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外頭,找個沒人的地方,捂著嘴狠狠哭瞭一頓。好事兒啊,快見著哥哥瞭,可又覺得那麼遠,那麼不易。
她今年十七,隱姓埋名瞭十二年。起先寄人籬下受人白眼,後來跟瞭師父,雖然跑法場、捧鬼頭刀,日子卻比以前安逸。往後呢,應該會越過越好吧!安定下來,有個正當的身份才能堂皇為人。她的際遇是一截一截的,到瞭一個時段就得和之前的人事道別,換個新環境,遇見形形色色的人,謙卑的周旋,沒完沒瞭。
她仰起頭,太陽被屋頂擋住瞭,天是瓦藍的。眼淚浸泡過的臉,風裡吹瞭有些幹澀,她卷著袖子蹭瞭蹭,深深吐納兩口。沿街走,路過酒肆打瞭一斤二鍋頭,再切盤兒牛肉,來碟子蘭花豆,包起來帶回大院去。恰好今天夏至上門頭溝看他爹媽瞭,她和師父倆能單獨說說體己話。
師父是明白人,她到他身邊六年,是他看著長大的,現在要走,三言兩語的,人傢覺得你翅膀硬瞭,收不住瞭,傷瞭他的心。可要說得太明白,她也有忌諱,兜底兒掏出來,不知道人傢什麼想頭,萬一有個閃失,後悔就來不及瞭。
琢磨瞭好些天的問題解決瞭,該當高興,但是松快不起來。她怏怏進瞭門,街坊打招呼,隨口一應就打發瞭。在屋裡呆坐瞭會兒,把酒菜都歸置起來,拿竹篾的罩笠扣好。時候還早,她閑不住,收拾屋子吧,這兒擦那兒擦的,連那隻熏得漆黑的錫茶吊都擦亮瞭。
又沒事兒幹瞭,想起十二爺上回說愛吃桑果兒,挎上笸籮就往院子後面去瞭。
民間總有這樣那樣的習俗,比如前不栽桑,後不栽柳,就是一種很普遍的稼穡慣習。這顆桑樹長在在兩個院子的夾角,礙不著左鄰右舍,所以它命夠大,活下來瞭,還活得枝繁葉茂。周圍的孩子,一到果子成熟的時候就指著這棵樹瞭,站在底下拿小竹竿兒敲,一敲掉下來瞭,滾在黃泥裡也不打緊,拿衣裳兜瞭回傢洗去。所以孩子們經過一個夏天,衣裳是埋汰得沒法看瞭,全是桑果汁子呀。傢大人就揍,叫你嘴饞,叫你糟蹋衣裳!打得雞飛狗跳,卻也不妨礙孩子們對那棵樹的熱情。
定宜去的時候,有幾個孩子也在呢,因為底下的敲打得差不多瞭,都眼巴巴瞧上面。上面是定宜的天下,她會爬高,麻利兒上房頂,摘起來毫不費勁。
有程子沒來瞭,果子都熟透瞭,個兒飽滿,一顆顆紫得發黑。她不急不慢上瞭院墻,站在墻頂上伸手夠,沒消多大功夫摘瞭一笸籮。下來的時候幾個孩子叼著手指頭,用拉長的音調叫她,“小樹哥……”她失笑,每人分瞭一把,顛一顛,夠十二爺吃的瞭。
回去打水泡上,吊在樹上風吹日曬的,沒準還招蟲子。她蹲在井邊上換瞭幾盆水,心裡有事壓著,怔怔看著果子發呆。
“就這樣?擱點兒鹽呀,萬一裡頭有蛆蟲,能把它逼出來。”
她抬頭一看,是師父回來瞭,傍晚很悶熱,師父臉上汪著油汗。她趕緊打水取手巾來,“您洗洗,瞧這一身汗。”
“今兒吃什麼呀?”烏長庚邊擦臉邊問,他比較在意這個,“廚子回門頭溝瞭,咱們不能學池塘裡的長脖兒老等呀,要不弄碗炸醬面得瞭。”
定宜說:“我都準備好瞭,有酒有肉。”略遲疑瞭下,看看師父臉色,小聲道,“師父,我今兒……有件事想和您說。”
烏長庚看她一眼,臉上沒什麼大變化,眼神卻黯淡下來,半晌才應瞭句,“你拜師入門那天我就和你說過,路要靠自己走,走一步回頭瞧一瞧,自省走偏沒有。”他把盆裡水倒瞭,手巾搭在盆沿上,默默站瞭一陣,“有話屋裡說吧,外頭不是聊事兒的地方。”
他進屋瞭,定宜看著師父的背影,心裡愈發難受。老頭平時話不多,人卻透著爽利,剛才那兩句說得,似乎早看出什麼來瞭。她嘆瞭口氣,他一定覺得她瞧不上劊子手的活兒,一門心思要攀高枝兒,白眼狼養不熟,白心疼五六年。想到這裡,自己眼眶子都紅瞭。
跟著進門,師父在桌邊上坐著,揭開罩笠一看,嗬瞭一聲,“今兒菜色不賴,肉是次要的,蘭花豆我瞧著挺好。是五香的嗎?鹽焗的我可不喜歡,忒咸瞭,吃多瞭齁著。”
定宜忙把筷子遞過去,給他滿上酒,“是五香的,我知道您愛吃這個味兒。回來的路上我嘗瞭一顆,炸得挺好,不硬。”
烏長庚點點頭,咪瞭口酒,“二鍋頭也挺地道。”
定宜不知道怎麼開口,在邊上站著,他嗯瞭聲,“怎麼不坐下?天大的事兒坐下說。”
她應個是,手裡執壺,並不一塊兒吃喝。師父半天沒言聲,耷拉著眼皮瞧著酒杯,隔瞭一會兒嘆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你也別難受,又不是什麼瞭不起的大事兒。出瞭我這師門,還在四九城裡轉悠,想見照舊能見著。人和人啊,別說徒弟瞭,就是閨女,該嫁人還得嫁,沒有留一輩子的道理。就是我呀……有點兒舍不得。到底在身邊這麼些年,我看待你和夏至,就像自己親生的一樣。”
定宜一聽就哭瞭,自己背著人打算盤,其實師父全知道。她這一回回往王府跑,師父沒指責她什麼,因為由頭至尾就沒想著扣下她。
市面上收徒的都有定規,入瞭師門,像簽瞭賣身契似的,你出師,得先給師父幹上幾年,等師父回瞭本兒,你才可以自立門戶。像她這樣中途撂挑子的,師門不放行,你就是爛也得爛在這兒。
師父這麼好,她滿心的五味雜陳,離瞭座兒跪在桌旁,哽咽道:“我是有苦衷的……師父,我到哪兒都不能忘瞭自己是您的徒弟。”
“起來……”烏長庚在她肩上拍拍,“咱爺倆,犯不著這樣。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古來就有這一說嘛。我呢,自己沒兒沒女,到瞭這把歲數,不指著別的,就盼你和夏至好。樹兒啊,宅門不像旁的地方,進去瞭,要出來就難瞭。一塊兒當值的人好好處,要緊時候人傢能幫你的忙。新到一個地方,挨幾句說,甚至於挨幾下拳腳,那都不算什麼。要沉得住氣,沉住氣,你就紮下來瞭。人得有根兒,不能浮萍似的飄到哪兒算哪兒,是不是?你年紀也不小瞭,是該替自己想想瞭。”
她仰起臉,哭得滿臉的眼淚,扒著師父腿說:“我不是瞧不上咱們的行當,別人說幹咱們這個的不好,我也不能依。師父,我進七王爺門下有我自己的道理,我是想跟著上長白山找我哥子。您不知道,我……”
“我知道。”烏長庚咂口酒說,“你忘瞭你師父是在哪兒供職的瞭,我在順天府幹瞭近三十年,什麼人什麼事兒,我瞧一眼就能分辨個大概。我隻問一句,你想沒想過進瞭侍衛班,以後怎麼脫身?”
定宜傻瞭眼,她看低瞭師父,滿以為他光知道她想入王府,原來他連她的出身都知道。再說他提的問題,她真還沒考慮過。王府大院,進去不易出來更難,她一門心思上長白山,結果把那麼要緊的事兒給忘瞭。
烏長庚掃瞭她一眼,“你呀,什麼都好,就是太年輕,閱歷不夠,幹事顧前不顧後——當然瞭,比起夏至要強點兒。你們倆什麼毛病呀?看著挺機靈,一水兒的缺心眼兒。我想大概是我教得不好,怎麼盡這樣呢……現在也沒旁的辦法,隻有走一步看一步瞭。你跟著去就去吧,可有一點要記住,不能胡亂認親,王爺跟前尤其要當心。你想想,你是侍衛瞭,是他身邊的人,結果你有幾個遭流放的哥哥,人傢什麼看法?”
定宜連哭都忘瞭,“師父您知道我是溫祿的閨女?”
烏長庚調過視線看屋頂的椽子,蘭花豆嚼得咯嘣響,“早知道啦,我也常琢磨,你一個女孩兒傢,見那麼多血不好。如今你要挪地方,我覺得於你有益處。樹挪死人挪活嘛,你在我這兒,學一身宰人的手藝,將來派不上用場。畢竟是個姑娘,相夫教子是正道兒,還能一輩子跑法場嗎?”他笑瞭笑,杯裡的酒一口就悶瞭,“我烏長庚收你們倆,就好比兒女雙全瞭。往後你升發瞭,甭惦記我,我好著呢。可要是落魄瞭,記著大雜院兒裡有個師父,多早晚都不嫌你。你回師父跟前來,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
他這麼說,定宜簡直像在鹵水裡泡過瞭一遍,連心都皺瞭,嚎啕著說:“往後我拿您當親爹,隻要我有出息,一定給您置宅子,給您買使喚丫頭。”
“好啊,”烏長庚笑道,“那可沒準兒,姑奶奶的出息說不到頭,找個好女婿,什麼都齊瞭。”
定宜破涕為笑,有師父向著她,她就覺得自己沒有後顧之憂瞭。
三青子過來串門的時候看見這幅景象,喲瞭聲問:“這爺倆演的哪出呀,又哭又笑的。”
烏長庚像大多數當爹媽的一樣,孩子有前途瞭,就愛顯擺顯擺,“我們傢小樹啊,給王爺相上瞭,要上賢親王府做戈什哈瞭。”
三青子叼著一片牛肉拍瞭一下巴掌,“好事兒,給你師父長臉瞭。咱們這院兒裡要不是扛刀的,要不是扛水火棍的,還沒出過侍衛呢,小樹太有出息瞭!”
定宜忙謙虛兩句,看瞭看師父說:“三哥,我這一走,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師父。往後托大夥兒多照應著點兒,我得瞭空就回來看看,忘不瞭大夥兒的好處。”
三青子在另一邊坐下,自己給自己斟瞭碗酒,“街裡街坊的,住一塊兒多少年瞭,有事自然幫襯著。你好好當差,往後做瞭班頭提拔提拔我兒子,我這兒且給您作揖呢。”
就這麼著,她對以前的生活算是有瞭交代。
出門立在簷下看,傍晚的天邊怒雲層疊,蜻蜓成群低空飛過,胡同裡響起瞭孩子們荒腔野調的歌聲:“老琉璃,飛過來……”