在這兒浪費丁點時間,可倘若他當真那麼好賭,當真是不守信的人,又怎會一次次從花天錦地的賭坊半道抽身出來赴約呢?

何況她依照他傷口的狀況,每次定下的期日都不同,從一開始的隔天,到之後隔三天、五天,一個看起來對萬事萬物都渾不在意的人,卻將這些變化的期日記得清清楚楚,他根本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樣大大咧咧的渾人。

“反正我回府也是看書,在這裡看也一樣,再等等吧。”

裴雪青繼續低頭看書,等到夕陽西下,晚霞散去,天色暗得看不清字,讓竹月將燈點起來。

竹月點瞭燈擔憂道:“姑娘,咱們還是回去吧,要是錯過城門下鑰的時辰就麻煩瞭。”

“馬車回城需要兩刻鐘,就等到城門下鑰前三刻吧,若他冒著天黑來瞭,我卻不在,便是我對不住他瞭,我等到最後一刻,知道他當真不會來瞭也好安心。”

“你們讀書人都這麼認死理嗎?”一道年輕的男聲忽然在不遠處響起,裴雪青偏過頭去,看見那錦衣少年一步步踩著木橋走瞭過來。

步子踩得晃晃悠悠閑逛似的,可等他走近,她卻分明看到他胸膛上下起伏,像是急急趕瞭一路。

裴雪青連忙起身給他斟瞭一碗茶水。

沈元策像是當真渴瞭,沒再像以往那樣無視她的客套,接過茶碗將茶水一飲而盡:“幹等一下午,就不知道讓人傳個信來問問?”

“我是擔心貿然去找沈郎君會給你添亂。”她一面與他解釋,一面又給他斟瞭一碗茶水,“方才一念之差我就走瞭,沈郎君下次如果有事晚到,可以差人知會我一聲,這樣多晚我都會等。”

“你很想再多一個人知道我與你在這裡會面?”

難怪他總是獨身一人赴約,連最親近的仆從也不帶。

明明遇事思慮得很是細心周全,卻總要裝得粗糙馬虎,不守禮節。

裴雪青打開醫箱,請他在美人靠坐下,像前幾次那樣給他換藥。

沈元策垂眼看著她動作:“裴姑娘還挺沉得住氣啊,也不問問我為何遲瞭半日。”

“沈郎君肯定有要緊的事。”

“你怎知我不是單純忘瞭,或者故意戲耍你?”

“沈郎君不是那種人。”

“還真把我當好人瞭。”沈元策翹起瞭腿,抖啊抖的,又擺出瞭那副全天下他最邋遢最差勁的樣子。

老實說,若不知他秉性,看見他這坐沒坐相,流裡流氣的模樣,她也會覺得有點討厭。

他在她面前似乎還算收斂,雖然不友善,但並未說太過分的話,聽說他在永盈郡主那兒才叫惡劣至極,怎一個狗嘴吐不出象牙。

裴雪青替他上著藥,想瞭想說:“沈郎君,我既然已經知曉你的秘密,其實你在我面前可以不必做那些違心的姿態,說那些違心的話。”

沈元策偏過頭來看她。

“沈郎君在外身不由己,口不應心已是受累,我給你換藥是想為你好,卻害你在我面前仍要繼續圓謊作偽,這樣我心裡很過意不去。方才我不問沈郎君今日為何晚到,也是不想你再費心費力地編造說辭。”

“我與沈郎君也算因禍結緣,其實我很想認識真正的沈郎君是什麼樣的。”猶豫瞭這麼多天,裴雪青終於將心裡話說瞭出來。

沈元策看著她的目光有瞭些許波動,抖著的腿也停瞭下來。

她替他處理完傷口,抬頭直視著他:“我空口白話與人說沈郎君身懷武藝,不會有人相信,那我若與人說,沈郎君實則是個英勇善良又體貼入微的人,大傢就更不會相信瞭,所以沈郎君不用擔心在我面前做自己。”

沈元策定定看瞭她半晌,像聽見什麼笑話,瞥開眼去:“都往我身上瞎編什麼詞兒。”

“沈郎君,你每次從這裡離開,都沒有立馬走掉,而是等我坐上馬車,再跟著我的馬車回城的吧。”

因為知道沈元策不願聲張傷勢,所以她隻帶一名車夫和一名貼身婢女出來,從城郊回去一路途經山林,想起那日那頭狼,的確有幾分心有餘悸,但自從那次發現沈元策打馬跟在後頭,她就不慌張瞭。

沈元策帶著被拆穿的哽噎,似是終於無話可說,捋下袖子起身往外走去:“那你今日就好好看看我是怎麼走的。”

裴雪青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想她說瞭那麼多,他還是不願坦誠,失落地低下頭去,默默整理起醫箱。

慢吞吞整理瞭半晌,忽然聽見走遠的腳步又折返回來。

“你既然知道,上回留在這兒磨蹭著看瞭兩刻鐘書是什麼意思?”

裴雪青一愣之下抬起頭去,看見沈元策大步走進水榭,一臉興師問罪的神情。像是好奇心終於打敗瞭他堅持日久的偽裝。

她遲疑片刻,實話實說:“我就是看看沈郎君會不會等我……”

“所以故意戲耍別人,讓人等的,是你裴千金?”

“我——是我太想知道沈郎君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瞭,對不住,沈郎君。”她低眉垂眼地與他道歉。

“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自己都不知道瞭。”

裴雪青倏地抬起眼來,看見他喃喃時眼底轉瞬即逝的寂寥。

那一句帶笑的不知道,像嘆息,又像自嘲。

她想也是,他在長安應當一個知心朋友都沒有吧,如果一個人在所有人面前都戴著假面,那假的大概也成真的瞭。

沈元策嘆瞭口氣,指指她手中的醫箱:“這天都這麼晚瞭,能快些嗎?”

“你不是讓我看你先走嗎?”

“你不是說我英勇善良,體貼入微嗎?”

沉默的對視間,裴雪青回過神,手忙腳亂收拾起來,朝他笑道:“我這就好瞭。”

*

後來裴雪青才知道,那天沈夫人犯瞭頭風病,沈元策走不開,想她估計等不到他就走瞭,直到沈夫人急癥好轉,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來看一眼,本以為多半是多此一舉,哪知道黑燈瞎火裡當真看見她還在水榭。

那次之後,沈元策似乎知道瞭她是個非要等到最後一刻的死心眼兒,再也沒有來遲過。

他也像認瞭已經露出的餡包不回去,不再老是刻意擺出吊兒郎當的姿態,刻意帶著刺兒說話,也不再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沒事便在水榭裡歇歇腳打打盹兒,與她閑聊幾句。

熟絡之後,裴雪青發現他不裝腔作勢的時候其實並非刺棱棱的人,就像一個尋常的少年郎,有很多好奇心,會打聽她上山采什麼藥草,手裡的醫書講的什麼,為何對醫術感興趣。

偶爾也與她開幼稚的玩笑,從外頭帶來一株草,與她說找到醫書上記載的毒草瞭。

她看那草像模像樣的,研究半天,他說瞎研究什麼,試試就知道瞭,直接將草往嘴裡嚼,嚇得她魂飛魄散,最後才知道那隻是隨處可見,再普通不過的雜草。

也有嚴肅的時候,聽說她母親身體不好,他想起自己因病早逝的生母,說他都已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連夢裡也夢不出個輪廓來。

說起做夢,他又扯遠開去,講他從小到大經常做一個奇怪的夢,夢到自己在邊關的泥裡雨裡捱打,夢裡他爹像訓練死士一樣訓練他,可他又覺得夢裡那個人隻是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卻並不是他。

她問,那他父親不在他身邊,他是怎麼學武的?

他說就在書院記下要領,回傢偷偷練唄,不過偷練武藝不太方便,他也沒能練得太精,那天救她那一箭當真是情急之下走瞭些運道。

比起真刀真槍,他更多功夫花在看兵書上。

領兵打仗的將軍分兩種,一種是身先士卒的,一種是運籌帷幄的,他說若武藝不夠高強,當不瞭前者,當後者也不錯。

“所以你的志向是來日征戰沙場嗎?”她問他。

“若有一日河西需要我,我自然要去,不過如今河西有我父親,也未起戰事,我要是做一輩子準備,但永遠當不上這個將軍也不賴。”

春光明媚的日子,吹吹和風曬曬太陽是件愜意的事,他與她在水榭裡談天說地,慢慢地,好像將她這個偶然撞破他面具的人當成瞭他在長安城唯一的朋友,將這些年沒能與朋友交心的話都講給她聽。

在深閨裡安分守己,循規蹈矩的相國之女,和熱衷於鬥雞走狗,出入賭坊的紈絝子弟,真是一對奇怪的朋友。

但這段奇怪的友誼本是一個意外,意外終有結束的時候。

沈元策的傷口慢慢結痂,開始發癢,她身為醫者,知道這便是即將痊愈的征兆。

等他傷好瞭以後,想來一切都會回到正軌,他與她不會再有任何交集,她將繼續待在她的深閨,而他將繼續在外招搖過市,去做那個討人厭的紈袴。

沒有人會再知道他的心是軟的,但那裡又藏著他堅如磐石的志向。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越來越不舍,可還是必須誠實地與他說,等下次看看結痂狀況,不出意外的話,之後他便不用再來水榭瞭。

沈元策一身輕松地說好,這罪證終於要消除瞭。

彼時黯然神傷的她怎麼也沒想到,幾天後,她會在水榭等到沈元策齜牙咧嘴地捂著流血的手臂過來——

“來的路上摔瞭一跤,結好的痂都破瞭,這傷是不是得重新養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