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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學徒嘛,不像正經當值那樣需要點卯。她的上司就是師父,師父答應,事兒就好辦瞭。

烏長庚最疼徒弟,知道她要留下吹喇叭,擺手說:“準你一天假,吹吧。”

她眉花眼笑,“我掙瞭錢給您打酒。”

送走師父和夏至,一幫吹鼓手和打镲的圍著八仙桌坐下,前仰後合演奏開瞭。七月心裡搭喪棚,陰涼的地方坐著還是悶熱難耐。定宜一邊吹一邊往靈堂裡看,大姑奶奶算是給治住瞭,真替弟媳婦穿孝。頭上戴著白帽子,鞋尖上縫麻佈,跪在供桌前,看不清臉,估摸著日子不大好過。

奚大爺如今是光棍漢,本來就不事生產的人,到瞭花錢的時候難免溜肩。參領老爺沒辦法,隻得自己掏錢給妹子超度,據說怕天熱放不住,停上一天就準備下葬。

既是參領老爺承辦,那來的人就多瞭。平素走動的同僚是不露面的,師出無名嘛,打發宅子裡的管事隨份子送賻儀。定宜看見幾張熟臉,來瞭進靈堂鞠個躬,登上賬目就走。他們這些吹鼓手呢,有人進門一頓熱鬧,也就忙上兩個時辰,後頭來客漸漸稀疏,大傢喝水歇力,基本就光吃點心不幹活瞭。

熱氣蓬蓬的拂過來,脖子上全是汗。她和班頭說瞭聲,打算回屋洗把臉,剛站起來就看見門上進來個人,是醇親王府的管事關兆京。她喲瞭聲迎上去,就地打一千兒,“關大總管您來瞭?”

關兆京一看,熟人吶。瞧他這副打扮就知道瞭,“哪兒都能遇上你!好嘛,師父管砍頭,徒弟管做陰陽生,兩頭都不落下。”

定宜笑瞭笑,“這是湊巧,我傢就住這兒。也不是幹陰陽生,吹兩把,街坊幫忙。怎麼的,您今兒來是給王爺辦差?”

關兆京說不是,“我和這參領有私交,聽說瞭總得來瞧瞧。”

定宜熱情引路,趁這當口打探,問王爺今天在不在,“昨兒說好瞭要過府的,怕爺不在白跑一趟。”

關兆京肅容給亡人上瞭柱香,出門才道:“找王爺有事兒?別老跑,那是王府,不是你們傢炕頭。”

定宜暗裡嘀咕,要不是想跟著上長白山,她也不願意熱臉貼冷屁股。既然話到瞭這個份上,便和關太監套近乎,說:“我也不瞞您,其實這麼折騰,還不是為瞭能進王府麼。您是王府大總管,要是能替我想個轍,您就是我的恩人。”

關兆京卷著袖子,一副二五八萬的拽樣兒,“上回不是說瞭嗎,王爺跟前不缺人。你進去,拳腳功夫不濟,連抬轎子都嫌你個兒矮。”

定宜聽瞭有點喪氣,“那您就說王爺今兒在不在吧,我再求王爺一回,要是還不行,我也死瞭這條心瞭。”

“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主兒!”關太監瞧他執著,嘆瞭口氣道,“在呢,這不是下月頭上要往寧古塔嗎,好些東西得事先籌備。你來瞭在門上候著,還是那句話,我給你通傳,見不見聽王爺的意思。”邊說邊咂嘴,“你小子真夠黏糊的,就沒見過你這樣的犟驢。”

定宜賠著笑把他送出去,吹喇叭的事兒也不管瞭,趕緊回去洗洗換身幹凈衣裳。那把傘她收起來瞭,怕傘骨撐開,特地找紅綢子系瞭起來。想著要上醇親王府去,心裡跳得咚咚的,在鏡子前面再三的照,抿瞭抿頭發,又吮瞭吮嘴唇,突然意識到自己有點傻,咧著嘴自嘲瞭一番。

頂著大日頭走,從燈市口到後海北沿十幾裡路呢,好在她運道高,出胡同口遇見個相熟的水三兒,搭他的驢車到廣化寺那兒,這就離醇親王府不遠瞭。太陽照得她眼花,她把傘抱在懷裡沒舍得撐開,猶豫著這個時辰正是王爺歇午覺的時候吧,現在去不知合不合適。

站在什剎海邊上琢磨,去吧,又是空手,怪不好意思的。左顧右盼看瞭一圈,海子圍欄那兒有果子攤兒,這個月令吃的東西不少,像吧嗒杏啊、久保桃兒啊、海棠山裡紅之類的。她也不知道王爺愛吃什麼呀,挑瞭一袋菱角,又提溜上兩隻羊角蜜香瓜,這就往王府去啦。

到瞭門上等通傳,門房上回看見王爺和她聊天來著,這次相見態度大不相同,招呼說外面太熱瞭,進來等吧,這就算給臉瞭。

定宜答應一聲,剛進門檻,看見抄手遊廊那兒來瞭一夥人。錦衣玉帶,走路生風,細一打量,長眉鳳眼那麼鮮煥,居然是賢親王。

她嚇瞭一跳,遇上準沒好事,忙縮著脖兒想挨進聽差房,沒曾想那頭高聲點瞭她的名頭——

“沐小樹!”

她像被雷劈瞭一樣,僵著手腳轉過身來,沒等她開口,七王爺重重哼瞭一聲,“怎麼著,做瞭虧心事,見著我就躲?”

她忙說不敢,“我這不是……沒看見您嘛。”

“是嗎?”他冷笑起來,“你眼眶子夠大的。”

怎麼說呢,確實有點尋釁的意思,弘韜心說這個兔崽子幾回犯在他手裡,哪回都沒能讓他撒氣,所以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折扇在手掌心裡一下下敲打,繞著他轉瞭兩圈,發覺這小子長得挺有意思。一個小劊子手,唇紅齒白簡直不像話,震唬得住誰呀?他指瞭指,“沒空手嘛,這是給十二爺送謝禮來瞭?”

定宜支吾道:“這個不配做謝禮,尋常零嘴罷瞭。”

七王爺背著兩手,視線調到瞭半空中,“這麼懂規矩,怎麼沒見你上我府裡賠不是啊?你師哥禍害的那狗,前兒叫人打死燉瞭狗肉湯。你看看,本來養得挺好,被你們這麼一作弄,小命葬送瞭。你不該買倆瓜,上我王府來慰問慰問吶?”

定宜一聽這太可惜瞭,“您把它打死瞭?”

“廢話!”七王爺震瞭震袖,“養著硌應我?”

她垮下瞭肩頭喃喃,“早知道給我們多好呀,也用不著打死瞭……”

這是個點瞭還不透的人,七王爺攢瞭火,沖身邊人一笑,嘲諷道:“這東西,想得倒挺美!那是禦犬,他當外頭土狗,誰都能養的呢!”

同來的幾個人附和著笑啊,關兆京就在旁邊打圓場:“七爺何必同個混小子一般見識,我今天隨丁四同傢姑奶奶的份子,正碰上瞭他給人做吹鼓手。這小子有心,和我打聽,問七王爺喜歡什麼,掙瞭錢要給王爺買禮……”說著使眼色,“小樹啊,王爺還不知道你窮嗎,你帶的這些東西雖不上臺面,也別不好意思出手,多少是個心意嘛。”

定宜這才回過味來,點頭哈腰把一袋菱角和兩個瓜呈瞭上去,“還是關大總管知道我,我老想上您府上賠罪,又怕您見瞭我生氣。這不正攢錢嗎,還沒攢夠呢,就在這兒遇上您瞭。”

誰稀罕這點子不值錢的破玩意兒,弘韜想揪起來狠狠砸在他跟前的,可再一瞧他那雙眼,又有點拉不下面子來瞭。

那金是他身邊管事,頭子很靈活,主子不發作,就說明賞臉瞭。他笑著接過來,手指頭在瓜上崩瞭一下,“爺,眼下的瓜和菱角都正當時,瞧著不起眼,吃口上很過得去。”

弘韜嗯瞭聲,一個金山銀山裡打滾的人看得上幾個大子兒買的東西,賞他臉瞭。他施恩式的乜瞭沐小樹一眼,補充瞭句,“女裡女氣的,怎麼看怎麼別扭。”

定宜背上冷汗直流,勉強笑道:“王爺不知道,我和我妹妹是雙伴兒,長得一樣。後來妹妹沒留住,就剩我一個,長相也就這樣瞭。”

“可惜你那妹妹瞭。”弘韜話裡有話,活下個妹妹必定是國色,可如今這位是哥哥,就變成缺心眼兒瞭。轉過身問兆京,“他來幹什麼?是你主子傳的他?”

關兆京呵腰說不是,“劊子手吃的是刀口飯,他自覺幹不瞭,想進王府謀份差事。我們府裡不缺人,十二爺還沒答應……”突然想起來,誒瞭聲道,“七爺那兒不是缺個魚把式嗎,上回那金還說來著。瞧瞧小樹成不成,這孩子會抖機靈,進王府有瞭體統,也是王爺給他贖罪的機會。”

這下子定宜傻眼瞭,這是哪兒跟哪兒呀,她沒想進賢王府,雖都是王府,到底有天壤之別,關太監這回是好心辦壞事瞭。不能含糊,一含糊就要出事兒,便矮著身子說:“我沒養過魚,不敢接這個差事。王府裡的魚都名貴,要是有個好歹,我死一百回都不夠的。”

弘韜的脾氣擰,別人上趕著求他他瞧不上,可如果在他沒發話前推辭,那他還非辦成瞭不可。轉頭吩咐那金,“龍睛魚不能叫他養,沒的給我伺候死瞭。你算算哪個職上缺人,把他給爺塞進去。”

那金掐指一算,“花園有空缺啊,地窖和溫室都缺人。我看地窖好,花草要過冬,白天搬出來,晚上搬進去,事兒多著呢!”

定宜一聽差點沒趴下,王府花園有多少盆景,這麼來回倒,不得要人命嗎!再說瞭她想進王府是沖著隨行北上,不光是為換行當。畢竟師父手底下待著安逸,餓不著凍不著,進宅門兒搬花盆,不是她的目的。

“小的志存高遠。”她咽瞭口唾沫,“我進王府是想給王爺做長隨,不是為養花種草。七爺,您能讓我做戈什哈嗎?您要點頭,我立馬到您府上去。可我知道做戈什哈得入旗籍,我是個孤兒,連老傢在哪兒都不知道瞭,您就算有心抬我的籍,辦起來也十分麻煩。”

“激將法,這招我知道。想做戈什哈容易,抬籍也容易。看見沒有,外頭有我兩員隨從,你要是能撂倒他們,別說小小的戈什哈,就是想出仕,爺也保舉你。”七王爺哈哈一笑,眉梢飛揚,“你不願意上我那兒伺候花草,我不會強迫你。關兆京,替我傳個話給你們爺,沐小樹我瞧上瞭,可他不願意跟我。既然不去賢親王府,那別的王府他也不能待。你們爺要是留下他,就是和我作對,傷瞭兄弟情分,我可唯你是問。”

這話太歹毒瞭,定宜怔怔看著他,他卻顯得很得意,不再和她多費唇舌瞭,優雅地一拂袍子,昂首闊步出瞭大門。

關兆京把人送出去,回來的時候和她面面相覷。她哭喪著臉說:“坑死人瞭,這七王爺怎麼這麼壞呢,不上他那兒也不許到別處謀生路。”

關兆京摸瞭摸鼻子,“其實七王爺這人吧,荒唐是荒唐點兒,但是心眼兒不算壞。你要是在他手底下當值,別的好處不敢說,至少你不會再挨他欺負瞭。”

定宜欲哭無淚,“我不願意給他伺候花草……”

關兆京無奈點頭,“志存高遠嘛,我知道。可現在人傢發瞭話,我們王爺就是想留你也留不得瞭。”垂著手嘆瞭口氣,“王爺說你來瞭就叫進去,旁的不論,見瞭人再討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